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岩饭店的菜肴特别精美。吕西安发现同桌的还是佛洛丽纳家的一帮人,少了公使,公爵,舞女,加缪索,多了两个名演员,还有埃克多·曼兰和他的情妇,叫作杜·华诺勃太太。她是个妙人儿,在巴黎那个特殊社会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现在我们很文雅的把这般女人称为交际花。吕西安四十八小时以来进了极乐世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风头。诗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谈笑风生,变为今后几个月内在文坛和艺术界中走红的吕西安·特·吕庞泼莱。斐诺看人极有眼力,嗅觉灵敏,好似妖魔闻得出新鲜的人肉;他对吕西安大灌迷汤,想把吕西安拉进他手下的一小帮记者队伍。吕西安上钩了。高拉莉看出这个思想贩子的把戏,要吕西安防他一著。
她说:“孩子,别马上答应;他们要剥削你;今晚咱们先商量一下。”
吕西安回答说:“嘿!我有本事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精明。”
斐诺并没为了空白的稿费和曼兰闹翻,替他介绍了吕西安。高拉莉和杜·华诺勃太太一见如故,打得火热。杜·华诺勃太太约了日子请吕西安和高拉莉吃饭。
那天同桌的记者要数埃克多·曼兰最可怕:他矮小,干瘪,抿着嘴唇,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无穷的醋意,专门幸灾乐祸,挑拨离间,从中取利;他人很聪明,意志不强,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猎取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没有好感。理由很简单。原来曼兰把吕西安私下想的对吕西安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那些个个自命为高人一等的角色,仿佛都变了生死之交。新进的吕西安更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大家毫无顾忌的谈话。只有曼兰一个人不嘻嘻哈哈。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他回答说:“我看你抱着幻想投入文坛,投入新闻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其实我们彼此是朋友还是敌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打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先用来打击朋友。你很快会发觉,凭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如果心地慈悲,先得变成凶恶。要有计划的恨人家。这条最要紧的规律要没人告诉你,就让我来告诉你,也不能算无关紧要的心腹话。你想得到爱情,每次离开你的情妇都得让她掉几滴眼泪。要在文坛上飞黄腾达,就该伤害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在内,刺痛他们的自尊心,才能叫大家趋奉你。”
这些话在初出道的人听了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多·曼兰从吕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这个效果,暗暗高兴。接着大家打牌。吕西安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他被高拉莉带回家,爱情的快乐使他忘了赌博的剧烈的刺激;可是后来他终于做了赌博的牺牲品。下一天他离开高拉莉回拉丁区,走在路上发觉赌输的钱仍旧在钱袋里。他先是为了高拉莉的好意心中难过,想回去退还这笔难堪的赠予;可是他已经到了竖琴街,也就继续向格吕尼旅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高拉莉的这番情意,认为是那一类的女子羼在爱情中的母爱。她们的爱往往包括所有的感情。吕西安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接受那笔钱:“我不是爱她吗?我们要像夫妻一般过日子;而且我永远不会丢掉她的!”
