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喂,大爷啊!”我打着招呼。
他停止了咀嚼,高高扬起眉头,尽力睁开眼睛。“啥事啊?”他声音沙哑,含混不清地问道。
“这附近哪儿有村子啊?”我问。
老头又咀嚼起来,没听清我的话。我又大声地问了一遍。
“村子?有啥事啊?”
“我要去避避雨。”
“什么?”
“避雨。”
“哦!(他挠挠自己晒黑的后脑勺。)那你,就这样走,”他忽然话多起来,胡乱地挥着手,“这样吧……你就顺着林子边走,那边就有一条大路;你别走那条路,要一直往右走,一直走,一直走……那边有个阿纳尼耶沃村。要不然就去西托夫卡村。”
我勉强听懂了老头的话。他那胡子妨碍他说话,他那舌头也不大听使唤。
“你住哪儿啊?”我问他。
“什么?”
“住哪儿,你?”
“阿纳尼耶沃村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什么?”
“你干什么呀,在这儿?”
“在这儿做看守。”
“你看守什么呀?”
“豌豆。”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
“得了吧,你多大年纪啦?”
“上帝知道。”
“大概你眼神不好吧?”
“不好。常常啥也听不见。”
“请问,那怎么能让你做看守呢?”
“这事上面才知道。”
“上面的人!”我一边想着,一边心疼地看着这可怜的老头。他摸了摸,从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干面包,像小孩似的啃了起来,这使得那本来已凹陷的腮帮子显得更干瘪了。
我朝着林子那边走去,向右拐,照那老头的指点,一直走,一直往前走,终于来到了一个大村子,那里有一座新式的带圆柱的石砌教堂,还有一座宽敞的地主住宅,也有圆柱。透过密麻麻的雨丝,大老远便可看到一所盖着木板屋顶、耸着两个烟囱的房子,它比旁的房子高,想必是村长的屋子,我就向那个房子走去,但愿他家里有茶炊、茶、糖和不很酸的鲜奶油。我的狗哆嗦了一下,陪我登上了台阶,进入穿堂,推开门一看,里面不是摆着一般农家的陈设,而是摆有几张堆着文书的桌子、两个红色柜子、溅满墨水的墨水瓶、笨重的锡制吸水沙盒、长长的羽毛笔等。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长着一张浮肿的病态的脸,一双小眼睛,额门肥胖,鬓毛浓密。他整齐地穿着一件灰色土布外套,衣领和衣襟上油光光的。
“您有啥事?”他一下抬起头问我,那样子就像一匹马被人猛地抓着头似的。
“是管家住在这里,还是……”
“这儿是主人的管理处。”他打断我的话说,“我是在这儿值班。难道您没看见那牌子吗?挂着牌子呢。”
“这儿可以烘干衣服吗?村子里哪家有茶炊啊?”
“怎么会没有茶炊呢,”穿灰外套的小伙子神气地回答说,“您到季莫费神甫那儿去,或者到仆人家去,要不,就去找纳扎尔·塔拉西奇,找看家禽的阿格拉菲娜也行。”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蠢货? 不让人睡怎么的,蠢货!”隔壁房间里有人说话了。
“进来了一位老爷,问哪儿可以烘干衣服?”
“哪位老爷?”
“我不认识。他带着狗和猎枪。”
隔壁房间里的床咯吱地响了下,门开了,进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矮矮胖胖的,脖子粗得像公牛,眼睛鼓鼓的,腮帮滚圆,满脸油光。
“您有何贵干?”他问我。
“想把衣服烘干一下。”
“这儿不是烘干衣服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儿是管理处,不过,我会付钱的…”
“也许这儿也可以吧,”这胖子回答说,“那么请上这边来。(他带我去到另一房间,但不是他刚才从那儿出来的那一间。)您就在这儿,可以不?”
“好的……可以给我来杯奶茶吗?”
“行,马上给送来。您先把衣服脱了,休息一下,茶过一会儿就送来。”
“这是谁家的庄园呀?”
