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梅奇美人河畔的卡西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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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闷热多云的夏日,我坐着一辆摇晃着的小马车打猎回来,闷热的天气憋得我很难受(众所周知,这样的天气有时热得比大晴天还难受,特别是在没有风的时候)。我打着盹儿,身子随着马车东摇西晃,愁眉苦脸地耐着性子,在那被压得高低不平的路上,任由干裂得嘎嘎作响的车轮下不断扬起的细白灰尘扑满我的全身。忽然,我看到我的马车夫神情慌张,身体摇晃起来,这一瞬间之前,他本来比我还瞌睡呢。他拽了拽缰绳,在驾驶座上手忙脚乱,不断对着马儿吆喝,不时地朝一边某个地方张望。我往四周望了一下,我们这车子正走在宽阔的耕作过的平原上,一些开垦后耕作过的不高的小山坡波浪似的平缓铺展开来。从这里放眼望去,周围方圆四五俄里的旷野都可尽收眼底。远处有一片不算大的桦树林,只有它们那圆齿状白桦树梢打破了那近乎笔直的地平线。 一条条小路在田野上向四处延伸,有的伸到低洼处就消失了,有的绕到小丘上,其中的一条在我们前边约五百步远的地方和我们所走的大路相交,我看见有一队人正走在那条小路上。我的车夫看到的正是那支队伍。

    这是支出殡的队伍。前面,一辆套着一匹马的马车在缓缓而行,车上坐着一位神父,一个教堂执事坐在他身旁驾着车,跟在车子后面的是四个没戴帽子的汉子,抬着一具罩着白布的棺材,有两个农妇跟在棺材后边。突然,其中一个尖细哀怨的哭声传到我的耳朵,我仔细倾听:她在数落着什么。这忽高忽低、单调而悲凉的音调在旷野上回荡着。车夫催赶着马儿加速,他打算冲到那个送葬行列的前头。半道上遇到死人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他果然在死人还没有到达大路之前就抢上大路飞奔而去,可我们还没有跑出百来步,我们的马车却猛然震了一下,一个倾斜,差点翻倒。车夫急忙勒住了正跑得起劲的马,挥了下手,啐了一口。

    “出啥事了?”我问道。

    我的车夫没吭声,慢腾腾地下了车。

    “到底咋啦?”

    “车轴断了……热裂了。”他阴沉着脸回答,突然气急败坏地扯了扯拉套马马背上的皮套,那马侧向一边,可还是站住了,打了声响鼻,抖抖身子,淡定地用牙齿搔弄前腿的膝盖。

    我下了车,在路上站了一会儿,隐隐感到一阵不爽,不知如何是好。右边的车轮几乎全歪倒在马车底下了,那车轮毂绝望地朝上仰着。

    “这下咋办?”我终于开口了。

    “这能怪谁!”我的车夫说,用鞭子指了指那送葬的队伍,它已拐上大路,正向我们走近,“我一向就忌讳这个,”他继续说,“这兆头准着呢——碰到死人会……很准啊。”

    他又去找那匹拉套马出气。那马看到他阴沉着脸、态度严厉,就横下心来立着不动,只是偶尔驯服地摇摇尾巴。我前后来回走了几步,又在车轮边站住了。

    这时候死人已经赶上了我们。这个悲痛的队列静静地从大路拐到草地上,从我们旁边绕了过去。我和车夫脱下帽,向神父鞠个躬,跟抬棺材的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费劲地走着,他们宽阔的胸膛高高地鼓起。跟在棺材后边的两个妇人中有一个已经相当老了,脸色苍白,她那发呆的因悲痛而扭曲了的脸仍保持着严肃庄重的神情。她默默地走着,偶尔抬起一只干瘦的手去擦擦那薄薄的瘪进去的嘴唇。另一个女人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两眼发红,流着泪水,整张脸都哭肿了。她从我们旁边经过时,停止了哭诉,用袖子掩着面。当死人从我们旁边过去,再回到大路上时,又响起了她那悲悲切切的,令人肠断的哀号。我的车夫默默地目送那有节奏地晃动着的棺材过去后,向我转过头来。

    “这是在给木匠马丁出殡,”他说,“就是里亚巴亚村的那个。”

    “你打哪里知道的?”

    “我一看到那两个女人就明白了。那个老的是他娘,年轻的是他老婆。”

    “他是病死的吗?”

    “是的,得了热病,前天管家派人去请医生,可是大夫不在家,这木匠是个好人哪。他是有点好酒,可他是个挺棒的木匠啊。瞧那女人哭得多么伤心……话说回来,大家都知道女人的眼泪不值钱。女人的眼泪就像水啊,是不?”

