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杨树林里驰骋着,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们很快到达围场,车夫走下车去,马儿嘶着,副马四边望着,辕马摇着尾巴,把脑袋靠在弓木上面。呀的一声,门儿开了,车夫又坐定了。往前走!村子近在眼前。走过了五个院落,我们又向右转,到了洼地上,在堤边跑着。小池后边,从苹果树和丁香树的圆梢上面,可以看见微带红色的木板屋顶,还竖着两根烟囱。车夫顺着围墙,向左面赶着马儿,在三只老狗枯涩的,尖叫的吠声里,赶进了敞开着的大门,在阔大的院子里兜着圈儿。管家的老妇正在跨着高门槛,走进储藏房,车夫朝她大方地鞠了一躬,然后才把车停在一所有明亮窗户的黑沉沉的小房前面。我们到了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家。她开着通风窗,向我们点头。“老太太,您好呀!”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是位五十多岁的妇人,一双突出的灰色大眼睛,钝直的鼻子,深红的两颊,双下巴,脸上流露出和蔼的表情。她以前出嫁过,不久就守寡了。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实是极特别的妇人。她住在自己的小产地内,从不出去,同乡邻们很少往来,所接待的仅是些年轻人,并且还很爱他们。她生在极穷的乡绅家里,未曾得到任何教育,也就是说不会讲法国话,也始终没有去过莫斯科。虽然有这些缺点,可是她自持极好,还很大方,思想也比较自由,还很少传染着小田主太太们普遍的毛病,这实在是不能不叫人万分惊奇的。说实话,一个妇人整年住在乡下,住在僻静的地方,却并不爱乱说,不拘着礼节,不慌张,还不因好奇而激动,真是奇怪!她平常穿着灰色衣裳,戴着白色的头巾,上面挂着蓝带。她讲究饮食,但是并不过分,蜜饯的,晒干的,盐腌的各种东西都交给管家妇去做。不过她整天做些什么事情呢?也许您想问她读书么?不,不读书。老实说,书籍也不是为她刊印的。如果她家里没有客人,那么,我们的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就坐在自己窗下,织制袜子——这是在冬天;夏天,她便到花园里走走,种种花儿,灌灌水儿,同小猫玩耍,还喂着鹅儿,产业的事情她不大多管。但是如果有她喜欢的年轻的乡邻过来做客,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就会非常高兴,会让他坐着,给他喝茶,听他的谈话,脸上笑着,有时还轻击他的两颊,但是自己却很少说话。如果那人有不得意或忧愁的事情,她就会极力安慰,给他极为诚恳的忠告。有多少人跟她说出自己家里的,心里的秘密,并且伏在她的手上哭泣呀!有几次,她坐在客人对面,手肘儿互相轻轻地靠着,带着一种很大的同情望着客人的眼睛,还极亲密地含笑着,竟让客人不由得感慨:“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你是如何可爱的妇人呀!让我对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吧。”在她安乐的小屋里,人总觉得很舒服,很暖和。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是位出色的妇人:她的健全思想,她的坚强和自由,她对别人家苦乐的关心,总而言之,所有她的特质,仿佛同她一块儿生下来的一般。她尤其爱看青年人的游戏,看他们开玩笑。她把手插在胸前,转着眼睛,含笑坐着,却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啊,你们,我的小孩子们,小孩子们呀!”所以有人都愿意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说道:“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你是非常厉害的人物!”她的名字让人提起来就有一种甜蜜的感觉,能引起别人善意的微笑来。无论什么时候,譬如你要问相遇的农人:“去格拉齐夫卡怎么走?”“啊,先生,你先到伏雅左夫,从那里到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家里去,在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那里,每个人都会给你指路的。”一提到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的名字,乡人总会特别地摇摇头。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的仆人不多,管理家务、洗衣房、储藏房和厨房的是管家妇阿伽芙雅,她以前的保姆,善良,爱流眼泪并且没有牙齿的老妇人;两个强健的姑娘——长着结实的,暗蓝色的两颊,仿佛安托诺夫斯基的苹果一般——受管家妇的管制;一个七十岁的仆人鲍里卡担任侍役,杂扫人和侍仆的职务,他是一个非常古怪,但博识的人,他做过琴师,是维奥蒂[24]的崇拜者,对拿破仑的,或者他经常说的邦那帕托[25]非常厌恶,此外,他极爱莺鸟。他在自己屋里养着五六只莺鸟,早春的时候,他整天坐在笼子旁边,等着第一次的啼鸣,等到之后,便用两手掩着脸,呻吟着道:“啊呀,可怜,可怜呀!”然后就哭泣起来。帮助鲍里卡做事的是他的孙子瓦西亚,十二岁的小孩,头发卷卷着,眼睛看着很机灵,鲍里卡十分宠爱他,从早到晚,跟他说个不停。除此之外,他还管孙子的教育事情。
他说:“瓦西亚,你说,邦那帕托是强盗。”
“爷爷,你给我什么?”