“是叶列娜·尼古拉耶夫娜·洛斯尼科娃太太的。”
他出去了。我往四周看了看:我在的这房间与办公室之间有一道板壁,紧挨着板壁放着一个很大的皮沙发,在朝马路的唯一的窗子两旁,还摆放着两个靠背很高的皮椅子。在糊有带粉红花纹的绿壁纸的墙上挂着三大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条戴蓝脖套的猎狗,并题有几个字:“这是我的快乐”,在狗的脚边画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有一棵松树,树下蹲着一只大得不成比例的兔子,竖着一只耳朵。另一幅画上画着两个老头在吃西瓜,西瓜后面远处显出一个希腊式柱廊,上题“逍遥宫”几个字。第三幅画上画有一个躺着的半裸女人,按透视法缩小了,有一对红红的膝盖和肥厚的脚后跟。我的狗赶紧尽力钻到沙发底下,显然在那里吸了不少灰尘,所以接连大打喷嚏。我走到窗前,看见从地主住宅到管理处的路上斜铺着木板:这种预防措施是顶管用的,因为我们这一带地方都是黑土,加上雨水连绵,到处泥泞不堪。这座背向马路的地主宅院附近的情况,也和一般地主宅院周围的情况差不多:穿着褪色花布衫的丫鬟们在跑前跑后,仆人们在泥泞地里艰难行走,不时停下脚步,无奈地挠挠脊背。甲长的一匹拴着的马懒洋洋地摇着尾巴,高高地抬起头去啃栅栏。母鸡咕咕地叫着,患了肺病似的火鸡不停地相互喊叫着。有一座大概像澡堂的昏暗破房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手里拿着吉他,正满怀激情地唱着一首有名的情歌:
唉,我就要离开这美丽的地方,
前往荒僻的遥远他乡……
胖子走进我的房间。
“您的茶来了。”他微笑着对我说道。
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小伙子,管理处的值班员,把茶炊、茶壶、垫着破茶碟的茶杯、一小罐鲜奶油和一串硬如石头的波尔霍夫面包圈摆放在一张旧的牌桌上。胖子便出去了。
“这是什么人,”我问值班员,“是管家吗?”
“不是,他原先是主任出纳,现在升为管理处主任。”
“难道你们没有管家吗?”
“没有。有位庄园总管,叫米哈拉·维库洛夫,可没有管家。”
“那么有经理吗?”
“当然有啊:一个德国人,卡尔洛·卡尔雷奇·林德曼多尔,不过他不当家。”
“那你们这里谁在当家呢?”
“太太本人。”
“原来这样啊!那你们管理处里的人多吗?”
“六个人。”小伙子想了一下。
“都是些什么人呀?”
“有这样一些人:主任出纳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还有办事员彼得,彼得的兄弟伊万也是办事员,另外一个伊万也是办事员,科斯根金·纳尔基佐夫也是办事员,还有我——有点数不过来了。”
“你们太太家里仆人大概很多吧?”
“不,不算很多。”
“到底有多少呢?”
“大约一百五十个吧。”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
“你字写得很好,是吧?”我开了口。
小伙子咧开嘴笑了笑,点点头,到办公室里拿来一张写满字的纸。
“这是我写的。”他小声说道,一直带着微笑。
我看到一张浅灰色的四开纸上用漂亮而粗大的笔迹写着:
命 令
阿纳尼耶沃村地主家总管理处致总管米哈依·维库洛夫
(第209号)
兹令你接此令后立即从速查明,何人于昨夜醉酒并唱着下流小调,路过英国式花园惊扰法籍家庭教师恩热尼夫人的安眠?守夜人究竟在干些啥?守夜者系何人,竟让出现如此狂乱事件?命令你对上述情况详加侦查,并尽快呈报本处。
总管理处主任尼古拉·赫沃斯托夫 命令上盖着一个大印章,印上写的是:“阿纳尼耶沃村地主庄园总管理处印”。下方还有一个批示:“切实执行。叶列娜·洛斯尼亚科娃”。
“这是女主人亲批的吗?”我问。
“当然啦,她总是亲笔批阅文件,不然命令就不能生效。”
“怎么,这命令要由你们交给庄园总管吗?”
“不,他自己会来看的,就是说,由别人读给他听,因为他不识字。(值班的小伙子又沉默了一会儿。)老爷,您觉得咋样,”他微笑着又说,“写得还好?”
“写得很不错。”
“不过不是我起的稿子。科斯根金对这个很拿手。”
“咋啦?你们写个命令都要先起草稿?”