20 最后一次访问小团体
吕西安踏进旅馆,走上满是泥巴,臭气触鼻的楼梯,旋开门上的锁,看到龌龊的地砖,寒碜的壁炉架,穷苦丑恶,一无所有的卧房,他心中的感触,除了代俄哲尼斯[205],谁都体会得到。他发现桌上摆着他小说的原稿,还有大尼埃·大丹士的一个字条:
亲爱的诗人,我们的一般朋友对你的作品大致满意了。这样拿出去比较放心,不论给朋友看还是给敌人看。你为全景剧场写的有趣的稿子,我们都念了,你将要在文坛上引起的嫉妒,和在我们中间引起的遗憾不相上下。
大尼埃
“遗憾!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嚷着,看到信上客气的口吻觉得奇怪。难道他和小团体不是一家人吗?从戏院后台的夏娃手中尝到美果以后,他愈加重视四府街上朋友们的友谊和敬意。他把目前在这间房内的生活,和将来在高拉莉房内的生活,细细想了一下。一会儿转着高尚的念头,一会儿转着堕落的念头,迟疑不决。接着他坐下来,看看朋友们还给他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又热心又巧妙,替他一章又一章的润色过后,本来贫乏的东西变得丰富了,对话也充实,紧凑,简练,有力了;同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谈吐比较之下,原来写的简直是废话。他勾勒的人像软弱无力,现在变得线条遒劲,色彩鲜明;生理方面的观察,表现得很细腻,使各种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现象有了关系,因此有了生命;这一部分准是皮安训的手笔。本来很空洞的描写有了内容,生动活泼了。吕西安创造的是个体格残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如今变为俊俏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袍子,束着腰带,披着粉红围巾,总之成了一件绝妙的创作。他含着眼泪看到天黑,对着伟大的境界茫然失措,体会到这个教训的可贵,佩服他们的修改,使他在文学艺术方面比四年的阅读,比较,研究,学到更多的东西。拙劣的草图经过修正,点铁成金的实例,永远比理论和批评更有意义。
吕西安收起稿子叫道:“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热心!我多幸福!”
富于幻想而轻浮的性格天生容易冲动,吕西安凭着这股冲动赶去看大尼埃。他上楼的时候觉得任何诱惑都不能使那般朋友离开正路,他远远比不上他们。他耳朵里听见有个声音说,如果大尼埃爱上高拉莉,绝不肯连加缪索一同接受的。吕西安也知道小团体的成员痛恨新闻记者,而他现在多多少少是个记者了。他发现除了才出去的梅罗以外,所有的朋友都在场,个个人脸上都有一副伤心绝望的表情。
吕西安问道:“你们怎么啦?”
“我们才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现代最大的思想家,我们最心爱的朋友,在精神上指导过我们两年的……”
吕西安接口说:“路易·朗倍……”
皮安训说:“他得了止动症,没有希望了。”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庄严的补充说:“他肉体失去了知觉,脑子在天上,到死都是这样的了。”
大丹士说:“活也罢,死也罢,对他已经没有分别。”
雷翁·奚罗说:“爱情在他广大无边的脑子里等于放了一把火,把它烧坏了。”
约瑟·勃里杜说:“是的,他受着爱情鼓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看不见他了。”
费尔扬斯·里达说:“这是我们的大不幸。”
吕西安叫道:“也许他会好的。”
皮安训道:“据梅罗告诉我们的病情,的确是不治之症。他脑子里有许多现象在活动,药物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丹士道:“总该有些东西能发生作用……”
“不错。”皮安训回答,“眼前他是身体瘫痪,我们可以使他脑子也瘫痪,变成白痴。”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道:“可惜别人不能代替他!要不然我很愿意牺牲我的脑子!”
大丹士道:“那你的欧罗巴联邦怎么办呢?”
“啊!不错。”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先要献身给人类,再想到个人。”
吕西安道:“我特意来向大家表示感谢。你们把我的作品点铁成金了。”
皮安训道:“咱们之间谈得上感谢吗?”
费尔扬斯道:“我们只觉得快活。”
雷翁·奚罗道:“这一下你当了记者啰?你的第一篇稿子引起的议论,拉丁区也听到了。”
吕西安回答:“还没有正式下海呢。”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说道:“那还好!”
大丹士道:“我早告诉你们,良心平安的可贵,吕西安是知道的。一个人上床睡觉的时候能够对自己说:我没有对别人的作品下断语,没有叫谁伤心,没有把我的聪明才智当作刀子一般在清白无辜的人心中乱搅;没有说什么刻薄话破坏别人的幸福,便是对痴呆混沌的人也不干扰他的快乐,没有向真有才气的人无理取闹;不屑用俏皮话去博取轻易的成功;总之从来不曾违背我的信念……能够对自己这么说不是极大的安慰吗?”
