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切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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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飞逝!自从那次去拜访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切尔托普哈诺夫之后,两年过去了。但这两年中,切尔托普哈诺夫却遇到了一连串灾祸——真的,遭到了一连串不幸。此前他碰到过失意、挫折,甚至不幸,但他并不把这些事往心里去,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清闲自在地潇洒度日。最先袭来的灾难,也是最令他痛苦伤心的不幸:玛莎抛弃了他。

    玛莎在他家里仿佛已经习惯了,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要弃他而去呢?——好像很难说清。切尔托普哈诺夫到死一直认为玛莎背叛他的缘故,完全是那个邻近的年轻人,一个退伍的枪骑兵大尉的勾引,此人绰号“雅弗”。用切尔托普哈诺夫自己的话来说,这个家伙之所以能得到玛莎的垂青,只因为他总是不停地捻着小胡子,涂了好多胭脂香水来招摇,还总是别有用心地哼着小曲。然而,说实在的,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玛莎的茨冈血统。

    不管是什么缘故吧,反正一个夏日黄昏,玛莎把一些零碎的东西收集起来,捆成一个小包裹,就离开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家。玛莎出走之前,有三四天都一直躲在屋角,全身瑟瑟发抖,靠在墙上,就像一只受伤了的狐狸,跟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转着眼睛,陷入沉思与梦幻的状态。有时抖一下眉毛,微微张开嘴露出牙齿,有时又慢慢抬起两手,好像要遮盖住自己。诸如此类的心情和举动,她从前也有过,但却从未像这次持续这么久。切尔托普哈诺夫也了解她的这种表现,所以并未为此担忧,也从未去搭理她。然而,当养猎犬的仆人向他报告最后两条猎犬的死讯之后,他急忙到狗棚去看了一下,回来时遇上了一个女仆。那个女仆战战兢兢地向他报告:玛丽娅·阿金菲耶芙娜(玛莎)叫她向主人转达歉意,并转告他,玛莎祝他幸福,但从此再也不回到他身边来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听了,犹如晴天霹雳,急得原地乱转,继而扯着嗓子吼叫起来,立刻箭一般飞奔去追这个不告而别的叛逃者,随身还带了一把手枪。

    他一直追到离家两俄里的地方,在一片白桦林边上,在通往县城里的大道上追上了她。此时太阳已经低垂天边,余晖把周围的一切都染得红彤彤的。

    “你是去找雅弗!去找雅弗吧!”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看见玛莎,便无力地嘟哝起来,“你去找雅弗!”他反复嘟哝着,几乎是一瘸一拐地扑向她。玛莎停住脚步,转脸毫无惧色地望着他。她逆着光站着,因此全身黑乎乎的,好像是用乌木雕成的一尊塑像。只有眼白显得很突出,像是银色扁桃仁,黑眼仁就显得更黑了。她把包裹往边上一丢,两只胳膊交叉着稳稳地站着。

    “你想去找雅弗?不要脸的娘儿们!”切尔托普哈诺夫说,一边想去抓她的肩膀,但他一看到她那毫不畏惧的目光,便有些胆怯心虚了,只是心慌意乱地站着。

    “我根本不是去找雅弗先生,潘捷列伊·叶列美奇,”玛莎镇定自若地低声回答,“但是我坚决不再跟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了呢?究竟为什么呀?难道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玛莎毫不迟疑地摇摇头。

    “你并没在哪儿对不住我,潘捷列伊·叶列美奇,不过是我在你的家里待腻了……过去你待我很不错,我感激不尽,但我不能再在你家住下去了——绝对住不下去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仅大吃一惊,而且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暴跳如雷。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咱们在一起过得和和美美的,幸福快活,现在你突然就过腻了!好,你不耐烦了,丢下我就走,什么也不说,说走就走,扎上头巾就一走了事!你在我家享受的待遇和尊敬,哪一点比不上一位尊贵的夫人?”

