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就把他讲给我的故事转达给各位忠实的读者。
“不知道您是否认识。”他用有气无力的颤抖着的声音说道(很明显是因为吸多了列别索夫烟草所致),“您也许知道本县有个法官帕维尔·卢基奇·梅洛夫吧?这件事儿就是在大斋期发生的,当时正在解冻。我正赶上在他家,当时在这位法官家里,几个人在那儿玩纸牌。我们这位法官人很好,酷爱玩纸牌。突然有人告诉我:‘有人找您。’我便问:‘有什么事儿?’那人又说道:‘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也许是病人家里送来的吧。’我接着说道:‘请把字条给我看看。’一看,果真是病人家里送来的。”
“原来如此,字条是一个守寡的女地主写给我的。她写道:‘我的女儿生命垂危,请看在上帝的分上,若能出诊,我马上就派马车接您。’嗯,出诊倒没什么,可是她的住处离城有二十多里,而且又是午夜,路也很不好走!何况她家不很殷实,甭想拿到两卢布以上的出诊费。可是您也明白,治病救人要紧!我没多想,匆忙跑回家里取出诊器械。出门一看,一辆装饰简单的马车已停在了台阶前面。我随身带上必备药品,就登车出发了。不由您不信,简直没有比那条路更坏的了,一路上不知遇上多少麻烦,难走极了!”
“可我们到底来到了病人的家,房子不大,屋顶用麦秸铺成。屋里还亮着灯,大概是在等我呢。一位头戴便帽的庄重的老夫人出来迎接,她焦急地说道:‘救救命吧,病得很重,看样子很危险呀!’”
“‘请您放心,千万别着急……病人在哪儿呢?’我安抚她。”
“‘请,请这边走。’”
“我过去一看,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屋子很整洁,屋角里燃着一盏神灯,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姑娘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四肢略显僵直,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发着高烧,呼吸都很吃力——患的是热病。房间里还有两个姑娘,是她的姐妹,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田野里熟透了的番茄,脸色惨白而惊恐,仿佛遇到了火灾一般。她俩异口同声地说:‘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进食都很正常。今天早上却喊头疼,到了晚上就成这个样子了。’”
“我照样安慰她们,说的还是那句话:‘请放心,千万别着急。’”
“于是,我开始检查病人。我先给她放了点血,叫人帮忙给她贴上了芥末膏,又开了一副合剂。这期间我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病人,看了又看,说实在的,我生平还不曾看到过这样貌美的姑娘——总之一句话,是一位出众的佳人!看着她病成这样,一种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此刻她到底安稳一些了,出了一身汗,仿佛清醒些了。她望了望四周,笑了,还抬起手摸了摸脸庞……两个姐妹赶紧向她俯下身去,轻声询问:‘怎么样?舒服些了吗?’”
“‘没什么,似乎好一点儿了。’她说完,就别过了脸。”
“我再仔细一看,发现她已睡着了。我就叮嘱大家:‘好了,病人现在需要安静,让她好好休息。’于是我们大家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只留一个侍女在床前随时侍候她。客厅的桌子上放着已经烧好了的茶炊,还摆着牙买加甜酒——医生给人看病,这种酒是必备的。母女三人给我敬过茶,请我在那里暂住一夜,我答应得很爽快。天色已晚,何况也无处可去!老太太一直愁叹连连。我安慰她:‘您不必如此担心和忧伤,一定会好的,还是先去休息吧,都深夜1点多钟了。上年纪的人不宜过多操劳。’”
“‘要是有什么事,您就叫人来唤醒我,好吗?’”
“我随口答应道:‘好,好,您尽管放心,有事一定叫您。’”
“老太太听了就回房休息去了,两个女儿也各自回房间去了。她们在客厅里为我准备好了一张床,我随即也躺下,可总是辗转反侧——真奇怪!我好像疲惫不堪,心里却总是惦记着我的病人。我实在忍不住,突然间坐了起来,心想,我还是去看看我的病人现在到底怎样吧。我下了床,悄悄地打开了她的房门,心不知为何怦怦直跳。我进屋一看,病人脸冲着我躺在床上,伸着两只手,样子可怜兮兮的!我轻轻地走了过去,她突然张开眼,定定地看着我!”
“‘您是谁?什么人?’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小姐,请别害怕,我是您的医生,来看看您现在怎样。’我有些难为情地答道。”
“‘您是医生?’”
“‘是的,您家派人把我从城里接来,我给您放过血了,小姐,现在您就安心静养吧,过两三天,愿上帝保佑,我会治好您的,您也就康复了。’”
“‘啊,是的是的,医生,您千万要治好我,我不能死啊!求求您了,求求您多费心了!’”