“咋能不起稿呢?直接写是写不整洁的。”
“你拿多少工钱?”我问。
“三十五卢布,外加五卢布鞋钱。”
“你满意吗?”
“当然满意。我们这个管理处可不是啥人都能进得来的。说实话,看在上帝分上:我叔叔在地主家当差啊。”
“你日子过得可好?”
“挺好的。不过说句实话,”他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们这种人,比如说,要是在生意人那里做事,日子会过得更好。我们这种人在生意人那里会过得更自在。昨晚有个从温纽夫来的生意人到了我们这儿,他们一名打工的就跟我这么说的:好着呢,没得说,好得很。”
“是不是生意人给的薪水要多些?”
“上帝啊!要是你向他讨薪水,他会拽住你的脖子把你赶走。不,在生意人那里你得诚实可靠,要小心谨慎。他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穿,供你一切。要是你合他的意,他会给得还要多些……拿薪水干什么呀!完全用不着。再说啦,生意人生活也简单,是俄罗斯式的,跟我们一样:你跟他外出,他喝茶,你也喝茶;他吃什么,你也吃什么。生意人……怎么能比呢:生意人可不像地主老爷。生意人不胡来,比如他生气了,揍你几下就完事了。他不刁难人,不侮辱人。跟着地主老爷可就有罪受了!什么都不合他的意:这样不好,那样不满意。 你送他一杯水或者一些吃的,他会说,‘哎呀,水有臭味,哎呀,吃的东西有臭味!’你拿出去,在门外站一会儿,再送进去,他会说,哦,这回好了,哦,现在没有臭味了。’要是侍候太太呀,我跟你说,那可是贵妇人啊!还有那些小姐,就更不用提了!”
“费久什卡!”办公室里传来那胖子的喊声。
值班的小伙子快步走了出去。我喝了一杯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睡了大约两小时。 醒来后,本想起身坐起来,然而还是疲惫得懒得动。我闭上眼睛,但没有再睡。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低声谈话。我不由得倾身细听起来。
“是呀,是这样的呀,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一个声音说,“您说得对啊,这不能不考虑,不能不,确实……咳!”说话的人咳了一声。
“相信我吧,加夫里拉·安东内奇,”是胖子的声音在说,“难道我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您想想看。”
“您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呀,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您在这儿可以说是头号人物了。可这怎么办才好呢?”我不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们该怎么决定呢,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想听听您的意见。”
“怎么决定呀,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可以说,这件事全在于您呀。看来您不大乐意吧。”
“说啥呢,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您说什么呀? 我们就是做生意、做买卖的呀,我们就是来买货的嘛。可以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我们就是靠这个的嘛。”
“八卢布。”胖子一字一顿地说,传来了叹息声。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您要价确实太高了。”
“加夫里拉·安东内奇,不能再让了,看在上帝分上,不能再让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悄悄地抬起身子,透过壁缝看了看。胖子背朝我坐着。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生意人。此人有点干瘦,脸色苍白,像抹了一层植物油。他不断地摸着胡子,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嘴唇不时抽动。
“今年的青苗长势确实相当好,”他打破沉默,“我一路都在观赏。从沃罗涅日那边起,一路都长得不错哦,可说是一等品。”
“的确,青苗长得不错,”管理处主任回答说,“可是您要知道,加夫里拉·安东内奇,秋天长势好,春天收成未必见好。”
“这倒是,尼古拉· 叶烈梅伊奇,一切都得看上帝的安排,您说得完全对……你们那位客人大概醒了吧。”
胖子转过身来,仔细听了一下。
“没醒啊,还在睡呢。不过,也可能……”他走到门口来。
“没醒,还在睡。”他又说了一遍,又回到原位。
“喂,怎么样呀,尼古拉·叶烈梅伊奇?”生意人又开始说,“这个事总得有个了结吧……那就这样吧,”他继续说,不停地眨着眼睛,“这两张灰的和一张白的孝敬您大人,那边(他向主人庄园那边晃了下头)六个半卢布。击掌为定,咋样?”
“四张灰票。”管理处主任答道。
“唉。三张吧!”
“四张灰票,不要白票。”
“三张,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三张半,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了。”
“三张,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别再说了,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您可真不太好说话。”生意人喃喃地说,“这样我还真不如直接跟太太去谈呢。”
“那就请便吧,”胖子回答,“早该如此。的确,您干吗自找麻烦呢?那样要好得多!”