    “我对这些毫不在乎。”玛莎打断了他的话。

    “毫不在乎?从一个茨冈贱货变成了一位夫人,可算一步登天了!还说什么不在乎,你真是天生贱货!这么说能叫人信吗?你一定见异思迁了,变心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得哼哼哧哧的。

    “我从没想过什么见异思迁,也没变过心,从没变过心!”玛莎用她那清脆嘹亮的嗓音反驳着,“我已经告诉您了,住腻了,厌烦了。”

    “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吼一声,捶打着自己的前胸,“唉,别再这么折腾了吧,算了,你可把我折磨苦了……唉,够了!真的够了!你想想看,吉洪会怎么说,你至少也该可怜可怜他吧!”

    “那你就替我向吉洪·伊凡内奇问好,就和他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无所适从地挥舞着双手。“不行,别瞎说了,你走不了!你那个雅弗是枉费心机!”

    “雅弗先生……”玛莎正打算接着说。

    “什么雅弗先生,”切尔托普哈诺夫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模仿着她的腔调说,“他算什么东西!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就会搞阴谋诡计,看他那副嘴脸,活像个猴子!”

    切尔托普哈诺夫足足纠缠了玛莎半个多钟头。他一会儿走到她跟前,一会儿又跳回来,一会儿挥拳想打她,一会儿又卑躬屈膝地哀求她,又是痛哭,又是咒骂……

    “我实在受不了,”玛莎伤心地说道,“我太痛苦了……烦闷死了。”她脸上渐渐表现出一种十分冷淡的神情,竟还表现出一种有气无力昏昏欲睡的样子。切尔托普哈诺夫看到她这副模样,竟关切地询问她,是否有人给她吃了迷魂药。

    “我厌烦极了!”她第十次复述了这句话。

    “那我就打死你,怎么样?”他突然大吼,而且从兜里掏出了手枪!

    玛莎毫不在乎地笑笑,面部表情也活跃起来。“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打死我吧,潘捷列伊·叶列美奇,随你的便,我反正不会回去的。”

    “真不回去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摆弄着扳机。

    “真不回去了,亲爱的先生。即使一死,我也永远不回去了。我一旦拿定了主意,绝不会改变!”

    突然切尔托普哈诺夫把枪塞进她手里,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既然如此,那你就打死我吧!你走了,我也不想活了。你讨厌我,我也厌倦了世上的一切!”

    玛莎弯腰拾起自己的包裹,顺手把手枪放在草地上,只是转过枪口,不朝着切尔托普哈诺夫,然后就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

    “哎,我的好人,干吗要伤心呢?你难道不了解我们茨冈女人吗?她们性情生来如此。我们已经习惯了,只要‘厌烦’这个挑拨者一到,魂就被勾走了,心就飞到远处去了。哪还想留下来呢?记住你的玛莎吧,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伴侣了。我不会忘记你的,我的好人。但咱俩的缘分已尽了,不能再一起过日子了。”

    “我一直很爱你,玛莎!”切尔托普哈诺夫双手捂住脸,透过手指缝深情地说道。

    “我也一直爱着你呀,我的贴心好友潘捷列伊·叶列美奇!”

    “我过去爱你,现在更爱你,爱得发狂,爱得神魂颠倒!我们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你却无缘无故地要离开我,就这样无情无义地抛弃我,非要到处去流浪漂泊,这就让我想,如果我不是一个可怜的穷人,大概你就不会抛弃我吧!”

    玛莎听了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从前你不是说过,我是个不贪财的女人吗?怎么现在又变了!”说完这句话,她使劲儿拍了一下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肩。

    “既然如此,怎么也得让我给你一些钱,一个子儿都没有怎么行呢?不过,你最好还是打死我吧!这样就一了百了啦。我跟你说实在的,你还是一枪打死我好了!”

    玛莎坚决地摇摇头说:“打死你?我的好人儿,好让人流放我到西伯利亚去呀?”

    切尔托普哈诺夫听了,全身一震,“原来如此,你怕去服苦役……”

    他再一次扑倒在草地上。

    玛莎站在他身边,好久没有作声。

    “我很怜悯你,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她一声长叹,“你是一个好人,但实在没办法,只得从此分手了!”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夜幕已经降临,到处笼罩着黑黝黝的暗影。切尔托普哈诺夫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后面抓住玛莎的双臂。

    “你就真的这么走了?狠心的娘儿们!去找雅弗吧!”