    他弯下身,从拉套马的缰绳下面钻过去,双手抓住马轭。

    “可是,”我说,“咱们该怎么办?”

    我的车夫先是以膝盖顶住辕马的肩部,摇晃了两下马轭,整了整辕鞍,然后又从拉套马的缰绳下面钻出来,顺手推一下马嘴,走到车轮旁。他站在那里,一边仔细地看着车轮,一边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扁形的鼻烟盒,慢腾腾地拉开小系带,打开鼻烟盒,慢慢地把两根粗大的手指塞进鼻烟盒(两根手指勉强伸得进去),把烟丝揉了又揉,挤挤鼻子,一下一下地吸起鼻烟来,每吸一下,都要嘶嘶好一会儿,还难受地眯起噙着眼泪的眼睛,眨了眨,陷入深深的沉思。

    “喂,咋样呀?”我终于问。

    车夫把鼻烟盒小心地塞进袋,没有用手,只是晃动了下脑袋,就让帽子扣到了眉毛上,心事重重地爬上驾驶座。

    “你要去哪儿呀?”我吃惊地问他。

    “请上来吧。”他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抓起缰绳。

    “咱们这车还能走吗?”

    “能走。”

    “那车轴呢?”

    “请上来坐好吧。”

    “可是车轴断了呀。”

    “车轴断是断了,可还是能撑到移民新村……就是得慢慢地走。过了前面的林子,再往右拐,那边有个移民新村,叫尤金村。”

    “你看,咱们这车子还能到那里吗?”

    车夫不再理会我的问题。

    “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好了。”我说。

    “那随您……”

    他扬了下鞭子。几匹马就跑起来了。

    我们的马车居然还真硬撑到了尤金移民新村,虽然右边前轮能勉强支撑住,但是转动得很奇怪,在一个小山丘上它还差点跑掉了,我的马车夫一阵恶毒地吆喝,车子总算顺顺当当地跑下了小山丘。尤金移民新村总共只有六座矮小的农舍,这些农舍已经歪斜了,虽然盖起来大概没多久:有些院子还没有围上篱笆。我们驶进了村,竟没有遇上一个人,甚至连鸡犬也难见到,只有一条截了尾巴的黑狗看见我们便急忙地从一个干透了的洗衣槽里跳了出来(它也许是因为太口渴了,才跑到槽里去的),没叫一声便惊慌失措地从大门底下溜进去了。我走进第一座农舍,推开穿堂的门,呼唤一声主人——没有人答应。我又唤了一声,便听到另一扇门里有一只猫在饿得直叫。我用脚踢开门,一只瘦猫在黑暗中闪着绿色的眼睛,从我身旁窜了过去。我向房间里探头一看:里边黑洞洞的,烟气腾腾,又空空荡荡。我来到院子里,也不见人影,一只小牛犊在篱笆里哞哞地叫,一只跛足的灰鹅瘸着腿向一旁悄悄走开。我又走到第二家,这一家也没有人。我到了院子里……

    在阳光照射的院子正中,就是阳光晒热的地方,一个人躺在那里,脸朝着地,头上蒙着厚呢上衣,我以为那是一个孩子。在离他几步远的草棚下停着一辆破旧的小马车,车旁站着一匹套有破烂马具的瘦马。阳光的光束透过破草檐上的窄缝孔射下来,给马的蓬松的枣红色鬃毛打上一些明亮的斑点。在高高的椋鸟巢那里,椋鸟们在叽叽喳喳地聊天,好奇而淡定地从它们的空中楼阁里往下边看。我走到那个在睡觉的人身旁,叫醒了他。

    他抬起头,一看到我便立即跳了起来,“啥事,你想干吗啊? 啥事啊?”他睡眼惺忪地喃喃道。

    我没立即回答他,因为他那副模样实在令我吃惊。原来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矮子,一张又小又黑满是皱纹的脸,尖尖的鼻子,一双褐色的小得几乎看不到的眼睛,他那小脑袋上长着浓密的黑鬈发,就像蘑菇的伞帽。他的整个身体异常瘦弱,他那眼神是那样的稀奇古怪,实在难以言表。

    “你要干吗?”他又一次问我。

    我便把事情原委对他讲清楚,他一边听着,一边用那双慢慢眨巴着的眼睛盯着我看。

    “能不能给我们搞到一根新的车轴?”最后我说,“我会乐意付钱的。”

    “你们是什么人呀? 打猎的还是……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问道。

    “是打猎的。”

    “难道你们是打天上的鸟儿……还打林子里的野兽吗 ?你们杀害上帝的鸟儿,放那无辜的血,那不是作孽吗?”

