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老菩提树是一种极好的树木——连最无情的俄罗斯农民也不舍得挥起斧头砍伐它。尽管它的叶子很小,可树枝却异常茁壮,强劲有力地向四面八方伸去,形成一片巨大的绿荫,坐在树下乘凉真令人神清气爽。
一次我同耶尔莫莱到野外去打鹧鸪,途中,我在路旁发现这么一座废弃的园子。我俩朝园子走去,一进树林,就有一只丘鹬扇动双翅从灌木丛中扑啦啦地飞起来,于是,我就放了一枪。就在此刻,从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尖叫,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姑娘把头伸出来张望了一下,满面惊慌失措,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耶尔莫莱飞快地跑到我身旁说道:“您怎么能在这儿开枪啊,这儿住着一位地主。”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我的猎犬也没来得及欢跳着叼回我打死的猎物,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树林中跑出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高个子男子,怒容满面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急忙不停地道歉,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并表示愿意把在他的领地上打到的猎物奉还给他。
“好吧,”他开心地笑着对我说道,“我可以收下您的野味,但您要答应我一件事,请您在我的家里用餐。”
说实在的,我不大想接受他的提议,但是又不好推辞。
“我是这里的主人,当尽地主之谊。我是您的邻居,敝姓拉吉洛夫,也许您早听说过吧,”我的新相识接着说,“今天是星期六,寒舍的饭菜也许还能待客,否则我就不敢贸然相邀了。”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就和他一起走了。我们沿着刚打扫过的小径走出菩提树林,然后走进一个菜园。在一片老苹果树和繁茂的醋栗丛间,是一棵棵圆圆的浅绿色的卷心菜,蛇醉草呈螺旋形攀缘而上,菜畦里还插满了密密的干树枝,上面缠绕着干枯的豌豆藤,南瓜一个个又大又圆,仿佛在地上打滚,依傍在篱笆旁的荨麻,又高又大,在微风中不停摇曳着,熟透了的一根根黄瓜在布满灰尘的多角叶子下面等着采摘,有两三处花草丛生:金银花、接骨木、野蔷薇——那是往日“花坛”遗留下来的。在一个池水有点儿发红和发黏的小鱼池旁边,有一口井,四周水洼遍布。一只只鸭子在水洼中不住地拍着翅膀,蹒跚而行,一只狗正在草地上专心啃着骨头,全身颤抖,眯着眼睛,一头母牛正在懒洋洋地吃草,全身花斑遍布,不时地用尾巴抽打着瘦骨嶙峋的脊背,估计是驱赶牛蝇吧。
走着走着,小径拐了个弯,穿过粗大的爆竹柳和一株株笔直的白桦树,便可以看到一幢木板顶的老式房子,房子是灰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光亮、白皙,屋顶呆呆矗立着的烟囱等待着、静候着某时某刻徐徐升起的袅袅炊烟,门前歪歪斜斜的台阶稍显凌乱,台阶的裂缝处长满了翠绿的小草,但台阶是整洁的,并不像那些已经荒废的空隙,一看就是有熟人经常关照。走到房前,拉吉洛夫停了下来。
“不过,”他友善地看着我的脸,说,“我此刻细细考虑了一下,也许您并不十分高兴光临寒舍,若是果真如此……”不等他说完,我便恳切地告诉他,恰恰相反,我很乐意到他府上去用餐。“好,那就请吧。”他诚恳地邀请道。
我们一起走进房间。一个穿着又长又厚的蓝色呢大衣的小伙子从台阶上走下来欢迎我们。拉吉洛夫立刻吩咐仆人拿白酒给耶尔莫莱喝。我的猎人向着这位慷慨大方的主人的后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们穿过了前室,那里贴着色彩斑斓的图画,还挂着许多鸟笼,随后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拉吉洛夫的书房。我把猎枪取下,放在了房间的角落里。这时,那个身穿长大衣的小伙子急忙走过来,麻利地帮我掸着灰尘。
“好了,现在我们就去客厅吧,”拉吉洛夫亲切地说,“请您见见家母。”
我跟在他身后走向客厅。进入客厅一看,房间中央摆着长沙发,上面坐着一位身材不高的老太太。老人身穿褐色连衣裙,头上戴着顶白色便帽,面孔清瘦但和善,眼中流露着忧伤和胆怯的神情。
“哦,母亲,我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我们的邻居××。”
老太太欠欠身子,以表欢迎,枯瘦的双手依然拿着一个袋子一样的粗毛线织的手提包。
“您光临寒舍已经很久了吗?”她眨着眼睛问我,声音柔弱轻微。
“不,刚到不久。”
“打算长住此地吗?”