    “再见了!”玛莎感情深厚而又毅然决然地说了一遍,挣开他的双手,毫不迟疑地走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目送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然后又匆匆跑到放手枪的地方,伸手抓起手枪,瞄准她的背影放了一枪……只不过扣扳机之前,向上抬了一下枪口,因此子弹从玛莎头顶掠过。她走着,一边又回头来望望他,接着又不慌不忙地继续朝前走去,还故意摇摆身躯,好像存心招惹他生气。

    他无奈地捂住脸,绝望地跑掉了……但他刚到五十米处,突然就停了下来,像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传来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听惯了的声音。啊,是玛莎在唱歌。只听她唱:“青年时代,美好的时光……”每个音都震荡在昏暗的夜空中,悲怆哀怨又热烈动人。切尔托普哈诺夫迷醉地倾听。歌声渐渐远去了,有时隐约可辨,有时高亢火辣,有时又低沉婉转……

    “她有意来激怒我,”切尔托普哈诺夫心想,但他却又哀痛地呻吟起来,“唉,不是!她这是在和我诀别!”想到这里,泪水像决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天,他满腔怒火地来到了雅弗先生家里。雅弗先生长期混迹于交际界,压根儿过不习惯这种孤苦冷清的乡下生活,因而住在城里,正如他自己所说,能够离“娘儿们近一些”。切尔托普哈诺夫扑了个空,据雅弗的侍仆说,前一天他就去莫斯科了。

    “果真不出我所料!”切尔托普哈诺夫怒冲冲地大喊道,“他们一定串通好了。玛莎一定跟他私奔了……但是,别想做美梦,走着瞧!”

    盛怒之下,他不顾雅弗侍仆的阻拦,闯进年轻骑兵大尉的书房,在书房里的长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雅弗身穿枪骑兵制服的油画肖像。“嘿,你这秃尾猴,在这儿抖什么威风!”切尔托普哈诺夫吼叫着跳上沙发,挥拳朝油画打去,把油画打了个稀烂。

    “告诉你那个浑账主人,”他对那个侍仆吼叫着,“我没找到他那丑恶的嘴脸,因此贵族老爷切尔托普哈诺夫就毁了他的肖像,如果他要求赔偿,就让他去找我,他知道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家在哪儿!否则,我就亲自找他!就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找到这个无耻的坏蛋!”

    切尔托普哈诺夫说完之后,便跳下沙发,趾高气扬地出去了。但骑兵大尉雅弗并未找他索赔——甚至从未见过他。切尔托普哈诺夫也没再想去找他的“情敌”,他们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是玛莎从此杳无音讯,谁也没再见过她。切尔托普哈诺夫起初成天借酒消愁、烂醉如泥,后来不知为何倒“清醒”了,不再酗酒,但第二次灾难又接踵而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第二次灾难,就是他的密友吉洪·伊凡内奇·聂道比斯金的病逝。他去世前两年身体便每况愈下。他得了气喘病,长期昏睡不醒,即使醒,神志也不能很快清醒。县里医生诊断他得了“轻度中风”。玛莎出走前三四天里,即她“不耐烦”的那几天,聂道比斯金患了重伤风,在自己的别谢林杰耶夫村里卧病在床。玛莎那几天的折腾和出走,对于他来说,甚至比切尔托普哈诺夫所受的打击还重。因为他天性怯弱又过于和顺,因此除了对他的密友兼恩人尽力讨取欢心和怜悯,以及几近病态的困惑之外,并没有表露出别的什么……然而他却心灰意冷,心绪全乱了。“她挖走了我的心。”他坐在自己喜欢的漆布沙发上,拨弄自己的手指头聊以解闷,自言自语地说。甚至切尔托普哈诺夫从沉迷中恢复之后,聂道比斯金仍旧陷于“内心空虚”之中。“唉,就是这里空了。”他指着胃部上方的胸部中间说道。