    这个古怪的小老头拖着长长的调子,他那声音也让我吃惊不小。他的嗓音不但一点儿也不显老气,而且还显得非常甜美,带有青春活力和近乎女人般的温柔味道。

    “我可没有车轴,”他稍稍沉默之后又说,“这根又不大合适(他指了指他那辆小马车),你们那辆该是大马车吧?”

    “在村子里能找到吗?”

    “这里算哪门子村子呀!这里谁也没有车轴。再说各家都没有人在,全干活去了。请走吧。”他忽然说道,又躺到了地上。

    我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听我说,大爷,”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劳驾,帮帮忙吧。”

    “请您快走吧!我累了,我刚到城里去了回来。”他对我说了这句话后,就把衣服拉到头上。

    “劳驾啦,”我继续说,“我……我给钱嘛。”

    “我不要你的钱。”

    “劳驾帮帮忙嘛,大爷……”

    他抬起上半身坐起来,盘起了他那双小细腿。

    “那我就带你到林垦地(森林里的采伐区)去看看吧,商人在那边买下了我们的一片树林,上帝啊,他们砍掉了林子,盖了一个办事处,上帝会惩罚他们的。你可以在那边定做一个车轴,或者就买个现成的。”

    “那太好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太好了!咱们走吧。”

    “橡木做的车轴是挺不错的。”他继续说,还没有站起身来。

    “到那里有多远?”

    “三俄里吧。”

    “那没啥!咱们就坐你的车子去。”

    “不行啊……”

    “那咱们就走吧,”我说,“走吧,大爷!车夫在外边等着咱们呢。”

    这老头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跟着我走到院子外边。我的车夫正在气头上:他想要饮马,可是井里的水太少了,而且水的味道也不对;可是照车夫们所说,饮水是头等大事。然而他一见到这老头,便咧嘴笑了,点点头,招呼道:

    “嘿,卡西扬!你好啊!”

    “你好啊,叶罗菲,你可是个正直的人啊!”卡西扬不大爽快地答道。

    我立刻把他的建议告诉了车夫叶罗菲,他同意了,便把马车赶进院子里。在他熟练地忙着卸马具的时候,那老头肩靠着大门站着,面露难色地时而瞧瞧他,时而瞧瞧我。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似乎不大欢迎我们的突然来访。

    “连你也给搬过来啦? ”叶罗菲在卸马轭时突然问他。

    “我也被搬过来了。”

    “唉!”我的车夫透过牙缝说,“你知道,那木匠马丁……你不是认识里亚巴亚村的马丁吗?”

    “认识啊。”

    “唉,他死啦。我们刚才还看见他的棺材。”

    卡西扬打了一个战。

    “他死啦?”他说着,低下头去。

    “是啊,死啦。你为什么不给他把病治好呢,人家都说你会看病呢,你是医生嘛。”

    我的车夫显然是拿这老头寻开心,在调侃他。

    “怎么,这是你的车呀?”他朝着马车耸了耸肩,接着说。

    “是我的。”

    “哼,马车……马车啊!”他反复说着,一把抓住车辕,差点把车掀个底朝天,“马车!您坐什么到林垦地呀?我们的马可套不进这个车辕杆啊:我们的马都很高大的。这个怎么行啊?”

    “我可真不知道,”卡西扬回答说,“你们坐啥车去那里啊,要不就用这头牲口吧。”他叹了口气补充道。

    “就这一匹?!”叶罗菲接过话说,一边走到卡西扬的这匹劣马跟前,轻蔑地用右手中指戳了戳马脖子。“瞧啊,”他带着责怪的口气补了一句,“它睡着了,这呆货!”

    我叫叶罗菲快点把马套好。我很想亲自同卡西扬一起到林垦地去,因为那里常常有松鸡出没。等到小马车套好,我就和我的狗一起想法子坐到那高低不平的树皮车板上,卡西扬缩成一团,还阴沉着脸,坐到前边的车杆上。叶罗菲走到我跟前,神秘地低声说:

    “这下可好,老爷,您同他一道去。他可是个怪人啊,外号叫‘跳蚤’。我不知道您怎么能够搞懂他的心思。”

    我本想对叶罗菲说,直到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卡西扬完全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可是我的车夫还是用那样的腔调继续说:

    “您可得多留点神,看他是不是带你到那里去。车轴您得自个儿挑选:挑结实一些的……喂,跳蚤,”他又大声地说,“在你们这儿能搞到点面包吃吗?”

