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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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九个人组成一个小团体,相互的尊重和友情使他们各走极端的思想和主义从来不起冲突。大尼埃·大丹士是比卡提的乡绅人家出身,对君主政体的信念同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对欧罗巴联邦的信念一样坚定。费尔扬斯·里达嘲笑雷翁·奚罗的哲学思想,奚罗向大丹士预言基督教和家庭组织必然要消灭。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笃信基督教,认为基督是平等的奠基人;他在皮安训的解剖刀前面坚持灵魂不死,而皮安训是最会分析的学者。大家辩论而不争吵;除了几个自己人没有别的听众,所以不计较面子。他们彼此说出工作的成绩,以青年人的可爱的坦白征求意见。遇到重大事故,思想对立的人会放弃自己的主张,拥护朋友的见解;凡是涉及本人思想以外的问题或作品,他们都大公无私,所以更乐于帮助朋友。几乎每个人都秉性温和,能够容忍,这两个优点说明他们高人一等。我们的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嫉妒;他们却不知嫉妒为何物。并且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因此凡是像吕西安那样被他们接受的人,都觉得和他们相处很舒泰。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绝不矜持;他们的讥讽只是一种精神游戏,并不针对别人的自尊心。最初你因为佩服他们而不免心情激动,过了这个阶段就觉得处在这批优秀的青年中间不知有多少乐趣。他们尽管彼此很亲热,仍旧感到各有各的价值,非常尊重朋友;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与,可以受,坦然不以为意。谈话极有风趣,毫不勉强,题材无所不包。用的字像箭一般轻灵,不仅脱口而出,而且一针见血。物质方面的极端穷苦和精神方面的巨大财富成为奇怪的对比。他们想到现实生活,只作为朋友之间戏谑的资料。有一天,天气早寒,大丹士家来了五个朋友,不约而同在大衣底下挟着木柴,仿佛举行野餐的时候,每个客人带一样菜,结果全带了肉饼。他们都有一种内心的美反映在他们的外表上面,跟用功和熬夜一样使年轻的脸上发出黄澄澄的奇妙的光彩;某些骚动的线条被纯洁的生活和思想的火焰净化了,变得端正了。脑门像诗人的一样宽广。眼睛又亮又精神,证明他们生活毫无污点。逢到特别艰苦的时候,大家还是快快活活的忍受,兴致不减,脸上照旧清明恬静。年轻人要有这种气色,必须没有犯过重大的过失,不曾为了打熬不住穷苦,只想不择手段的成功,像一般文人那样对叛变的行为肯宽恕或纵容,因而自暴自弃,干出下流的勾当。他们的友谊所以牢不可破,格外动人,是由于彼此深信不疑,这一点是爱情所没有的。那些青年完全信得过自己:一个人的仇敌便是众人的公敌,为了休戚相关的义气,不惜损害自己最迫切的利益。没有一个人胆怯畏缩,谁要受到指控,个个人敢出来替朋友否认,信心十足的为朋友辩护。心胸同样高尚,感情同样强烈,他们在学术和知识的园地中能够自由思索,互相倾诉,所以他们的关系才那么纯洁,谈话那么畅快。因为相信对方必定了解,各人的脑子才能够称心惬意的活动;他们相互之间绝对不用客套,他们会说出自己的痛苦和快乐,思想也罢,烦恼也罢,都可以尽情流露。一般心胸伟大的人重视两个朋友的寓言[128],就是为了那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而这体贴在他们中间是常事。怪不得他们对新加入的人挑选极严。他们深深体会到自己的伟大和幸福,不愿意让陌生人闯进来扰乱。

    这个以感情和兴趣结合的同盟持续了二十年,没有冲突,没有误会。只有死神才能削减这个“七星”社[129]的成员,带走了路易·朗倍,梅罗和米希尔·克雷斯蒂安。一八三二年米希尔·克雷斯蒂安殒命的时候,荷拉斯·皮安训,大尼埃·大丹士,雷翁·奚罗,约瑟·勃里杜,费尔扬斯·里达,冒着危险到圣·曼里去收尸,不怕政治上的暴力,尽他们最后一些义务。他们在夜里把心爱的朋友送往拉希士公墓。皮安训为这件事不避艰险,克服所有的困难,告诉部长们他和过世的联盟论者友谊深厚,要求他们帮助。替五位名人出过力的几个朋友,看着他们的行事大为感动,始终忘记不了。你在那幽雅的坟场中散步的时候,可以看到有一块永久墓地,铺着草皮,立着一个黑木的十字架,刻着一行红字: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这种格式的墓碑只此一个。五位朋友觉得这个朴素的人应当用朴素的形式纪念。