“给你什么?我什么也不给你。你知道你是谁?你是俄国人么?”
“我是木羌斯克人,我生在木羌斯克。”
“傻东西!木羌斯克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怎么知道呢?”
“傻子,木羌斯克在俄国呢。”
“为什么在俄国呢?”
“什么为什么?先王米海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故仑尼希且夫库图佐夫·斯摩棱斯克殿下,得着上帝的帮助,把邦那帕托从俄国境内赶出去了。这件事情还被做成一首歌呢:‘邦那帕托来不及舞蹈,散失了自己的袜带……’你要明白:你的祖国就得救了。”
“这关我什么事呢?”
“啊呀,你这个傻孩子,这个傻子!因为如果米海尔·伊拉里奥诺维奇不把邦那帕托赶走,那么,现在就会有个什么法国人要用棒子在你头上砸几下,又要走到你面前说:‘你好?’然后再打你几下。”
“那我就朝他肚子上打一拳。”
“他还会对你说:‘你好,你好,过来。’然后再打你的头。”
“那我就朝着他腿上,烂腿上踢。”
“这倒是真的,他们的腿是烂的。不过他要是绑住你的手呢?”
“我不让呀,可以叫车夫米海来帮助我。”
“喂,瓦西亚,米海不是法国人的对手呢。”
“不是对手?米海多么强壮呀!”
“喂,你们要把他怎么样呢?”
“我们打他的背,他的背。”
“那么,他就嚷着:‘饶命,饶命,饶命,求求你!’”
“我们会跟他说:‘闭上你的嘴巴,这没有你的“饶命”,你这个该死的法国人!’”
“瓦西亚真是好汉!喂,那么你说:邦那帕托是强盗呀!”
“那你要给我糖吃的!”
“唉,好的,好的,你这个臭小子……”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不大同田主太太们来往,她们不愿意到她那里去,她也不会和她们相处,在她们说话的喧哗声里,她会睡着,勉强睁开眼睛,可是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大概是不太喜欢妇人的。她有一个朋友,是很好并且很和气的年轻人,他有一个姐姐,是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处女,人固然极善,但是性子未免粗率,行动也极忙乱,年轻人时常对她讲起邻人的事情。在一天晴朗的早晨,那个老处女不说一句话,径自吩咐驾马,走到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那里去了。她穿着长衣,头上戴着帽子,还套着绿色的面纱,披着卷曲的头发,走进前室里,和瓦西亚撞了个满面,一直跑进客室。瓦西亚以为她是女妖,不免恐慌起来。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也害怕了,打算站起身来,可是她的腿畏缩得不听使唤了。
老处女用哀求的声音说道:“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请你恕我的大胆,我是你朋友阿赖克西·尼古拉维奇的姐姐,经常听他讲起你的事情,所以我决定来认识你。”
惊魂未定的女主人喃喃说道:“很感激。”
老处女扔开自己的帽子,理了理卷发,就坐在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旁边,握着她的手,用一种深沉动人的声音说道:“这就是她呀。这就是那位慈善的,明白事理的,正直的,神圣的人!她是何等亲切,何等高贵的妇人呀!我太高兴,我太高兴了!我们会变成好朋友,变得相亲相爱啊!我终于放心了,和我想象中的妇人一样呢。”她细声说着,用眼睛望着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的眼睛,“你不会恼我吧,亲爱的人?”
“不会不会,我很高兴。你要喝茶么?”
老处女很恭谨地笑了,又微语道:“好极啦!好极啦!请你许我抱你一下!”
