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马车驶入了一片白桦林。树林里散发出的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只想永远沉醉其中。我们的马车继续向前行进,村庄的寨墙已出现在我们眼前。车夫跳下车来,马儿打着响鼻,拉套的马不停地回头张望,辕马甩着尾巴,把头贴在轭上……寨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车夫重又坐到车上说道:“走吧!我们的眼前就是村庄了。”经过了五六个院落,我们便向右转弯,走进一片洼地,接着又驶上一条堤坝。在一片小池塘边,有苹果树和丁香树围成的一个个圆形树冠。在树冠后面,我们看到了一座木屋,红色的屋顶已经褪色,上面竖着两根烟囱。车夫赶着马车沿着围墙向左走,遇到了三条很老的长毛狗,它们发出了嘶哑的叫声。
我们的车驶进了一扇敞开的大门,神气活现地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经过马厩和库房板棚时,我们看到一位老婆婆侧着身子跨过高门槛,走出敞着门的储藏室。她是个老管家,车夫彬彬有礼地向她鞠了一躬。他勒着马缰绳,终于在一间小屋子的台阶前停下车,小屋有着明亮的窗子,可屋的墙壁已是黑乎乎的了……我们来到的地方,正是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家。看哪,她还亲自打开了通风窗,在向我们点头致意呢!“伯母,您好啊!”我们齐声向她致意。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是一位约五十岁的妇人,她有着一对灰色的金鱼眼,大大的,向外凸着,鼻子扁扁的,面色红润,双颊丰满,形成自然而富态的双下巴,使得她的脸上越发地流露出亲切和蔼又慈祥的神情。她很年轻就结婚了,但不久后就不幸寡居。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是一位很贤淑的女人,她静静地住在自己的小庄园里,从不外出游玩,和乡邻们也很少交往,但她很喜欢接待年轻人。她出身于没落潦倒的地主之家,不曾受过任何教育,这也许就是她不会讲法语的缘故吧。她不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甚至连莫斯科都不曾去过。尽管有这些缺憾,但她为人却朴实善良,思想和感情都是那样纯洁大方,很少沾染那些小地主婆娘们都有的怪癖和不良习惯,这着实令人感到惊奇、令人赞叹。说老实话,一个女人常年住在偏远的乡村房舍里,从不说三道四,从不搬弄是非或怨天尤人,和人交往总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遇事从来不焦躁或愁眉紧锁,也从不因为好奇而失措或颤抖,真可谓是奇迹!
她平时穿一件灰色的塔夫绸连衣裙,头上戴着一顶配有雪青色飘带的白色便帽。她喜欢吃点儿零食,但很有节制。制作蜜饯、干果以及腌菜等事,她都交给女管家去操办。那么您也许会问,她成天都干些什么事情呢?看书吗?不,这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不看书,也很少管理家务。冬天里她就只管坐在窗前织袜子,夏天里就到花园里去逍遥:种种花、浇浇水、喂喂鸽子,或者逗猫玩,一连几个钟头都兴致不减。如果有客人来了——尤其是她所喜欢的年轻人到她家里来玩,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就心花怒放了。她会殷勤热忱地请客人入座,款待客人喝茶,兴致勃勃地听客人讲话。她总是笑容满面,有时还亲切地拍拍客人的脸,但她自己却很少说话。所有人要是遇到不幸或者不顺心的事,都愿意向她倾诉,她又是真心地安慰,又是热心地出主意想办法,帮客人们排忧解难。年轻人们都喜欢向她诉说家中的难言之隐和个人秘密,他们很信任她,激动起来还会伏在她的肩上痛哭呢。她喜欢和客人面对面坐着,胳膊轻轻地支着头,十分同情地望着客人的眼睛,亲切地微笑着,令客人情不自禁地想:“您是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女人啊,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请允许我对您说心里话吧!”
