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的车停在院子里,高拉莉在车上等着;吕西安看她这样体贴,很感动,告诉她当晚的情形。出乎吕西安意料,已经在他脑子里活动的簇新的主意,高拉莉表示赞成,竭力怂恿他转入政府党。
“你跟进步党走只会挨打,他们诡计多端,暗杀了特·贝利公爵。可是他们能推翻政府吗?休想!你依靠他们将来一无结果;投靠另一方面才能成为特·吕庞泼莱伯爵。再替政府出一番力,包你当上贵族院议员,娶到一个有钱的老婆,还是做极端派吧。并且这样才有气派。”在高拉莉心目中,最要紧的是气派。“那天我在杜·华诺勃太太家吃饭,听她说起丹沃陶·迦亚正在筹备一份保王党的小报,叫作《觉醒报》,用来反击你们的和《明镜报》的恶作剧。据华诺勃说,维兰尔先生和他的一派不出一年就要登台。你该利用这个变动,趁他们还没有得势就站在他们一边。只是对埃蒂安纳和别的朋友们一个字都不能提,他们会跟你捣乱的。”
八天以后,吕西安到特·蒙高南太太家里去;他从前爱得要命,而最近被他挖苦打趣,大大伤害过的女人,重新见到了,心里激动得了不得。路易士也脱胎换骨了!她又变了尊严的贵夫人,似乎从来没住过内地。她穿着孝服另有一番风韵,另有一套讲究的打扮,可见她做了寡妇很快活。吕西安觉得路易士的卖弄风情多少是为了他,这倒是事实;可是他好比吃过鲜肉的妖魔,整个黄昏迟疑不决,在美丽,多情,娇滴滴的高拉莉,和干瘪,高傲,狠心的路易士之间,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不能打定主意,为着名门贵妇而牺牲高拉莉。特·巴日东太太眼巴巴的等了他一晚,希望他做这个牺牲。她看见吕西安这样风趣,这样美,又动了爱情;不料她勾引撩拨的说话,卖弄风情的眉眼,完全不生作用,她便走出客厅,决心要报复了。
“喂,亲爱的吕西安,”她的慈祥的态度既有巴黎女人的风韵,也显得尊严高贵,“我没有分享你的光荣,反而做了你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过,孩子,想到你这样拿我出气说明你还没有完全忘情,我就原谅你了。”
特·巴日东太太气概不凡的说到最后一句,又占了优势。吕西安自以为理直气壮,原来是错尽错绝。他写的那封措辞激烈的决绝的信,以及决绝的原因,都不曾提到。上流社会的妇女有一套巧妙的本领,能够在谈笑之间缩小自己的错处。或是微微一笑,或是假作惊奇反问一句,把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她们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样样事情都能辩解,忽而诧异,忽而发问,这里申说几句,那里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化为乌有,像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乌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士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高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高拉莉,生活才这样好过——所以路易士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士解释高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有许多痴情的傻话。特·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特·埃斯巴太太和特·蒙高南太太走到路易士身边来。吕西安发觉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趋奉他,宠他,捧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台·都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加米叶·莫班,经过特·埃斯巴和特·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台·都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表的友谊,往往叫一般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的享乐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
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特·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登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互相伤害。”
特·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固然,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个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高拉莉是个傻丫头,只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要同加米叶·莫班一起唱歌的公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
吕西安听了台·都希小姐和公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
“公蒂唱得太好了。”他对台·吕卜克斯说。
吕西安回到特·巴日东太太身边,特·巴日东太太带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特·埃斯巴太太。
“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拔他吗?”特·巴日东太太问弟媳妇。
侯爵夫人态度又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夏同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丢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们这边来吗?”
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可以向掌玺大臣提到你。”
当过外交官的夏德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夏同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高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的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特·埃斯巴太太,台·都希小姐,特·蒙高南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高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内地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嫉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出事来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韦斯脱。他对赌博入了迷。
32 浪子
高拉莉唯恐吕西安被人抢去,非但不反对他生活放荡,反而加以鼓励,鼓励的时候和一般痴情的人一样盲目,只顾着现在,为了当前的快活牺牲一切,甚至于牺牲前程。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轻率,冒失,放荡,逞着性子哭哭笑笑。
那个时期出现一帮年轻人,穷富不等,全都无所事事,社会上称为浪子。他们过的醉生梦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议,胃口奇好,喝起酒来尤其勇猛。他们见了钱赛过冤家对头,拼命的使花,再加撒野胡闹,生活不仅荒唐,竟是发疯;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试一试,还夸耀自己的胡作非为,可是也不敢过分越轨;捣乱的时候用别出心裁的聪明掩饰,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谅。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堕落的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再清楚没有了。他们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仅消耗在新闻事业,政治阴谋,文学方面和艺术方面,而且年轻一代的法国人元气太旺,还要做出奇奇怪怪的过火的事来。用功的人要求权势和享受,从事艺术的要求金银财富,游手好闲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们无论如何要一个位置,政府却不给他们安插。所谓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众的才能,有的经不起生活的消耗,丧失了能力;有的顶过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风趣的一个,拉斯蒂涅,后来跟着特·玛赛,走上正路,居然出人头地。那帮青年闹的笑话遐迩闻名,给人做了好几出戏剧的题材。吕西安被勃龙台引进浪子集团,同皮克西沃两人着实出了一番风头;皮克西沃是当时说话最尖刻的家伙,一张贫嘴老是滔滔不绝。整整一冬,吕西安的生活赛过长时期的沉醉,清醒的时候只替报纸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继续供应他的巴黎小品,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评论。而这种情形是例外,诗人只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花天酒地的作乐,上流社会的应酬,打牌赌钱,占去他所有的时间,剩下的一部分又给了高拉莉。吕西安不让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见一般自称为他朋友的人行动和他一样,代出版商起草报酬优厚的说明书,为投机事业写写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为开销,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前程。吕西安发觉,在报界和文坛上一朝受到和别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难之又难:个个人答应他平起平坐,谁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觉的放弃了靠文学成名的念头,以为进政界更容易发迹。
吕西安已经同夏德莱言归于好,有一天夏德莱和他说:“权术不像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的冲突,暗地里的活动不会引人注意。并且权术胜过才干,能够无中生有打出一个局面来;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领,往往惹祸招殃。”
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答应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来,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的出入上流社会,趋奉特·巴日东太太,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蒙高南伯爵夫人,绝不错过一次台·都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宵夜。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的一点儿思想和精力,而这点儿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和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没法观察周围的形势,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特·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责备他。夏德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尽量同吕西安亲热,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德莱一边。安古兰末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过后几天,拉斯蒂涅在仙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宵夜,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不能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置之脑后,让意志的动力不断软化,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急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高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所以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高拉莉也鼓着勇气,劝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的花完了。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的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诗人气质而意志薄弱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做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之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强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台说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桥,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进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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