    他就这样度日如年,一直拖到严寒的冬天。天刚开始转冷时,他的气喘病似乎好转了,谁知紧接着袭来的病魔已不是轻度中风,而是不折不扣的中风。但是,他并不是立刻就失去知觉,那时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密友切尔托普哈诺夫,还能听得懂好友那绝望的呼唤:“吉洪,你怎么了?你怎么能不经我允许就和玛莎一样抛下我?”当时,他还能用僵硬的舌头回答:“我,潘……捷……列……伊·叶……奇,我……永远……都……听……你的……”可他就在这一天丢下好友告别了人间,甚至没等到城里的医生。

    当然,不言而喻,吉洪·伊凡内奇将他的遗产赠给了自己最为尊崇的恩人和无私的保护者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切尔托普哈诺夫。可这笔产业并未给他最尊崇的恩人带来什么经济利益,因为这笔遗产很快就拍卖掉了——其中一部分所得款项用来支付墓碑和雕像的费用。

    切尔托普哈诺夫自从失去了最忠实的朋友,重又借酒消愁,长醉不醒了,而且比以前更加严重。经济日益拮据,几乎倾家荡产。他已经没有经济力量去打猎了,钱也几乎花光了,剩下的最后几个仆人也都走掉了。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已经完全孤立无援,周围连聊天的人也没有,更不用说向谁倾吐衷肠了。只是他仍旧那么傲慢,可以说丝毫未改。恰恰相反,他的处境愈差,他越发孤傲不驯。而且愈是傲慢自大,就愈是使人难以接近。如此一来,他不仅变得孤僻,而且更加粗野。

    此时,他略可聊以自慰的,是得到一匹他爱若珍宝的绝妙坐骑——顿河种的灰马,他叫它玛拉克·阿捷尔,此马堪称一匹宝马良驹。

    他得到这匹马还有如下一段逸闻:一次,切尔托普哈诺夫骑马路经邻近的一个村子,听见有一群农夫在一家酒店附近大吵大闹。在人群中间,几只粗壮的手臂在同一地方一起一落地挥舞。

    “那边出什么事了?”他用官气十足的口气问一个站在自家门口的中年妇女。

    这个中年妇女倚着门框,好像是在打瞌睡,又睡眼惺忪地伸着脖子望着酒店那边。一个小男孩坐在她的两只树皮鞋中间,满头浅发,穿着印花布衬衣,袒露的前胸上挂着个柏木十字架。

    “谁知怎么一回事,老爷,”中年妇女随口回答,然后弯下腰来,把一只布满皱纹的黝黑的手放在小男孩头上,“听说我们的一些年轻人在打一个犹太人。”

    “犹太人?怎样的犹太人?”

    “一直在打他?为什么?”

    “不知道,总有原因吧。再说了,犹太人也该挨打呀!老爷,您知道,就是犹太人把耶稣钉上十字架的嘛!”

    切尔托普哈诺夫听了,一声大吼,挥鞭抽了一下马脖子,就向那群人冲过去。冲入人群后,也没问一声,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挥动鞭子左右开弓乱抽起来,那些人被抽得抱头鼠窜,他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喊着:“真是……无法……无天了!无法……无天了!有罪……也得……依法……行事呀!怎么能……随便……动刑呢!法律!法律!法律!”

    不到两分钟,人群四散逃走了,这时他才看见,酒店门前躺着一个瘦小而黝黑的人,身穿土布外套,乱蓬蓬的头发,满身尘土,脸色白得吓人,张着嘴巴,直翻白眼……怎么了?吓昏了,还是被打死了?

    “你们为什么下此毒手?为什么这样毒打这个犹太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声色俱厉地喝道,依旧不停挥着鞭子。周围的人都含糊而胆怯地起哄。有的抚着肩膀,有的揉着腰部,有的人还摸着鼻子。

    “打得真狠!”后面有人说。

    “谁也受不了鞭子抽!”另一个人接着说。

    “为什么非要往死里打这个犹太人?回答我,这帮野蛮人!”切尔托普哈诺夫追问。

    还没问清楚到底是什么缘由,那个躺着的人挣扎着迅速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切尔托普哈诺夫身后,全身筛糠一样地揪住他的马鞍边缘。

    人群哄然大笑起来。

    “真禁打,不会轻易丢命!”后面有人说,“就像猫一样!”