在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那几个不大但却很安适的房间里,人们总是感到舒适和温暖。如果可以如此形容的话——她家的天气总是晴朗的。换句话说,她家里的气氛总是欢快的。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真是一位令人惊异的女人,但却没有人对她感到疑惑不解。她有健全的头脑,性格坚强,举止大方,对别人的不幸她总是能给予热情的关注,对别人的喜悦也总是衷心地表示欢喜和祝贺。总之,她的一切美德,仿佛与生俱来一般,她不必再花费精力苦心思索去获取。人们对她绝对没有不满或异议,因此,得到她热情相待的人也无须向她表示谢意。
她特别喜欢看着年轻人嬉闹和玩耍。她把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仰着头,眯着眼,笑容可掬地坐着,只是偶尔忽地叹一口气,说道:“哎呀,我的孩子们,孩子们呀!”这时,人们都很想走到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衷心地对她说:“听我说,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您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尽管您非常质朴,尽管您并非学识渊博,但是您却绝非等闲!”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非常熟悉且和蔼可亲的感觉。人们都喜欢说起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能给他们带来笑容。例如,有好多次我在途中向庄稼人问路:“大哥,到格拉乔夫村该怎么走啊?”那庄稼人会脱口而出地说:“先生,您先到维亚佐沃耶,再从那里到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等您走到了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那儿,无论是谁都会给您指路的。”庄稼汉提到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时,都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房子不是很大,因此仆人并不多,这和她的处境以及身份很相称。她把宅院、洗衣房、贮藏室和厨房都交给女管家阿嘉菲娅去料理。阿嘉菲娅原来是她的奶娘,一个心地善良但动不动就哭的老太婆,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她的手下还有两个健壮的姑娘,两个人的脸庞都像安东诺夫苹果一样,红润光泽,紧绷绷的。年近古稀的波里卡尔普担任侍仆,是女管家的助手,他还兼管厨房的事务。这个老头子是个古怪的人,他见多识广,学问不错,还是一个退职的小提琴手。他很崇拜维俄提,同时又非常痛恨拿破仑——正如他自己所说:“波拿巴季什卡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非常喜欢夜莺,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喂养了五六只夜莺。早春时节,他会一连好几天守候在鸟笼子旁边,企盼着第一声莺啼。守候到第一声莺啼时,他便兴奋激动地用双手捂住脸,接着就吟唱起来:“唉,可怜哪,可怜的小夜莺!”唱罢,他会泪如泉涌地伤起心来。波里卡尔普也有一个帮手,这便是他的孙子瓦夏。这个小家伙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长着一头令人喜爱的鬈发,还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波里卡尔普十分疼爱自己的小孙子,一天到晚和他嬉笑、玩闹,千叮咛万嘱咐地呵护着他。他还教他读书写字,讲做人的道理。“瓦夏,”他对他的孙子说,“你说,波拿巴季什卡是个大坏蛋,是个大强盗。”
“那你会给我什么奖励呢,爷爷?”
“给你什么奖励?嗯……什么也不给你。你是哪儿的人呀?难道你不是俄国人吗?”
“我是阿姆岑人,爷爷,我是在阿姆岑斯克出生的呀。”
“啊,小傻瓜!阿姆岑斯克又在哪儿?”
“那我怎么知道。”
“阿姆岑斯克就在俄国呀,小傻瓜。”
“在俄国又怎么样?”
“怎么样?已故的斯摩棱斯克公爵大人米海洛·伊拉利奥诺维奇·戈列尼舍夫·库图佐夫在上帝的帮助下,把可恶的强盗波拿巴季什卡从俄罗斯的国土上赶了出去。为庆祝这次大胜利,俄国人民还编了一支歌:‘波拿巴季什卡没法跳舞了,他把吊袜带跑丢了。’你要明白,是公爵库图佐夫拯救了你的祖国。”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这个小傻瓜,太傻了!若不是库图佐夫公爵大人把波拿巴季什卡那个大坏蛋赶跑了,现在一准会有法国佬拿着大棍子敲打你的脑袋。法国佬会走到你的面前说着法语:‘你好吗?’然后就劈头盖脸地打起你来。”
“那我就用拳头捣他的肚子!”
