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这样的日子,我有一次去图拉省契伦县打松鸡。我找到并打了很多野味,装得满满的猎袋压得我肩膀直痛,然而一直等到晚霞熄灭,空中光线依然很明亮,在清冷的阴影开始变得厚重并扩散开来,不再感受到夕阳照射的时候,我才下决心往回走。我迅速走过了一片长长的灌木丛,爬上小山丘,一看,并不是我预料中那片熟悉的,右面有一个小橡树林而远处有一所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而是完全不同的、我所不熟悉的地方。我的脚下伸展着一个狭长的山谷,正对面削壁似的矗立着一片茂密的白杨林。我呆站在那里,回头一望。“哎呀!”我想,“我完全没走到那里啊,往右偏太多了。”我对这错误感到吃惊,急忙走下小丘。一种不舒服的、凝滞的湿气立刻包围了我,就像走进了地窖里似的,沟谷底长着茂密的高高的草,都被打湿了,像一块桌布均匀地铺着,闪着白光。走在上面感到有些不爽,我赶紧闪到另一边,一个左拐弯,沿着山杨树林走去。蝙蝠们已经在沉睡的树梢上飞翔,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神秘地盘旋,颤动;一只迟归的小鹞鹰在高空中敏捷地一飞而过,回巢了。“好,只要走到那一头,马上就会有路了。”我心想,“可是我毕竟还是兜了一俄里的圈子啊!”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的那一头,然而那里并没有路: 面前是一大片未曾砍伐的低矮灌木丛,在它们后面,能望见是一大片荒凉的原野。我又站住了。“奇怪……我走到什么地方来了?”我开始细细回想这一天之内怎么走的,走过些什么地方……“哈!原来是帕拉辛灌木丛啊!”最后我惊叫起来,“一点也没错!那边大概是新杰耶夫小树林……我怎么走到了这地方?走得这么远?真是奇怪啊!现在又该向右边走了。”
我向右转,穿过灌木丛而去。这时候,夜色像雷雨云般压过来,越发厚重起来,好像黑夜随着夜气同时从四面升起,甚至从高处倾泻下来。我偶然发现了一条崎岖的、杂草丛生的小路,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面小心地向前探望。四周的一切很快地暗下来,慢慢安静下来,只有鹌鹑偶尔啼叫几声。一只小小的夜鸟扑展着柔软的翅膀,悄无声息地低飞过来,差点碰撞了我,然后惊慌地闪向一旁去了。我走出灌木丛,沿着田坎走去。现在我很难分辨远处的景物了:四周的田野朦胧地闪着白光,田野的那一头,阴沉的黑暗形成巨大的团块升起来,越来越迫近。我的脚步在凝滞的空气中发出顿挫的回声。浅白的天空又变幻成蓝色,夜空也变成蓝色了,湛蓝的夜空中闪着星星。
我开始看小树林的那片景色,原来是一个黑乎乎的圆形丘陵。“我这是到什么地方来了?”我出声地反复说着,第三次停下来,疑惑地看看我那只绝对是所有四足动物中最聪明的英国种斑黄猎狗强卡,但是这只四足动物中最聪明的家伙只是摇着尾巴,没精打采地眨眨疲倦的眼睛,并没有给我任何有用的指点。我在它面前觉得有些难为情,就一个劲地向前走,好像忽然明白了该往哪里去似的。我绕过丘陵,来到一片不很深的、周围翻耕过的凹地里。一种奇怪的感觉立刻支配了我。这凹地形状很像一只四边凹陷下去的圆锅,凹地底上矗立着几块白色巨石,它们仿佛是爬到这地方来开什么秘密会议的。这里面是那么静寂而荒凉,天空那么平坦地、沮丧地挂在上面,竟使得我的心也纠结起来。有一只小野兽在石头中间微弱地、悲戚地尖叫了一声。我立刻返身跑上丘陵。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失去找到归路的希望,但是到了这时候,我终于确信我已经完全迷路,就绝不再想去尽量辨认几乎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的附近的地方,只靠着星星的帮助,一直信步往前走去……我艰难地拖着两条腿,这样走了约半小时。我觉得有生以来没有到过这样荒凉的地方:没有一个地方看得见一点火光,听得见一点声响。倾斜的山坡一个接着一个,田野一个接一个无穷尽地延伸着,灌木丛仿佛在我面前忽然从地上站起来。我一直走着,已经打算找个地方躺到早晨了,突然,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可怕的深渊之上。
我急忙缩回跨出去的脚,透过朦胧的黑夜,看见我脚下远处有一大片平原。一条宽阔的河流环绕着这片平原,呈半圆形向前流去。河水如钢铁般的反光不时闪烁着,标示出了河道。我所站着的小山冈坡度陡峭,几乎形成垂直的峭壁,它的庞大的轮廓在苍茫的黑沉沉的夜空中突兀,就在我的脚下,在这峭壁和平原所作成的角里,在静止得像黑镜一般的一段河流旁边,在小山冈的陡坡下面,有两堆相邻的篝火放出红色的火焰,冒着烟气。篝火周围有几个人影子在晃动,在忙活着什么,时而清晰地映出一个小小的、鬈发的头的前半边来……