吕西安道:“可是我认为替报纸写稿照样能做到这些。如果我没有别的办法谋生,早晚要走这条路的。”
“噢!噢!噢!”费尔扬斯说一个字提高一个调门,“那就是投降。”
雷翁·奚罗很严肃的说道:“他非做记者不可。唉!吕西安,如果你愿意在我们的圈子里当记者,我们不久也要办一份刊物,永远不侵犯真理和正义,只宣传有益人类的学说,也许……”
吕西安很世故的插嘴道:“你们一个订户都不会有的。”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回答:“我们只要五百订户就抵得人家的五十万。”
吕西安道:“你们还需要资金。”
大丹士道:“不,我们需要的是献身的精神。”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做着滑稽的样子嗅了嗅吕西安的头,说道:“真像一个香粉铺。有人看见你坐着华丽的车子,套着漂亮哥儿的骏马,带着一个王孙公子的情妇,高拉莉。”
吕西安道:“怎么!难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皮安训道:“这话就表示你情虚。”
大丹士道:“我只希望吕西安遇到一个俾阿特利克斯,一个高贵的女子,能够在人生中支持他……”
诗人道:“可是,大尼埃,只要是爱情,不是到处都一样吗?”
“啊!”相信共和政体的克雷斯蒂安说,“在这一点上我是贵族脾气。我不会爱一个被男演员当众亲吻的女人,在后台被人用亲昵的称呼乱叫,对台下哈腰屈背,满脸堆笑,掀起裙子跳舞,做男人的动作,把我只想一个人看到的姿势公诸大众。如果我爱上这样一个女子,一定要她脱离戏院,让我用爱情把她清洗干净。”
“她不能脱离戏院又怎办呢?”
“那我要伤心,嫉妒,痛苦死的。割断爱情不像拔掉一只牙齿那么容易。”
吕西安沉着脸担起心事来,想道:“他们要是知道我容忍加缪索,准会瞧不起我。”
铁面无情的克雷斯蒂安又直率又尖刻的说:“告诉你,你可能成为大作家,不过永远是轻骨头。”
说完拿起帽子走了。
诗人道:“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真严厉。”
皮安训道:“又严厉又慈悲,赛过牙医生的钳子。米希尔看到你的前途,也许此刻在街上为你伤心呢。”
大丹士态度温和,体贴,想法鼓励吕西安。过了一小时,吕西安烦恼不堪的走了,他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叫着:你一定要做记者!好比玛克白斯听见女巫说:你一定要做国王!到了街上,吕西安望了望坚忍不屈的大丹士的窗子,映着微弱的灯光;他凄凄凉凉,心神不定的回家。他有种预感,觉得这是那批真正的朋友最后一次和他推心置腹了。从索蓬纳广场走进格吕尼街,他看见停着高拉莉的车子。女演员要看看她的诗人,向他问好,老远从修院大街赶到索蓬纳。吕西安的情妇看着阁楼直掉眼泪,她要跟他一同吃苦,一边哭一边替他把衬衫,手套,领带,手帕,放进破旧的五斗柜。她的悲痛非常真实,非常强烈,表示她感情深厚,所以吕西安虽然被人责备爱上一个女戏子,还是认为高拉莉是不怕贫穷折磨的圣女。招人疼的女孩子为了要来看吕西安,推说加缪索,高拉莉和吕西安吃过玛蒂法,佛洛丽纳和罗斯多的半夜餐,要回请他们,特意来通知吕西安,问他要不要请几个他应当联络的人。吕西安回答说,他先得和罗斯多商量一下。高拉莉一会儿就走了,不让吕西安知道加缪索在底下等着。
21 另外一种记者
下一天清早八点,吕西安去找埃蒂安纳,埃蒂安纳不在,便赶往佛洛丽纳家。记者和女演员像夫妇一般占据着漂亮的卧房,就在房内接待他们的朋友,三个人一同吃了一顿挺讲究的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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