“那他就用法语咿哩哇啦地叫起来:‘你好,你好,到这儿来。’然后他就会抓住你的头发,狠狠地揪你的头发。”
“那我就踢他的腿,狠狠地踢,使劲儿地踢,踢他那长满疙瘩的麻秆腿。”
“这倒不假,他们的腿又细又长,像麻秆似的。喂,那他要是捆住你的手你该怎么办?”
“我才不会乖乖地让他捆呢,我会叫马车夫米海伊来帮我。”
“但是,瓦夏,要是你和米海伊都对付不了法国佬,那该怎么办?”
“哪里会对付不了呢!米海伊可有劲儿了!”
“啊,那你们打算把他怎么样呢?”
“我们就打他的屁股,往死里打。”
“那他要是喊‘别打了,别打了,饶了我吧’,你又该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对他说:‘就不饶你,你这个该死的法国佬!’”
老人开心地赞许道:“瓦夏,我的宝贝孙子,真是好样的!啊,那你就大声地喊:波拿巴季什卡是个强盗!”
“那你可得给我糖啊!”
“好小子!”老人无可奈何地呵呵大笑起来。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很少与别的女地主交往,她们一个个也都不喜欢到她家里来。她不善于也不愿意和她们周旋,听着她们絮絮叨叨地瞎扯,她会觉得索然无味,然后就会打瞌睡。即使她强打精神或振作一下,使劲儿睁开眼睛,那也毫无办法,还是想要打瞌睡。总之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就是不喜欢这种女性朋友。在她的男性朋友中,有一个性格温柔和顺的好小伙子。他有一个姐姐,是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处女。这位老处女心地很善良,但是性情乖僻,怪异而狂热,很容易突然发作做出些古怪举动来。她的弟弟经常把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情况说给她听。一天早晨,这个老处女心血来潮,二话不说就吩咐仆人给她备马。她爬上马背就来到了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她穿着一条连衣裙,头上戴一顶帽子,蒙着绿色面纱,还披散着鬈发,没有通报女主人的家仆就直接闯进了前厅。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抬头望见一个人猛地冲进来,吓得手足无措,本想站起来应酬,但却被吓得两腿发软。“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客人用祈求的声调说,“请原谅我的唐突,我知道我突然造访有失礼貌。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谢·尼克拉耶维奇的姐姐,我从他那里听到许多有关您的情况,因此决心前来拜访,想和您成为朋友。”
“不胜荣幸,欢迎光临寒舍。”被吓到的女主人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客人摘下帽子丢到一边,稍稍抚弄了一下鬈发,紧挨着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坐了下来。她握住女主人的手说:“啊,这就是她了。”她感慨着又有点儿神经兮兮地说了起来:“这就是那位善良、开朗、高尚的女圣人了!这就是那个淳朴而又有深刻思想的女人了!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今后,我们会和睦相处的!我真的不虚此行!她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她凝望着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的眼睛,轻声地补充了一句:“你真的没生我的气吗,我的亲人,我的好人?”“千万别这么说,我很高兴认识您。您喝点儿茶吧。”客人很有礼貌地微微一笑。“多么真诚,多么爽朗。”她喃喃自语。“亲爱的,请让我拥抱您一下吧!”最后,客人热忱地向女主人发出邀请。
这个老处女在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足足坐了三个钟头,那张嘴还一直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她竭尽全力地向这位新相识表明自己的身价。这位不速之客走了以后,筋疲力尽的女主人立马去洗了个澡,喝了几杯椴树花茶,然后就躺到床上休息。但是第二天,老处女又来了,一坐就是四小时,临走时还一再表明,以后要天天来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您瞧瞧,她是想使这位她所谓的天资聪颖的人得到充分发展,并弥补她在教育方面的欠缺。如此看来,她非把塔吉雅娜折腾个半死才会甘心。自从受到老处女的折磨后,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比从前更疏远那些邻近女人们了。