我终于认出了我闯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这一带声名远扬的白茫草原……回家是绝无可能的了,尤其在夜里,两腿已经累得抬不起来。我决定到篝火那里去,加入到被我当成牲口贩子的那群人中,一起等待天亮。我顺利地走下山坡,我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扔掉最后一根树枝,就见两只长毛蓬松的大白狗凶狠地狂吠着向我扑来。篝火旁传来响亮的童声,两三个男孩子立即从地上站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询问。他们就跑了过来,立刻叫回了被我的强卡镇住的那两只狗,于是我就走到他们跟前。
本以为坐在篝火周围的人是牲口贩子,结果弄错了,他们就是附近村庄牧马的农家孩子。在我们那里,炎热的夏天,人们往往在夜间把马赶到原野上来吃草,因为白天苍蝇和牛虻会扰得它们心神不宁。傍晚前把马群赶出来,在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赶回去,对农家孩子们来说算得上一个盛大的节日。他们不戴帽子,穿着旧的短皮袄,坐在最快的驽马上,愉快地呼喊着,手舞足蹈地向前飞驰,高高地颠动,大声地欢笑。飞扬的尘埃形成黄色的柱子升起来,沿着大路滚滚散去,整齐的马蹄声传到远方,马儿竖起耳朵奔跑,当头飞驰着一匹棕红色的长毛马,这马扬起尾巴,不断地换着步伐,杂乱的鬃毛上沾着牛蒡花。
我跟孩子们说我迷了路,就坐在了他们旁边。他们问我打哪里来,接着就不说话,向一旁让出点空位来。我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在一株被啃光了的小灌木旁躺下,开始向四周打量。很奇妙的景象:篝火周围有一个圆形的、淡红色的光圈在颤动着,仿佛被黑暗阻住而停滞在那里的样子;火焰炽烈起来,有时向这光圈外面投射出急速的反光;火光的尖细的舌头舔一舔光秃秃的柳树枝条,一下子就消失了;接着,尖锐的长长的黑影突然侵入,一直达到火的地方:黑暗在和光明斗争了。有的时候,当火焰较弱而光圈缩小的时候,在迫近的黑暗中突然现出一个有弯曲的白鼻梁的枣红色马头或一个纯白的马头,飞快地嚼着长长的草,专注而迟钝地望着我们,接着又低下头去,立刻不见了,只听见它继续咀嚼和打响鼻的声音。从亮处很难看出黑暗中的情况,所以附近的一切都好像遮着一重几近于黑色的帷幕;但是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可以隐约地看见丘陵和树林的长长的影子。黑暗而纯洁的天空显示出无限神秘的壮丽,庄严地、高远地笼罩在我们上面。吸取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新鲜气味——俄罗斯夏夜的气味,使人心旷神怡。四周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只是有时在近旁的河里突然响起大鱼泼水的声音,岸边的芦苇被飘来的波浪微微冲击着,发出低弱的簌簌声……只有篝火火苗轻轻地噼噼啪啪地响着。
孩子们围着篝火坐着,那两只曾经想吃掉我的狗也坐在一旁,它们对我的在场始终不以为然,睡眼蒙眬地斜瞟着篝火,偶尔很自尊地狂吠一阵,起初是吠叫,后来带点哀鸣,好像在哀叹自己的愿望没法实现。这群孩子共有五人:费佳、帕夫鲁沙、伊柳沙、科斯佳和万尼亚(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现在就要介绍他们跟读者相识)。
第一个,最年长的,是费佳。大约有十四岁,一个身材匀称的孩子,相貌英俊、清秀而略觉小巧,长着一头淡黄色的鬈发,眼睛明亮,经常作半愉快、半不经心的微笑。从各种特征上看来,他来自富裕的家庭,到原野上来并不是为了生活,而只是为了寻乐。他穿着一件镶黄边的印花布衬衫,披着一件小小的新上衣,这上衣几乎要从他的狭小的肩膀上滑下来的样子;浅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小梳子。他那双低筒的靴子正是他自己的,而不是他父亲的。
第二个孩子帕夫鲁沙,长着一头蓬松的黑发,灰色眼睛,颧骨宽阔,面孔苍白而有麻点,嘴巴很大,但是生得端正,头非常大,正如人们所说的像啤酒锅,身材矮壮而笨拙。这孩子并不漂亮——这是无可疑义的!然而我还是喜欢他:他看上去很聪明而直爽,他的声音也很有力量。他的穿着也没啥可炫耀的,就是普通的麻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而已。