    可见那寒冷的阁楼上就有最理想的友谊。弟兄们在不同的学科中有同样卓越的成就,诚诚恳恳的互相指点,无所不谈,便是不正当的念头也直言不讳。没有一个不是学识渊博,没有一个不经过贫穷的考验。吕西安被这些优秀人物接受而且平等相待之后,在他们中间代表诗歌,代表美。他念他的十四行诗,很受欣赏。人家有时要他朗诵一首诗,正如他要求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唱一支歌。在荒凉的巴黎,吕西安终于在四府街上遇到了一片水草。

    06 贫穷的花朵

    十月初,吕西安正在鼓足精神修改作品,把剩下的钱买了一些木柴,生活成了问题。大尼埃·大丹士只烧泥炭,不屈不挠的熬着穷苦,没有一句怨言,他像老处女一般安分,像守财奴一般有规律。这股勇气鼓舞着吕西安,他在小团体中是新人,极不愿意提到自己的窘迫。有一天他往公鸡街想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没有遇到道格罗。吕西安还不知道头脑出众的人多么宽容。他的朋友们都体会到诗人特别有些弱点,为了要表达外界而静观默想,精神过分紧张以后,往往会意志消沉。自己不怕吃苦的人对于吕西安的痛苦却心肠很软。他们猜到他没有钱了。所以小团体的成员除了交换深刻的感想,丰富的诗意,知心的谈话,大家在知识领域中,各个民族的远景中,上下古今,自由翱翔,度过愉快的黄昏之外,还做出一桩事来,说明吕西安太不了解他的一般新朋友。

    大尼埃道:“吕西安,昨天你没有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我们知道为什么。”

    吕西安忍不住冒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来。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你不信任我们;我看你还是老毛病……”

    皮安训道:“我们都弄到了一些额外的工作:我替台北兰看护一个有钱的病人;大丹士给《百科杂志》写了一篇文章;克雷斯蒂安本想晚上拿着一块手帕,四支油烛,到天野大道上去卖唱,后来他接到一笔生意,替一个想当政客的人写一本小册子,指点他成功的秘诀,好到手六百法郎;雷翁·奚罗向他的出版商借了五十法郎,约瑟·勃里杜卖出几幅速写;费尔扬斯的戏星期日上演,卖了满座。”

    大尼埃道:“这儿是两百法郎,你拿去,不用还。”

    克雷斯蒂安道:“哎唷,他要来拥抱我们,仿佛我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那些心地纯洁,头脑像百科全书一般,各人在专业中养成一些特色的青年,吕西安和他们相处有多么快乐,可以从他第二天接到的两封信中看出来。他给家里写过一封动人的信,充满感情,意志,被苦难逼出来的惨痛的呼号;随后来了回信。

    大卫·赛夏致吕西安

    亲爱的吕西安,兹附上三个月期的本票一纸,票面两百法郎,你可以向塞邦德街上的纸商梅蒂维埃先生兑现,他和我们有买卖来往。亲爱的吕西安,我们实在一无所有了。夏娃管着印刷所,她的热诚,耐性,勤谨,我看了只有感谢上天给我这样一个天使做妻子。她也觉得没法帮你的忙。可是朋友,你跟那样高尚伟大的人在一起,我相信你走的路太好了。既有大尼埃·大丹士,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雷翁·奚罗几位先生的卓越的才智帮助你,又有梅罗,皮安训,里达几位先生指导——你的朋友,我从你来信中都认识了——你绝不会耽误你美好的前程。所以我瞒着夏娃签了这张期票,到时我一定设法付款。千万别离开你眼前的道路,那当然很艰苦,将来可是光荣的。我宁可受尽苦楚,不愿意你掉入巴黎的泥淖,这些陷坑我见得多了。但望你有勇气,像现在一样继续避开下流场所,避开小人,糊涂虫,以及某些文人;他们的底细我从前在巴黎看得很透。总之,希望你力求上进,不要辜负那些高尚的朋友。你已经使我对他们不胜敬爱了。你的行为很快会得到酬报的。再见了,亲爱的兄弟,我真高兴,我想不到你会这样勇敢。

