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厌恶跟那些粗俗的人来往,怕因此坏了自己的名声,高兴的时候便自称是伊壁鸠鲁的崇拜者,虽然他对哲学素来没有好感,认为它是德国哲人们的糊涂食物,有时干脆说哲学是胡言乱语。他也爱好音乐,玩牌时常常轻轻地哼唱,而且还满含感情;他还记得《露琪亚》和《梦游女》中的一些段子,但不知为何总是用高嗓门儿去唱。每年冬天他都要去彼得堡。他家里收拾得分外整洁,连马车夫们也深受他的影响,不但天天擦马轭、刷洗上衣,而且还主动洗脸。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家的仆人们看起来有点苦相,可是在我们俄国,你是分不清什么是苦相,什么是睡相。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起话来既柔和又悦耳,顿挫有致,似乎是很享受地让每个字从他洒满香水的漂亮的小胡子里流出来;他还常常用一些法国词语,如:“Mais cest impayable”,“Mais comment donc”等。由于这种种原因,至少我是不大乐意去拜访他的,若不是他那边有松鸡和山鹑的话,我也许根本就不会和他来往。在他家里,你会有一种奇怪的惶恐感觉,就算生活舒适也不会让你愉快。晚上,当一个穿着带花纹扣子的浅蓝制服的鬈发仆人出现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地给你脱靴子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如果把这个苍白干瘦的仆人突然换成一个颧骨极宽、鼻子粗大的健壮小伙子(他刚被主人从田间叫了回来,不久前赐给他的土布衣服已撕破了十来处),那你会有说不出的高兴,即便你那整条小腿可能会同靴子一块被他拽下来,你也会乐意冒这个险。
尽管我对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没啥好感,但有一次我却不得不在他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吩咐套好我的马车,可是主人要我吃了他的英式早餐才走,他带我到了他的办公室。除了茶以外,还给我们端来了肉饼、半熟的鸡蛋、奶油、蜂蜜、干酪等。戴着白手套的两个仆人默默地揣摩着我们种种细微的心思,利索地伺候着。我们坐在波斯式的长沙发上。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穿着肥大的丝绸灯笼裤,黑色丝绒上衣,头戴有蓝穗子的漂亮的菲斯卡帽,脚穿中国式平底黄便鞋,品着茶,脸上笑嘻嘻的,细细察看自己的指甲,吸着烟,把靠垫枕在腰部,总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饱饱地享用了早餐之后,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带着满意的神情给自己斟了杯红酒,刚把杯子端到嘴边,突然皱起了眉头。
“干吗不把酒温热呢? ”他厉声问一个仆人。那仆人立马吓得面色煞白地愣在那里。
“伙计,我在问你呢。”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平静地接着说,眼睛紧盯着那个仆人。
那可怜的仆人惶恐地站在那里,手里转悠着餐巾,一声不吭。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低着头,思索着,一边蹙起眉头瞧了瞧他。
“Pardon,mon cher。”他带着愉快的笑容说,用手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膝头,又盯着那个仆人。“好了,干活去吧。”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补了一句,随后扬起眉头,按了按铃。
进来了一个人,他又胖又黑,一头乌发,低额门,眼睛鼓鼓的。
“费多尔的事……去安排一下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十分克制地低声说。
“遵命。”那胖子回了一声就出去了。
“Voilà,moil cher,les désagréments de la campagne。”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乐呵呵地说,“您要去哪儿呀? 别忙着走,再坐一会儿吧。”
“不啦,”我答道,“我得走啦。”
“又是打猎!唉,真拿你们这些猎人没法!眼下您要去哪儿呢?”