老处女在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那里坐了三个小时,嘴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她竭力给自己的新朋友讲述自己的身世。可怜的女田主,在送走客人后,立刻走到浴室里,喝着菩提树的茶,上床睡觉去了。可是第二天老处女又来了,坐了四个小时,走的时候,约好要每天都来。她打算尽情发展和养成那种她所谓的丰富天性,但中间发生了一些新形况。第一,两个星期后,她对自己兄弟的这个朋友完全失望了;第二,她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学生,那个学生不过去过她家一次,她就同他频繁地通信,她在信中崇拜他神圣高尚的生活,愿意把自己全身牺牲,只为求取一个姐姐的名目,又描写自然的景致,提起歌德、席勒、贝蒂纳,以及德国哲学,后来她竟把那个可怜的青年的生活搞得悲惨和苦恼。但是青年到底是年轻,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醒来,忽然对这个“姐姐和好友”生出狂暴的怨恨来,气得几乎要打自己的仆人,心里一想到所谓的高尚的,无私欲的情感,便几乎恨得发起狂来。但是从此以后,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更不愿意同那些女乡邻接触了。
啊!世上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变更。我对你们讲的这个好女田主的生活情形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她家里所保持的静默现在已经完全被破坏了。现在她的侄子,从彼得堡来的画家住在她的家里,已经一年多了。以下就是发生的事情。
八年前,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住在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家里,那是她过世的兄弟的儿子,一个孤儿,名叫安得留夏。安得留夏生着一双明亮的、光润的大眼,可爱的小嘴,高鼻梁和高凸的额角。他说起话来用又轻又甜蜜的嗓音,很干净,对待宾客很和蔼,还很能周旋,带着孤儿的情感亲他伯母的手。什么事情不必等着你表示出来,你只要看一眼,他就会给你搬把椅子过来。他平素一点也不淘气,坐在屋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很温和,很安静地坐着,连椅背都不靠着。客人到了,安得留夏就站起身来,很礼貌地含笑着,脸红了。客人一走开,他又坐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镜子,一个小刷子来梳理自己的头发。极小的时候,他就表现出自己对绘画的喜欢。他只要得到一小块小纸,就立刻问管家妇阿伽芙雅要一把刀子,很谨慎地把那张纸裁成正四方块,把四角裁圆了,就开始画画。他画巨瞳的眼睛,或希腊式的鼻子,或者画一所房子,上边耸着烟囱和螺旋形的烟,又画好像长椅似的躺着的狗,或画一棵小树,树上站着两只牝鸠,写着“某年某日,安得烈·彼劳夫左洛夫画,伯利契村”的字样。
快到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生日的前两星期,他就格外忙碌。到了那天,他第一个过去祝寿,捧上一卷系着玫瑰色带子的纸卷。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亲着侄儿的额角,打开包纸,纸卷展开了,观客好奇的眼神都移上去,原来上面画着一所圆形的庙宇,中央竖着柱子和祭坛,祭坛上炽燃着一颗心,还放着一个花冠,在冠上一根弯曲的带子上面用楷书写着“爱侄谨赠伯母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鲍格丹诺娃,以表爱慕之诚”几个字。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又亲了他一下,赏给他一个银卢布。但是她对他并不显出很大的慈爱,她不大喜欢安得留夏那种奉承拍马的脾气。后来安得留夏长大了,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时常对他的将来抱不安之念。后来发生了一件预料不到的事,才把她引出困难的境地。
八年前,一个名叫庇奥托·米海里奇·贝内佛仑斯基的人常到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家去走动。他是一所学校的顾问,那时候正在邻近的县城里做官,时常去拜访她。后来,他搬到彼得堡去,进入部内,担任了很重要的职位。他时常因公事被派出去,有一次出差的时候,他忆起自己的老相识来,便到她家去,打算在“乡村安静的环境”中避开公务的繁忙,休息一两天。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一如既往地用殷勤的态度接待他,而贝内佛仑斯基先生……但是在讲述下面的事情以前,亲爱的读者,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新人物。
