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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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票据,我出一千五百法郎收进。”萨玛农对吕西安说。

    吕西安直跳起来,仿佛被萨玛农拿一根烧红的铁签戳进胸膛。萨玛农瞧着票面,查看日期。

    贴现商说:“不过我还得和方唐谈一谈,要他送书来抵押。你谈不到什么身价,”他对吕西安说,“你和高拉莉同居,家具都查封了。”

    罗斯多只见吕西安抓起票据,从铺子里直窜到大街上,说道:“莫非是魔鬼吗?”诗人呆呆的望了一会那个小店。可怜巴巴的门面,又脏又单薄的小木箱插着账好标签的旧书,每个过路人看着都要微笑,心上想:“这里头做的什么生意啊?”

    一会儿,了不起的陌生人,十年以后参加圣西门派那个伟大而没有根基的事业[38]的人,衣冠楚楚的出来,朝两个记者笑笑,和他们一同走到全景巷;他要把浑身上下都收拾干净,预备在那儿叫人擦靴子。

    他和两位作家说:“开书店的,做纸生意的,开印刷所的,只要看见萨玛农上门就完啦。那时萨玛农好比殡仪馆的执事跑来量棺材的尺寸。”

    埃蒂安纳和吕西安说:“现在你不用再想贴现了。”

    陌生人说:“萨玛农拒绝了,没有人再会接受,他说的是最后一句话!他是羊腿子,巴尔玛,韦勃罗斯脱,高勃萨克,一切在巴黎市场上游来游去的鳄鱼[39]的爪牙。不管你是谁,在成家立业或者倾家荡产的时候,早晚都得碰上这些鳄鱼。”

    埃蒂安纳接着说:“你的票据连对折都贴不到,就得全部兑现。”

    “用什么办法?”

    “把票子给高拉莉,让她交给加缪索。”罗斯多看见吕西安跳起来打断他的话,又道,“你听不下去,真是孩子气!难道这样无聊的顾虑抵得上你的前途吗?”

    吕西安说:“反正我手头这笔钱可以交给高拉莉。”

    罗斯多说:“又来胡闹了!你要四千法郎才能应付,四百管什么用!不如上赌台去,先留下一个数目,赌输了咱们还能大醉一场。”

    了不起的陌生人说:“这主意不错。”

    他们离开弗拉斯卡蒂[40]只有几步路,这几句话的作用就像吸铁石一样。两个朋友打发了车子,走进赌场。先赢到三千,退到五百;又赢到三千七;后来只剩五法郎,又回到两千,想马上倍一倍,把两千法郎全部押“双”;连续五次不出“双”了,不料出来的又是“单”。吕西安和罗斯多神魂颠倒的消磨了两小时,奔下那所有名的屋子的楼梯。他们还有保留的一百法郎。门外是个小小的廊子,只有两根柱子,上面是铁皮顶;瞧着顶棚得意扬扬或者灰心绝望的人不止有过一个。罗斯多站在台阶上看见吕西安两眼通红,便说:“咱们只吃五十法郎吧。”

    两个记者回到楼上,不出一小时赢了三千法郎。“红”[41]连出了五次,想到刚才连出六次“单”,害他们输了钱,这回说不定会出第六次“红”,便把三千法郎一齐押上,结果出了黑。那时正是下午六点。

    吕西安说:“咱们只吃二十五法郎吧。”

    这回新的冒险不久就结束,押了十次,二十五法郎全部送光。吕西安发疯似的把最后二十五法郎押在他年龄的数目上,赢了。庄家把赔的钱一块一块丢在桌上,吕西安抓起耙子收钱,手索落落发抖的样子简直没法描写。他给罗斯多十个路易,说道:“赶快上万利酒家!”

    罗斯多懂得吕西安的意思,上饭馆定菜去了。吕西安独自留下,把三十路易押“红”,赢了。赌客耳朵里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给他指点门道;吕西安受着这声音鼓励,连本带利再押一次“红”,又赢了;他肚子里热得像火烧。接着他不听那声音劝告,把一百二十路易押“黑”,输了。他经过那阵可怕的激动,倒反浑身舒畅;赌棍弄到无可再输,做了多少短促的梦,离开灼热的迷宫的时候,都有这个感觉。他到万利酒家和罗斯多相会,像拉·封丹纳说的直扑菜肴,把烦恼淹没在酒里。到九点,他完全醉了,不懂为什么王杜姆街上的看门女人打发他上月亮街。

    “高拉莉小姐搬走了,地址在这张纸上。”

    吕西安醉得厉害,听着不以为意,踏上来时的街车,转往月亮街,还对着这个街名想起许多双关语[42]。当天早上,全景剧场宣告破产。高拉莉着了慌,马上商得债主同意,把全部家具转让给加陶老头;屋子被加陶派做同样的用场,安插了佛洛朗蒂纳。高拉莉还掉所有的欠账,房租也付清了。正当她赶办这些手续,像她所谓来一次大清洗的时候,贝雷尼斯出去置办一些必不可少的旧家具,在月亮街上紧靠竞技剧场的地方,一所屋子的五层楼上,布置一套三个房间的小公寓。高拉莉在那儿等候吕西安。她在大风浪中保住了她纯洁的爱情,还抢救出一千两百法郎。吕西安醉醺醺的把他的倒霉事儿讲给高拉莉和贝雷尼斯听了。

