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猎枪在野地里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了。库尔斯克大道旁有一家旅店,我的三套马车就停在那儿等我。冷冷的细雨下个不停,从一大早就下了起来。真是烦死人,实在无奈,我只好在附近找个躲雨的地方——哪怕能避上一会儿也好。我停下来向四处张望,忽然看到豌豆地边上有一所矮小的草棚,我便迈步走过去,到了跟前,我朝草棚檐下一望,看见一个很是瘦弱的老头儿,他立即令我想起了鲁滨孙在他所滞留的孤岛上的一个情景:他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山羊。老头儿蹲在地上,眯着那对暗淡无光的小眼睛,就像兔子。这个可怜人的牙齿掉光了,急忙而又胆怯地嚼着又干又硬的豌豆粒,在嘴里翻来覆去。他只顾嚼嘴里的东西,竟丝毫也没察觉我走到了他身边。
“老大爷!喂,老大爷!”我呼唤着他。
他嘴巴停住不动了,高扬眉毛,吃力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又含糊。
“这儿附近有村子吗?”我问。
老人又咀嚼了起来,很明显他没听清楚我的问话,因此我便提高嗓门大声地重复了我的问话。
“村子吗?……你找村子干吗?”
“我要躲雨。”
“什么?”
“躲雨。”
“哦!”他挠了挠那晒黑了的后脑勺。“嗯,你呀,嗯,就这么走,”他忽然含混地说,一面随便挥挥手,“那……那,你就沿着林子走,走吧,一直向前走,前面能看到一条路。你别走上这条路,不要走这条路,要一直向右,一直走,一直走啊,一直走……你就会走到阿纳尼耶沃村。穿过它也可以去西托夫卡村。”
因为老头儿说话断断续续的,所以我听起来很费力。好像他的胡子碍着他说话,而且舌头也不怎么听使唤。
“你是哪儿人?”我问。
“什么?”
“哪儿人,你是?”
“阿纳尼耶沃村的人。”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什么?”
“你干什么呢,在这里?”
“在这里看地。”
“你看地里的什么东西呀?”
“看豌豆。”
我觉得很是好笑。
“算啦,你年纪不轻了吧!”
“老天知道。”
“你的眼神不太好使吧?”
“什么?”
“眼神不好使吧?”
“不好。有时啥都看不到。”
“那你怎么看豌豆呢?这不是胡闹吗!”
“这就要问那些管事的了。”
“管事的?”我心里寻思,看着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不由得怜悯起来。老头儿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块硬硬的面包,就像小孩一样啃了起来,一个劲儿把本来就塌陷了的两颊往里缩。
我朝树林子走去,照老人指点的方向,向右,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进了一个大村子。村子里有一座石砌教堂,是新式的,也就是说是带廊柱的,还看见一座高大宽敞的地主宅院。透过蒙蒙细雨,我从老远处就看到了一幢木板顶的房子,屋顶上还竖着两个烟囱,僵硬而呆板。它高过了别的房子,大概是村长的住宅。当然,只有地位略高的人才能享受优厚的待遇,但同时也是出于方便,这样必会使人一眼认出谁是这里的尊贵者。于是,我就走向那幢房子,希望能在那儿找到茶炊,喝上加糖的热茶,最好还有不太酸的鲜奶油。现在的我对这些食物是那样的渴望,一种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狂热需求。依我的判断,我希望在那里能得到想要的来填满我强烈的欲望。
我带着那条被雨淋得哆嗦个不停的狗登上台阶,进了过道,推开门一看,屋里陈设和一般人家不同,只看到几张堆满了办公用纸的桌子、两个红色的柜橱、肮脏的墨水瓶、很重的锡质吸水砂盒,以及细长的鹅毛笔。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带着病容的脸有点儿浮肿,小眼睛,前额圆鼓鼓的,鬓发又浓又长,他身穿一件灰色的土布外套,显得很整齐,只不过领口和前襟都油光光的。
“有何贵干?”他突然抬头问我,那神情就像一匹被人拉着顶毛而仰起头的马。
“这里是管家的住宅……还是……”
“这里是领主的总事务所。”他打断我的话,“我正在值班……难道您没有看见牌子吗?我们专门钉了牌子。”
“这里有可以烤衣服的地方吗?村子里哪一家有茶炊?”