“去四十俄里外的里亚博沃。”
“去里亚博沃? 嘿,那可巧了,这样一来,我正好跟您一道去。里亚博沃离我的领地斯皮罗夫卡村只有五俄里地,我呢,好久没有到斯皮罗夫卡去晃悠了,老是抽不出工夫。这次凑巧,您今天到里亚博沃打猎,晚上就到我那个村子去。Ce sera charmant。咱们一起吃晚饭——咱们带着厨子去——您就在我那儿过夜。太好了!太好了!”他不等我回答就这样说。“C’est arragé。……喂,谁在那儿? 快吩咐给我们套车,快一点。您没有到过斯皮罗夫卡吧? 我有点过意不去让您在我的总管家里过一夜,不过我知道,您不会太在乎的,去里亚博沃还可能要在干草棚里过夜呢……咱们走吧,走吧!”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哼起了一首法国的浪漫小调。
“您也许还不清楚,”他轻轻摇晃着双腿,继续说,“我那边的庄稼人是交代役租的。宪法规定的嘛,有啥法子? 他们给我交租金倒是不含糊的。说实话,我早就想让他们改成劳役租,可是地太少啊,就这样我也纳闷,他们是怎么应付过去的。不过,C’est leur affaire 。我那边的总管是很能干的,une forte tête。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啊!您会见到的,真的,机会难得啊!”
实在是没法,本来早上九点钟我就该动身的,可是我们直拖到下午两点钟才出发。打猎的人定能体会到我是何等的焦急。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如他自己所说的,喜欢找机会自行其乐,因此要带上数不清的内衣、食品、外衣、香水、枕垫以及各种各样的化妆品,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节俭自律的德国人来说够用上一年了。每次车子从山坡下驶时,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总是要简短而严厉地叮嘱一句,由此我可以断定,我的这位朋友是个十足的怕死鬼。不过,这一路颇为顺利,只是在一座刚修好不久的小桥上,厨子坐的那辆车子翻倒了,后轱辘压住了他的腹部。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看到自家的“卡列姆”摔在地上,着实吓了一大跳,赶紧叫人去问他的手还好吧? 一听说厨子的手并无大碍,便立刻放下心来。由于这种种事,我们这一路走了很久。我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同坐一辆马车,旅程快终了的时候,我感到烦闷得要死,而且,在好几小时的旅程中,我的这位同伴已经筋疲力尽,无精打采起来。我们终于到了,不过不是到了里亚博沃,而是直接到了斯皮罗夫卡,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这一天我反正是打不成猎了,也就只好随遇而安。
厨子比我们先到几分钟,看上去,他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也通知了该通知的人。因此我们一进村口,村长(总管之子)就已在那里迎候我们了。他是个彪形大汉,体格结实,长着棕黄色头发,没有戴帽,骑在马上,敞着新外衣。“索福龙在哪儿?”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问他。村长先是利索地跳下马,向主人深深地鞠个躬,说:“您好,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然后抬起头,打起精神报告说,索福龙到彼罗夫去了,已派人去叫他。“那好,你跟我们来吧。”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道。村长为了表示礼貌,把马往旁边拉一下,翻身上马后,把帽子拿在手上,跟在马车后面碎步小跑。我们的马车往村子里走着。有几个庄稼汉坐着空大车迎面而来。他们是从打谷场上来的,一路唱着歌,全身颠簸着,腿悬空地晃动着,一看到我们的马车和村长,一下就全不作声了,摘下自己的冬帽(这时候正是夏天),欠起身子,像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朝他们慈祥地点点头。一种惊惶不安的气氛在村子里扩散开来。穿格子裙的农妇们扔出劈柴来驱赶那些不懂事的或过分热情的狗。一个大胡子长到眼皮下的瘸腿老汉把一匹还没有喝够水的马从井边拉开,不知所以地朝马肚子上击了一拳,然后才鞠了个躬。有几个穿长衬衫的娃娃哭喊着往屋里跑,趴到高高的门槛上,耷拉下脑袋,向上跷起腿,就这样挺灵活地滚进门里,滚进黑洞洞的过道里,再没有从那儿露脸了。甚至连母鸡也都慌慌忙忙地急着从门底下钻进去,唯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坎肩似的、红尾巴翘到鸡冠上的神气活现的公鸡仍然待在大路上,本来想要啼叫,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也跑掉了。总管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不在一起,它在茂密的绿油油的大麻地中央。我们的马车在大门前停下,佩诺奇金先生站起来,潇洒地脱下披风,走下车来,亲切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总管的妻子在那里迎候,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并走上前来吻主人的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让她随便吻了个够,然后登上台阶。