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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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的说:“朋友,我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巴;我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特·奈葛柏里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特·埃斯巴太太是勃拉蒙-旭佛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的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州的议员,使他在本州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乡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回安古兰末;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份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勒和吕番克之间接你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别让你的思想在内地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府。有才气的人待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是在内地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特·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身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道反对派,进步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特·巴日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

    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安古兰末等于井底之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内地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像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懂得,特·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儿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

    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滴眼泪,搂着路易士贴着他的胸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像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

    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

    骄傲的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士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

    “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

    她有气无力的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诅咒大卫和妹妹。

    她说:“以前我多么相信你!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多孝顺他母亲,可是单单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满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临到要和我一同出门,竟舍不得一顿喜酒!”

    吕西安恨不得自杀,绝望的心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沉痛,总算得到了路易士的原谅,可是她要吕西安明白,这一回的过失将来非要补赎的。

    末了她说:“好,你去吧,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勒过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吕西安觉得回去的路程缩短了,他回到大卫家,一路只想着他的希望,像奥兰斯德摆脱不了复仇之神的缠绕[94];因为他知道困难重重,总括一句是:钱呢?他对着新局面脑子迷迷糊糊,又怕大卫眼光厉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书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价盖起来的这套房间不能不放弃了,多少的牺牲完全白费了。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可以住过来,省得大卫再花一大笔钱在院子尽头添造楼面。他一走,家里的问题倒解决了。他还想出无数批驳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来最会掩饰。吕西安立刻赶往乌莫去看妹子,预备把他刚才决定的命运告诉她,和她商量。走到卜斯丹铺子前面,他想万一没有办法,不妨向父亲的后任借一笔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士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绰绰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况且不出六个月我就好发财!”

    吕西安先要夏娃和母亲答应绝不泄漏,才说出他的机密大事。两人听着野心家的话一齐哭了。他问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说家里的钱统统花完了,买了桌布饭巾,办了夏娃的嫁妆,还有大卫没想到的许许多多东西;她们这样做是很高兴的,因为大卫拨一万法郎作为妻子的财产。吕西安说出借债的主意,夏同太太立即去向卜斯丹商量一千法郎,一年为期。

    夏娃一阵心酸,说道:“那么,吕西安,难道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吗?噢!想法回来一次吧。我推迟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个月之内她一定肯让你回家一趟。我们替她把你培养长大,七八天的时间总该答应我们吧?你不在场,我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吉利……”她忽然改变话题,说道:“可是一千法郎够不够呢?你的礼服虽则挺漂亮,不过只有一套!细麻布衬衫只有两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纱领只有三条,其余三条是极普通的棉布;再说,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个姐妹,在要紧要慢的时候替你把内衣当天洗好呢?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条南京缎裤子,去年的几条嫌小了。你要在巴黎做衣服,巴黎的价钱可不是安古兰末的价钱。还能将就的白背心只有两件,其余的我都补过了。喂!我劝你带两千法郎去。”

    那时大卫走进来,不声不响的打量兄妹俩的脸色,似乎最后一句话被他听见了。

    他说:“有事不要瞒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夏同太太回进屋子,不曾看见大卫,说道:“卜斯丹答应借一千法郎,不过只肯借六个月,本票还要你妹夫作保,他说你一个人签的票据没有保障。”

    母亲转身看见女婿,四个人都不出声了。夏同一家都觉得拖累了大卫,心中惭愧。大卫噙着眼泪说道:

    “那么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啊!吕西安,我特意来送几件不像样的小首饰给新娘,没想到我要后悔不该买这些东西。”

    他说着抹了抹眼泪,从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摆在岳母面前。

    “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说着,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大卫道:“亲爱的妈妈,请你告诉卜斯丹先生,我愿意作保;因为,吕西安,看你的脸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吕西安无精打采,怏怏不乐的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道:“亲爱的天使们,别认为我没有良心。”他把夏娃和大卫拉到身边紧紧拥抱。“等我有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对你们的情意。社会的成规把无谓的仪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卫,我们要不能摆脱这些俗套,光是思想超脱有什么用?尽管在外边,我的心不是照样在这儿吗?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们常在一起吗?我是不是应当趱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出版商会到这里来收买吗?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今天这样的行动反正是免不了的。我还能碰到更好的机会吗?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厅中露面,不是天大的运气吗?”

    夏娃对大卫道:“他说的不错。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他应当趁早到巴黎去吗?”

    大卫挽着夏娃走进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间,咬着她耳朵说:“亲爱的,你说他需要两千法郎,现在只向卜斯丹借到一千。”

    夏娃望着未婚夫,眼神凄惨,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

    “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咱们一开始就难过日子。我的开支把我的钱都弄光了。此刻只剩两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来维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给你哥哥等于送掉我们的口粮,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我是单身汉,我知道怎么办;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决定吧。”

    夏娃非常激动的扑在情人怀里,温柔的吻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凑着他耳朵说:“就算你是单身汉吧。我再去做工,挣回这笔钱来。”

    虽然他们的亲吻可以说是未婚夫妇的最热烈的亲吻,夏娃仍不免垂头丧气。大卫走出小房间,对吕西安说:

    “不用发愁,你的两千法郎都有了。”

    夏同太太说:“你们去找卜斯丹,票据上你们俩都要签字。”

    两个朋友回到楼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

    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这两句分量很重的话,印刷商认为非说不可;他怕吕西安性格反复无常,走邪路和走正路一样容易,同时也担心特·巴日东太太的影响。吕西安的行装,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这位文坛上的斐尔南·科泰斯[95]带的东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两件细麻布衬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内衣,连同那了不起的礼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来只有一个小包裹;大卫劝他不要让特·巴日东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车捎往巴黎,交给一家和大卫有往来的纸铺,由大卫去信通知,将来吕西安自己去领。

    特·巴日东太太出门的事虽然瞒得很紧,还是被杜·夏德莱知道了。他要打听特·巴日东太太是一个人动身还是有吕西安做伴,派手下的当差上吕番克,注意所有在驿站上换马的车辆。

    他想:“只要她带着她的诗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吕西安第二天清早出发,大卫雇了一匹马,一辆车送他,只说去看父亲有事商量;这句谎话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也说得过去。两个朋友赶到玛撒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阵,晚上在芒勒镇外等候。特·巴日东太太清早才到。那辆六十多年的旧车平时停在车房里,吕西安不知看过多少回了,那天见了却十分紧张,感到从来未有的激动。他扑在大卫怀里。大卫道:“但愿上帝保佑,你这一次去对你有好处!”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车,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有种预感,怕吕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

    第二部 内地大人物在巴黎

    01 巴黎的第一批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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