第三个,伊柳沙,相貌平平:钩鼻子,长面孔,眼睛眯缝着,表情流露出迟钝的、病态的忧愁,他那紧闭的嘴唇一动也不动,蹙紧的眉头从不舒展——仿佛是为了怕火光而一直眯着眼睛。他那黄色而几近于白的头发形成尖尖的涡鬈,突出在戴得很低的小毡帽下面,他常常用两手把这小毡帽拉到耳朵上来。他穿着新草鞋和包脚布;一根粗绳子在他腰上围绕三匝,精密地束住他那整洁的黑色长袍。他和帕夫鲁沙看起来都没到十二岁。
第四人科斯佳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孩子,他那沉思的、忧郁的目光让我很好奇。他的脸庞不大,瘦削而有雀斑,下巴尖尖的,像松鼠一样,嘴唇不大看得出;然而他那双乌黑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给人以别样的印象,这双眼睛似乎想表达什么意思,可是语言(至少他的语言)却表达不出来。他身材矮小,身体孱弱,穿得十分寒碜。
最后一人是万尼亚,我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躺在地上,安静地蜷缩在一条凹凸不平的席子底下,只是偶尔从席子底下伸出他那淡褐色的、鬈发的头来。这孩子顶多不过七岁。
我就这样躺在一旁的灌木丛下端详着这些孩子。一堆篝火上面挂着一只小锅,锅里煮着马铃薯。帕夫鲁沙照看着它,正跪着用一条木片伸进沸腾的水里去倒腾着什么。费佳躺着,把头架在一条胳膊肘上,敞开着上衣的衣襟。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老是紧张地眯着眼睛。科斯佳略微低下头,向远方的某处眺望。万尼亚在他的席子下面一动也不动。我假装睡着了。孩子们渐渐地又谈起话来。
起初他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聊明天的活儿,聊马,可是突然费佳转向伊柳沙,仿佛重新捡起中断了的话头似的问:
“喂,这么说你真的见过家神?”
“不,我没见过,他是看不见的,”伊柳沙用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回答,这声音配上他脸上的表情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我听见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
“那他在你们那儿的什么地方呢?”帕夫鲁沙问。
“在那个旧的打浆场里。”
“难道你们常到造纸厂去?”
“当然常常去的。我和我哥哥阿夫久什卡是砑光工呢。”
“哦,你们是厂里的工人!那么,你怎么听见的呢?”费佳问。
“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我和哥哥阿夫久什卡、费多尔·米哈依耶夫斯基、斜眼睛伊瓦什卡、从红丘来的另一个伊瓦什卡,还有伊瓦什卡·苏霍鲁科夫以及别的伙伴们,一共十来个人——整个一个班的人都在这里了。那一天,我们必须留在打浆场上过一夜,本来用不着这样,可是监工那扎罗夫不许我们回家,他说:‘伙计们,你们何必回家闲逛呢,明天工作很多,伙计们,你们就别回去了吧。’我们就留下来了,大家躺在一起,阿夫久什卡说起话来,他说:‘伙伴们,家神来了怎么办?’阿夫久什卡的话还没完,忽然有人在我们头上走动;我们躺在下面,他在上面走,在轮子旁边走。我们听见:他走着走着,他脚底下的板弯曲了,吱吱嘎嘎地响;后来他经过我们的头上,忽然水哗哗地流到轮子上;轮子响了起来,响了起来,开始转动了;可是水宫的闸本来是关着的啊。我们很奇怪,是谁开了闸,让水流了出来?可是轮子转了一会儿,转了一会儿,就停了。那家伙又走到上面的门边,从扶梯上走下来了,好像不慌不忙的样子。扶梯板在他脚底下响得可厉害呢……于是,他走到我们门边来,在那儿待了一会儿,待了一会儿,突然砰的一声,门完全打开了。我们吓了一大跳,一看——啥都没有……忽然看见一只大木桶上的格子框动了起来,升上去,浸到水里,在空中移来移去,好像有人在洗刷它,后来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接着,另一只桶上的钩子从钉子上脱落了,又挂上了。后来好像有人走到门口,忽然大声地咳嗽起来,好像一只羊,可是声音响得很……我们大家吓得挤成一堆,互相往对方身子底下钻……这回可真把我们吓坏了!”
“有这样的事!”帕夫鲁沙说,“他干吗要咳嗽呢?”
“不知道,也许是受了湿气,呛着了。”
大家都沉默了。
“喂,”费佳问道,“马铃薯煮好了没有?”