    大卫

    夏娃·赛夏致吕西安

    哥哥,我们读了你的信都哭了。你靠善神指点,居然交上了那些高尚的人物;请你告诉他们:一个母亲和一个可怜的少妇将要为他们早晚祈祷,如果热烈的祷告能上达天听,将来对你们必有些好处。真的,哥哥,他们的名字刻在我心上了。有一天我准会见到他们。他们对你的友爱仿佛替我的伤口涂了油膏,为了这一点,哪怕要走到巴黎,我也会去向他们道谢。我们在家像可怜的工人一样做活。我时时刻刻发现大卫的新的品德,愈来愈爱这个无名英雄了。他放下了印刷所,原因我知道:你的穷,我们的穷,母亲的穷,使他难过到极点。咱们的大卫受着苦恼侵蚀,好比被老鹰啄食的普罗米修斯。这个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完全忘了,他认为有希望挣一笔家业,每天都在试验造纸,要我照顾买卖,他一有空闲就来帮助我。不幸我怀了身孕。明明是一桩极快活的事,在眼前的情形之下只能使我发愁。可怜的母亲返老还童了,居然还有精力服侍病人,干那种辛苦的工作。要不是为家业操心,我们可以算幸福了。赛夏老人一个小钱都不肯给儿子。大卫看着你的信急得没有办法,去向他借钱,预备接济你。老人说:我知道吕西安的脾气,他会糊涂的,会荒唐的。——我老实不客气把他顶回去,回答说:怎么!难道我哥哥会做出不光彩的事来吗?……吕西安知道那要使我痛苦死的。——母亲和我瞒着大卫,典押了一些东西,等母亲一有钱就赎回。我们凑起一百法郎,托驿车公司带给你。我没有复你第一封信,请你不要见怪。我们忙得连晚上都不得休息,我干的活儿抵得上一个男人,唉!想不到我有这样的精力。特·巴日东太太没有灵魂,没有心肝;她既然从我们手中把你抢走,送进巴黎那样险恶的海洋,就算她不再爱你,也该支持你帮助你才对。幸亏吉人天相,在茫茫人海和利欲熏心的浪潮中,你遇到一般真正的朋友。她不值得惋惜。我只盼望你身边有个忠心耿耿的女子做我的替身;不过知道你那些朋友像我们一样爱你,我也放心了。亲爱的哥哥,把你美妙的天才施展出来吧。现在我们的爱都在你身上,将来我们的光荣也在你身上。

    夏娃

    亲爱的孩子,你妹妹把话说完了;我只有祝福你,并且告诉你:我的祈祷,我的心思,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来不及再顾到我身边的人。在某些人心中,不在眼前的人总占着第一位。在我心里就是这样。

    你的 母亲

    因此,朋友们多么体贴的借给吕西安的钱,过了两天就还掉了。也许在他看来,人生从来没有这样美好;可是他的自尊心的波动逃不过朋友们尖锐的目光和灵敏的感觉。

    费尔扬斯道:“仿佛你只怕欠我们情分。”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噢!他这种得意的表示,我认为很严重;本来我觉得吕西安虚荣,现在证实了。”

    大丹士道:“他是诗人啊。”

    吕西安道:“我这种心情自然得很,难道你们为此责备我吗?”

    雷翁·奚罗道:“他不瞒我们还是可取的,他还坦白;可是我担心他将来会提防我们。”

    “为什么?”吕西安问。

    “因为我们看到你的心。”约瑟·勃里杜回答。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们的原则抵触,可是你心中有个鬼,会替你把那些事说作正当的。你将来并非在思想上强词夺理,而是在行动上以曲为直。”

    大丹士道:“啊!吕西安,我就怕这一点。你思考问题的时候冠冕堂皇,表现你很高尚,做出事来偏偏不大正当……你永远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吕西安道:“你们的责难有什么根据呢?”

    费尔扬斯道:“亲爱的诗人,你爱面子的心难道那么强,便是在朋友之间也摆脱不了吗?这一类的虚荣说明一个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会毒害友谊。”

    “噢!天哪。”吕西安叫道,“我多么爱你们,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你的爱和我们之间的相爱一样,你会把我们多么乐意给你的东西,这样急不可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我们吗?”

    “我们这儿绝对不借贷,只有互相赠送。”约瑟·勃里杜不客气的说。

    “亲爱的朋友,”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我们不是对你严厉,而是为了预防,怕你有一天贪图痛快,宁可来一下小小的报复,不珍重我们纯洁的友谊。我劝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写的最伟大的作品;塔索喜欢华丽的衣着,盛大的宴会,爱声名,爱炫耀。唉!但愿你成为塔索而不像他那样放荡。万一受到世俗的繁华诱惑,希望你不要动摇,仍旧留在这里……你对虚荣的要求,不如转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宁可思想荒唐,行为还是要正派;千万别像大丹士说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吕西安低下头去:朋友们说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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