在过道幽暗的角落,站着村长的妻子,她也鞠了躬,可是不敢前来吻手。过道右边的所谓凉屋里已有两个农妇在忙着收拾,她们把各种破烂、空罐子、发硬的皮袄、油钵子、放着一堆破布头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婴孩的摇篮等通通搬了出去,用浴室的笤帚打扫灰尘。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打发她们出去,在圣像下的一条凳子上坐下来。车夫们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以及其他什物往里搬,并尽量让自己那笨重的靴子放轻一些。
这时候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村长询问了收成、播种以及其他农事的情况。村长的回答还是使人满意的,可不知为什么有点心不在焉,仿佛是在用冻僵的手指去扣衣服的纽扣一般。他站在门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给一个手脚麻利的仆人让道。我从他那健壮的肩膀后面,看见总管的妻子在过道里悄悄地殴打另一个农妇。霎时传来马车的响声,马车停在了台阶前,接着总管进来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所说的这个国之栋梁,块头不大,宽肩膀,白头发,体格壮实,红鼻子,浅蓝色的小眼睛,扇形的大胡子。捎带说一句,我们发现,自从俄罗斯立国以来,还没有一个发财又发福的人不长又宽又密的大胡子的,有的人长期只蓄有稀疏的尖胡子,曾几何时,便长出满脸的胡子来,就像一个光圈,真不知这些须毛是打哪儿来的!这位总管大概在彼罗夫喝高了点,脸盘浮肿,一身的酒气。
“哎呀,是您啊,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呀,”他拖着长调说着,脸上显得那么高兴激动,眼看就要掉泪似的,“好不容易盼到您大驾光临呀!请伸手,老爷,请伸手。”他说着,已提前把嘴伸过来了。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满足了他的愿望。
“喂,索福龙老兄,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呀?”他亲切地问道。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索福龙大声说,“情况咋能差得了呢!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您来了,真给我们村子大添光彩,是我们今世的莫大福分。上帝赐您光荣,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上帝赐您光荣!托您的福,这儿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此时索福龙沉默了一会,瞅了瞅老爷,似乎又感情冲动起来(同时酒性也发作了),再次要求吻手,说话比先前更带唱腔了。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大恩人!哎呀,真是的!我都高兴得傻了啊……主啊,我都不敢相信眼睛啊……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瞄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问道:“N’est-ce pas que c’est touchant?”
“啊,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喋喋不休的总管继续说,“您这是怎么啦? 您可让我急死了。您老要大驾光临,怎么不事先通知我呢。您打算在哪儿歇脚呢? 瞧这儿多不干净呀,全是灰尘……”
“没关系,索福龙,没关系,”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微笑着回答,“这儿挺好。”
“哎呀,我们的好老爷——哪儿好呢? 对于我们庄户人家来说算是好的;可是您哪……哎呀,我的好老爷、大恩人,您哪,我的好老爷!……请原谅我这个傻瓜吧,我简直疯了,全变傻了。”
说话间晚餐备好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开始用餐。老头子把他的儿子赶了出去,说是人多气闷。
“怎么样呀,老头子,地界划清了吗?”佩诺奇金先生问,他显然是想模仿庄户人家的说话语气,朝我眨了眨眼睛。
“划清了,老爷,全托您的福。前天在清单上签过字了。赫雷诺夫的那帮人起初闹些别扭……真的,闹些别扭,老爷。他们要这样,要那样,鬼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那都是些蠢货,老爷,都是些蠢驴。而我们呢,老爷,照您的意思表示谢意,给经纪人米科莱·米科拉伊奇一些好处;一切都是照您的吩咐去办的,老爷,您怎么吩咐的,我们就怎么办,而我们做的,伊戈尔·德米特里奇全知道。”
“伊戈尔向我报告过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郑重其事地说。
“那是当然,老爷,伊戈尔·德米特里奇当然会向您报告的。”
“喂,如今你们大概都满意了吧?”