帕夫鲁沙试着拨弄了一下。
“没有,还是生的。听,拨水的声音,”他把脸转向河的方向,接着说,“一定是梭鱼,瞧那儿有一颗小星星落下去了。”
“不,伙计们,我讲一件事给你们听听,”科斯佳尖声说起话来,“你们听着,这是前几天我从爸爸那里听来的。”
“好,我们听。”费佳赞许着说。
“你们大概都知道镇上那个木匠加甫里拉吧?”
“嗯,嗯,知道啊。”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他老是那么不快活,一直不讲话,你们知道吗?爸爸说,有一回,加甫里拉到树林里去采榛子,迷了路,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走着,走着,不行,找不到路,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他就在一棵树底下坐下来,心想,我就在这里等到天亮吧。他就坐下来,打起了瞌睡。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他又打瞌睡,又听见叫他了。他再看,再看,看见他前面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美人鱼,摇摆着身子,叫他过去;那美人鱼自己笑着,笑得要死……月亮照得很亮,啥都照得清清楚楚的,伙计们啊,什么都看得见。她叫唤着他,她全身又亮又白,坐在树枝上,像一条鲤鱼或者一条鱼,要不然就像一条鲫鱼,也是那样白晃晃、银闪闪的……木匠加甫里拉呆傻了,可是,伙计们啊,那美人鱼哈哈大笑,老是向他招手,叫他过去。加甫里拉本来已经站起来,要听美人鱼的话了,可是,伙计们啊,准是上帝点拨了他:他就在自己身上画了十字……可是他画十字好费力啊,伙计们,他的手简直像石头一样,转不动……啊,真不容易啊!他画了十字以后,伙计们啊,那美人鱼就不笑了,而且忽然哭起来,她哭着哭着,小伙计们啊,就用头发来擦眼睛,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跟大麻一样。加甫里拉看着她,看着她,就开始问她:‘林妖,哭啥啊?’那美人鱼就对他说:‘你就不该画十字。’她说,‘人啊,本应该和我快快乐乐地活到最后的一天,可我哭,我悲伤,因为你画了十字;而且不单是我一个人悲伤,我要你也悲伤到最后的一天。’她说了这话,伙计们啊,就不见了,加甫里拉马上懂得了怎样从树林里走出去……可是打那时起,他就一直不快活了。”
“唉!”沉默了一会儿,费佳说,“这个树林里的妖精怎么会伤害基督徒的灵魂,他不是没有听她的话吗?”
“你算了吧!”科斯佳说,“加甫里拉说过的,她声音那么尖细,那么哀怨,就像癞蛤蟆的声音。”
“是你爸爸亲口讲的吗?”费佳继续说。
“亲口讲的。我躺在高板床上,全都听见了。”
“真是怪事!他为什么不快活呢?她一定是喜欢上他了,才叫他过去的。”
“哈,还喜欢他呢!”伊柳沙接着说,“说哪里话!她就想挠他痒痒,她就是想这样干。这些美人鱼就好这口。”
“这里一定也有美人鱼吧?”费佳说。
“那可不一定,”科斯佳回答,“这里清净、地方宽大。只是一点,河就在这旁边。”
大家不再出声。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冗长的、嘹亮的、呻吟一般的声音。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夜声,这种声音往往发生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升起来,停留在空中,慢慢地散布开去,似乎终于静下来了。仔细倾听起来,好像一点声音也没有,然而还是响着。仿佛有人在天边不断地叫喊,而另一个人仿佛在树林里用尖细刺耳的笑声来回应他,接着,一阵微弱的咝咝声在河面上掠过。孩子们面面相觑,哆嗦了一下。
“上帝保佑我们吧!”伊柳沙轻声说。
“哈哈,你们这群乌鸦!”帕夫鲁沙喊起来,“怕啥呢?瞧,马铃薯煮熟了。”大家坐到锅子跟前去,开始吃那冒着热气的马铃薯,只有万尼亚一动也不动。“你怎么了?”帕夫鲁沙问。
但是万尼亚并不从他的席子底下爬出来。一锅子马铃薯一会儿就被吃空了。
“伙伴们,”伊柳沙开始说,“你们听说过前些时在我们瓦尔纳维策发生的事吗?”