“我想住到冬天。”
老太太默默地坐着,没再说话。
“这位是,”拉吉洛夫又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向我介绍说(我刚才走进房间时没有看到此人),“这位是菲多尔·米海伊奇。喂,菲多尔,快给客人展示你的艺术才能吧,干吗要躲到屋子角落里去呢?”
菲多尔·米海伊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伸手从窗台上拿过来一把很不怎么样的小提琴,拿起琴弓,但却不像通常那样握住琴弓的末端,而是握着弓子中部。他把小提琴支在胸前,闭上双眼,然后伴着吱吱嘎嘎的琴声,哼唱着跳起舞来。此人看上去约七十岁,瘦骨嶙峋,那件又长又肥的外套,在他的身上悲哀地摇晃着。他不住地踏着舞步,偶尔也弯下两膝,相当费劲儿地跳着。他那没有牙齿的嘴巴发出苍老刺耳的歌声。
拉吉洛夫也许是从我的表情上觉察到,菲多尔那所谓的“艺术才能”并没给我多少愉悦之感。
“啊,很好,老人家,够了,”主人说,“你可以去‘犒劳’自己一番了。”
菲多尔·米海伊奇立刻把小提琴放回原处,先向我鞠了躬,依次又向老太太和拉吉洛夫鞠了躬,然后退了出去。
“他原本也是个地主,”我的新朋友接着说道,“而且还是个家财万贯的大富翁,可是被他挥霍光了。家境败落了,现在只好寄居在我这儿。当年得意的时候,他可算得上全省头号的风流浪子,抢了两个别人的妻子,家里还养着歌手,他自己也擅长歌舞。您要不要来点儿白酒?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走进房间,就是先前我在园里看到的那位。
“这位是奥莉雅!”拉吉洛夫略微转一下头,“请多关照指教……好,我们就餐吧。”我们走入了餐厅,分别就座。此刻,那位受到“犒赏”的菲多尔·米海伊奇老头儿兴奋异常,两眼放光,鼻子泛红,唱起了《胜利的雷炸响吧》。他们在屋角单独为他设了一张小桌,没铺桌布,但摆着餐具。因为这个可怜老头儿不太注重卫生,因此主人让他和大家保持一定的距离。在饭前他先画了个十字,叹了口气,然后立即狼吞虎咽起来。饭菜很可口,确实很好。因为是星期六,自然又端上了抖动着的果子冻和“西班牙风味”的甜点心。刚一落座进餐,这位在陆军兵团服役十几年并且到过土耳其的拉吉洛夫,便天南海北、口若悬河地畅谈起来。我一边洗耳恭听,一边悄悄端详着奥莉雅。
奥莉雅算不上出众的美人,但确实有吸引人的特别之处。她的脸上透着一种娴静而又坚定的神情,前额宽阔白净,满头浓发,那对褐色的眼睛虽然不很大,却是水汪汪般的清澈,显得十分聪颖又富有朝气。无论是谁,处在我今天这种境地,都会魂不守舍。她似乎非常专注地听着拉吉洛夫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她脸上所表现出的神情,不仅仅是兴致勃勃,更有一种深切的好奇。
就年龄而言,拉吉洛夫可以当奥莉雅的父亲,但他称呼她用“你”,这里似乎大有奥妙,于是我立即推测出她并非他的女儿。谈话中,当说到他妻子之时,他便指着奥莉雅补充道“她的姐姐”,奥莉雅立刻红了脸,而且害羞地垂下了眼睛。见此,拉吉洛夫略微沉默了一下,就转换了话题。
老太太吃饭时一直沉默无言,她几乎什么也没吃,也没有向我——客人——敬酒劝餐。她那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总是隐隐露出一种怯懦和失望的期待,同时还隐隐现出一种令人心酸的垂暮的哀愁。
将要散席之际,菲多尔·米海伊奇本想为主人和客人们唱祝颂歌,但是拉吉洛夫望了我一眼,便示意他不必唱了。老头儿摸了一下嘴唇,眨眨眼睛,鞠了一躬之后重新坐下,但只是坐在椅子边儿上。
用完餐后,我跟拉吉洛夫又来到他的书房。
他聊天时,海阔天空无所不至。他既谈论经济问题、收成、割草,也谈论战争、县城里的流言,以及即将举行的选举。他谈论这些时,并无一点儿牵强附会,且总是那么兴致勃勃、意趣盎然。可聊着聊着却又突然连声长叹,一下瘫倒在安乐椅里,就好像繁重劳动以后筋疲力尽一样,有气无力地抚摸着面孔。他那颗心仿佛充满着善良和温馨,洋溢着火热和真诚。