“怎么会没有茶炊呢?”这个身穿灰外套的小伙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您可以到季莫菲神父那儿,或者去仆人的屋子,要不就去找纳萨尔·塔拉塞奇,再不就去找看家禽的阿格拉菲娜也行。”
“你跟谁聊呢,蠢货?搅得人没法睡觉,真是蠢货!”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怒冲冲的呵斥声。
“来了位先生,问哪儿可以烘烤衣服。”
“怎样的先生?”
“我不认识,背着猎枪,还带着条猎犬。”
隔壁的床铺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一个人随着开门声走出来,此人五十来岁,身材矮胖,脖子粗得像公牛,鼓眼泡,一张圆滚滚的脸满是油光。
“有何贵干?”他问我。
“想烘干衣服。”
“这可不是烘衣服的地儿。”
“我不知道这里是办事处,但是我可以付钱……”
“这么说来,这儿或许能烤,”胖子立刻回答,“好,请这边来(他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而非他方才走出的那间)。您就在这个房间,行吗?”
“好……能否给我弄点儿茶和奶油呢?”
“可以,马上送来。您先脱下衣服,休息一下,茶一会儿就能送来。”
“这是谁的领地?”
“是女主人叶莲娜·尼库拉耶芙娜·洛斯尼雅科娃的。”他说完就出去了。
我环顾四周。这个房间与事务所仅隔一道板壁,紧挨着这道板壁摆着一张又大又长的皮沙发,两把皮的靠背椅,椅背高高的,摆在唯一一扇朝着街道的窗子两边。墙上糊着绿墙纸,还带着粉色花纹,上边还挂着三幅大油画。一幅画着一条戴蓝色链子的猎犬,上面还有题字:“我的欣慰。”狗脚旁一条河流过,河对岸的松树下,蹲着一只大得不成比例的兔子,只是竖着一只耳朵。另一幅画着吃西瓜的两个老头儿,西瓜后面的远处,看得到希腊式的廊柱,上面也有题字:“逍遥宫。”第三幅画着个躺着的半裸美女,画很有透视感,美女膝盖红润,脚后跟胖乎乎的。
我信步走到窗前,看到从领主的宅院到事务所间穿过街道,歪歪斜斜地铺了许多木板。这实在是个不错的办法,路就好走多了。因为这一带是黑土地,外加阴雨连绵,到处泥泞不堪。
这座地主宅院背朝街道,它周围的情况和多数地主庄园的周边情况相同。姑娘们都穿着褪色的印花衣服,匆忙走着;男仆们跋涉在满地烂泥之中,看样子走得很费力,因而不时停下,又满腹心事地挠挠后背;一匹马拴在那里,慵懒地摇着尾巴,高仰着头啃着栅栏;一伙母鸡咯咯直叫;火鸡像患了肺病似的彼此呼应着叫个不停……一间昏暗的破旧小屋子,大概是澡堂吧。在低矮的台阶上,坐着个体格强壮的小伙子,弹着六弦琴,正扯着嗓子高唱一支著名的情歌:“唉——我就要流浪到荒凉的远方,就要告别这迷人的温柔乡……”
这时那个矮胖子走进了房间。
“给您送茶来了。”他满脸带笑地说。
穿灰外套的小伙子,即事务所的值班员,端进一大堆东西:一个茶炊、一把茶壶、放在破茶碟里的茶杯,还有一罐鲜奶油和一串硬得像石头的泊尔霍夫面包圈。他把这些全摆到了一张用来玩牌的旧桌上。矮胖子看到一切都料理好了,就走出了房间。
“他是什么人?”我问值班的小伙子,“是管家吗?”
“不是,他以前是会计主办,如今更加神气了,升做事务所主任了。”
“难道说你们没有管家?”
“压根儿就没有,只有一个总管,叫米海纳·维库罗奇,但却没有管家。”
“那么有执事吗?”
“当然有。是个德国人,叫卡尔·卡雷奇·林达曼道尔,不过他不管事。”
“那么你们这儿到底谁说了算?”
“女主人自己。”
“噢,原来这么回事!你们事务所里有几个人办公?”