    “大人,请为我主持公理,救救我吧!”这时犹太人整个前胸都紧贴在切尔托普哈诺夫的一条大腿上,苦苦哀求,“不然他们会打死我的,一定会打死的,大人!”

    “那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切尔托普哈诺夫问。

    “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听说他们死了些家畜……就猜是我……可是我真……”

    “好!这件事我们以后会查明白的!”切尔托普哈诺夫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你抓住我的马鞍,跟我走吧。”他又转脸跟周围的人说:“喂,你们给我听着,我是地主老爷潘捷列伊·切尔托普哈诺夫,就住别索诺夫村,你们要是想控告我,就去告吧!真要想告的话,还可以告告这个犹太人!”

    “有什么好告的呢!”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农郑重其事地说,神态酷似一位古代的家族族长(尽管刚才他打犹太人时并没比别人手下留多少情)。“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先生,我们久闻您的大名。我们会把您刚才的一番教诲谨记在心的,我们都向您致敬,谢谢您!”

    切尔托普哈诺夫捻捻小胡子,神气地哼了一声,骑着马,扬眉吐气地带着那个犹太人慢悠悠地回去了。他路见不平救出这个犹太人,就像重演了当年解救吉洪·聂道比斯金的壮举。

    没过几天,切尔托普哈诺夫家里唯一剩下来的家仆跑来报告,来了一个骑者,想和主人说上几句话,切尔托普哈诺夫便走上台阶,一看,原来是他搭救的那个犹太人。只见他骑着一匹顿河种的高头大马,那匹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威风十足地昂着头。那个犹太人为了表示尊敬,已经摘下帽子,夹到腋下。他的两脚不是插进马镫里,而是插在马镫的皮带里。他那件破外套的衣襟散在马鞍两边。他一看见切尔托普哈诺夫,便激动地吧嗒着嘴唇,双肘抽动,两腿摇荡,不知应该说什么。

    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但没有回礼,反倒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这个卑微的犹太佬竟敢如此大摇大摆地骑着这样一匹宝马……真是胆大包天,成何体统!”

    “哎,你这狗东西!”他怒气冲冲地喊道,“还不快滚下来!不然我就要把你摔进烂泥坑!”犹太人如同听到圣旨,立即听话地从马鞍上连滚带翻地下来,就像一个粮食口袋似的。他一只手轻握着缰绳,满面堆笑地鞠躬施礼,然后走到切尔托普哈诺夫面前。

    “你来干什么?”潘杰列伊·叶列美奇声色俱厉地问他。

    “大人,请您看看,这匹马怎样?”犹太人不停地鞠着躬。

    “嗯……很不错,是匹宝马。你是从哪儿搞来的?没准是偷来的吧?”

    “怎么这样说呀,大人!我可是个守规矩的老实人,绝对不是偷的,我是专门弄来孝敬您的,我说的全是大实话,我费了不少劲儿才弄到手的。这可是一匹一等一的宝马!整个顿河地区,也没有第二匹。大人,请您快看看,这是一匹多好的马!请到这儿来!嘘……嘘!转头,侧身!我们卸下鞍子吧。怎么样,大人,太棒了,太帅了吧?”

    “真是一匹骏马。”切尔托普哈诺夫故意装出一副很冷淡的样子,实际上他心里喜欢得要命。他爱马如命,相马十分在行。

    “大人,您试试摸摸它!抚摩一下它的脖子,那可够舒服的!嘿嘿嘿,对,就是这样!”

    切尔托普哈诺夫好似很不情愿地把手放在马脖子上,轻拍两下,然后用手从鬃脊一直顺着马的脊背摸了过去,直摸到肾的上部某处地方,像个行家一样轻轻按了两下。那匹马立刻拱起脊背,黑眼睛高傲地睥睨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下,喷了一口气,扬了扬前蹄。

    犹太人笑了起来,兴冲冲地拍手说道:“它认主人呢,大人,它认主人了!”