“那么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主呢?”我暗地里琢磨。他绝非那种故作忧郁、对自己命运怨天尤人之人。正好相反,他从不苛求于人,而是十分殷勤热情,并且总愿意谦卑地亲近和结交每一个人,不管他顺从自己还是反对自己。他算不上一个美男子,但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乃至他的全身,都暗藏着一种异常吸引人的魅力,确实暗藏着,且深藏不露。
此刻,我们正谈到新近上任的县长,忽然门口传来奥莉雅的声音:“茶已准备好了。”我们便回到了客厅。菲多尔·米海伊奇仍坐在原来的角落里,也就是窗户和门中间,还谦卑地缩着两脚。拉吉洛夫的老母亲正在织袜子。一阵阵秋日凉气和着苹果的芬芳,穿过敞开的窗户从园中飘进了客厅。
奥莉雅正忙着倒茶。我借此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她。她同所有城里姑娘一样,不多说话。她的目光安详娴静,她的走路姿态和举止都果断大方。我喜欢她。
我又与拉吉洛夫聊了起来。我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不知怎么就谈到一个为人共知的观点,即一些最不值一提的小事给人留下的印象,往往胜过那些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
“是的,”拉吉洛夫说,“对此我有亲身体会。您知道,我娶妻成家过。但结婚没多久……刚三年,我的妻子便难产而死。当时我想,没有她,我无法独自活下去。我非常难过,悲恸欲绝却又欲哭无泪——就好似傻了一样。第二天清晨我走到我妻子遗体那儿。正值夏天,太阳从她的脚一直照到头,她身上闪闪发光。我猛然间看到……她的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一只苍蝇正在上面爬着……我一下子昏倒在地,等到苏醒过来,我便号啕大哭,不停地哭——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拉吉洛夫沉默了。我看看他,又看看奥莉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她的表情。老太太把袜子放在膝上,从手提包中取出手帕,悄悄地抹眼泪。
“但是,”他接着说,“过去的事情到底过去了,一去不回。而且毕竟……世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也许是伏尔泰说的吧。”他赶紧补充道。“是的,”我答道,“的确如此。而且一切不幸都是可以忍受的,天底下没有闯不过的难关或是解脱不了的困境。”
“当然,当然,”他附和着,使劲儿拍了下桌子,“只要横下心。在难关和困境中犹豫不决又有什么好处呢?何必拖拖拉拉呢,应及早解脱才好。”奥莉雅听到这里,迅速起身走到园子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耶尔莫莱出发打猎,奔波一番之后就回去了。过了一个星期,我再次去拜访拉吉洛夫,但他和奥莉雅都不在。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听说拉吉洛夫突然离家出走不知所向,撇下了年迈的母亲,带着他的小姨子失踪了。此事在全省闹得沸沸扬扬,到处都议论纷纷。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当拉吉洛夫谈到他妻子时,奥莉雅为什么会流露出那种表情。不单是怜悯,而且还散发着嫉妒的醋意。
离开乡村之前,我又抽空去探望了拉吉洛夫的老母亲。我在客厅里见到了老妇人,她正和菲多尔·米海伊奇用纸牌玩“捉傻瓜”。“您的公子有音讯吗?”我最后迫不得已才问老太太。老太太顿时老泪纵横。以后,我就再也没同她说起有关拉吉洛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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