    “去找找吧,会找到的。”卡西扬答道,扯了扯缰绳,我们的车子就启动了。

    让我惊奇的是,他的马还很能跑。一路上卡西扬一言不发,问他什么,他都不大乐意回答,或者断断续续地回答。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林垦地,找到了那里的办事处。那是一座高高的木头房子,孤零零地耸立在一个不大的山沟上,那山沟被拦腰简陋地围了一道堤坝,从而形成了一个池塘。我在办事处见到两个年轻的伙计,他们的牙齿雪白,眼神甜蜜,连说话也甜蜜蜜的,伶牙俐齿,脸上带着甜蜜而狡黠的微笑。我向他们买了一根车轴后,就回到林垦地上,本以为卡西扬会留在马旁边等着我,可是他突然向我走来。

    “怎么,去打鸟吗?”他说,“啊?”

    “是的,如果有的话。”

    “那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可以啊,行啊。”

    我们出发了,那里离伐木点约有一俄里。说实话,相比自己的狗,我更多是在关注卡西扬,也难怪大家都管他叫“跳蚤”了,他那没戴帽子的小脑袋(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可以替代帽子了吧)在灌木丛里时隐时现,他走起路来很是轻快,似乎一直是在跳跃着前进,还不时弯下身子,采摘些野草揣到怀中,一边嘴里还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路上一直用一种古怪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和我的狗。在矮树丛和林垦地上,常有一些灰色小鸟栖息,它们时常从一棵小树飞到另一棵小树,猛地,啾啾叫着忽高忽低地飞了出去。卡西扬学着它们的叫声,和它们打着招呼。他脚下一只小鹌鹑吱吱叫着飞了起来,他就跟着吱吱叫了几声;一只云雀飞到他头顶,一边拍打着翅膀,一边大声唱叫起来,卡西扬也跟着它一起唱,但他一直跟我不说话……

    天气很不错,而且越来越好,但炎热还是没消停下来。晴朗的空中,一些高悬的薄云正慢慢地漂动。那些云朵好似暮春的雪,呈乳白色,像降下的风帆,平整而细长。它们那松软如棉花般轻薄的花边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很缓慢,但看得出来:这些云朵正在消散,并没落下阴影。我和卡西扬在林垦地上不停转悠,新长出来的枝条还没一俄尺高,它们那光滑纤细的茎环绕着那些发黑的矮树桩。有些带灰色边缘的圆形海绵一样的木瘤子,就是可以煮出火绒的木瘤子,就生长在这些树桩上。那上面,草莓吐出玫瑰红的须子,一簇簇蘑菇紧挨着生长。那些被烈日炙烤的高高的杂草在不断绊着我的腿脚。随处可见的小树上那泛红的嫩叶都反射出金属般的强光,令人头晕目眩,还有随处可见一串串的浅蓝色野豌豆、毛茛的金黄色花萼、一半紫色一半黄色的蝴蝶花,开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被道道车辙碾过的荒路上,长着红色的小草,那附近堆放着一俄丈的木材,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开始发黑变暗。这些木材垛放起来,投下了斜四方形的淡淡的阴影,其他地方就没啥阴影了。微风时而吹拂一下,时而沉寂下来,有时一下子扑面而来,似乎一下吹得起劲了,周围的一切都欢快地喧闹起来,摇晃起来,动了起来,蕨类植物柔软的顶端也在翩翩起舞,我们正在为凉风的到来欢喜开心,可是它又停下来了,一切又都不动了。只有蝈蝈凶狠地放声叫着,这种不间断的枯燥的叫声真让人烦透了,不过这叫声同正午的炎热倒还很配,它仿佛就是炎热弄出来的,就像是炎热从那发烫的地里发出来的叫声。

    一窝鸟儿也没有碰上,于是我们最后来到一片新的林垦地。这儿有一些不久前才伐倒的白杨树悲伤地躺在地上,压住了一些青草和小灌木。其他一些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绿的,可它们已经死了,从一动不动的树枝上萎靡地耷拉下来,其他树上的叶子已经干枯了,卷翘起来。一堆堆新鲜的金黄白色木片躺在潮湿得发亮的树墩旁,散发着特别的沁人心脾的苦涩气息。在远处靠近树林的地方,传出斧子沉闷的响声,每隔一会儿,就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鞠着躬、伸开两臂庄重而静静地倒下。

    半天都没有找到任何野禽,最后,从那宽阔的长满苦艾的橡树丛里飞出一只长脚秧鸡。我放了一枪,秧鸡在空中翻了个身便栽了下来。枪声一响,卡西扬便赶紧用手遮住眼,一动不动,一直到我装填好子弹,捡起那只秧鸡才放开手。等到我向前走了,他便到那死秧鸡落下的地方,在那溅上几滴血的草地上俯身下去,摇了摇头,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后来我听见他嘟哝道:“作孽!……唉,真作孽呀!”