小伙子略微思索了下说:“六个人。”
“是些什么人?”我又问他。
“哦,是些这样的人:先是会计主办,瓦希利·尼克拉耶维奇;还有几个办事员——彼得、彼得的弟弟伊凡,还有一个也叫伊凡,还有柯斯凯金·纳尔季佐夫,还加上我,不过还有别人,不能全数出来。”
“你们的女主人大概有很多家仆吧?”
“不,不那么多……”
“那到底有多少?”
“总共大概有一百五十个吧。”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喂,你写字一定很漂亮吧?”我又问。
小伙子听了很高兴,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去事务所拿来了一张写满字的纸。
“这就是我写的。”他笑着说道。
我一看,是一张灰色的四开纸,上面用粗犷而又漂亮的笔迹写着如下一些大字:
通告
第二百零九号阿纳尼耶沃村领主庄园事务所主任通令总管米海纳·维库罗奇:
接到该通令后立刻查明:谁人昨夜醉入英国式花园,大肆唱淫秽小调,惊扰了法籍家庭女教师安瑞妮女士的安眠?守夜人职责何在,何人在园中守夜而放任此等浪荡之为?上述一切,当遵令查明并迅速呈报本事务所。
事务所主任尼库拉·赫沃斯托夫
通告上还盖着个大大的带家徽的图章:“阿纳尼耶沃村领主庄园总事务所之印”,下款还有一行批文:“务必切实执行。叶莲娜·洛斯尼雅科娃。”
“这么说来,是女主人亲手批的啦?”我问。
“当然是她亲手批的了,她总是亲自批阅。否则就是一纸空文,根本无法生效。”
“啊,那你们要下达这道命令给总管?”
“不,他自己来看,也就是说,是念给他听,因为我们这个总管大字不识一个(值班的小伙子又沉默了一会儿)。您看怎样?”他又笑嘻嘻地问道,“写得很漂亮吧?”
“很好。”
“但内容可不是我写的。是柯斯凯金起草的,他在这方面很在行。”
“怎么?你们写通告还要先打草稿?”
“不先打草稿可怎么行呢?只有打了草稿才能写得清楚、明白。”
“你的工资是多少?”我接着问。
“三十五卢布,外加五卢布买靴子。”
“够你花了吗?”
“足够花的了。在我们的事务所工作可没那么容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的。说实在的,我是碰上好运气了,我叔叔是管派工的头儿。”
“你日子过得怎样?”
“还不错。不过,说实在的,”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做我们这种工作的,比如说,要是跟着商人,日子就会更好过。是的,在商人那儿干,会好得多。昨晚有一个商人从维尼奥夫来我们这儿了,他的一个雇工就是这样对我说的——好得很哪,没别的可说的,好得很哪。”
“怎么,难道说商人会给更多的薪水?”
“才不是呢!你一和他要薪水,他就会掐着你的脖子把你扫地出门。不,你在商人那儿做事儿就得讲信用,还要担风险。那他就供你吃喝穿用,什么都会给你,只要讨他喜欢,他会给你更多……那还要薪水干什么!根本就用不着。而且商人的生活不太讲究,跟我们一样是俄罗斯式的。跟他出门办事,他喝茶,让你也喝;他吃什么,你跟着也吃什么。商人……怎么说呢,商人和地主老爷可不一样。商人不耍威风,他要是生了气,揍你两下,就没事了,不会揪住你不放,也不会骂你。跟着地主老爷那才是倒大霉了!怎么他都不满意。你端茶给他,或者吃的什么,他就会挑三拣四:‘哎呀,茶不对味呀!哎呀,吃的东西都臭了!’他会让你端出去,在门外站上一会儿,然后再端去给他。这回他说:‘哦,这下好了,哦,现在没臭味了。’至于那些地主婆,告诉您吧,地主婆更能把你活活折腾死……就更甭提那些小姐了!”
“费久什卡!”胖子的吼叫声从事务所里传来。
值班的小伙子马上跑出去了。我喝了一杯茶,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睡了约莫两小时。一觉醒来,还有些懒洋洋的,我便又闭上眼睛,想再打个小盹,但又睡不着了。
这时事务所里的人在低声谈话,我不由得侧耳倾听。
“是的,是的,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有人说,“是的,是的,这一点不能不考虑,确实不能不考虑……咳(说话的人咳嗽了一声)!”