“‘您怎么了,千万别急,上帝一定会保佑您康复的!’”
“我琢磨着,可能她又发烧了。我给她把了把脉,果然不出所料,她确实又烧起来了。她仍然盯着我,还猛然抓住我的手,哀求:
‘我要告诉您,我为啥不想死,我要告诉您,告诉您……这会儿只有我俩。只求您一点,别告诉任何人,您听我说……’”
“我俯下身去,她的双唇几乎都贴上了我的,她的头发碰到了我的脸——坦白告诉您实话,当时我的脑袋都晕晕乎乎了——她开始低声倾诉……唉,可是我什么也没听明白。啊,她是烧糊涂了在说谵语吧?她说了又说,而且语速愈来愈快,似乎不是在说俄语。她到底说完了,全身还簌簌发抖,头枕在枕头上,还伸出一个指头警告我:
‘您记住,医生,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安抚她费了我不少精力,我给她喝了点儿水,叫醒了她身边的侍女,这才离开了她的房间。”医生停了片刻又猛劲儿地嗅嗅鼻烟,呆呆地愣了一阵。
“然而,”医生又继续说了下去,“第二天,病人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思前想后,突然决意留下来。病人一直都不见好,一天又一天这么过去,真是让人心急如焚!干脆实话告诉您,我的病人爱上我了。”医生没说完就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面红耳赤。
“不,不,”医生有些激动地继续说,“怎么可以说她爱上了我!一个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该忘掉自己是谁。我的病人非常有教养,聪慧好学而又知识渊博,可是我呢,就连拉丁文都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心里明白,我的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对我不是产生了爱情,可以说不过是表示友好和尊敬罢了,我自己怎么能想入非非呢?”
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情绪较为平静地继续说:“嗯,嗯,是这样。我病人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坏,一天比一天重。您不是医生,您不知道我们医生怎么想,尤其是当我们最初推测出自己面对病魔无能为力时的那种心情。但是,有比这个还叫人受不了的,那就是你自己早就知道救不了病人的命,但人家还都全身心地——干脆说盲目地相信你,那时你心里该有多过意不去啊!”
“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的一家人不正这样吗?她们一家就是这样地信任我,相信我有回天之力,根本就忘记了她们的病人正生死攸关。可我自己呢?只能说些无关的话来安慰她们,只得天天守候在病人床边,真是片刻不离、寸步不移啊。我只能给她讲故事,说笑话,逗她高兴,或者和她玩纸牌。老太太还是老泪纵横地感谢我,但是我心里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实话告诉您,我爱上了我的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对我恋恋不舍,总是让我守护着她,除此之外不许任何人进她的房间。她和我很谈得来,一会儿问我家住何处,日子过得怎样,一会儿又问我有哪些亲人,平时与谁往来。有时,我觉得她不应该说那么多的话,怕她累着,便劝阻她不要再说。可是完全制止她,我又办不到。我时常双手抱头,苦思冥想,自责道:‘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个骗子!’”
“可她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一直不肯放开,那双眼睛总是凝望着我,看呀,看呀,一看就是很久,总也看不够似的。有时又转过头去,长叹道:‘您真是个大好人!’她的手烧得发烫,眼睛大而无神,让人看了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她又说道:‘嗯,您真好,您是个大好人,我从前怎么不认识您呢?我们为什么没早些认识呢?’我赶紧说:‘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别多想了,您此时应该安下心静养……我真的,我觉得我配不上您,没有哪一点值得您如此抬举,如此器重……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还是安心静养为好,养病是头等大事……一切都会好的,您一定能恢复健康的。’”
说到这儿,医生略微倾了倾身子,挑挑眉毛,接着说道:“说到我的病人,她只让我一个人看护她,否则都不肯吃药……可怜的姑娘,非得要我搀扶着她,勉强才吃得下药,然后两只眼睛就总望着我,怎么也看不够——我的心头有如小鹿乱撞。但是她病疴日沉,我看着可真心疼。心里总在想,她要死了,她一定难逃鬼门关。您相信吗,我真的无比心酸,哪怕让我替她去死,让我进棺材,只要她能好好的,我都心甘情愿!每到晚上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都很难受,发着高烧,几乎彻夜难眠。有时辗转反侧地一直折腾到半夜,最后好像睡着了,因为她躺着安静了。我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低垂着头,也打起了瞌睡。突然,我的腰似乎被人推了一下,我立马转过头去。哎呀天哪!我的病人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嘴张开,脸烧得通红。‘您觉得如何?’‘医生,我是不是没多久活头了?’‘哪儿的话!’‘不,医生,不,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不要只安慰我……不要总说我会痊愈,如果您知道我没希望了……您听我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就行行好,请不要骗我了!’”她呼吸急促,异常激动地说道。
“‘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您可别这么想!’”