呜呼!人间一切都变幻无常,我讲述给诸位的这位善良女地主的种种琐事,已经成为过眼烟云。过去笼罩着她家的那种宁静和谐的气氛被永远地破坏了!如今,她的一个侄儿住在她家里。他是从彼得堡投奔来的一个美术家,在她家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了。这件事的始末如下:
七八年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曾抚养过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这个孩子当时有十二三岁,是她已故哥哥的儿子,名叫安德里沙。安德里沙有一双水汪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张小嘴巴,端正的鼻子,高高的前额,显得很漂亮。他的声音悦耳动听,他很爱清洁,穿戴整齐,举止彬彬有礼,对待客人殷勤热情,经常怀着寄人篱下的感恩情感亲吻姑妈的手。往往你刚一进门,他就会立刻给您端过来椅子。他从来不调皮不淘气,平日里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行走坐卧也都是静悄悄的。他总爱坐在屋角里看书,文静又温顺,甚至都不靠在椅子背上。若有客人走进来,安德里沙便自动起立,彬彬有礼地笑着,而且还会羞红了脸。客人告辞了,他又在原地坐下,从兜里掏出带小镜子的梳子,仔细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只要弄到一张纸,他立刻就向女管家要来一把剪刀,认真地把纸裁成长方形,并在四周画上花边儿,接着就开始画起来。通常他会画一只瞳孔很大的眼睛,或者画一个又高又直的鼻子,或者画一幢带烟囱的房子,烟囱里还冒出袅袅炊烟;或者画一条像长板凳一样的“脸向外”的狗,或是一棵小树,树上还落着两只鸟,并在画下题款:“安德烈·别洛夫佐罗夫,某年某月某日,画于小布勒基村”。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命名日将临之际,他专心致志精描细画地忙乎了两三个星期。到了命名日,他第一个上前向敬爱的姑母表示祝贺,并捧上了一个系着粉红色绸带的纸卷。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欢欣地吻了小侄儿的额头,然后解开了纸卷。展现在姑母面前的是一座圆形的、大胆畅想而画出的殿堂:堂前有一排廊柱,中间有一个祭坛,祭坛上放着一颗燃烧的心,边上还有一顶花冠。在弯曲的封带上,工整地写着:“献给姑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波格达诺娃,以表真挚的敬爱。您的侄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为这种创造感到惊奇,同时又为他的孝心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吻了吻他的额头,并赏给他一个银卢布。她对他并不十分喜爱,因为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奴颜婢膝的性情。后来安德里沙逐渐长大,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又开始为他的前途操心。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她摆脱了困境。
事情的经过如下:七八年前,有一天,一位六等文官,同时也是勋章的获得者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此人姓捏奥利安斯基,名字和父称是彼得·米哈伊雷奇。捏奥利安斯基先生曾在附近的县城里当过官,那时他也常来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后来他升职了,调任到彼得堡并进入了内阁。由于身居要职,他经常因公出差。有一次他想起了这位老相识,就顺便来她家拜访,打算好好地休闲放松一下。在幽静的乡村生活的怀抱中散散心,可以洗去在官场工作的疲惫感。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一如既往地热情接待了他,于是这位捏奥利安斯基先生……但在继续讲述这个故事前,亲爱的读者,还是让我先介绍一下这位新登场的人物吧。