“您可要相信我,加夫里拉·安东纳奇,”是胖子的说话声,“难道我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尼库拉·耶列梅伊奇,要是连您都不知道,还会有谁知道?您在这儿,可以说,是第一号人物。那么,您说这件事儿该怎么办才好呢?”是那个我所不熟悉的声音,接着问道,“那么,咱们到底怎么定呢,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很想听听您的见解。”
“还谈什么定不定的呀,加夫里拉·安东纳奇,这么说吧,这事全听您怎么定夺——您似乎对这不大感兴趣吧。”
“可不能这么说,尼库拉·耶列梅伊奇,这是哪儿的话呀?我们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我们就是要买货。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
“八卢布。”胖子一字一顿地说。
一声叹息传来。“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您这是狮子大开口,太多了!”
“不能再少了,加夫里拉·安东纳奇,说良心话,真的不能再少了。”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
我悄悄欠欠身子,透过板壁缝向那边张望,胖子背朝我坐着。一个商人坐在他的对面,四十岁左右,瘦巴巴的,面色白中带青,病歪歪的,只见他不停抚弄着胡子,两眼滴溜溜直转,撇着嘴唇。
“今年秋天的秧苗长势喜人,”商人又说,“我一路上都在仔细观察。从沃罗涅日朝这边走,地里的秧苗都很好,可以算得上头等的了。”
“秧苗确实很不错,”事务所主任应声说道,“可是,您也知道,加夫里拉·安东纳奇,别看秋天长势好,春天怎么样还很难说呢。”
“确实如此,尼库拉·耶列梅伊奇,一切都听从上帝的安排,您说得完全对……你们的客人大概该醒了吧?”
胖子转过身,仔细听了一听……
“没醒,还在睡着呢,不过,也许……”
他又走到门口听了一听。
“没醒,还睡着呢。”他重复道,就又回到了原来坐的地方。
“喂,那您说怎么办,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商人又说话了,“这桩小生意总能成交吧。那就这样吧,尼库拉·耶列梅伊奇,那就这么办吧,”他伶俐地眨着眼睛,“给您老送上辛苦费,两张灰的和一张白的,那边呢(他朝着主人宅院点点头)六个半卢布,做个手势吧,怎么样?”
“四张灰的。”事务所主任回答。
“那么,三张怎么样?”
“四张灰的,白的不要。”
“就给三张,尼库拉·耶列梅伊奇。”
“那给三张半,少一个戈比都不行。”
“三张,尼库拉·耶列梅伊奇。”
“别再啰唆了,加夫里拉·安东纳奇。”
“您太难办了,”商人咕咕哝哝地说着,“那我还不如直接去跟女主人谈好了。”
“那就请便好了,”胖子不客气地说,“怎么不早去呀,何必到我这儿来自找麻烦呢?自己直接去谈那才叫好呢!”
“唉,算啦,算啦,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您还真生气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哼,随便说说,究竟愿不愿意……”
“得了吧,我都说过了,刚才不过开开玩笑而已,何必真往心上去呢?好了,就三张半吧,真拿你没办法。”
“本来应该要四张呢,我真是个大傻瓜,何必这么急呢。”胖子有点儿懊悔地说道,“那么,女主人那边,是六个半,尼库拉·耶列梅伊奇——粮食六个半卢布行吗?”
“六个半卢布,都已经说好了。”
“那么,咱们就击掌为证吧,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商人伸开手指拍了事务所主任的手掌一下)。上帝保佑您!(商人站起身)那么,尼库拉·耶列梅伊奇老兄,我现在就去求见女主人,并且对她说,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已经跟我讲好了是六个半卢布。”
“您就这么着吧,加夫里拉·安东纳奇。”
“那么现在就请您笑纳吧。”
商人递了一小沓票据给事务所主任,鞠了一躬,摇摇头,用两个手指头捏起帽子,耸耸肩膀,身体呈波浪形动了一下,很有礼貌地走出了房间,靴子咯吱作响。
尼库拉·耶列梅伊奇走到墙角,我能看得出,他是在仔细数着商人交给他的票据。这时,一个人从门口伸进脑袋来,火红头发,满脸络腮胡子。
“喂,怎么样?”那人问道,“全都谈好了吧?”