“‘您听我说,我压根儿就没睡着,我一直在看您,而且很久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很相信您,您是一个善人,一个老实忠厚的人,为了这世上神圣的一切,我真心恳求您——不要瞒我了,对我说实话吧!我是不是完了?’”
“‘您可别这样想。’”
“‘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我,我恳求您了!’”
“‘我不能骗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您病得很重,可上帝有一颗仁慈的心……’”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她似乎有些亢奋,表现得很高兴。我有些惊慌失措了。‘您别慌张,不要慌张,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突然挣扎起身,用一只胳膊支撑着。‘这会儿……好,这会儿我可以向您倾诉一切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您,您是一个善良的好人,我爱您……’我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心里很害怕。‘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我可不配得到您的爱。’‘不,不,您不了解我,不了解我……’她忽然伸出双手,抱住我的头亲吻着。我突然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她的枕头里,她沉默不语,用手颤抖地抚弄着我的头发。我听到她的哭泣声,于是,我就尽我所能安慰她,我说道:‘别把侍女吵醒了,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我感谢您,请您相信我,请安静一些吧。’‘行了,别说了,别说了,’她反复念叨,‘您大概不爱我吧?可能是我弄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请您原谅我吧。’‘您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爱您,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她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伸开双臂,说道:‘那你就拥抱我呀!’”
“她紧紧地抱住我,怎么也不肯放开。我再三求她:‘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请您体谅我,您更应该怜惜您自己呀!’她却说道:‘为什么呀?还有什么值得怜惜的呀?反正我是要死的……’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如果能治好我,让我继续活下去,那我一定还要做个体面的姑娘,那我才真的会难为情,真的要难为情了……可是现在还有什么要紧的?’‘是谁和您说,您要死了?’‘唉,算了,别说了,你骗不了我,你不会说谎话,瞧瞧你自己吧,都不会自圆其说!’‘您别着急,您会康复的,我一定会治好您,我们会求到您母亲的允许,请她祝福我们。我们要结为名正言顺的夫妻,我们一定会有幸福的生活。’‘好,好,你答应我了……’我听了以后感到很痛苦。这时,她忽然问起了我的名字,不是问我的姓,我说:‘我叫得利丰,小姐。’她眯起眼睛,摇了摇头,还用法语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唉,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吧——然后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就这样,我跟她在一起几乎过了整整一夜,直到早晨才离开她的房间,犹如入魔了一般。到了下午,喝过茶之后,我才又进入她的房间。我一看,大吃一惊!她已经脱相了,完全认不出来了——比殡葬时棺材里的尸体还要难看,只是还有那么一口气。”
“突然,她的老母亲闯进了房间……我昨天告诉她这位母亲,病人已经无药可救了,应该去请牧师了。病人看到母亲来了,立刻说:‘啊,很好,你来了,快看看我俩,我们相爱了,我们已经彼此盟誓订婚了。’‘她这是怎么了,医生,她怎么了?’我惊恐万状,吓得魂不附体,急忙说:‘她是在说胡话,烧昏头了……’可病人马上抢着说:‘得了,得了,你刚才和我说什么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都已经接受了我的订婚戒指……你为什么要说谎作假呢?我母亲是个善良人,她会宽恕我们的,她会理解的。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干吗要说假话呢?快把手给我……’我一下子跳起来,跑出了房间。当然老太太也猜到了。”
“我的病人第二天就故去了。她临终前要求家里人都出去,只让我一个人陪着她。‘请原谅我吧!’”她异常痛苦地说道,“也许我对不住您……可是您一定要相信,我从未像爱您那样深深地爱过任何人……请别忘掉我……要好好保存我的戒指。”
医生伤心地扭过了脸,我握住他的手以表同情。“唉!”医生有些害羞地说道,“咱们聊点儿别的好了,或者玩玩纸牌,输赢不要太大。说心里话,我们这种人,不配为这种高尚的情感而痛苦……怎么样,玩玩纸牌吧?”于是,我们就开始玩起纸牌来,每局只有一戈比的输赢。医生得利丰·伊凡内奇赢去了我两个半卢布。他赢这么多,也算大获全胜,心满意足了,直到很晚才尽兴而归。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