“是在堤坝上吗?”费佳问。
“对,对,在堤坝上,在那个冲坏了的堤坝上。那是一个不大清净的地方,很不太平,而且又偏僻。周围都是凹地、沟谷,沟谷里常常有蛇。”
“哦,发生了什么事呢?你讲呀……”
“发生了这么一回事。费佳,你也许不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埋着一个淹死的人,这人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淹死的,那是池塘还很深的时候;只是他的坟墓现在还看得见,不过也看不大清楚,就是一个土堆。就在前几天,管家把狗倌叶尔米尔叫来,对他说:‘叶尔米尔,到邮局去一趟。’我们那里的叶尔米尔是常常到邮局去的,他把他的狗全都折腾死了:狗在他手里不知怎么的都活不长,简直从来没有养活过。不过他是一个很好的狗倌,什么都做得不错。于是叶尔米尔骑马到邮局去了,可是他在城里耽搁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喝醉了。那天夜里很亮,月亮照得明晃晃的,叶尔米尔就骑马经过堤坝——他一定得走这条路。狗倌叶尔米尔走着走着,看见那个淹死的人的坟上有一只小绵羊在那里走来走去,长着一身白色鬈毛,挺可爱的样子。叶尔米尔心想:‘让我捉住它吧,免得它在这里走掉。’他就下了马,把它抱在了手里。那只羊倒也没有什么。叶尔米尔就走到马跟前,可是那只马一看见他就直瞪着眼,打着响鼻儿,摇着头。他把它喝住,带着小绵羊坐到它身上,继续赶路。他把羊放在自己面前,对着它看,那只羊也直盯着他的眼睛望。狗倌叶尔米尔害怕起来,他说,我从来不曾见过羊这样盯住人看。可也没啥,他就抚摩它的毛,嘴里说着:‘咩,咩!’那只羊忽然露出牙齿,也向他叫:‘咩,咩……’”
讲故事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两只狗突然同时站起来,狂吠着,从火边冲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中。孩子们都吓坏了。万尼亚从他的席子底下跳起来。帕夫鲁沙叫喊一声,跟着狗奔去。狗吠声立刻渐渐远了起来……只听见一群受惊的马的慌乱的奔跑声。帕夫鲁沙大叫着:“阿灰!茹启卡!……”过了一会儿,狗吠声停息了,帕夫鲁沙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过了不多时,孩子们困惑地面面相觑,似乎在等候什么事情发生……突然间传来一匹奔跑的马蹄声,这马蓦地站在篝火旁边,帕夫鲁沙抓住鬃毛,敏捷地跳下马来。两只狗也跳进了光亮的圈里,坐了下来,吐出了红舌头。
“那边怎么了?咋回事?”孩子们问。
“没啥啊,”帕夫鲁沙向马挥了一下手,“大概是狗嗅到了什么,我想是狼吧。”他淡定地补了一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情不自禁地欣赏起帕夫鲁沙,这时候他是相当的棒。
他那不漂亮的脸因为骑马飞奔而生气勃勃,洋溢着豪气和果敢的神情。他手里没有一根棍棒,在深夜里,能毫不犹豫地独自去追狼……“多么可爱的孩子!”我望着他,心里这样想。
“你们见过狼吗?”胆小的科斯佳问。
“这里常常有许多狼,”帕夫鲁沙回答,“不过,只有冬天它们才会不安分。”
他又蜷缩着在篝火前坐下。他坐下去的时候,把手搭在一只狗的毛茸茸的后脑勺上,那得意的狗儿感恩地抬头斜看着帕夫鲁沙,久久不转过头去。
万尼亚又钻进席子下面。
“伊柳沙,你给我们讲了那么可怕的事,”费佳说起话来,他是富农的儿子,所以总是带头说话(他自己很少说话,似乎是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连这两只狗也中邪似的叫起来了……的确,我听说,你们那个地方是不大清净。”
“瓦尔纳维策吗?可不是!那地方可不清净啊!听说那里的人不止一次看见从前的老爷——过世了的老爷。听说他穿着长袍,老是叹着气,在地上寻找着啥。有一回特罗菲梅奇老爷碰见了他,就问他:‘伊万·伊万内奇老爷,您在地上找啥呀?’”
“他问他?!”费佳吃惊地问道。
“是的,问他。”
“啊,特罗菲梅奇胆子可真大……哦,那么那过世的老爷人怎么说呢?”
“他说:‘我在找断锁草。’说得声音低闷。‘伊万·伊万内奇老爷,您要断锁草做什么用啊?’他说,‘坟墓压着我啊,压着我啊,特罗菲梅奇,我想出来,走出来……’”
“还有这种事!”费佳说,“大概,他还没活够。”
“真奇怪啊!”科斯佳说,“我还以为只有在追荐亡人的礼拜六才看得到死人呢。”
“死人随便啥时候都能看见的,”伊柳沙胸有成竹地接着说,“这个人,据我所见,对于乡村里的一切迷信,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不过在荐亡人的礼拜六,你可以看见这一年里要轮到他死的活人。只要夜里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不断地向路上望。在你面前走过的人,就是这一年里要死的人。去年我们那里的乌里亚娜婆婆就到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去过。”
“哦,那她看见什么人了?”科斯佳好奇地问。
“可不是吗,起初她坐了很久很久,没看见一个人,也没听见什么……只是好像有一只狗老是在什么地方叫着,叫着……突然,她看见一个只穿一件衬衫的男孩子在路上走。她定睛一看,是伊瓦什卡·费多谢耶夫在那里走着……”
“就是春天死去的那个吗?”费佳插嘴问。
“正是他。他走着,没抬头……乌里亚娜认出了他……可是后来她再一看:看见一个女人在走。她仔仔细细地一看,啊呀,主啊!是她自己在路上走,是乌里亚娜她自己。”
“真的是她自己吗?”费佳问。
“上帝啊,真是她自己。”
“怎么可能呢,她不是还没有死吗?”