捏奥利安斯基先生胖胖的,身材不高也不矮,有一张温柔和善的脸。他的两条腿短短的,手臂短而粗胖。他常身着一件肥大又考究的燕尾服,在雪白的衬衣上系一条又宽又长的领带,衬衣的绸面背心上还挂着一条金链。他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淡黄色的假发,说起话来语调恳切而又温文尔雅,走起路来步履轻松,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笑容满面,如沐春风,双目炯炯有神,眼珠子总是快活地转动着,然后他会愉快地把领带埋在双层的下颌里。总之,此人是一位开朗的正人君子。上帝赐给他一副慈悲心肠,他很爱激动,听到伤心事就泪流满面,听到喜悦之事也很容易欢悦狂喜。他很热衷于艺术,可以说他的身上燃烧着一股朴实的热情——一股真正的朴实的热情。他对艺术是一窍不通。说来这也倒是一件怪事。他的这股热情从何而来,又有着什么样神秘莫测的缘由,真是令人费解。看样子,他仿佛是一个讲求实际的正人君子,甚至可以说,他事实上就是一个平凡庸碌之辈。在我们俄国,诸如此类的人物多着呢。
这类所谓的喜欢艺术的人和艺术家,身上往往沾染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同他们交往,与他们交谈,实在是一件让人烦腻的事,因为你会发现,从头到尾,他们就好像是涂了蜜抹了糖的木头人。比如,他们从来都不叫拉斐尔作拉斐尔,也从不称柯勒乔作柯勒乔,而总说成“神圣的桑齐奥,举世无双的德·奥莱格力”,说起话来还总把“欧”全都发成“奥”的音。他们把那些粗俗可鄙、平庸无能、傲慢自诩、才思匮乏的画家都吹捧为天才。他们张口闭口便总是离不开“意大利的碧空、南国的柠檬、布伦塔河畔馨香的气息……”或是“啊,瓦尼亚,瓦尼亚”或者“啊,萨沙,萨沙,萨沙,萨沙”之类的无聊感叹。他们还经常满怀激情地一起商量着说:“我们应该到南国一游,到南国一游!要明白,平心而论,我们都是希腊人,古希腊人!”在展览会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部分俄国画家的某些作品前的精彩表演(必须指出,这些人物大都是狂热的爱国者)。他们忽而倒退两步,仰起头来欣赏,忽而又移走到画前仔细观看。他们的眼睛一直闪动着光芒,甚至忍不住热泪盈眶,“啊,我的天哪!”观赏到最后,他们会激动不已地颤抖着惊呼:“太有感情了,太有感情了!啊,栩栩如生,真是栩栩如生啊!真是妙笔传神啊!真是妙笔传神啊!真是构思巧妙!匠心独运啊!”可他们在自己客厅挂的画又是一些什么货色呢?每天晚上到他们家品茶聊天,听他们高谈阔论的又是什么样的美术家呢?他们呈献给这类美术家观赏的透视景物又是什么呢?右边是一把地板刷子,擦得亮堂堂的地板却堆放着垃圾,窗子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被熏得发黄的茶炊。主人身穿晨衣,头戴一顶小压发帽,两边的腮帮子还油光闪亮。再看看那些来访者究竟是些什么货色吧!男的是一些蓄着长发的缪斯门徒,一群狂热不羁、轻蔑笑闹之徒,女的则是些面色苍白的娇小姐,而且还在主人家的钢琴旁发出尖叫,表现得幼稚无知且庸俗可笑!然而在俄国的上流社会正盛行这样的风气:一个人不能只是迷恋一种艺术,而应对所有门类的艺术都略知一二,当然精通所有是再好不过的。所以当你听到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们还对俄罗斯文学特别是戏剧很有鉴赏力时,你也就无须为怪了。戏剧《查科鲍·撒纳扎尔》就是为他们创作的。然而这类所谓的文学都是千篇一律地描写天才生不逢时或者壮志难酬的不幸遭遇。也只有这类天才与人类及全世界进行斗争的“历险记”才能打动“艺术家们”的心。
捏奥利安斯基先生到来的第二天,在喝茶闲聊之后,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便吩咐她的侄儿把他的画拿给客人看。“他在您这儿画的吗?”捏奥利安斯基颇惊奇地问道,同时满怀关切地转过身去望着安德里沙。“可不是吗,他会画画。”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笑着回答道,“他非常喜欢画画!更难得的是没有老师教他,所有的都是他自学的。”“啊,好,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捏奥利安斯基先生连忙说。