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上(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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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西安和罗斯多走近勃龙台,斐诺,凡尔奴,一块儿到铺子的另外一头去谈天。

    领班伙计站起来招呼勃龙台,勃龙台问道:“迦皮松,老板有什么事?”

    “他想盘进一份周刊,改组一下,跟只捧埃曼利的《弥纳佛报》和浪漫派气息太浓的《保守党》人对抗。”

    “他稿费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样……总是太高!”出纳员回答。

    那时走进一个青年,新近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轰动一时,很快就销完了,道利阿正在印第二版。那青年举动态度很古怪,完全是艺术家气息,吕西安对他很注意。

    罗斯多咬着内地诗人的耳朵说:“这个就是拿当。”

    年富力强的拿当虽则骄气十足,在记者面前却也脱下帽子,对勃龙台可以说毕恭毕敬,以前他还不曾和这个批评家会过面。勃龙台和斐诺照样戴着帽子。

    “先生,我很高兴,碰巧有机会……”

    番利西安·凡尔奴对罗斯多说:“你看他多慌张,说出话来叠床架屋。”

    “……向你先生表示感激。先生在《辩论报》上对我的评论太好了。我的成功一半就靠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龙台面上和气,骨子里以保护人自居,“你的确有才气,我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先生的评论已经发表,我不至于再犯趋炎附势的嫌疑;咱们尽可自由来往。他能赏脸明天和我一同吃饭吗?请斐诺作陪。罗斯多,你也不会推辞吧?”拿当说着,和埃蒂安纳握握手;又回头对勃龙台说:“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继承了丢索,菲埃回,姚弗洛阿的传统!霍夫曼[171]对他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格劳特·维浓提到你,说只要《辩论报》永世不朽,他死也瞑目了。他们给你的稿费很高吧?”

    勃龙台回答说:“每栏一百法郎。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许多书,看到上百部才遇到一部像你这样的大作,值得我动笔。说句良心话,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还给他一千五百法郎收入。”罗斯多对吕西安说。

    拿当接着说:“你也写政论文章吧?”

    勃龙台回答:“东零西碎写一些。”

    吕西安在这里好像一个小娃娃,他早就佩服拿当的书,把作者当作神道一般的崇拜;谁知拿当见了一个吕西安没听见过名字,也不知有多大势力的批评家,竟然奴颜婢膝到这个田地,吕西安看着呆住了。他心上想:“难道我将来也得这样吗?非放下自己的尊严不可吗?——喂,拿当,干吗连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写了一部出色的书,批评家只写了一篇文章。”吕西安转着这些念头,浑身发热。他时时刻刻看见一般怯生生的青年,穷苦的作家,跑进铺子求见道利阿,发现满屋子的人,觉得没有希望,说一声“下回再来”,走了。有些政界名流围在一处,其中两三个政客谈着国家大事和召开国会的问题。道利阿准备买进的周报可以议论政治[172]。这一类的报刊那时已经为数不多。办报的特权和开戏院的特权同样是大家争夺的目标。那群政客中间有一个是《立宪报》的最有势力的股东。罗斯多做向导做得很到家。吕西安一句一句听着,觉得道利阿的地位愈来愈高,文学和政治也在这个铺子里合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拍一个记者马屁,亵渎艺术,正如娼妓在丑恶的木廊底下卖淫,侮辱女性;外省大人物受着这些教训毛骨悚然。整个的谜只要一个字就可道破,就是钱!吕西安感到自己孤独,谁也不认得他,只凭着一些毫无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禄拉上一点儿关系。他怪怨小团体中一般多情的真正的朋友,给他看到一个不现实的世界,不让他拿着笔杆冲进这个战场。——“否则我早成了勃龙台了。”他私下想。罗斯多刚才在卢森堡高岗上像受伤的鹰隼一般哀号,吕西安觉得他非常伟大,现在可变得渺小了。在这里,吕西安认为唯有时髦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书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诗人挟着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像心里害怕。他看见铺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着几个半身像,有拜伦,有歌德,还有卡那利斯。道利阿希望出版卡那利斯的一部诗集,有心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看出版家把他抬得多高。吕西安不知不觉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勇气逐渐消失,只感到他的命运操在道利阿手中,急于等道利阿出现。