贝内佛仑斯基先生是个肥人,中等身材,态度很平和,两腿是短的,两手是肿的。他穿着宽大的,极齐整的燕尾服,和白如雪的衬衫,系着又高又阔的领带和绸坎肩上的金丝带,食指上戴着宝石戒指,头上套着灰白色的假发。他说起话来又恳切,又柔和,走起路来没有声响,很亲和地露着笑容,很亲和地转着眼珠,还很亲和地把下巴搁在领带上面,总而言之,他是个极有亲和力的人。他的心也是极善良的,他容易哭,也容易高兴,并且,他对艺术有浓厚的兴趣,但也仅限于感兴趣,因为他对艺术,说老实话,简直一窍不通。很奇怪,他的这种爱好究竟是从何而来?是什么神秘的力量让他喜欢艺术?从外表看,他是个很正派的,平凡的人。说起来,在我们俄国,这种人是很多的。
由于对于艺术和艺术家的爱好,这些人身上有一种无可形容的甜过头的气质,同他们相识,同他们谈话真是受罪:简直是黏着蜜的木棒。他们永不称拉斐尔为拉斐尔,也不称柯勒乔为柯勒乔,他们说的是“神圣的山齐奥,不可模拟的特·阿莱格里”[26]。一切骄傲的,极狡猾的,才能平庸的人,都被他们尊崇为天才。“意大利蔚蓝的天”,“南方的柠檬”,“波仑塔河岸上的香气”,不断地在他们的舌头上转着。“唉,瓦西亚,瓦西亚”或者“唉,沙夏,沙夏”。他们带着感情互相说着,“我们可以往南去,往南去。因为我们是希腊人的心灵,古代的希腊人!”在展览会上俄国画家的作品前面,就可以看到这类人(应该说明的是,这些先生们大半是爱国主义者)。他们一会儿退后两步,低着脑袋,一会儿又走上前去,他们的眼睛里塞着油腻的潮湿。最后,他们会用一种惊慌的声音说道:“唉,心灵呀,心灵呀!啊哟,心呀,心呀!这许多心灵放在上面呀!怎么想出的!想得真巧呢!”但是请问,他们自己客室里的画是怎样的呢!晚上在他们家里走动的那些画家,喝茶,还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屋里,前面挂着刷子,磨光的地板上堆着许多垃圾,窗旁桌上放着黄火壶,主人穿着小衫,戴着头巾,双颊上发着光泽。这些景象都是他们给画家看的呢!那些长发的文艺种的养子,如何带着轻蔑的微笑,到他们家里去呀!脸色苍白的女郎们怎样在他们家的钢琴面前惊叫呀!因为我们俄国就是这个样子。俄国人仅从事一种艺术是不够的,什么都要做一做。所以那些先生们对俄国的文学——尤其是戏剧文学也表示竭力的保护,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雅柯布·珊那查》是为他们而写成的;那些未被承认的天才同全世界的战争,多少次使他们惊愕呢。
贝内佛仑斯基先生来后的第二天,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在喝茶以后,吩咐侄儿拿出自己的画给客人看一看。贝内佛仑斯基未免有点惊奇,当时问道:“他竟会画画么?”说时,朝安得留夏望去,露出很诚恳的态度。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说道:“自然是他画的。真是爱图画的人!只是一个人画,并没有人教他呢。”贝内佛仑斯基说道:“啊,让我看一看。”安得留夏红着脸,含着笑,把自己的小簿子拿给客人。贝内佛仑斯基带着一副专家的神情,翻开那本簿子来。“好,少年,”他说着,“好,很好。”他就摸着安得留夏的头。安得留夏乘势亲了他的手一下。“真是天才呀!恭喜你,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恭喜你。”“庇奥托·米海里奇,不过找不到人教他。从城里请人太贵,邻居阿尔塔莫诺夫那里倒是有一个画家,听说还很好,不过女主人禁止他给人教课。”贝内佛仑斯基说道:“唔……”想了一想,他斜着眼朝安得留夏看了一下,忽然说道:“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再谈吧。”说时,搓了搓自己的手。就在那天,他请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和他单独谈谈。他们把门锁好了。过了半个小时,叫安得留夏过去。安得留夏进去了,贝内佛仑斯基站在窗旁,脸上微显红色,眼睛水汪汪地闪着。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坐在屋隅擦眼泪。停了一会,她才说道:“安得留夏,谢谢庇奥托·米海里奇吧,他要做你的保护人,要把你带到彼得堡去。”安得留夏顿时呆住了。贝内佛仑斯基用充满着尊贵和恩人的声音说道:“你老实对我说,你愿意不愿意做艺术家?青年人,你对艺术有神圣的责任么?”安得留夏很动情地说道:“庇奥托·米海里奇,我愿意做艺术家呢。”贝内佛仑斯基说道:“如此说来,我很喜欢你。离开自己敬爱的伯母,自然是很难受的,你应该对她感恩。”安得留夏马上说道:“我是很爱我的伯母的。”眼睛不由得眨起来。“自然,自然,这是很明白的,这显出你的良心来,但是你想,将来要有多么快活,你的成就……”那个慈善的女田主喃喃说道:“安得留夏,抱着我。”安得留夏便跑过去。“唔,现在去谢谢你的恩人吧。”安得留夏抱住贝内佛仑斯基的肚子,踮着脚,凑到他的手边亲了一下,那个恩人实在不情愿,不过还是接受了。过了两天,贝内佛仑斯基带着自己的新养子走了。
在最初离别的三年,安得留夏时常写信,信里有时还附着图画。贝内佛仑斯基间或也用自己名义加上几句话,大半还是赞许的话。后来信札慢慢儿寄得少了,一段时间后,完全没有音信了。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正在着急时,忽然收到一封小札:
亲爱的伯母!