    女演员抱着他说:“你做的对,小宝贝。贝雷尼斯准有办法拿你的票子去向勃劳拉商量。”

    36 转移阵地

    第二天,吕西安早上醒来,受着高拉莉的抚慰,十分快活。女演员对他格外温柔,恩爱,似乎要用最丰富的感情补偿他新生活的清苦。那天她娇艳无比,又白又嫩,团皱的头巾底下露出几绺头发,眼睛笑眯眯的,说话兴高采烈,像窗里射进来的朝阳,把这个寒碜而动人的场面蒙上一层金光。卧房还过得去,壁上是红镶边的湖色花纸,有两面镜子,一面在壁炉架上,一面在五斗柜上面。贝雷尼斯不听高拉莉阻止,自己花钱买来一条旧地毯,把光秃寒冷的地砖遮盖了。一口有镜子的大橱和一口五斗柜放着两个情人的衣衫。桃花心木的家具订着蓝布面子。贝雷尼斯在患难中抢救出一只座钟,一对瓷花瓶,四套银刀叉,六把小羹匙。卧室外面的餐室,同年薪一千二的公务员家里的差不多。厨房在楼梯台对面。贝雷尼斯睡在厨房顶上的阁楼上。房租不超过三百法郎一年。难看的屋子,临街的大门有一扇堵死了,改做看门人住的小房间,开着一个小窗洞监视十七个房客的进出。在公证人嘴里,这种鸽笼式的屋子叫作生息的房产。吕西安发现房内摆着一张书桌,一把靠椅,纸笔墨水一应俱全。贝雷尼斯相信高拉莉在竞技剧场登台一定成功,高拉莉看着用蓝缎带钉的台词本子,她们俩都兴致挺好,把诗人酒醒以后的忧急跟愁闷一扫而空。

    他说:“只消上流社会不知道我这个跟头,咱们就好爬起来。不管怎么样,眼前还有四千五百法郎!我要在几家保王党的报纸上尽量利用我的地位。《觉醒报》明天创刊,现在我对新闻界内行了,要好好的干一下!”

    高拉莉亲着吕西安,只觉得他的话是一片深情。贝雷尼斯在火炉旁边摆好桌子开饭,端上几样家常菜:一盘炒鸡子,两块猪排,还有咖啡和奶油。有人敲门。进来三个真心朋友:大丹士,雷翁·奚罗,米希尔·克雷斯蒂安。吕西安又诧异又感动,请他们坐下来一同吃饭。

    “不客气,”大丹士说,“我们有事找你,比慰问更要紧;我们才从王杜姆街来,你的事都知道了。吕西安,我的主张,你清楚得很。在别的情形之下,看见你采取我的政治立场,我只有高兴;可是以你眼前的地位,参加了进步党的报纸再变为极端派,你不能不丧失人格,一辈子都洗刷不了你的污点。希望你看在我们的友谊份上,不管这友谊减淡了多少,别这样污辱自己。你攻击过浪漫派、右派、政府,如今不能再替浪漫派、右派、政府辩护。”

    吕西安说:“我的行动自有不平凡的想法做根据。目的正当,任何手段都行。”

    雷翁·奚罗说:“或许你还不了解目前的局势。政府,宫廷,波旁王室,专制派,总括一句,一切反对立宪制的政体,尽管对于镇压革命的方法分成许多不同的派别,至少在必须取缔舆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觉醒报》《霹雳报》《白旗报》的创立,都是为反击进步党的诽谤,侮辱和嘲笑。这些行为我也不赞成。正因为作家的神圣的天职受到亵渎,我们才创办一份态度严正的刊物,不久就能发生显著的影响,成为一股有威信的,受人尊重的势力。”奚罗顺便插进这几句,“保王党和政府派的炮火是报复的第一步,准备对进步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吕西安,你知道结果怎么样?报纸的订户多数在左派方面。舆论跟战争一样,总是人多的一边得胜。将来你们全是无赖,说谎的人,国民公敌;对方却是卫国的战士,正直的君子,殉道的圣者,其实他们也许比你们更虚伪,更恶劣。这种以毒攻毒的办法势必助长报纸的恶势力,把新闻界最卑鄙的行为肯定为正当的。谩骂啊,人身攻击啊,都成为报纸应有的权利,用来迎合订户的利益,而且因为双方都用,变了没法推翻的力量。等到祸害的范围全部显出来了,为了贝利公爵被刺而颁布的,从国会开幕以来暂停执行的,限制和取缔的法令,又要恢复。临了法国公众如何看待两派报纸的论战,你知道没有?他们会听信进步党的暗示,以为波旁家有心取消大革命的物质成果,大家已经到手的成果,他们早晚要起来把波旁家轰走的。你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将来还落在打败的一面。你年纪太轻,在报界中资格太浅,对于幕后的策动,种种的阴谋诡计认识不足,而嫉妒你的人只嫌太多,进步党的报刊对你一齐喊打的时候,你可抵抗不住。你势必卷入党派的恶斗。那些党派至今还在发高热,不过他们的疯狂从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的暴行[43]转到了思想方面,变成议会中的舌战和报上的笔战。”

    “各位朋友,”吕西安说,“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糊涂虫,诗人。不管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好处已经到了我手里,那是进步党即使成功也不可能给我的。等到你们胜利,我的目的早已达到了。”

    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笑道:“我们可以割掉你的……头发!”