    热浪终于把我们逼进了树林。我跑到一株高高的榛树树丛下,树丛上面有一棵挺拔的小槭树优雅地展开自己那轻盈的树枝。卡西扬在一棵砍倒的白桦树粗大的那一端坐下来。我望着他。树叶在高处轻轻摇曳,它们那暗绿色阴影沿着他那随便用黑色上衣裹着的孱弱的身体和他那张小脸静静地前后滑动。他没有抬头,他的沉默让我感到很郁闷,我便仰面躺了下来,欣赏起那些纷乱的树叶在那高高的明朗的空中平和地嬉戏。在树林里就地仰卧,向上眺望,真是其乐无穷啊:你会觉得,你是在观看深不可测的海洋,觉得它辽阔地在你的“下面”铺展开来,树木不像是从地上拔起,倒像是大树的根往下伸展,垂直地落在明亮如镜的波浪中;树叶时而像绿宝石似的晶莹剔透,时而浓厚起来变成金色和几乎黑色的墨绿色。在远处某个地方,细枝末梢上有一单片叶子纹丝不动地停在一块透明的蓝天里,旁边的另一片叶子晃动着,好像鱼尾在嬉戏,似乎就是自己在动,而不是风吹动的。一团团白云像一座座水下魔幻岛,悄悄地浮来,又悄悄地离去。忽然,这整片海洋,这光辉的天空,这些洒满阳光的树枝和树叶,全都流动起来了,闪烁着流动的光芒,响起清新的、颤颤的簌簌声,就像突如其来的波浪那无休止的细细拍打声。你一动不动地瞧着:这简直是无法言表的美啊。于是你的心中变得多么欢畅、宁静、甜美。那深邃、清澈、湛蓝的天空会让你的嘴唇泛上跟天空白云一样纯洁无瑕的微笑,一些幸福的回忆,也好像与那些云一道,一长串地缓缓地飘过你的心田。你老觉得你的目光越投越远,拉着你奔向那平静的、明亮的无底深处,让你无法脱离这高处,这深处……

    “老爷,老爷呀!”卡西扬忽然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说起话来。我惊得坐起身来。这之前,他对我的问话总是爱理不理,可这一下他却自己开口了。

    “啥事啊?”我问。

    “你干吗要射死鸟儿呢?”他直盯着我的脸说。

    “什么为什么?这长脚秧鸡可是野禽啊,可以吃哦。”

    “你可不是为了吃而打死它的吧,老爷,你才不去吃它呢!你打死它是为了消遣吧。”

    “你自己敢情也吃鹅、吃鸡什么的吧?”

    “那些禽类是上帝指定给人吃的,而长脚秧鸡是森林里的自由之鸟。也不只是秧鸡,还有许许多多的动物,所有树林里的、田野里和河里的、沼地里和草地上的、高处的和低处的——打死它们都是罪孽,要让它们活到寿终才是啊。人有自己的食物,人另有吃的和喝的东西,粮食——上帝的恩赐,和天赐的水,还有祖辈亲手传下来的家畜家禽。”

    我惊奇地瞧了瞧卡西扬。他的话语可流畅呢,他没有字斟句酌,语调庄重、平静而振奋,时不时还闭起眼睛。

    “那么依你看,打鱼也是罪过啰?”

    “鱼的血是冷的,”他挺自信地反驳说,“鱼是不会发声的生物。鱼没有恐惧,没有快乐;鱼是不会说话的东西,鱼没有感觉,鱼的血也不是活的……”他沉默一下,又接下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上帝的太阳,血是避光的——让血见光是大罪过,是大罪过和可怕的事。唉,是大罪过啊!”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来。说实话,我十分惊异地看了眼这位奇怪的老头儿。他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庄稼汉说的话,普通的老百姓说不了这样的话,嘴巧的人也说不了这样的话。这种话是深思熟虑而奇怪的,我还没有听过这类的话。

    “请问,卡西扬,”我直盯着他那微微泛红的脸问道,“你是干啥职业啊?”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提问。他的目光不安地转了片刻。

    “过日子呗,按上帝的吩咐,”他终于回答说,“说职业吗,我可没有,我啥职业也不干。我打小起就没啥文化,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干活不大行——我哪儿行呀?身体差,手也笨。不过,春天的时候我就去捉夜莺。”

    “捉夜莺?你不是说,树林里的、田野里的,其他任何地方的生物都不应该碰吗?”