四天前,庇奥托·米海里奇——我的保护人因为脑溢血去世了,侄儿失去了最后的依靠。自然,侄儿已经二十岁了,在七年中间有许多成绩。对于自己的才能,我还是极为自信的,想已能藉为生活,侄儿并不担忧,但是总请伯母能够筹汇二百五十卢布才好。亲伯母的手……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很快给她的侄子汇去了二百五十卢布。过了两个月,他又来要钱,她拿出了所有的钱又汇去了。第二次汇钱后不到六星期,他又来要钱,说亲王夫人托托西里涅娃跟他预定了一幅画像,必须要买油彩,所以缺少款项,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辞绝了。后来他就写信来,说他打算到乡下来休息几时,养养身体。果真,在这年五月,安得留夏回到伯利契村了。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起初竟没有认出他。根据信上所说,她等候的是一个憔悴的,黄瘦的人,可是竟看见了一个肥胖的,粗壮的少年,他的脸大而红,头发卷曲而且出油。瘦弱的,面孔惨白的安得留夏,竟变成强壮的安得烈·伊凡诺维奇·彼劳夫左洛夫了。他改变的不只是外貌。轻浮和邋遢代替了他幼年时的怯懦,谨慎和干净。他走路时左右摇晃,懒洋洋地坐到椅子上,手放在桌上,伸展着身子,打着哈欠。他对待伯母和别人都极傲慢,仿佛说,“我是艺术家,自由的哥萨克人!”有时候好几天也不拿一下画笔,懒散的样子仿佛醉后刚醒一般,双颊燃烧着粗暴的色彩,眼睛蒙眬着,只喜欢谈自己的天才,自己的成绩,又说他怎样发展,怎样往前进步。其实,他的才能恐怕连画容易的画像也有点不够。他完全是没有学问的人,一点书也不读,不过艺术家要读什么书呢?自然呀,自由呀,创作呀——这就是他的天性。安得烈·伊凡诺维奇就这样住在伯母家,大概觉得白吃的面包还很合口味。客人十分讨厌他,有时他坐在钢琴前面,用一个指头弹《疾驰的马车》一曲,和着音,在键盘上击打起来。他还会一连几个小时地高唱着瓦拉莫夫的歌曲《寂寞的松》。他的眼睛充满着脂油,两颊白得和鼓皮一般。有时会忽然嚷道:“安静着吧,狂热的情欲。……”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直发抖。
有一天她对我说道:“奇怪的事情!怎么现在都编些晦气的曲儿,在我的时代却不是这样编的。自然也有悲惨的曲调,但是无论如何听起来很有趣味,譬如说:
来,来到我的草原上。
我正巴巴地等你,
来,来到我的草原上,
我时刻流泪。
唉,你来到我的草原上,
但是要晚了,亲爱的朋友!”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偷偷地笑了。
那时候,她的侄儿在邻室里吼起来:“我好恐慌,好恐慌。”
“安得留夏,你安静点!”
这个歌者仿佛没听见,继续唱道:“心灵在离别里发愁呢。”
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摇着头,说道:“唉,我受够了这些艺术家。”
从那时起已经有一年了。彼劳夫左洛夫现在还住在那里,总说预备到彼得堡去。他在乡下发起胖来,他的伯母总不大喜欢他,但是附近的女郎居然很爱他呢。许多的旧友都不到塔第雅娜·鲍丽索芙娜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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