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精选集-幻灭·下(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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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是不讲理了。”柏蒂-格劳对两兄弟说,“你们见过样品;赛夏老头也告诉你们,儿子被他关在屋里,用不值钱的原料一夜工夫造出了上等好纸……你们来收买发明权,你们到底要买不要买?”

    长子戈安得说:“好吧,不管我兄弟愿不愿意,我来冒一下险,替赛夏先生还债,另外给他六千法郎现金,以后再分三成好处;可是有一点请你们注意,如果赛夏先生在合同上提供的条件一年之内不能实现,必须退还六千法郎,发明执照仍旧归我们,由我们自由处理。”

    柏蒂-格劳把大卫拉到一边问道:“你有没有把握?”

    “有把握的。”大卫回答。他中了两兄弟的计,唯恐胖子戈安得破坏谈判,影响他的前途。

    柏蒂-格劳对戈安得弟兄和夏娃说:“那么,好吧,我回去起草合同;今天晚上给你们各人一份副本,你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天,明天下午四点,等我出庭完毕,大家签字。你们两位去撤回梅蒂维埃的控告。我写信去叫人停止上诉,然后我们把撤销诉讼的公事彼此交换。”

    以下是大卫承担各项义务的说明:

    ××××××

    立合伙契约人

    ××××××

    兹因安古兰末印刷商大卫·赛夏确称,能纯粹采用植物原料,或以植物原料与习惯采用之破布混合,做成纸浆,使各种纸张成本降低一半以上,并能在锅内平均上胶;大卫·赛夏与戈安得兄弟公司协议合伙,凭日后领到之发明执照,按照上开方法共同经营造纸工业。双方议定条款如下……

    这个文件经过长子戈安得周密考虑,并征得大卫同意;其中有一条规定,倘大卫不能履行诺言,即丧失全部权利。

    下一天早上七点半柏蒂-格劳送合同来,告诉大卫夫妻俩,赛利才肯出两万两千法郎现款接盘印刷所,当夜可以立契。

    柏蒂-格劳说:“戈安得弟兄要是知道这件事,可能不签合同,再来难为你们,要求拍卖……”

    这笔交易如果早三个月成功,一切都好挽回;夏娃看见久已绝望的事忽然实现,觉得很奇怪,问道:“付款没有问题吗?”

    “钱存在我那里了。”柏蒂-格劳毫不含糊的回答。

    大卫说:“这竟是魔术了!”他要柏蒂-格劳解释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

    柏蒂-格劳说:“不是魔术。事情很简单,乌莫有些商人打算办一份报。”

    大卫说:“我可没有办报的权利。”

    柏蒂-格劳说:“对你是一回事,对接盘的人又是一回事……不用担心,尽管收钱,卖契上的条款让赛利才去对付,他有办法的。”

    夏娃说:“对啊!”

    柏蒂-格劳又说:“你答应人家不在安古兰末发行报纸,赛利才的后台老板可以在乌莫发行。”

    夏娃眼看不久能拿到三万法郎,不用再为生活发愁,心里飘飘然,已经把合伙契约看作次要的希望。因此对于合同上最后一点争执,赛夏夫妻俩也让步了。长子戈安得坚持发明执照要用他的名字。理由是大卫的权利在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执照无论用哪个合伙人的名义都没有关系。他兄弟还说:“领执照的钱是我老哥的,旅费也是他的,加起来又是两千法郎!要不用他的名字,这笔生意根本不谈了。”可见银钱老虎在每一点上都如愿以偿。四点半左右,合伙契约签了字。长子戈安得很大方,送给赛夏太太六打刻花刀叉,一条丹诺织的漂亮羊毛披肩,代替佣金[150],戈安得的意思是要人忘掉过去的争论!一式两份的契约才交换完毕,卡乡把收清债款的凭据,各种文件,连同吕西安假造的三张该死的本票,交给柏蒂-格劳。忽然驿车公司的一辆货车轰隆隆的开到门前停下,接着高布在楼梯上大声叫起来。

    “太太!太太!一万五千法郎!……吕西安先生叫人从博济哀带来的,全是现洋。”

    夏娃举起胳膊叫道:“一万五千法郎!”

    驿车公司的送货员说道:“是的,太太,波尔多的班车捎来一万五千法郎,嘿!分量不轻呢!底下还有两个人替你搬钱袋。寄款人是吕西安·特·吕庞泼莱先生……我先给你一个小皮袋,里头有五百法郎,恐怕还有一封信。”

    夏娃念着信只道是做梦:

    亲爱的妹妹,兹寄上一万五千法郎。

    我没有自杀,而是把自己出卖了,失去了自由。我不仅做了一个西班牙外交官的秘书,而且身体和灵魂都交给他了。

    我要开始一种可怕的生活,也许投河死了倒反干净。

    再见了。大卫可以恢复自由,他不难花四千法郎买一个纸厂,挣一笔家私。

    但望永远不再想起——

    你可怜的哥哥 吕西安

    夏同太太进来瞧着工人堆放钱袋,嚷道:“我这个可怜的儿子真是晦气星,他说的不错,他即使有心做好事,也得不到好结果。”