    “是这样,杀死它们是不应该的,死应该是顺其自然的。就拿木匠马丁来说吧,木匠马丁本是活着的,可是活得不长就死了:现在他的老婆既为丈夫悲伤,也为孩子还小发愁——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种生物能躲得过死。死不会随便来,但你也逃脱不了它,不过帮助死是不应该的。我是不会打死夜莺的,上帝保佑!我捉夜莺不是为了折磨它们,不是要它们的命,而是为了让人高兴,让人宽慰。”

    “你去库尔斯克捉夜莺吗?”

    “库尔斯克我也去,有机会时还去得更远。在沼泽地或树林旁过夜,独自一人在田野里,在荒僻地方过夜:那里有山鹬啾啾地啼鸣,有兔子吱吱地呼喊,有野鸭子嘎嘎地叫唤……晚上我留神地观察,早上我仔细倾听,天刚有点亮时就往灌木丛上撒网……有的夜莺唱得是如此悲伤,也很甜……真的很悲伤啊。”

    “你卖夜莺吗?”

    “送给好心肠的人。”

    “那你还做些什么?”

    “什么做什么?”

    “你干啥活呀?”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我啥活也不干……我干活很差劲。可是我会识字。”

    “你识字?”

    “我会识字。这多亏上帝和一些好心人。”

    “那么,你有家小吗?”

    “没有,没有家小。”

    “怎么的呢?……都死了吗?”

    “不,是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大走运。这全是上帝的安排,我们都得在上帝的安排下过日子的。做人应当正直,这最要紧!就是说,得让上帝满意。”

    “你没有亲戚吗?”

    “有……不过……就是……” 老头儿嗫嚅着说道。

    “告诉我吧,”我说,“我听我的车夫问你为什么不把马丁的病治好,这么说你会治病?”

    “你的车夫是个正直人,”卡西扬沉思着回答说,“可也不是没有罪过。管我叫医生!我算啥医生呢!谁又会治病呢?一切全得听上帝的。是有一些……有一些草呀,花呀确实有些效用。比如说鬼针草吧,对人就有益处,车前草也是。说说这些草并不丢脸,这都是一些干净纯洁的草——是上帝赐的。可是另外有些草就不是这样了:它们是有点用,可也是罪过,连说说它们都有罪过。要不,还得一边做祈祷……当然啰,也有这方面的祷词……谁信谁得救。”他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

    “你没有给马丁什么药吗?”我问。

    “我知道得晚了,”老头儿回答说,“有啥说的呢!人的寿命自有定数。木匠马丁是个短命的人,他在世上活不长久,就是这么回事。可不,凡是注定在世上活不长久的人,太阳就不像对旁人那样给他温暖,粮食对于他也没啥用——似乎老有什么在召他去……就这样吧,愿他的灵魂安息吧!”

    “你们被迁到这儿很久了吗?”稍沉默了一会之后,我问。

    卡西扬颤了一下:“不,不很久,大概有四年吧。老东家在世那会儿,我们都是住在自己原来的地方,后来监护局要我们搬迁。我们那老东家心肠软,脾气温和——愿他进天国!当然,监护局做得也对。看来,也只好这样。”

    “你们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本来住在美丽的梅奇美人河边。”

    “那地方离这儿远吗?”

    “一百来俄里吧。”

    “那边好些,是吗?”

    “好一些,好一些。那边地方宽阔,河流多,那是我们的老家。这儿不开阔,又缺水,我们在这儿很孤单。在我们美丽的梅奇美人河边,你登上山冈,登上去一看,我的上帝呀,那是什么景致呀,啊!有河,有草地,有森林;那儿有教堂,再过去又有草地。能看得远远的,远远的。看得多远呵!你瞧呀,瞧呀,实在美极了!而这边的土质确实好一些,是沙质黏土,庄稼人都说,这是上好的沙质黏土,我那些庄稼满处都长得好着呢。”

    “喂,老人家,你说实话,你大概很想回老家看看吧?”

    “是呀,真想回去看看。不过到处都还不错。我是个没拖家带口的人,坐不住的人,不愿意老待在一个地方。可不是!老待家里是个什么事啊? 该出去走走,出去走走。”他提高嗓门儿接着说,“那的确会轻松愉快些。太阳照耀着你,上帝更看清你,唱起歌也更爽。看见有什么好的草,看出来了,就采一些。水在流动,比如说,是泉水,是圣洁的水,发现了,就喝个够。天上的鸟儿在歌唱……库尔斯克再过去就有草原,那是多好的草原呵,真让人惊奇,让人喜欢!那是多么的宽广,那是上帝的恩赐呀!路过的人们都说,那些草原直通温暖的大海,那儿住着一只叫‘加马云’(译音)的鸟儿,它叫声可甜啦。树上的叶子无论冬天秋天都不掉落,金苹果在银树上生长着,人人都活得知足,公正。我倒很想到那边去看看。要说,我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我到过罗门,到过名城辛比尔斯克,也到过莫斯科,那里教堂的圆顶是金色的,到过‘奥卡奶娘河’,去过‘茨娜鸽子河’,到过‘伏尔加母亲河’,我见过许多的人,许多善良的基督徒,也到过一些体面的城市……所以我很想到那边去……而且……很想……也不光是我这个罪人……别的许多基督徒也都穿着树皮鞋,一路乞讨着,去寻求真理……是呀!……待在家里有啥意思呢,啊?这人间没啥公道,就这么回事……”