“全都谈好了。”
“多少?”
胖子烦恼地摆摆手,指了指我待的那个房间以示意不便多说。
“哦,那好吧!”话音未落,那个脑袋就不见了。
胖子走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打开了账簿,拿过算盘,上上下下地拨着算珠。他不用右手食指拨弄,而用中指,这就显得更有派头。
值班的小伙子走进房间问:“有什么事儿吗?”
“西多尔从戈洛普廖克来了。”
“啊!好,叫他进来。稍等一下,稍等一下……你先去看一下,那位先生是不是还在睡,还是已经醒了?”
值班的小伙子轻轻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已把头放在猎袋上枕着,闭上了双眼。
“还没醒呢。”值班的小伙子回到事务所,低声说道。
胖子不高兴地咕哝了几句。
“好,叫西多尔进来吧。”他终于吩咐道。
我于是又欠起身。
这时走进来一个高个子庄稼汉,三十来岁,膀大腰圆,红光满面,一头棕发,卷曲的短胡子。他在圣像前祷告了片刻,然后向事务所主任鞠了个躬,两手拿着帽子,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
“你好,西多尔。”胖子一边拨着算珠,一边打招呼。
“您好,尼库拉·耶列梅伊奇。”
“喂,路上好走吗?”
“还行,就是有些泥泞。”那个庄稼汉说话很慢,声音也低。
“你老婆好吗?”
“她还能咋样呢!”
那个庄稼汉叹了口气,一条腿向前伸了一下。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把笔夹在耳朵上,擤擤鼻子。
“哦,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儿吗?”他接着问,一边把格子手帕放回衣袋。
“是这样,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听说是向我们要木匠。”
“怎么,你们那儿难道没有木匠?”
“我们怎么会没有木匠呢?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我们那儿是林区——谁都知道的。不过,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啊,尼库拉·耶列梅伊奇。”
“最忙的时候!是这样,你们都给别人做工去了,就是不愿给女主人干活……其实又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活计都还一样,一点儿不差,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工钱太……那个……”
“这又怎么啦?看,你们也太自以为是了!还敢挑挑拣拣的,少来这一套!”
“那也得把事儿说清楚,本来一个星期能干完的活,非让我们磨一个月不可。不是一会儿木料少了,就是一会儿又使唤我们到花园里去扫路。”
“这又怎么啦?这是女主人亲自吩咐的,谁敢不听?我犯不着和你磨嘴皮子!”
西多尔没敢再作声,只是在那儿无奈地来回倒换着两只脚。
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歪过头,专心拨弄起算珠。
“我们那儿的,庄稼汉……尼库拉·耶列梅伊奇……”西多尔终于又说话了,结结巴巴的,“让我给您老人家……这个……就在这儿。”他把生满老茧的大手伸进怀中,掏出一个带红条的手巾包。
“这是干吗,这是干吗,蠢货,你疯了吗?”胖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去吧,快去我家吧,”他说着,一边硬把手足无措的西多尔往门外推,“你先去问问我老婆……她会请你喝茶,我马上就到,你先去吧。可别害怕!听见了吗?快去吧!”
西多尔走了出去。
“多冒失……笨得像熊!”事务所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咕哝着,摇摇头,重又拨拉起算盘来。
街上忽然吵吵嚷嚷的——“库普里扬!库普里扬!库普里扬可不能惹了!”这喊声越来越近,传到了台阶上,片刻之后,一个人走进了事务所。这个人身材矮小,像得了肺病似的,长鼻子,大而无神的眼睛,显得神气活现,他身穿一件破旧的常礼服,有着布里斯绒领子,扣子很小,背着一捆柴,有五六个人聚在他周围,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库普里扬!库普里扬神气起来了!库普里扬当大夫了!当大夫了!”但身穿布里斯绒衣领礼服的人却不理会同伴们的瞎起哄,看样子满不在乎,他迈着稳健而不慌乱的步子走到炉子边,弯腰放下柴捆,然后直起身,从后面的兜里掏出鼻烟盒,睁大眼睛,开始往鼻孔里塞掺灰的草木樨子。
这一群乱哄哄的人拥进屋子时,事务所的胖主任紧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但等他弄清怎么一回事之后,就笑了笑,并且吩咐他们不要太大声,因为隔壁有位猎人正在睡觉。
“怎样的猎人?”两个人抢着问。
“是一位地主。”
“啊!”