“唉,好啦,好啦,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你还真生气了!我只是说说而已嘛。”
“不,其实……”
“就这样吧,我说……说着玩的嘛。好吧,就给三张半,真拿你没办法。”
“本该要四张的,我犯晕,性子急了点。”胖子埋怨地说。
“那么那边,太太那边,给六个半卢布,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粮食给六个半卢布行吧?”
“ 已说定了,六个半。”
“好吧,击掌为定,尼古拉·叶烈梅伊奇(生意人张开手指拍一下这位主任的手掌)。上帝保佑您!(生意人站起身来。)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老爷,我这就去见太太,我就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已同我讲定六个半卢布这个价了。”
“您就这样说吧,加夫里拉·安东内奇。”
“那就请您收下。”
生意人把一小叠钞票交给了这位主任,鞠了个躬,摇了摇头,用两个手指夹起帽子,耸耸肩膀,波浪式地扭了一下腰,很有礼貌地踩着咯吱作响的靴子走出去了。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走到墙边,我看到,他是在点生意人交给他的钞票。门口伸进一个长着棕黄头发和浓密的络腮胡子的脑袋。
“咋样啊?”那个人问,“搞定了吗?”
“搞定了。”
“多少?”
胖子懊恼地挥挥手,指了指我这房间。
“啊,好的!”那脑袋说着,立即缩了回去。
胖子走到桌旁坐下来,摊开账本,取过算盘,拨动起算盘珠子,他不是用右手的食指而是用中指去拨的,这样显得很有派头。
值班的小伙子进来了。“你有什么事?”
“西多尔从戈洛普廖基来了。”
“啊!那叫他进来。等等,等一等……你先去瞧瞧,那位陌生的老爷怎么样了,是在睡还是醒了。”
值班的小伙子走进我这房间。我把头靠在当枕头的猎袋上,闭着眼睛。
“睡着呢。”值班的小伙子回到办公室,低声地说道。胖子从牙缝里轻声埋怨了几句。
“那就叫西多尔进来吧。”他终于说。
我又抬起了身子。进来的是个大块头庄稼汉,三十岁来岁,身体壮硕,红红的脸颊,淡褐色的头发,短短的鬈胡子。他向圣像祷告了一下,向管理处主任鞠了个躬,两手拿着帽子,挺直身子。
“你好,西多尔。”胖子说,一边拨着算盘。
“您好,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路上情况怎么样啊?”
“还好,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有点泥泞。”那庄稼汉说得很慢、很轻。
“你老婆可好?”
“老样子!”庄稼汉叹了口气,一只腿向前挪一下。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把笔搁在耳朵上,擤了一下鼻涕。
“这次你来有啥事?”他继续问,一边把方格手巾塞进口袋里。
“听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东家向我们要木匠。”
“ 怎么,你们没木匠还是咋的?”
“我们咋会没有木匠呢,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我们那儿是林场啊,谁都知道。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尼古拉·叶烈梅伊奇。”
“最忙的时候!是啊,你们都喜欢替别人干活,不爱给自己的主人干……还不是一样干活嘛!”
“活嘛,的确都是一样,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可是……”
“怎么讲?”
“工钱太……那个……”
“那又咋啦,瞧,都惯坏你们了。得了吧!”