“一年还没有过完呢。你瞧她:那身子骨快不行了啊。”
大家又默不作声了。帕夫鲁沙往火里扔了一把枯枝。它们在爆燃的火焰里立刻就变黑了,噼里啪啦地爆响,冒出烟气,弯曲起来,烧着的末端翘了起来。火光猛烈地颤抖着,向四面八方映射,尤其是向上射去。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白鸽,一直飞进这火光,惊惶地在原地盘旋了一会儿,又扇着翅膀飞走了。
“这鸽子一定迷路了,”帕夫鲁沙说,“现在只有飞到哪儿就在哪儿歇息。”
“喂,帕夫鲁沙,”科斯佳说,“这不会是一个虔诚的灵魂飞上天了吧?”
帕夫鲁沙又扔了一把枯枝到火里去。
“也许是吧。”最后他说。
“帕夫鲁沙,告诉我,”费佳说道,“你们沙拉莫夫那里能看得见天上的预兆吗?”
“就是看不见太阳了吧?那还用问。”
“你们怕是也吓坏了吧?”
“不光我们呀。我们的老爷,虽然老早就对我们说,你们要看见预兆了,可是真到了天昏地暗的时候,听说他自己也怕得要死。在仆人的屋子里,那厨娘一看见天暗起来了,你猜怎么着,她就用炉叉把所有的砂锅瓦罐统统打破在炉灶里了,她说:‘现在谁还要吃,世界的末日到了。’于是汤水就到处流。在我们的村子里,大哥,还有这样的传说,说要是白狼到处乱蹿,把人都吃掉,猛禽要飞到,那个特里西卡要现身了。”
“特里西卡是啥呢?”科斯佳问。
“你不知道吗?”伊柳沙热心地接着说,“喂,小弟,你打哪儿来,怎么连特里西卡都不知道?你们村里都是些宅在家里不出门的人,都是些没见识的人!特里西卡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就要来了,这个人非常奇怪,来了之后谁也捉不住他,对他毫无办法,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譬如农民们想捉住他,拿了棍子去追他,把他围了起来,但他能够转移他们的视线,于是他们自己互相厮打起来。譬如把他关在监狱里,他就要求要个长勺子舀水喝,等到别人把勺子拿给他,他就钻进勺子里,再也找不到了。要是用镣铐把他铐起来,他用手把铐子稍一抖动,镣铐就掉在地上了。这个特里西卡还要走遍乡村和城市,这个狡猾的家伙啊,还要来诱惑基督徒了……唉,可是又拿他没啥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奇怪又狡猾的人。”
“是啊,”帕夫鲁沙用他的从容不迫的声音继续说,“是有这样一个人,我们那儿的人就在等他出现。老人们都说,天上的预兆一出现,特里西卡就会到来。后来预兆果然出现了。所有的人都走到街上,走到野外,等候事情发生。我们那儿,你们知道,是个开阔的地方。大家在那里看,忽然从镇那边的山上来了一个人,样子古怪,头是那么奇特……所有人都大叫起来:‘天啊,特里西卡来了!啊,特里西卡来了!’就都四散逃去了!我们的村长爬进了水沟里,村长太太给卡在大门底下,她拼命喊叫,把自己的护院狗都给吓坏了,这狗挣脱了锁链,跳出篱笆,跑到林子里去了。还有库兹卡的父亲多罗费伊奇,他跳进燕麦地里,蹲下身子,急忙学起鹌鹑叫,他说:‘杀人凶手对鸟也许会怜悯的。’大家都吓成这副模样了!哪知道走来的人是我们的箍桶匠瓦维拉,他才买了一只小木桶,就把这只空木桶扣在头上了。”
孩子们都笑了起来,接着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人们在野外谈话常遇到的情形。我向四周张望:夜色厚重而庄严,入夜的潮气转换成了午夜的干燥温暖,这种温暖像夜幕一般笼罩在沉睡的原野上。离清晨最初的沙沙声、簌簌声、喧嚷声,离黎明的最初的露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上没有月亮,这些日子里,月亮要很晚才升起来。无数金光闪闪的星星似乎都在竞相闪烁着静静地流向银河。确实,你望着它们,似乎会隐约地感觉到地球在高速不断地运行。忽然,一种奇怪的、尖厉的惨叫声接连两次在河面上响起,过了一会儿,又在远方反复着……
科斯佳哆嗦了一下:“什么声音?”