安德里沙脸都羞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着把自己的画册递给了客人。捏奥利安斯基摆出一副行家的样子翻阅着画册。“画得很好,小朋友。”最后他说,“真棒,画得太棒了!”于是他抚摸了两下安德里沙的头。安德里沙急忙吻吻他的手。“您看,多么有才华!恭喜您,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恭喜您。”“可是彼得·米哈伊雷奇,想给他在这儿请一个老师是没法请到的。到城里去请吧,开销又太大。我们的邻居阿尔达莫诺夫家里就有一位画家,听说很有水平。可是女主人不让他给别人讲课,她说这样做会有损自己的艺术修养。”“嗯,”捏奥利安斯基随即低下头,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他又抬起头皱着眉看了看安德里沙,“好,我们等一下再商量这件事吧!”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搓了搓双手站起身来。
就在同一天,捏奥利安斯基先生请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和他单独商谈。他俩关起门来,过了大约半小时,他们把安德里沙叫了过去。安德里沙走进屋里,只见捏奥利安斯基站在窗前,兴奋得红光满面,两眼炯炯有神。然而,我们善良和美丽的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却坐在屋角里擦着眼泪。“唉,安德里沙,”她终于开口了,“快谢谢彼得·米哈伊雷奇先生!他要关照你,带你去彼得堡。”安德里沙喜出望外,一下子惊呆了。“你老实对我说,”捏奥利安斯基先生用威严的声调以长辈的口吻说道,“小朋友,你是不是想成为一个美术家,你是不是明白要对艺术肩负起神圣的使命?”“我希望成为美术家,彼得·米哈伊雷奇。”安德里沙满心欢喜,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颤抖地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非常高兴了。”捏奥利安斯基继续说,“我知道,让你离开你所敬爱的姑母,是很难过的事情。你对她一定怀有一种极其深刻的感激。”“我非常尊敬和热爱我的姑母。”安德里沙打断他的话,说完,他不停地眨着他那双大眼睛显出一副乖顺的神情。“当然,当然,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啦!这是值得赞扬的。不过,你好好想想,等以后你取得成功,你的姑母将会多么高兴啊!”捏奥利安斯基满意地点头笑道。“安德里沙,乖孩子,快拥抱我一下吧。”善心的女地主低声说道。安德里沙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好了,现在快去谢谢你的恩人吧!”女主人说。安德里沙便抱住了捏奥利安斯基的大肚子,踮着脚,好不容易才够到他的手。恩人已经把手缩回去了,但又不能如此拒绝一个孩子,总得使这个孩子开开心吧。满足一下他的心愿,同时也可以让自己欣慰一下,何乐不为?于是他又把手伸出来,握了一下安德里沙那等待着的小手。两天之后,捏奥利安斯基先生便带着他刚刚收养的孩子回彼得堡了。
在安德里沙走后的三年时间里,他的姑妈还能经常收到(附寄有画作的)从彼得堡来的信。捏奥利安斯基有时也提笔附上几句,大多数都是赞扬安德里沙。后来安德里沙很少写信了,到了最后根本就不写了。整整一年,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没有收到一点儿关于侄子的消息。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开始有些不放心了,正待她焦急不安的时候,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姑母:
三天前,我的保护人彼得·米哈伊雷奇不幸故去,最后的庇护者不幸死于严酷的中风。当然,现在我已经虚岁二十了。七年来,学业上我有很大的进步。我相信自己确有才华,可以靠画画维持生计。我并未失意灰心,但是如果可能,请尽速汇给我二百五十卢布。