“话得这么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总共一个礼拜的活,要拖上一个月。一会儿木料不够,一会儿又派我们去花园里扫路。”
“那有什么呢!太太亲自吩咐的,你我没啥好说的啦。”
西多尔不吭声了,两腿换来换去。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歪着头,专心地拨起算珠来。
“我们那边的……庄稼汉……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西多尔终于又开口了,每个字都说得结结巴巴,“要我给大人您意思一下……这儿……一点小意思……”他把他那只大手伸到上衣怀里,掏出一个红花纹手巾包。
“你这是干吗,你干吗啊,你疯了?”胖子急忙打断他的话。“去吧,上我家去,”他继续说,几乎把这个不知所措的庄稼汉推出去,“去问问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的,我这就来,去吧,别怕,走吧。”
西多尔走出去了。
“这个……笨蛋一个!”管理处主任朝着他背后嘟哝了一句,摇摇头,又打起算盘来。
突然,从外边、从台阶上响起一片喊声:“库普里亚!库普里亚!不要撞着库普里亚啦!”过了一多会儿,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进了管理处。他那样子像有肺病,鼻子特别长,眼睛呆滞,神情很是傲慢。他穿着一件破旧的上衣,领子是波利斯绒的,纽扣很小。他肩上扛着一捆柴火。有五六个仆人围着他,他们一个劲地喊着:“库普里亚!别撞着库普里亚啦!库普里亚当上烧炉工啦,当烧炉工啦!”可是这个穿波利斯绒领礼服的人丝毫不理会同伴们的起哄,而且面不改色。他迈着均匀的步子走到炉子旁边,卸下肩上的柴火,抬起身子,从后边口袋里掏出鼻烟盒,瞪起眼睛,把一撮掺着灰的草木樨末塞进鼻子。
这伙吵吵嚷嚷的人进来时,胖子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但看到是怎么回事后,便笑了笑,叫他们别嚷嚷,说隔壁房间里有个猎人在睡觉。
“什么样的猎人?”有两个人同声问。
“是位地主。”
“啊!”
“让他们闹腾好了,”穿波利斯绒领外衣的人摊开双手说,“关我什么事!只要不来碰我。我是当烧炉工了……”
“当烧炉工了!当烧炉工了!”那伙人欢欣地跟着喊说。
“是太太下的命令嘛,”他耸耸肩膀继续说,“你们等着瞧吧,还要让你们当猪倌呢。我是个裁缝,还是个好裁缝,是从莫斯科一流师傅那里学的手艺,替一些将军缝过衣服……我的这套本事谁也夺不走。你们有什么好神气的呢?有什么呢?怎么呢,你们脱开地主老爷的权势了吗? 你们只不过是吃白饭的,是懒虫。要是让我自由,我不会饿死的,我不会完蛋的;要是给了我身份证,我会好好付代役租,会让地主老爷们满意的。可你们会怎么样?会完蛋,会像苍蝇那样完蛋,一下,就完蛋!”
“你胡说八道,”一个头发淡黄的麻脸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这小伙子系着红领带,衣服的肘部已破了,“你曾经带着身份证出去闯过,可老爷就没见你交过一个戈比的代役租,你也一个子儿没赚到,勉强拖着双腿回家来,从那以后只能穿一件破衣衫过日子。”
“那有啥法子呢,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库普里扬(库普里亚的本名)答道,“人一旦爱上,这个人也就算完了,毁了,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再来对我评头论足吧。”
“你爱上什么人呀!瞧爱上一个丑八怪!”
“不,你可别这样说,康斯坦丁·纳尔基济奇。”
“你哄谁呢?我是见过她的,去年我在莫斯科亲眼见过的。”
“去年她确实难看了点。”库普里扬说。
“大家别说啥了,诸位,”一个人用轻蔑而随便的语调说,这是一瘦高个,满脸的粉刺,鬈发抹得油光光的,大概是个侍仆,“让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给我们哼哼他那支小曲吧。喂,唱吧,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
“好呀,对呀!”其他的人都附和着,“亚历山德拉可真行呀!他可把库普里亚给镇住了,没得说……唱吧,库普里亚!好样的,亚历山德拉!(仆人们为了表示亲热,称呼男人时常常用女性的名字。)唱呀!”
“这儿可不是唱歌的地方,” 库普里扬强硬地回答说,“这儿是地主的管理处。”
“这关您什么事? 兴许你自个儿也想当管理员吧!”康斯坦丁粗野地笑着回答说,“准是这样!”
“一切都得听地主的。”这可怜的人儿说道。
“瞧,瞧他想到哪里去了呀? 瞧那副模样,真逗呀!哈哈!”
大家都哈哈大笑,有的人还蹦跳起来。笑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大概是一个生活在仆人中的贵族的儿子:穿着一件带青铜扣的坎肩,系着淡紫色领带,那肚子已经长得圆圆的。
“听我说,库普里亚,你得承认,”尼古拉·叶烈梅伊奇显然也变得高兴了,温和了,得意扬扬地说,“当伙夫可不怎么样吧? 可能挺无聊吧?”