“苍鹭的叫声。”帕夫鲁沙平静地回答。
“苍鹭,”科斯佳重复了一遍,“帕夫鲁沙,我昨天晚上听见的是什么声音啊?”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也许知道的……你听到些什么啦?”
“我听见了这样的声音。我从石岗到沙什基诺去,起初一直在我们的榛树林里走,后来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你知道吗,就是往沟谷里转一个大弯的地方,那儿有一个水塘;你知道的,水塘里还长满了芦苇。我就从这水塘旁边走过,伙计们啊,忽然听见这水塘里有谁在呻吟,声音很是悲哀,真悲哀:呜——呜……呜——呜……呜——呜!我可吓坏了,伙计们啊!时候已经很晚了,而声音那么凄惨,我可要哭出来了……这到底是啥东西呢?啊?”
“前年夏天,有些强盗把守林人阿基姆淹死在这水塘里了,”帕夫鲁沙说,“也许是他的魂灵在那里喊冤吧。”
“原来是这样,伙计们啊,”科斯佳睁大了他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样说道,“我原先不知道阿基姆淹死在这水塘里,要是知道了,还要害怕呢。”
“不过,听人家说,那里有种小青蛙,”帕夫鲁沙继续说,“这些青蛙叫起来也是这么凄凉。”
“青蛙?啊,不,不是青蛙……怎么会是……(苍鹭又在河面上叫了一声)哎,原来是它!”科斯佳不由地脱口而出,“像是林妖在叫。”
“林妖不会叫吧,他是哑巴啊。”伊柳沙接着说,“他只会拍手,噼里啪啦地响……”
“怎么,你见过林妖吗?”费佳用嘲笑的口吻打断了他的话。
“没,没见过,上帝保佑,千万别让我看见他。可是别人看见过,前几天我们那儿有一个农民给他迷住了:他领着他走,领着他在树林里走,老是在一块空地上兜圈子……好容易挨到天亮才回到家。”
“这么说,他看见林妖了?”
“看见了。他说很大很大,黑黢黢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藏在树背后,不大看得清楚,好像在躲避月亮,一双大眼睛望着,望着,一眨一眨的……”
“啊哟,你!”费佳轻轻地哆嗦一下,耸一耸肩膀,叫出来,“呸!”
“这坏东西干吗要生到世界上来?”帕夫鲁沙说,“真是的!”
“不要骂,当心,他会听见的。”伊柳沙说。
大家又默不作声了。
“看呀,看呀,伙伴们,”忽然传出万尼亚的童声,“看天上的星星呀,像一大群蜜蜂那样在飞呢!”
他从席子底下探出他那稚嫩的小脸蛋,用小拳头支撑着,慢慢地抬起他那双沉静的大眼睛来。所有的孩子的眼睛都仰望天空,好一会儿不放下来。
“喂,万尼亚,”费佳亲切地说,“你姐姐安纽特卡身体好吗?”
“身体还好。”万尼亚回答,他的发音有些含混不清。
“你问问她,为啥不到我们这里来玩?”
“我不知道。”
“你跟她说,叫她来玩。”
“我跟她说吧。”
“你跟她说,我有礼物要送给她。”
“你送不送我?”
“也送给你。”
万尼亚叹了口气。
“算了,我不要。你还是送给她吧:她待我们真好。”
万尼亚又把他的头放到地上了。帕夫鲁沙站起来,手里端了那只空锅。
“你到哪里去?”费佳问他。
“到河边去打点水,我想喝点水。”
两只狗站起来,跟着他去了。
“当心,别掉到河里了!”伊柳沙在后面喊。
“他怎么会掉?”费佳说,“他会留神的。”
“嗯,他会当心的。可啥事都很难说:他弯下身去打水的时候,水怪就会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下去。后来人家就说,这个人掉在水里了。其实怎么可能掉下去?听,他钻进芦苇里去了。”他倾听一下,接着说。
芦苇的确在那里分开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真有这回事吗?”科斯佳问,“说是那个傻子阿库丽娜自从掉在水里之后就疯了。”
“自从那时候起的……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可是听说,她从前是个大美人呢。水怪把她的相貌给毁了。他大概没有料到有人会这么快就把她救起来。他就在水下把她的相貌给毁了。”
我不止一次见过这个阿库丽娜,她衣衫褴褛,样子瘦得可怕,脸像煤一样黑,目光浑浊,总是露出牙齿,常常一连几小时地在路上原地踏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像笼中的野兽一般慢慢地换着两只脚。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懂,只是偶尔神经质般哈哈大笑。
“听说,”科斯佳继续说,“阿库丽娜是因为被情人骗了,才跳到河里去的。”