    长子戈安得走到桑树广场上说道:“好险啊,事情只差一点儿!再过一小时,这些金子准会照亮赛夏的眼睛,看出合同的毛病。现在他答应三个月为期,到时我们就有办法了。”

    晚上七点,赛利才盘进印刷所,付了钱,最后一季的房租也归他负担。第二天,夏娃拿四万法郎交给税局局长,托他用大卫的名义买进年息两千五百法郎的公债。接着写信给公公,请他在玛撒克物色一个价值一万法郎的小庄园,作为她个人的投资。

    19 合伙经营的故事

    长子戈安得的计划简单得可惊。他一开始就认为锅内上胶不可能;真正的唯一的发财秘诀,是在破布做的纸浆中羼入不值钱的原料。于是他决意把降低纸浆成本的办法说做毫无价值,他一心追求的是锅内上浆。当时安古兰末的厂家差不多专造书写用纸,所谓银圆纸,阉鸡纸,学生纸,贝壳纸,全是上胶的[151]。安古兰末的造纸业在这方面素负盛名。那是当地厂商的特产和多少年来的独行生意;根据这一点来说,戈安得弟兄的要求自然无可批驳。其实,我们等会可以看到,上胶的纸同戈安得的投机买卖根本没有关系。书写用纸的销路极其有限,不上胶的印刷用纸,市场几乎广大无边。长子戈安得到巴黎去用自己的名义申请发明执照的时候,打算做成几笔生意,让他能彻底改变造纸的方式。戈安得住在梅蒂维埃家,对他面授机宜,要他一年之内把供应报馆的纸生意从原来的纸商手中抢过来,办法是削减每令的定价,减到任何厂家做不到的价钱,同时保证纸张的洁白和质地,超过报馆以前用的最好的货色。报馆和纸商订的是定期合同,所以要同报馆的经理部门暗中联络一个时期,才能独家垄断。在梅蒂维埃和巴黎几个主要的报馆——用纸总量达到两百令一天——达成协议之前,戈安得觉得尽有时间摆脱赛夏。不消说,戈安得答应在这些交易中分一部分固定的利润给梅蒂维埃,以便在巴黎有一个能干的代理人,自己也省得出门,浪费时间。梅蒂维埃在纸商中是资产最大的一个,原来就靠戈安得这桩生意起家的。十年之内,他承包巴黎各报馆的纸,没有人能和他竞争。

    长子戈安得把销路安排妥当,回到安古兰末,正赶上柏蒂-格劳的婚礼。柏蒂-格劳的事务所盘出去了,但等后任领到委任状[152],他就可补弥洛先生的缺,这是夏德莱伯爵夫人替他钻谋的。安古兰末的副署理检察调往利摩日当首席署理;司法部长派了他的一个门下到安古兰末检察署来,首席署理的职位空了两个月。那段空隙的时间正好给柏蒂-格劳度蜜月。

    长子戈安得出门期间,大卫做了一锅不上胶的白报纸,质地比当时报馆用的好得多;又做了第二锅出色的仿小牛皮纸,专为讲究的印刷用的,戈安得拿去印了一版教区用的祈祷手册。原料由大卫亲自调配,他身边除了高布和玛利红,不要别的工人。

    长子戈安得一回来,形势大变。他瞧着纸样并不怎么满意。

    他对大卫说:“亲爱的朋友,安古兰末的生意主要靠贝壳纸。我们先要造出最漂亮的贝壳纸来,成本比现在降低一半。”

    大卫为贝壳纸试了一锅上胶的纸浆,做出来的纸像刷子一般粗糙,上的胶结成一颗颗硬块。试验完毕那天,大卫拿着纸样躲在一旁,不让人家看见他伤心;长子戈安得却跑去鼓励他,安慰他,恳切得了不得。

    “别灰心,”戈安得说,“你尽管试验!我不急,我懂得你,我一定干到底!……”

    大卫回去和老婆吃晚饭,说道:“真的,我们碰到了好人,没想到长子戈安得这样豪爽!”