    吕西安回答:“那时我有了孩子,割掉我脑袋也没用。”

    三个朋友不懂吕西安的意思。他自从交结了上流社会,贵族的骄傲和虚荣心发展到顶点。诗人看得很准,认为仗着特·吕庞泼莱伯爵的姓氏和头衔,他的美貌和才气便是一笔巨大的财产。特·埃斯巴太太,特·巴日东太太,特·蒙高南太太,用这根线像小孩儿拴一个金壳虫一般拴着吕西安。吕西安再也飞不出那个固定的圈子。三天以前,台·都希小姐的客厅里有人说:“他是我们的人,他思想正确!”叫吕西安听着得意非凡,何况特·勒农古,特·拿华兰,特·葛朗里欧三位公爵,拉斯蒂涅,勃龙台,美丽的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特·哀斯葛利浓伯爵,台·吕卜克斯,一般最有势力的人物,在宫廷中最得宠的保王党,都祝贺他转移阵地。

    大丹士道:“话说完了。将来你的清白跟自尊心,比谁都不容易保持。即使你真心对待的人也要瞧你不起,那时你就非常痛苦了,我知道你的性格。”

    三个朋友和吕西安告别,没有向他亲热的伸出手来。吕西安郁郁不乐,愣了一会。

    “嗳!别把那些傻瓜放在心上。”高拉莉说着,跳上吕西安的膝盖,拿鲜嫩美丽的手臂绕着他的脖子。“人生是儿戏,他们竟那么当真!何况你马上要成为吕西安·特·吕庞泼莱伯爵了!必要的话,我可以和掌玺局勾搭一下。我也有办法进攻那色迷迷的台·吕卜克斯,要他把诏书弄到手。我不是早说过吗,如果你只差一块垫脚石达到你的目的,尽管踩在高拉莉的尸首上!”

    第二天,吕西安同意《觉醒报》把他列入撰稿人的名单。政府发出十万份说明书,提到吕西安的名字仿佛保王党收服了一个人。吕西安参加庆功宴,在弗拉斯卡蒂附近的劳贝酒家吃了九个钟点,出席的全是保王党新闻界的要人:玛丹维尔,奥日,台斯丹,还有至今在世的一大批作家,照流行的说法,他们都跟君主政体和教会勾搭上了。

    埃克多·曼兰说:“咱们一定要给进步党看看颜色!”

    拿当打算弄戏剧,认为在这方面打天下不能让官方跟自己作对,也就投入这个阵营。他说:“诸位,要同他们开仗就得一本正经的干,不能拿软木塞当子弹!所有古典派的进步党作家,不问年龄性别,都是我们笑骂的对象,一个都不能放过。”

    “咱们要清清白白,不受出版商的样书,礼物,金钱的勾引。新闻事业也得整顿一番。”

    “对,”玛丹维尔说,“不屈不挠,抱定主张。要跟敌人势不两立,说话越尖刻越好。我要揭穿拉斐德的真面目,说明他是奚勒一世[44]!”

    吕西安道:“我吗,我来对付《立宪报》上的英雄,迈尔西埃军曹,儒依先生的全集,以及有名的左派议员!”

    清早一点,撰稿人一致通过要跟进步党拼个你死我活,一边喝着火辣辣的杂合酒,把他们各种不同的见解和所有的主张淹没了。

    在饭店门口,浪漫派中最出名的一个作家说:“我们为了颂扬君主政体和教会,说了不知多少废话。”

    这句有历史意义的话被参加宴会的一个出版商泄漏了,下一天登在《明镜报》上,透露的人变了吕西安。吕西安叛变的消息引起进步党报纸大叫大骂;吕西安变成他们的死冤家,受到最恶毒的攻击:他们讲他的十四行诗如何如何碰钉子,告诉读者道利阿宁可损失三千法郎,不愿意印出来;他们称吕西安为空头诗人!

    有一天,就在吕西安发表辉煌的处女作的报上,吕西安读到下面一段文字,显见是写给他看的,群众不可能了解这种讽刺:

    未来的法国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虽然出版家道利阿坚绝不印,我们做敌人的倒愿意宽宏大量,腾出篇幅来发表。下面一首是从作者的朋友那儿得来的,我们读了这件样品,不难推想他的诗歌多么有趣。

    说明后面登着一首十四行诗,吕西安读了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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