    13 第四种书店老板

    “喂,朋友们,我盘进了一份周报,眼前能够花钱买下的只有这一份,一共有两千订户。”说话的是个矮胖子,脸孔像当年罗马帝国的总督,假装的和气很容易叫浅薄的人上当。

    “别胡扯!”勃龙台说。

    “印花税证明只有七百订户,那已经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龙台轻轻补上两句,“我说两千,因为有纸店和印刷所老板在场。”随后又高声说,“没想到你这样冒失,老弟。”

    斐诺问:“要不要招人合伙啊?”

    道利阿说:“看条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万法郎,你要不要?”

    “行,只要您接受我编辑部的名单:爱弥尔·勃龙台,格劳特·维浓,斯克利勃,丹沃陶·勒格兰,番利西安·凡尔奴,奚埃,儒依,罗斯多……”

    “干吗不加上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内地诗人大胆插进一句。

    “还有拿当。”斐诺结束的时候说。

    “干吗不把这儿的游人一齐请来呢?”出版商掉过身子,拧着眉毛向《长生菊》的作者说,“这一位是谁?”他很不客气的望着吕西安问。

    罗斯多回答说:“道利阿,他是我介绍来的。趁斐诺考虑他的合伙问题,让我先来谈一谈。”

    威风凛凛的书业大王对斐诺直呼为你,虽然斐诺对他称您;他把人人忌惮的勃龙台叫作老弟,向拿当伸出手去气概像王爷,还做着亲昵的姿势,吕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气面孔,吓得连衬衫都湿透了。

    道利阿嚷道:“啊!老弟,又来一笔交易。你该知道,我手头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诸位先生听见没有?作家们送来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问迦皮松!不久我竟要另外设一科专管稿件了,辟一个审稿室负责审查,开会讨论,投票表决,审稿的人每次都得签到;还要有一个常任秘书向我提出报告。那等于法兰西学士院的分院,而学士们出席木廊商场的报酬比出席学士院还要高。”

    勃龙台道:“倒是个主意。”

    道利阿道:“坏主意!你们之中凡是当不了资本家,做不成靴匠,不会当兵,不会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当作家,搜索枯肠硬要写文章;我才不替他们做清理工作呢。无名小卒不必光临!你们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黄金捧给你们。两年工夫我一手捧出三个,结果三个都是没良心的!拿当的书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税;我请人写书评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龙台的两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请一次客,又是五百……”

    吕西安听说道利阿为《辩论报》上的评论花到那个数目,对勃龙台的估价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说话都像你先生一样,作家的第一部书怎么印出来?”

    吕西安向道利阿陪着笑脸,道利阿却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兴随便印一部书,为了赚两千法郎冒两千法郎的险呢。我拿文学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书印一万部,像邦戈克和布杜昂弟兄的做法。我有势力,又能收买评论,尽可经营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买卖,干吗要推销一部两千法郎的小书呢?捧出一个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销挣大钱的《外国戏剧选》《胜利实录》《大革命回忆录》[173]比起来,并不少费气力。我开铺子不是替未来的大人物做垫脚石的,而是为赚钱,赚了钱送给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买的稿子,实际上比出六百法郎买无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艺的贵人,文艺界至少得谢谢我,稿费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诉你这些道理,因为你是罗斯多的朋友。”道利阿说着,拍拍诗人的肩膀,狎昵的态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门兜稿子的作家谈谈说说,我只好关门大吉,把全部时间花在怪有意思的谈话上面,可惜代价太高了。我还不那么富裕,没法听每个人自吹自捧的独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剧里。”

    这些正确得可怕的话,加上道利阿的奢华的装束,给内地诗人的印象越发深刻。

    “什么稿子?”道利阿问罗斯多。

    “一部极精彩的诗集。”

    道利阿做了一个名演员塔尔玛式的姿势,转身向迦皮松说:“迦皮松,从今天起,谁要来兜稿子……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他又对另外三个伙计说;三个伙计听见东家冒火的声音,从书堆里探出头来。老板瞧着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说:“谁要送稿子来,先问清楚是诗是散文。是诗,马上打发掉,免得把书店蛀空了![174]”

    新闻记者都嚷起来:“好啊!道利阿说得妙啊!”