“随他们瞎嚷嚷好了,”库普里扬两手一摊说道,“这事和我无关,我才不管这一套呢!只是可别惹我!我当上大夫了……”
“当大夫了!当大夫了!”那伙人又一起兴奋地叫嚷起来。
“这是遵照女主人的命令吗?”库普里扬耸耸肩膀继续说,“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还要叫你们去养猪呢。我原本是个裁缝,一个很不错的裁缝,是在莫斯科头等师傅那儿出师的,还给将军做过衣服……我这种本领无人可及。你们有什么本事值得骄傲的?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你们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听女主人使唤?都是些好吃懒做的饭桶!除了吃白食就什么也不干!要是放我走,我能自食其力,不会饿死,也不会走投无路。只要发给我身份证,我就会按时缴代役租,主人一准儿满意。但你们会怎么样呢?你们就会彻底完蛋,像苍蝇一样死掉,立刻玩完!”
“胡扯!”一个小伙子立马打断他的话,他生了一脸麻子,一头浅黄色头发,打着一条红领带,衣袖的肘部都磨破了,“你带着公民证出去混过,结果主人连半戈比的代役租都没收到,你自己也没赚到一分钱,只好勉强拖着两条腿回到家里,总共就剩一件破褂子,竟还有脸吹牛皮!”
“还能怎么办呢?康斯坦东·涅尔泽奇!”库普里扬厚着脸皮说,“一个人一旦谈上了恋爱,就倒大霉了,就完蛋了。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时,再来对我说三道四吧!”
“你可算是爱上了个大美人了!地道的丑八怪!”
“不,你可不能这么瞎说,康斯坦东·涅尔泽奇。”
“鬼才信你这一套!去年在莫斯科,我看到过她,我亲眼见到的。”
“是的,去年她的确不那么漂亮。”库普里扬说。
“不说这个了,各位,”一个满脸粉刺的人(可能是仆从吧)用无心而轻蔑的语调说,他又瘦又高,有着一头梳得油光光的鬈发,“叫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给我们唱一唱那支小曲儿。喂,来吧,快唱吧,库普里扬·阿法纳西奇!”
“好啊,好啊!”大家都附和道,“亚历山德拉真厉害!给库普里扬出了个大难题,没什么可说的了。快唱吧,库普里扬!亚历山德拉,真有你的!”
“这儿可不是唱歌的地方,”库普里扬坚决不唱,他说,“这儿是事务所!”
“事务所关你什么事,或许你也想当办事员了吧!”康斯坦东粗野地取笑他说,“准是这么回事!”
“全听从主人的安排。”这个可怜的人信口回答。
“瞧吧,瞧吧,他想得多美呀,瞧吧,瞧他那副模样!嘿!嘿!哈!”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的笑声最大,笑得前仰后合,他大概是仆役中有权势之人的儿子。他身穿一件带铜纽扣的背心,系着一条浅紫色的领带,肚皮圆鼓鼓的。
“喂,库普里扬,说真的,”看样子尼库拉·耶列梅伊奇也被逗得来了兴致,便连吼带笑地问道,“当大夫大概也没那么自在吧?恐怕很没趣吧?”
“那又怎么啦,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库普里扬说道,“确实,您现在荣升为我们的事务所主任了,这无可争辩,可您也走过霉运呀!您不是也住过庄稼人的小茅屋吗?”