“那又怎样,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库普里扬说,“的确,你如今当上了我们这里的管理处主任,不错,这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你也曾经倒霉过,也住过庄稼人的小茅屋呀。”
“你可得给我当心点,别昏头不识相,”胖子气急地打断他的话,“人家是同你这傻瓜开玩笑,你这傻瓜,人家肯理睬你,你得感恩才是。”
“我只是随便说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对不起。”
“我也随便说说。”
门一下开了,跑进一个小厮来。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太太要你去一下。”
“谁在太太那儿?”他问这小厮。
“阿克西尼娅·尼基季什娜和一个从温纽夫来的生意人。”
“我马上就去。你们,伙计们,”他用诚恳的语调接着说,“你们最好同这位新任伙夫一起离开这儿吧,说不定那德国佬跑来了,又要去告状呢。”
胖子整了整自己的头发,用那只几乎被衣袖全遮住的手捂住嘴咳嗽了一声,扣好衣扣,迈着大步上太太那边去了。过不多会儿,这伙人和库普里亚也跟着出去了。留下来的只有我那个老相识,即那个值班的小伙子。他本来要削羽毛笔,可是坐在那里睡着了。几只苍蝇立刻利用这个大好时机围住他的嘴巴。一只蚊子停在他的脑门上,端端正正地叉开几只小腿,把自己的整个嘴慢慢地扎进他那柔软的肉里。先前那个长着棕黄头发和络腮胡子的脑袋又在门口出现了,它张望了一下,便同自己的十分丑陋的身躯一起走进办公室里来了。
“费久什卡!费久什卡!老睡大觉!”那个人说。
值班的小伙子睁开了眼睛,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上太太那儿去啦?”
“上太太那儿去了,瓦西里·尼古拉伊奇。”
“呃!哈哈!”我心想,“原来他就是主任出纳。”
主任出纳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然而,与其说他在来回踱步,不如说他在蹿来蹿去,那模样就像只猫。他穿一件后襟很窄的黑色旧燕尾服,衣服肩部直晃荡。他的一只手搁在胸前,而另一只手不断地去抓那根马毛做的又长又窄的领带,紧张地把头转来转去。他脚上穿的是一双羊皮靴子,走起路来很轻柔,没有咯吱咯吱地发响。
“今天雅古什金的一位地主来找过您。”值班的小伙子补说了一句。
“哦,找过我?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晚上去丘丘列夫家等您。他说,‘我有件事要跟瓦西里·尼古拉伊奇谈一谈。’到底什么事,他没有说,他说,‘瓦西里尼古拉伊奇知道的。’”
“哦!”主任出纳应了一声,走到窗口前。
“喂,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在管理处吗?”穿堂里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身材高高的人跨进门来,他看起来怒气冲冲,那张脸不算端正,但表情丰富而勇敢,衣着很整洁。
“他不在这儿?”他迅速地环视一下四周,问道。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到太太那里去了,”主任出纳回答说,“您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巴维尔·安德烈伊奇,您可以跟我说……您有啥事?”
“我能有啥事? 您想知道我有啥事吗?(主任出纳很尴尬地点点头。)我要教训教训他这个大肚皮坏蛋,这个挑拨是非的卑鄙家伙……我让他挑拨挑拨看!”
巴维尔猛地一下坐到椅子上。
“您咋啦,您怎么啦? 消消气……您咋就不害臊呀?您别忘了您是在说谁呢,巴维尔·安德烈伊奇!”主任出纳喃喃地说。
“在说谁呢?他当上了管理处主任,关我什么事!真是的,怎么选用这种人!简直可以说是把一头羊放进菜园子!”
“好啦,好啦,巴维尔·安德烈伊奇,好啦!别提了,这些小事说它干吗呀?”