    后面这几句话卡西扬说得很快,几乎听不清;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我连听也听不见,他那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使我不由得想起了“疯子”这个称号。他低下头,咳嗽了一声,似乎回过神来了。“多好的太阳呀!”他放低声说,“多么好的恩赐啊,主啊!林子里多温暖啊!”

    他耸耸肩膀,沉默了一会儿,不在意地瞧了瞧,轻声地哼唱起来。我没法听清他曼声唱的歌曲的全部歌词,我只听清下面这两句:

    我的名字叫卡西扬,外号叫“跳蚤”……

    “唉!”我想,“这是他自己编的吧……”他突然颤抖了一下,不出声了,注视着树林的深处。我掉过头,看见了一个农家的小姑娘,年纪七八岁,穿着一件蓝色萨拉方,头上裹着格子头巾,黝黑的光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她大概怎么也没有料到会遇见我们,真所谓是“撞见”了我们,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苍翠的榛树丛的阴凉的草地上,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惊慌地看着我们。我刚看清她,她一下子就躲到树后面去了。

    “安努什卡!安努什卡!过来,别怕。”老头儿亲切地呼唤她。

    “我怕。”传来她那细细的声音。

    “别怕,别怕,上我这儿来。”

    安努什卡一声不吭地离开她躲藏的地方,悄悄地绕了个圈——她那小脚丫踩在浓密的草地上只有一点沙沙声——从老头儿身旁的树丛里走了出来。她并不像我起初按照她那矮小的个子判断的那样只有七八岁,她已有十三四岁了。她的整个身体瘦小,但很匀称,很灵巧,那张漂亮的小脸酷似卡西扬的脸,虽然卡西扬的长相并不好看。同样尖尖的脸形,同样奇特的眼神,既狡猾又诚挚,带点沉思,又很敏锐,举止也相似。卡西扬扫了她一眼,她站到了他的身旁。

    “怎么,采蘑菇吗?”他问。

    “是的,采蘑菇。”她带着羞涩的微笑回答说。

    “采得多吗?”

    “挺多的。”她迅速瞥了他一眼,又笑了笑。

    “有白的吗?”

    “白的也有。”

    “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她从胳膊上放下篮子,把遮着蘑菇的宽宽的牛蒡叶子掀开一半。

    “啊!”卡西扬朝篮子弯下身,说,“多棒的蘑菇呀!安努什卡真行呀!”

    “这是你女儿吗,卡西扬?”我问。安努什卡的脸泛出红晕。

    “不是,是亲戚。”卡西扬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喂,安努什卡,你走吧,”他马上又加了一句,“好好走,小心点……”

    “干吗让她走着回去呀!”我打断他的话说,“就让她坐我们的车走吧。”

    安努什卡的脸红得像罂粟花,她两手抓住篮子上的小绳子,不安地看了一眼老头。

    “没事,她能走,”他仍用淡淡的懒洋洋的腔调回答说,“她没事,她能走到。走吧。”

    安努什卡很快就走进树林了。卡西扬目送着她,然后低下头,笑了笑。在这长长的微笑里,在他对安努什卡所说的几句话里,在他同她说话时的那种语调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热烈的关爱和亲情。他朝着她离去的那个方向望了下,又微微一笑,摸摸自己的脸,点了几下头。

    “你为什么这样急着打发她走呢?”我问他,“我本想向她买些蘑菇呢。”

    “要是您想买,您到我家里一样可以买嘛。”他回答说,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您”这称呼。

    “你的小丫头挺可爱。”

    “不……哪儿话……这……”他似乎有些勉强地回答道,从这一刻起他又回到先前的那种沉默中去。

    看来,种种试图让他重新打开话匣子的努力都是白费劲,因此我便动身去林垦地了。此时炎热已稍稍消退了些,然而打猎还是不顺手,或者像人们常说的,我还是不走运,只好带着一只秧鸡和一根新车轴回到村子里去。车子快进院子了,卡西扬突然向我转过身来。

    “老爷,老爷呀,”他开口说,“我对不住你,是我的‘咒语’把所有的野禽赶走了。”

    “怎么这样说呢?”