“在我面前,你可要当心点儿,别得意忘形了!”胖子气呼呼地打断他的话,“你这个蠢货,人家拿你寻开心,你连这个都听不出来?人家愿意搭理你,你该感谢人家才像话。”
“我是随口胡说,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对不起,请别介意,千万别往心里去……”
“既然是随口胡说,那倒也没什么。”此时门开了,一个小伙计跑进来,说道:“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女主人吩咐你去她那儿。”
“谁在女主人那儿?”他问了小伙计一句。
“阿克西妮娅·尼基季什娜和一位打从维涅奥夫来的商人。”
“我现在就去。喂,伙计们,”他用坚决的语调说,“最好和这位刚当上大夫的人一块儿离开这里。万一让那个德国佬跑来碰上了,又要去告状了。”
胖子把头发抚弄整齐,用那只几乎全被衣袖遮住的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系好衣扣,然后大步奔向女主人那儿。很快,这一伙人和库普里扬也都跟他走了。
事务所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已认识的值班小伙子,他开始削鹅毛笔,削着削着,就趴在那儿睡着了。几只苍蝇立刻乘机纷纷爬上他的嘴巴。一只蚊子落在他头上,摆着架子不慌不忙地把刺刺进他软乎乎的肉里。先前来过的那个红头发络腮胡子的脑袋又伸进门来,张望了片刻后,便扭着他那奇丑无比的身躯走进了事务所。
“费久什卡!喂,费久什卡!就爱睡觉!”火红头发的脑袋喊道。
值班的小伙子被惊醒了,睁开眼睛从椅子上站起身。“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到女主人那儿去了吗?”
“已经去了,瓦希利·尼克拉耶维奇。”
“哦!哦!”我心想,“看来他就是会计主任。”
会计主任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动。可是,从那走路的姿势来看,与其说是走来走去,还不如说是溜来溜去更为合适,那样子活像一只猫。他身穿着又肥又大的黑色旧燕尾服,但后襟却特别瘦。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不住拉扯着那条马毛做的领带,系得又高又窄,神色紧张地转着头。他脚蹬一双山羊皮的靴子,走起路来轻便而又没多大响声。
“今天有一位打从雅古什金来的地主打听过您。”值班的小伙子对他说。
“啊,他来找过我,说些什么了?”
“他说,他晚上在丘秋列夫那儿等您。还说:‘我有一件事要和瓦希利·尼克拉耶维奇商量!’但他没说到底是什么事,他说您知道的。”
“嗯!”会计主任应了一声,走到窗前。
“喂,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在事务所吗?”一个人在过道里大声问。话音未落,一个高高大大的人闯了进来,看样子正在发脾气,脸型不很端正却富于表情,很有气魄,穿着整洁。
“他不在这儿吗?”来人扫视了一下屋子,然后问道。
“他到女主人那儿去了,”会计主任回答,“您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巴维尔·安德列伊奇。您就告诉我吧……您找他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您想知道我要干什么吗?(会计主任有些神经质地点了点头)我要教训他一顿,这个卑鄙下流的大肚子,专会搬弄是非的卑鄙小人。让他搬弄是非吧,我这就教训教训他!”
巴维尔气冲冲地坐在椅子上。
“您怎么啦?巴维尔·安德列伊奇,您怎么啦?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消消火吧……您不害臊吗?您可别忘了您说的是谁,巴维尔·安德列伊奇!”会计主任咕咕哝哝地劝说着。
“说的是谁?他升任了事务所主任又怎么样,我才不在乎!嘿,谁能评评理呀,非要选拔这么一个家伙!这不等于放羊进菜园吗?”
“算了吧,算了吧,巴维尔·安德列伊奇,算啦!别提了,没啥大不了的事……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哼,老狐狸,摇尾巴讨好去了!我就是不走,就是要等他回来。”巴维尔越说越来气,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嗬,大驾光临了,”他望着窗外说道,“真是说谁谁就到,我们正恭候大驾呢!”他站了起来。
尼库拉·耶列梅伊奇满面春风地走进事务所,但一看到巴维尔,就有些慌乱。
“您好,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巴维尔慢悠悠地迎上前,意味深长地用讥讽的语气问候,“您好。”
事务所主任没吭声。
商人那张脸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不说话呢?”巴维尔逼迫他。“啊,不……不,”他又接着说,“这可不成,有理讲理,吵吵嚷嚷都无济于事!不,你还是自己坦白好了,尼库拉·耶列梅伊奇,你为什么总是坑害我呢?你为什么非要把我毁了不可呢?哎,你说说看,你倒是说呀!”
“这儿可不是和你争吵的地方,”事务所主任有点儿心虚地说,“而且也不是时候。不过说实在的,有一点让我莫名其妙,你说我想坑害你,有何证据?况且,我又怎么能迫害到你头上呢?你又不在我这个事务所里做事。”
“你别装糊涂了!”巴维尔生气地说,“果真那样就更倒霉了!你何必自欺欺人,装模作样呢?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别再装糊涂了,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
“不,我就是不明白。”
“不,你很明白!”