索福龙正等着这句话呢。
“哎呀,您哪,我们的好老爷,我们的大恩人!”他又像唱似的说起来,“托您的福啦,我们的好老爷,我们日日夜夜都在为您祈祷上帝呀……要说地吗,当然还少了些……”
佩诺奇金打断他的话,说:“哦,好了,好了,索福龙,我知道,你是我忠心耿耿的仆人。那么,收成咋样?”
索福龙叹了口气。
“唉,我们的好老爷呀,收成可不大好呢。是这样的,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爷,允许我向您报告,出了一档子事,(这时候他摊开双手走近佩诺奇金先生,弯下身子,眯起一只眼睛。)在我们的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
“我也搞不清,老爷,我们的好老爷,看来,那是仇人搞的鬼。还好,那是在靠近别人地界的地方。不过,说实话,是在我们的地里。我趁还没有别人发现,赶紧叫人把尸体拖到别人的地上,还派人去守着,我叮嘱过自己的人:不许乱说。为了防备万一,我对警察局局长解释过了,告诉他是怎么怎么回事,还请他喝了茶,给他意思意思点……老爷,您猜怎么着?这事就推到别人身上了,要不然,为了这具尸体,那就得轻松花掉两百卢布啊。”
佩诺奇金先生听着自己总管能耍这样的鬼花招,不住地发笑,几次用头指指他,对我说:“Quel gaillard,ah?”
这时天色已全黑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叫人把餐桌上的东西收走,把干草拿来。仆人替我们铺好床,摆好枕头,我们便躺了下来。索福龙听了第二天的活动安排之后就回去了。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临睡前还谈了一会儿关于俄罗斯农民的优秀品质,并且告诉我说,自从索福龙管事以来,斯皮罗夫卡村的农民就没有欠过一分钱的租。更夫敲起了梆子,一个还没有养成自我克制精神的小娃娃在某间屋里尖声啼哭起来。我们睡着了。
第二天,我们起了个大早。我本准备到里亚博沃去,可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希望我参观他的领地,要我留下来。我本人倒挺想看看,那个国之栋梁索福龙的优秀品质究竟如何,眼见为实嘛。总管来了,他穿一件蓝色外衣,系一条红腰带。他说话比昨天少多了,机灵而专注地瞧着老爷的眼色,回答问题头头是道。我们和他一起去打谷场。索福龙的儿子,那彪形大汉村长,从各种特征来看,是个十足的笨蛋,他也跟着我们一道去,还有一个名叫费多谢伊奇的乡村保安也来作陪,他是个退伍士兵,长着浓密的小胡子,脸上带着极古怪的表情,仿佛老早受了什么特殊的惊吓而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我们参观了打谷场、干燥棚、烘禾房、库棚、风磨、牲口院、幼苗、大麻田等等,的确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井井有条。不过那些庄户人家的忧郁神情却使我有几分疑惑。索福龙不仅讲究实用,而且也注意美观:每条水渠边上都栽着爆竹柳,打谷场上各禾堆间都留出一条条小道并铺上沙子,磨房的风车上还装有风向标,样子很像张着嘴巴吐着红舌头的狗熊;在砖砌的牲口院墙上加砌了一道希腊式的三角楣饰,在它下面有用白粉题写的一行字:“此牲畜栏于1840年建于希波洛夫卡村。”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很是感动,用法语向我讲了代役租制的种种好处,可是又指出,劳役租制对于地主好处更多——那就不管它了!他开始给总管出点子:如何种土豆,如何给牲口储备饲料等等。索福龙很专心地聆听主人的高见,有时也谈点不同的看法,已经不再尊称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好老爷和大恩人了,而且老是强调耕地太少,不妨再买一些。“这有什么,那就买呗,”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说,“以我的名义,我不反对。”索福龙听了这话也不说什么,只是捋捋大胡子。“不过这会儿不妨到林子里去看看。”佩诺奇金说。立即有人把骑的马给我们牵来了。我们便骑着马前往树林,或者如我们那里所说的,前往“禁伐区”去了。