吻您的手,就此停笔,余不尽述,云云。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立即汇给侄儿二百五十卢布。刚过两个月,侄儿又来信要钱。她把仅有的钱凑齐又汇去了。第二次汇款刚寄走不到六个礼拜,这个宝贝侄儿第三次来信要钱,理由是要为作画买颜料,而这个画就是给捷尔捷列舍涅娃画预订过的肖像。但这次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已无款可汇了。侄儿没接到汇款,便给她来信:“既然如此,我想回您的村子休养身体。”这位花花公子倒言出必行。就在这一年五月份,安德里沙果然回到了小布勒基村。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刚见到他时,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自己的侄儿。她从他的来信中推测他瘦弱多病,此刻看到的却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长得又胖又结实,一张红红的大脸盘,一头油光发亮的鬈发。瘦弱又苍白的安德里沙,变成了健壮的安德烈·伊凡内奇·别洛夫佐罗夫。但他不仅是外貌上变化了,他的性情举止也全变了。当年那个腼腆、拘谨、胆怯谨慎并且爱清洁、穿着整齐的小男孩,如今却变成一个粗暴蛮横、狂放不羁、脏得一塌糊涂的莽汉。他走路摇头摆尾,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想坐便往安乐椅上一仰,或往桌子上一趴,伸胳膊抬腿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冲着人就张大嘴打哈欠。不管是对待姑母还是对待仆人,他的态度都极其粗野无礼。他还大言不惭地说:“我是艺术家!自由哥萨克!我们就该与众不同!”他经常好几天不摸笔,所谓的灵感一旦骤然而至,他就苦闷折腾、烦躁不安、装腔作势地乱蹦狂跳,犹如喝醉了酒,两颊烧得通红通红的,眼睛也模糊了。他大谈自己的天分与成功,谈自己如何发挥才能,如何获得卓越的成就。但实际上,他的本事也就只是凑合着画一些很不起眼的肖像。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草包,不学无术。他从不好好地读书——是啊,艺术家还用读书吗?大自然、自由、幻想——就是他所谓的生存要素,整天只要摇摇鬈发,听听夜莺鸣啭,吧嗒吧嗒地抽抽“茹可夫”烟就足矣!俄国人豪迈勇敢的性格是很值得称赞的,但并非每个人都当之无愧。而那些没有才能的讽刺作家所创作的平庸作品,更是令人无法忍受。
我们这个安德烈·伊凡内奇在姑妈家安营扎寨地住了下来。显然,不花钱的面包,他吃起来会觉得更津津有味。他常使客人尴尬和厌烦。他还经常坐到钢琴前(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家里也有一架钢琴)用一个指头敲着《勇敢的三套马车》,或是奏着和弦,敲打着键盘。有时他还一连几个钟头鬼哭狼嚎地唱着瓦尔莫夫的情歌《孤松》或《医生请你不要来》,眼睛胖得能挤出油来,腮帮子也像鼓皮一样的闪光发亮。突然间,他号叫起《平息吧,激情的波涛》来。每每此时,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就会吓得全身发抖。
“真奇怪,”一天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对我说,“如今的歌曲怎么都是一些哭丧号叫的呀?我们那时可不这样的,创作出的歌曲也有哀伤的,可是听起来却是那么悦耳感人。”她小声唱起来:“快来吧,快来到草原上吧,在这儿我已把眼睛望酸。快来吧,快来到草原上吧,在这儿我已等得泪水涟涟。唉,等你来到我身边,亲爱的朋友,已为时太晚!”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调皮仍不失含蓄地笑了一下。
“我好苦——闷,我好悲——伤。”侄儿安德烈又在隔壁房间哀号起来。
“够了,别唱了,安德里沙。”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终于开口制止他了。
“离别时,我心悲伤。”这位歌手仍不肯罢休地号叫着。
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这些艺术家真是折磨死人!”
从那时起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至今安德里沙仍然赖在姑妈家里,尽管他一直声称要到彼得堡去。他在乡下开始养肥长膘了。又有谁料得到,姑妈白白对他倾注了一腔心血和疼爱,左邻右舍的姑娘甚至还迷恋上了他。
现在这位女主人可是门庭冷落了。从前的很多朋友都不再来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芙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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