    出版商手里拿着吕西安的原稿,在铺子里踱来踱去,嚷道:“我说的是事实,诸位先生,你们不知道,拜伦,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加西米·特拉维涅,卡那利斯,贝朗瑞的走红,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出了名,给我们招来一大批蛮子。我相信此刻送到书店去要求出版的诗稿有上千部,开场总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没有头,没有尾,模仿拜伦的《海盗》《拉拉》。年轻人借新奇为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章节,叙事诗明明是台利尔的老调,新派作家居然自命为创新!这两年诗人多得像金壳虫。去年我为着诗歌亏本亏了两万!不信问迦皮松!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诗人,我也看见过,脸孔白白嫩嫩,还没长胡子呢。”道利阿朝着吕西安说,“可是小朋友,对出版界来说,只有四个诗人:贝朗瑞,加西米·特拉维涅,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还轮不到卡那利斯……他是靠报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来的。”

    在场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听着哈哈大笑,吕西安不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来表示傲气,唯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痒难熬,恨不得扑上道利阿的脖子,撕下他那个整齐得可恶的领结,扯断他挂在胸口发亮的金链,把他的表踩在脚下,把他的人撕作两半。一个人伤了面子没有不想报复的,吕西安对出版商装着笑脸,心里把他恨得要死。

    勃龙台说:“诗歌好比太阳,能够帮助万古长青的森林成长,也能产生蚊虫和苍蝇。世界上没有一桩好事不带来一桩坏事。文学产生了出版家。”

    “还有新闻记者。”罗斯多说。

    道利阿听着大笑。

    他指着稿子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罗斯多回答:“一部十四行诗的集子,会叫彼特拉克脸红的。”

    “你这话怎么解释?”道利阿问。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罗斯多回答,他发现众人脸上都挂着俏皮的笑意。

    吕西安没法生气,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利阿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仿佛他的让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诗够得上十九世纪的标准,我一定叫你成为一个大诗人。”

    国会里最有名的一个演说家正在同《立宪报》的编辑兼《弥纳佛报》的经理谈话,插进来说:“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担不了多大风险。”

    道利阿回答说:“将军,叫一个人出名,报刊的评论要花一万二,请客花三千,不信你问《孤独者》的作者。假如朋雅明·公斯当先生肯为这个青年诗人写一篇书评,这笔交易我绝不犹豫。”

    内地大人物听见又是将军,又是大名鼎鼎的朋雅明·公斯当,觉得这铺子的气派简直同奥林泼斯[175]差不多。

    斐诺道:“罗斯多,我有事和你商量,等会咱们在戏院见面。——道利阿,这笔买卖我可以做,不过有条件。咱们上办公室去谈吧。”

    “来吗,老弟!”道利阿让斐诺走在前面,向十多个等着他的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要进办公室,吕西安急起来,拦着他问。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么时候来听回音?”

    “哎!我的小诗人,过三四天再来。咱们瞧着办。”

    吕西安被罗斯多拉着就走,来不及向凡尔奴,勃龙台,拉乌·拿当,福阿将军,朋雅明·公斯当等等告辞。那时公斯当刚刚发表他关于百日时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特·斯塔埃夫人的情人,先攻击拿破仑,又攻击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时候,他筋疲力尽的死了[176]。吕西安只对他匆匆一瞥,印象不过是一头淡黄头发,眉清目秀,长方脸上,长着一张样子可爱的嘴巴。

    14 后台

    吕西安踏上街车,挨着罗斯多坐下,说道:“没想到是一个鬼地方!”

    罗斯多吩咐赶车的:“全景剧场,越快越好,给你一法郎半。”然后他在吕西安面前摆着前辈的架子,很得意的说道:“道利阿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生意,好比当着文艺部部长。他和巴贝一样贪心不足,可是专门捞大笔头的油水。道利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虚荣;他那点儿风趣是拿别人的话凑起来的。他的铺子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呆一小时,比着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学到更多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者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的守在冷角落里。”

    吕西安说:“他狂妄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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