“不,我向上帝发誓,我真不明白。”
“你还敢向上帝发誓?既然这样,那我问你,你就不怕上帝的惩罚吗?啊,你为啥非得把那个可怜的姑娘逼上绝路不可呢?说呀,你究竟想让她怎么样?”
“你到底在说谁呀?巴维尔·安德列伊奇。”胖子故作惊疑地问。
“嘿呀!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说的是塔季雅娜!你应该惧怕上帝的惩罚——你说说看,你为啥要报复?你就不知道羞耻?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你的儿子都快有我高了。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我也要成家立业……我要娶她,我这样做也在情在理呀。”
“这件事儿也怪不到我头上呀,巴维尔·安德列伊奇,是女主人不许你结婚。这是女主人的吩咐!关我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你跟那个老妖婆,跟那个女管家不是一丘之貉吗?难道不是你嚼舌根说坏话的吗?唉,你说呀,难道不是你编排各种瞎话来陷害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吗?就是因为你搞鬼,她才从一个洗衣工沦落为洗盘子的,不是全仰仗你的恩德吗?她不是挨打就是挨骂,穿粗布短衫,不也要感谢你的仁慈和怜悯吗?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真无耻,真无耻,你这个老不死的鬼东西!你会因造孽而中风死掉……看你到底怎样向上帝忏悔。”
“您就骂吧,巴维尔·安德列伊奇,您就骂吧……让您骂个够!”
巴维尔更加怒不可遏了。“什么?你想吓唬我?”他火冒三丈地说道,“你以为我真怕你呀?哼!伙计,你找错人了!我有什么可怕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到哪儿都可以自食其力,到处都有饭吃。你呢?你就不行了!你只能在这儿混几顿饭,无事生非,贪小便宜……”
“看,他越说越猖狂啦,”办事处主任打断他的话,实在忍不下去了,“一个跑江湖的,是个名副其实的江湖骗子,屁也不懂,还硬充什么医生!你们都来听听——呸!倒像个大人物似的!”
“哼,江湖医生,如果没我这个江湖医生的话,你这位大老爷早就完了,早就烂在坟里了……我真后悔,干吗要治好你的病呢?”他气愤地补充道。
“你治好了我的病?得了吧,你是想毒死我,你给我吃芦荟。”事务所主任强词夺理地说道。
“可是除了芦荟,别的药对你都不管用啊,那又怎么办呢?”
“卫生局严禁使用芦荟!”办事处主任紧咬不放,“我要控告你!你真想害死我——一点儿也没错!可是上帝阻止了你的阴谋!”
“算了吧你们,都别吵了,二位……”会计主任开口劝解。
“你别管!”事务所主任大喊,“他就是想毒死我!听明白了吗?”
“我干吗要毒死你?听我说,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巴维尔气呼呼地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你实在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了——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你可别再逼我们了,听见没有?我可以告诉你,要不,我向上帝发誓,我俩中间总有一个要遭报应,你可听清楚啦!”
胖子暴跳如雷。“我才不怕你呢!”他吼了起来,“你给我老实听着,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我收服了你老爹,把他搞得一败涂地!他就是你的样板,你给我放聪明些!”
“别跟我提我父亲,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别提他。”
“滚开!我才不听你这一套!”
“我提醒你,别再提这件事!”
“我提醒你吧,你别太嚣张了!你以为女主人真的缺你不可呀,如果要从咱们俩里面挑一个,保证没有你的份儿,老弟!谁都不准胡闹!(巴维尔气得全身发抖)至于塔季雅娜这个姑娘嘛,她活该!不信你就等着瞧吧,她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巴维尔抬起双手扑向前去,事务所主任重重地栽倒在地板上。
“把他抓起来,铐上……”尼库拉·耶列梅伊奇哼哼呀呀地叫起来……
当天我就回家了。
一星期之后,我听说女主人洛斯尼雅科娃把巴维尔和尼库拉两人都留下来侍奉她,而辞掉了塔季雅娜。很明显,这是卸磨杀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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