    “这我明白。你的狗挺聪明,是只好狗,可它啥也干不了。想想看,人很了不起,不是吗? 可是就说野物吧,又能拿它们怎么办呢?”

    要让卡西扬确信念“咒语”让野禽躲开是不可能的事,那是白费工夫,所以我就什么都不说了,这时我们的车子已拐进大门。

    安努什卡没在屋里,她已经回来过,把一篮子蘑菇放在了屋里。叶罗菲先是对这个新车轴作了一番严厉的不公道的评判后,才把它安上去。过了一小时,我们动身了,我拿了些钱给卡西扬,起先他不肯收,后来想了想,在手心里攥了一会,便揣进怀里了。在这一小时里,他几乎没说一句话,他仍然倚着大门站着,也不回应我的车夫的责备,跟我道别时也极为冷淡。

    我刚一回来,就发现我的叶罗菲心情很不爽。确实,村子里啥吃的也没有找到,给马饮水的地方也很差劲。我们出发了。他坐在驾驶座上,连后脑勺都在表示不满,他极想跟我絮叨絮叨,可是他在等我先开口发问,这时候他只是轻声发发牢骚,对着马儿数落几句,有时说些挖苦的话。“村子!”他咕哝说,“还算是个哪门子村子呢!想要点克瓦斯,连克瓦斯也没有。啊,上帝!那水呀,简直叫人恶心!(他大声啐了一口。)黄瓜没有,克瓦斯没有,啥都没有。哼,你呀,”他朝着右边的拉套马大声地说,“我可知道你,你这滑头!你想偷懒不是。(他抽了它一鞭。)这马现在全变狡猾了,早先这畜生多听话呀。哼,哼,你还敢回头瞧!……”

    “告诉我,叶罗菲,”我开口说,“这个卡西扬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罗菲没有马上回答我,他向来是个深思熟虑而淡定从容的人。我一下就猜到了,我的问题让他既愉快又宽慰。

    “那个跳蚤吗?”他拽了拽缰绳,终于开了口,“这是一个怪人,其实就是个疯子,这样怪的家伙,可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第二个的。比如说吧,就跟咱们这匹黄褐马一样的德行,很不听话——就是说,不爱干活。不用说,他哪是干活的料啊,那身子骨是很差——不过,总得——他打小就这副德行。最初他跟着他的叔叔们拉脚——他们都是赶三套车的——后来他大概干腻了,就甩手不干了。他就在家里宅着,后来是连家里也待不住,他就是喜欢折腾——简直就像个跳蚤。幸亏他遇上了好心肠的东家,没有强求他干活。打那时候起,他就像只没人看管的山羊,到处晃荡。他真是怪得出奇,只有上帝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有时候一声不吭,闷得像个树桩,有时候一说起话来,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说些什么。有这样的人吗?还真没有这样的。此人行为古怪,可是唱歌倒唱得真不错。唱得蛮像那么回事,还真不错。”

    “据说他会治病?”

    “治啥病呀!呵,他哪里会呀!他就是这样好吹。话说回来,我的瘰疬倒是他给治好的。”他沉默了一下,又说,“他哪里会治病呀!笨蛋一个。”

    “你早就认识他啦?”

    “早认识了。我跟他在瑟乔夫卡村时是邻居,村子就在梅奇美人河边上。”

    “那么,我们在树林里遇上的那个叫安努什卡的丫头是他家里的人吗?”

    叶罗菲回头瞧了瞧我,咧开大嘴笑了笑。“嘿!是的,就是他家的。她是个孤儿,没有娘,不知道谁是她的娘。咳,可能是他的亲人吧,太像他了。她就住在他家里。是个机灵的丫头,没得说,是一个好丫头。老头儿可心疼她啦,这丫头确实不错。说来您不一定信,他还想教自己的安努什卡识字呢。他当真会这样做的,他就是这么一种怪人嘛。他这个人可没个准儿,没个分寸的……吁——吁——吁!”我的车夫突然打住了话,勒住了马,向一旁弯过身,闻起气味来,“好像有股煳味?确实!我不喜欢这些新车轴,最好得上点油。我去弄点水吧,正好这儿有个小池塘。”

    叶罗菲从驾驶座上慢慢地爬下来,解下水桶,就去池塘里打水,回来后,听着轮毂浇上水后忽而发出一阵嗤嗤声,他颇有些满意……约十俄里的路上,他不得不给滚烫的车轴浇了六七回水。我们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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