在这片“禁伐区”里,我们看到了极其荒僻和原始的景象,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为此赞了索福龙,拍拍他的肩膀。关于造林方面的事,佩诺奇金先生抱的是俄国人的传统观点,当即他给我讲了一件他认为极其有趣的事。他说,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地主为了开导他的护林人,就把护林人的胡子拔了近一半,以此来说明树林不是越砍得多便越长得旺的。不过,在其他一些方面,无论索福龙或是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两人都不回避采用新方法。回到村子后,总管带我们去看看他近期从莫斯科定购来的簸谷机。这台机器确实显得效率高,但是,倘若索福龙知道这最后一段游程中有何等扫兴的事在等待着他和老爷,大概他就宁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了。
这事是这样的。我们刚走出棚子,便看到以下的情景。离门口几步远处,有一肮脏的水潭,三只鸭子正在那里无忧无虑地拍水嬉戏,在水潭边还站着两个庄稼汉:一个是年约六十的老头,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小伙。这一老一少穿着打了补丁的麻布衫,光着脚丫,腰间系着绳子。乡村保安费多谢伊奇在他们身旁使劲地劝阻,倘若我们在棚子里多待上一会儿,也许就已把他们劝走了,可是一看见我们,他便垂着手,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了。村长也张着嘴,困惑地捏着拳头站在那里。阿尔卡季·帕夫雷奇皱起眉头,咬紧嘴唇,走到那两个上访者跟前。两个人一声不吭,向他跪了下来。
“你们要什么?有啥要求啊?”他用严厉的略带鼻音的声音问道。两个庄稼汉对视了一下,没有吭声,眯起眼睛,像躲避阳光似的,呼吸急促起来。
“说吧,怎么回事?”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问了一句,立即转身问索福龙,“是哪一家的?”
“是托博列耶夫家的。”总管慢悠悠地回答。
“喂,你们咋啦?”佩诺奇金先生又问,“怎么,你们没有舌头吗?你说说,你要什么?”他朝那老头点下头,继续说,“不用怕,傻瓜。”
老头挺直他那黑褐色的皱巴巴的脖子,歪撇着发青的嘴唇,声音嘶哑地说:“替我们做主吧,老爷!”又在地上磕了下头。那个年轻的庄稼汉也鞠了个躬。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傲慢地看看他们的后脑勺,扬着头,双腿稍稍分开。
“怎么回事? 你要告谁的状呀?”
“是谁折磨你呀?”
“是索福龙·亚科夫利奇,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沉默了一会儿。
“你叫什么?”
“安季普,老爷。”
“这是什么人?”
“是我小儿子,老爷。”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又沉默了一会儿,小胡子动了动。
“他是怎么折磨你的呀?”他问,透过小胡子瞧了瞧老头。
“老爷,他把我家全给毁了。我的两个儿子,老爷,还没轮到就被拉去当兵了,眼下又要拉走我的小三。昨天,老爷,他又牵走我的最后一头母牛,还毒打了我的婆娘——都是他干的好事。”他指了指村长。
“哼!”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哼了一声。
“别让他把我家全给毁了呀,大人。”
佩诺奇金先生皱起了眉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带着不满的神色低声地问总管。
“他是个酒鬼,尊敬的老爷,”总管首次用了这个敬语回答,“他不干活,已经欠租五年啦,尊敬的老爷。”
“索福龙·亚科夫利奇替我把欠租交过了,老爷,”老头继续说,“五年的租都交过了,交过之后,他就把我当奴隶使唤了,老爷,还有……”
“那你为什么会欠租呢?”佩诺奇金先生厉声问。(老头低下了头。)“大概是你爱喝酒,老在酒馆里胡混吧?(老头张嘴想说话)我可知道你们,”阿尔卡季·帕夫雷奇怒气冲冲地接着说,“你们就知道喝酒,赖在炕上不起,让本分的庄稼汉替你们干活。”