“是这样的。”
“你记得瓦夏吗?”科斯佳悲哀地接着说。
“哪个瓦夏?”费佳问。
“就是淹死的那个,”科斯佳回答,“就在这条河里。多好的孩子啊!咳,这男孩可真好!他母亲费克利斯塔多么爱他啊!她,费克利斯塔,好像预感到他要在水里淹死似的。夏天,有时候瓦夏跟我们小伙伴们一同到河里去洗澡,她就浑身发抖,提心吊胆起来。别的女人倒是无所谓,各自端着洗衣盆摇摇摆摆地从旁边走过,费克利斯塔可不,她把洗衣盆放在地上,叫他:‘回来,回来啊,我的宝贝!啊,回来呀,我的心肝!’天晓得他是怎样淹死的。他在岸边玩儿,他母亲也在那里,在耙干草;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一看,已经只有瓦夏的帽子在水面上漂动了。就从这时候起,费克利斯塔精神失常了:她常常走到她儿子淹死的地方,躺在那儿,伙计们啊,她还唱起歌来,你们可记得,瓦夏常常唱这支歌,她也就唱这支歌,她还哭哭啼啼的向上帝诉苦。”
“瞧,帕夫鲁沙来了。”费佳说。
帕夫鲁沙手里端着盛满水的锅子,走到篝火边来。
“喂,伙伴们,”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说,“情况不妙呢。”
“啥情况?”科斯佳连忙问。
“我听见了瓦夏的声音。”
所有人都猛地一哆嗦。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科斯佳喃喃地说。
“上帝啊。我刚刚向水面上弯下身子去,忽然听见瓦夏的声音在叫我,好像是从水底下发出来的:‘帕夫鲁沙,喂,帕夫鲁沙,到这儿来。’我退开几步。可还是去打了水。”
“啊呀,主啊!主啊!”孩子们画着十字说。
“这是水怪在叫你呀,帕夫鲁沙,”费佳说,“我们刚才在谈他,在谈瓦夏呢。”
“唉,这可是不祥之兆。”伊柳沙一字一顿地说。
“哦,没事,让它去吧!”帕夫鲁沙果断地说,重新坐了下来,“人的命运是逃不掉的。”
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显然是帕夫鲁沙的话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他们开始躺在篝火面前,似乎准备睡觉了。
“这是什么?”科斯佳突然抬起头来问。
帕夫鲁沙倾听了一下。
“这是小山鹬飞过,在叫呢。”
“它们要飞到哪儿去?”
“说是飞到那个没有冬天的地方。”
“有这样的地方吗?”
“有的。”
“很远吗?”
“很远很远,在暖海的那边。”
科斯佳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从我来到孩子们的地方,三个多钟头过去了。月亮终于升起来了,我并没有立刻看到它,因为它只是细细的一小弯,这没有月光的夜晚,似乎仍旧像以前那样壮丽。而不久前还高高挂在天上的繁星,已经斜沉向大地的黑漆漆的边缘。四周的一切全都安静下来了,正像接近黎明的时候,一切都静寂了:一切都沉浸在黎明前的寂静的睡梦中。空气中已经没有强烈的气味,其中似乎重又流散着湿气……多么短促的夏夜啊!孩子们的谈话和火同时熄灭了,连狗也打起了瞌睡。在微弱而幽暗的星光下,我看到马也低下头休息了起来,轻微的倦意袭人,倦意又转变为瞌睡。
一股清风拂过我的脸,我睁开眼睛:晨光已经出现了。还没有泛出一丝红霞,但是东方已经发白。四周一切都能看见了,虽然很模糊。四周,灰白色的天空亮了起来,放蓝了,寒气也加重了;星星时而眨着微光,时而消失不见;地上潮湿起来,树叶出汗了,有的地方传来活动的声音,微弱的晨风已经在地面上游动。我的身体用轻微而愉快的颤抖来响应它。我迅速站起身,走到孩子们那边。他们在微熏的篝火周围睡得很熟,只有帕夫鲁沙抬起一半身子,向我凝神看了一下。
我向他点了点头,沿着腾起阵阵雾气的河岸回家。还没走出两俄里,在我的周围,在辽阔而湿润的草原上,在前面那些发绿的小丘上,从森林到森林,在后面长长的尘埃道上,在闪闪发亮、染红的灌木丛上,在薄雾渐渐散去、慢慢发出蓝光的河面上——都流淌着起初是鲜红,后来是大红的、金色的清新热烈的光芒。一切都动了,醒了,唱起来了,热闹起来了,说话了。到处都有大滴的露珠放出光芒四射的金刚石一般的红光,迎面传来清澈明朗的、仿佛也被早晨的凉气冲洗过的钟声,忽然,一群休息好的马由那些熟悉的孩子们赶着,从我旁边疾驰过去……
很遗憾,我必须补充一下,帕夫鲁沙就在这一年死了。他没淹死,是坠马而死的。真可惜,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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