“哼,这只丽萨·帕特丽凯夫娜,狡猾的狐狸,摇尾巴去了!我要等他回来。”巴维尔气冲冲地说,拍了下桌子。“瞧,他大驾光临了。”他向窗外一瞧,接着说,“说到谁,谁就到。我们恭候着呢!”他站起身来。
尼古拉·叶烈梅伊奇走进管理处。他喜形于色,但一瞧见巴维尔,便有点难为情。
“您好,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巴维尔向他慢慢地迎上前去,别具用意地说,“您好。”
管理处主任什么也没有回答。门口出现了一个生意人的脸。
“干吗不理我呢?”巴维尔继续说。“不过,不……不,”他又说,“这没对,吵呀骂呀都没有用处。是呀,你最好对我说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为什么老要毁了我?你说说看,说呀。”
“这儿可不是跟您说清楚的地方,”管理处主任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说,“而且也不是时候。不过,说实话,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您凭什么说我要毁了您或者老跟您过不去呢?再说啦,我怎么能够让您过不去呢? 您又不是这管理处的人。”
“那还用说,”巴维尔回答说,“要是那样就更糟了。可是您为什么装蒜呢,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反正您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
“不,您明白。”
“不,对上帝起誓,我不明白。”
“还对上帝起誓呢!既然是这样,那您说说,您怕不怕上帝?您为什么不让那位可怜的姑娘有条活路呢?您想把她怎么样?”
“您说谁呢,巴维尔·安德烈伊奇?”胖子故作惊讶地问。
“奇了怪啦!居然不知道?我说的是塔季雅娜。您怕上帝吧——为什么要报复呢? 您得顾点脸面:您是个有家室的人,您的孩子都长得有我这般高了,我也是个人嘛,我要结婚,我行得端坐得正。”
“这事凭什么怪我呢,巴维尔·安德烈伊奇?是太太不准你们结婚:这是太太的意思!关我啥事呢?”
“跟您不相关?您不是跟那个老妖精,那个女管家勾搭在一起吗? 您没有去搬弄是非吗? 嗯? 您说呀,你们没有无中生有地去诬陷那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吗? 她不是由于你们的慈悲才从洗衣的变成刷盘子的吗?不是由于你们的慈悲她才挨打,才穿粗布衣服的吗?讲点脸面吧,讲点脸面吧,您这把年纪,没准您会得中风死的……您总得向上帝作交代吧。”
“您骂吧,巴维尔·安德烈伊奇,尽管骂好了。看您还能骂多久!”
巴维尔一下就火了。
“怎么? 想威胁我?”他愤怒地说,“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不,伙计,你看错人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上哪儿都找得到饭吃。而你呢,可就是另一码事啦!你只能在这儿瞎混混,挑拨是非,偷偷摸摸……”
“瞧你倒神气起来了,”办公室主任也没了耐心,打断了他的话,“你就一庸医,不过一个庸医,有什么屁本事!听你的口气,好像多么了不起!屁!”
“哼,庸医,要是没有这个庸医,您这位大人早在坟墓里烂掉了……我真不该把你这样的人给治好了。”他透过牙缝喃喃道。
“是你把我治好的?不,你那是想毒死我啊,你让我吃了芦荟。”管理处主任接过说道。
“要是除了芦荟,没有其他药能治你的病,那该咋办呢?”
“芦荟是医药管理部门禁止使用的药,” 尼古拉继续说,“我还要打算去控告你呢。你就是想害死我——就这么回事!只是上帝不答应罢了。”
“算了,算了,两位……”主任出纳开口了。
“你别管!”管理处主任喊道,“他就是想毒死我!你不明白?”
“何必呢,听我说,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巴维尔绝望地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你这样逼我,我没法忍了。你就让我们安生吧,明白吗?要不然,我对你说吧,咱们两人中会有一个人没有好结果。”
胖子勃然大怒。
“我不怕你,”他嚷了起来,“听见没有,你这乳臭小子!我跟你老子就斗过,我摆平了他——这就是前车之鉴,你得留点神!”
“别提我父亲,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别提!”
“滚你的吧!你凭啥给我定规矩?”
“你听着,不准提!”
“你也听着,别犯浑。你以为女主人那么需要你,如果她必须从我们两人里挑一个,那你恐怕是保不住的,伙计!谁都不许胡闹,小心点吧!(巴维尔气得直打哆嗦。)那个塔季雅娜丫鬟是自己找事……等着吧,还有她受的呢!”
巴维尔举起双手,扑了上来,管理处主任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把他铐起来,铐起来。”尼古拉·叶烈梅伊奇哼哼叫起来……
这出闹剧如何收场我就不去描述了,就这样我已经很担心,是否已让读者感到恶心。
当天我就回家了。大约一星期后,我听说太太洛斯尼亚科娃还留着巴维尔和尼古拉两人供自己差使,而把那个塔季雅娜丫鬟打发走了,显然是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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