“他还是个无赖呢。”总管插了一句。
“那还用说。情况常常就是这样的,这我见过不止一次。整年里东游西荡,耍无赖,如今却来跪下求情。”
“老爷,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老头绝望地说,“请开恩呀,替我做主吧,我哪儿是无赖呢? 苍天在上,我们是受不了了啊。索福龙·亚科夫利奇看我不顺眼,为什么看不顺眼——让上帝审判他吧!我家全让他给毁了,老爷!就连剩下的这个小儿子,连他也要……(老头那皱起的黄眼睛里闪着泪花)发发慈悲吧,老爷,替我做主吧……”
“还不止我们一家呢。”那年轻的庄稼汉正要开口说话,阿尔卡季·帕夫雷奇一下火了,喊道:
“谁问你啦,啊? 没问你,你就别说话……这算什么呀? 跟你说,闭嘴!啊,天哪!简直反啦!不行,老弟,我可不许乱来啊,我有……(阿尔卡季·帕夫雷奇向前跨了一步,大概是想起我在旁边,就转过身,把手插进口袋里。)“Je vous demande bien pardon,mon cher。”他强装微笑,明显地压低了嗓门儿:“C’est le mauvais c?té de la médaille。”“唉,好啦,好啦,”他继续说,没有去瞧那两个庄稼汉,“我会叫人处理的。好啦,去吧。(两个庄稼汉没有站起身来。)唉,我不是对你们说过了吗……好啦,去吧,我说了,我会吩咐处理的。”
阿尔卡季·帕夫雷奇转身背向着他们。“老是不知足。”他透过牙缝低声说,随之便大步走回去了。索福龙跟在他后面。乡村保安瞪大了眼睛,似乎打算要跳到老远的地方去。村长把鸭子轰出了水潭。两个上访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互相看了看,便头也不回地拖着脚步走回家去了。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我已在里亚博沃了,打算和我的老相识、庄稼汉安帕季斯特一起去打猎。直到我离开斯皮罗夫卡村的时候,佩诺奇金都还在生索福龙的气。我跟安帕季斯特谈起了斯皮罗夫卡的农民,谈到了佩诺奇金先生,问他认不认识那里的总管。
“您是指索福龙·亚科夫利奇吗?那个家伙呀!”
“他这人怎么样?”
“那是条狗,不是人,这样的狗,就是到库尔斯克都找不到。”
“此话怎讲?”
“斯皮洛夫卡只是名义上算那个叫佩什么金的领地,实际上不是佩什么金的在掌管,而是索福龙在掌管。”
“原来这样啊?”
“他把那个村子当作自己的家产。周围的庄稼人都借他的债,都像雇农似的替他干活:派这个赶车,派那个干这样那样的活……可把他们折磨死了。”
“他家的地好像不多吧?”
“还不多? 光在赫雷诺夫就租了八十俄亩地呢,在我们这儿也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地,另外还有整片的一百五十俄亩。他不光是经营土地,还买卖马匹、牲口、柏油、奶酪、大麻,贩卖这个那个的……这家伙脑瓜子可灵光了,太聪明了,所以他发财了,这个流氓!可恨的是,他太狂了。他是野兽,哪儿是人呢,可以说,就是一条狗,一条纯种恶狗啊。”
“那他们干吗不去告他呢?”
“哎!老爷才不会管这事呢!又没人欠他的租子,他干吗去管? 稍等!”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唉,你可以去试试,告他一下。等着瞧,他会把你……就那样……”
我想起了那个安季普,就对他讲了我所看到的情形。
“嗯,”安帕季斯特说,“这会儿他恐怕要吞了他,他要把他整个人都吃了。村长准把他揍个半死。真不走运呀,这可怜的人儿!干吗遭这份儿罪呀!他在村大会上跟他,跟总管顶撞过,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这事可闹大了!于是他就狠狠地报复他了,折磨起安季普。现在他可要吃了他。他就是这样一条狗,一条恶狗,主啊,宽恕我的罪孽吧。他知道什么人好欺侮。有些老头有点钱,家里人又多,这秃鬼就不敢去碰,这次他可就发作了。安季普的儿子没有轮到就被他送去当兵,这个恬不知耻的骗子,一条恶狗,主啊,饶恕我的罪孽吧!”
我们出发去打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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