    他把奸刁的合伙人的话讲了一遍。

    试验做了三个月。大卫宿在厂内,观察各种纸浆的效果。一会儿觉得失败的原因在于破布和原料的混合,便做了一锅纯粹植物原料的纸浆。一会儿又用纯粹破布做的纸浆上胶。他不屈不挠的干下去,不再提防长子戈安得,当着他的面把性质相仿的原料一样一样试过来,各种原料和各种胶水的配方都试到家了。一八二三年上半年,大卫·赛夏带着高布在纸厂里过活,倘若不在乎饮食,衣着,身体,也算过活的话。他拼命和困难斗争,要不是戈安得那样的人,看了准会感动,因为这个勇猛的战士从来不想到自己的利益。有一个时期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求事情成功。物质被人制成了物品,内在的抵抗消失以后,另有一些奇怪的作用;大卫用他敏锐的目光随时留意,得出一些工业方面的重要规律,认为要获得我们需要的产品,必须服从事物在后面几个阶段中的相互关系,服从他所谓物质的第二天性。八月中,大卫终究造出一种锅内上胶的纸,同此刻印刷所打校样用的纸完全一样;可是质地不匀,上胶也没有把握。拿一八二三年的造纸业来说,成绩已经很好了,本钱却花到一万,而大卫还希望解决最后一些困难。那个时期,安古兰末跟乌莫流行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戈安得弟兄被大卫拖累,损失不赀;大卫花掉三万法郎试验费,只造出很坏的纸。别的厂商听着害怕,愈加相信他们的老方法;他们还嫉妒戈安得弟兄,散布谣言,说这家野心勃勃的厂不久要破产了。长子戈安得买进一些造卷筒纸的机器,仿佛是给大卫做试验的。事实上老狐狸撺掇大卫只管研究锅内上胶,他自己却用大卫告诉他的原料羼入纸浆,把成千令的白报纸运出去,交给梅蒂维埃。

    到九月,长子戈安得找大卫·赛夏谈话。大卫说正在考虑做一次成绩圆满的试验,戈安得劝他不必再挣扎。

    他很亲热的说:“亲爱的大卫,到玛撒克去看看你太太吧,你太辛苦了,应当休息一下;我们也不愿意弄到倾家荡产。你认为了不起的成功只不过是事情的开端。现在我们要等一等,再做新的试验。你得说句公道话,看看结果。我们不光是造纸,还做印刷,还放款,外边已经在说你把我们弄穷了……”

    (大卫做了一个极天真的手势,表示他确是好心好意。)

    戈安得看到大卫的手势,回答说:“五万法郎丢在夏朗德河里,还不至于叫我们破产;我们只是不愿意为了那些中伤我们的话,样样要用现款支付,使我们的买卖停顿。我们都受着合同约束,双方都得考虑一下。”

    “他说的不错!”大卫心上想,他平时心思完全集中在大规模的试验上面,根本没留意厂内的情形。

    于是他回到玛撒克。最近半年,他每星期六晚上回去看夏娃,星期二早上离家。夏娃听着老赛夏的指点,买下一所屋子,正好在公公的葡萄园前面,附带三个阿尔邦[153]的园子和一小块嵌在老赛夏田地中的葡萄田。她同母亲和玛利红过着十分俭省的生活,因为这块美好的产业,玛撒克最漂亮的庄园还剩五千法郎的买价没有付。屋子坐落在园子和院子中间,材料用的是白凝灰石,屋顶盖着石板,上面有不少雕塑,凝灰石质地松软,不用花多少钱就好做成大量的装饰品。安古兰末的漂亮家具,搬到乡下显得更漂亮了,那时当地还没有人讲究奢华。屋子前面,园中有一行柘榴,橘树和一些名贵的植物,是以前的业主,由玛隆先生送终的一位老将军亲手种的。

    有一天,大卫陪着父亲在橘树底下同夏娃和小吕西安玩儿,芒勒的执达员亲自送来一份通知:戈安得弟兄要他们的合伙人选任一个仲裁庭,按照契约规定解决他们的争议。戈安得弟兄要求收回六千法郎,保留发明执照的所有权和以后的利润,作为他们付了巨额费用而毫无结果的赔偿。

    赛夏老头对儿子说:“人家说你把他们弄穷了!那才好呢!你干的事只有这一桩叫我看了高兴。”

    第二天早上九点,夏娃和大卫走进柏蒂-格劳先生家的穿堂。他如今变了孤儿寡妇的保护人[154],大卫夫妇觉得只有请教他才是办法。法官见了从前的主顾,满面春风,一定要留他们吃中饭。

    他微笑着说:“戈安得弟兄要讨还六千法郎吗?你们买屋子的钱还欠多少?”

    夏娃回答:“五千法郎,先生;我已经有两千存起来了……”

    柏蒂-格劳道:“你的两千留着吧。呃!还欠五千!……你们的屋子好好收拾一下,还得一万。好吧,两小时以内叫戈安得给你们送一万五千法郎来……”

    夏娃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

    法官接着说:“……在这个条件之下,你们协议拆伙,放弃你们合同上的全部权益。你们看行不行?”

    夏娃道:“我们拿这笔钱是不是合法呢?”

    法官笑道:“完全合法!戈安得弟兄把你们摆布得够了,我要一劳永逸,不让他们再生枝节。听我说:现在我是法官,应当告诉你们事实。戈安得弟兄此刻明明是欺骗你们,可是你们被他捏在手里。他们要提起诉讼,你们不怕麻烦的话,当然可以胜诉。只是你们愿不愿意再打十年官司?什么仲裁啊,专家鉴定啊,尽可来了一次又一次,你们会听到极端矛盾的意见……并且,”他微笑着说,“这里也找不出一个代理人替你们辩护,我的后任没有本领。听我说:与其打一场稳赢的官司,不如吃些亏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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