    “哎,别胡扯,”切尔托普哈诺夫有些恼火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要是买你这匹马吧……我又没钱;要是送给我吧,我非但没有接受过犹太人的礼物,就连上帝的馈赠也不曾接受过!”

    “我怎么胆敢送您什么东西?没那么回事!”犹太人大声说,“那您就买好了,大人……钱的事以后再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盘算起来。

    “你要多少钱?”他最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犹太人耸耸肩膀。“就按我买的价钱吧,两百卢布。”

    如果按质论价,这匹马恐怕价钱要翻两倍,可能翻三倍都不止。

    切尔托普哈诺夫扭过脸,异常激动地打了个哈欠。

    “那么……什么时候……付钱呢?”他问,故意紧紧皱着眉头,却没敢看犹太人。

    “大人,悉听尊便,您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付钱。”

    切尔托普哈诺夫兴奋地向后一仰头,却没有抬起眼睛。

    “这不能算回答,你要弄明白,你这伊罗德的龟孙子!怎么,难道你要我欠你的人情不成?”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犹太人急忙说道,“六个月以后吧……您说行吗?”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声不吭。犹太人察言观色地注视着他。“行吗?那我就把马牵进马厩里去了!”

    “马鞍子我不要,”切尔托普哈诺夫又断断续续地说,“卸下鞍子,明白了吗?”

    “好,好,大人。我拿走,我拿走。”犹太人兴冲冲地说,并取下马鞍子扛在肩上。

    “钱嘛,”切尔托普哈诺夫说,“六个月后结清。但不是两百卢布,而是两百五十卢布。用不着多嘴!两百五十,我说了算!这是我欠你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直羞于抬眼看犹太人,因为他的自尊心从未被如此严重地伤害过。“很明显这是变相赠送,”他思忖着,“他为了报恩才这么做,这个鬼东西真机灵!”他真想拥抱这个犹太人,却又想打他……

    “大人,”犹太人壮壮胆,咧着大嘴笑着,接着说,“要按照俄罗斯的风俗?用衣襟裹着缰绳,手把手地交给您……”

    “你还真想得出来!你这个犹太佬……还说什么俄罗斯风俗!喂!谁在那儿?好,把马牵过去,牵到马棚里,再喂它些燕麦。过一会儿我要亲自去看。好吧,给它取个名——就叫它玛拉克·阿捷尔吧!”

    切尔托普哈诺夫刚走上台阶,突然又转过身,跑到犹太人面前,紧紧握了握他的手。犹太人受宠若惊,弯下身子,噘起嘴唇,想去吻他的手了,可切尔托普哈诺夫忙闪到一边,低声说道:“可别对任何人说!”之后他便迈步走进屋里。

    从得到这匹马的那一天起,玛拉克·阿捷尔就成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生活中唯一的大事、唯一的乐趣,他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了这匹宝马身上。他特别喜欢这匹马,比当初爱玛莎还要深,还要迷醉。他对这匹马的亲昵,比对他已故的好友聂道比斯金还要亲密。难怪他如此痴迷,这匹马着实太出众,太惹人喜欢了!这匹马性如烈火,真像火药般暴烈,但它又庄重沉稳,颇有贵族风范!它从不知疲倦,从不偷懒,吃苦耐劳,而且对主人总是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它慢步徐行时,就像把你抱在怀中那样平稳;它快步疾走时,就像让你坐在摇篮里那样舒适;它扬蹄飞奔的时候快过疾风!你骑在它的背上从不颠簸,舒服至极!至于说到跨越壕沟、跳过栏杆,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而且这匹马又极通人性!只要你一声呼唤,它会立马应声而至。如果你让它停在那儿,你尽可以放心走开,它就会纹丝不动地在原地等你。只要一听到你回来,它就会低声嘶鸣,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它无所畏惧。在黑漆漆的夜里,它也不会迷路;在暴风雨中,它也不会走错路;它不会让陌生人靠近它身边,倘若有人打它的鬼主意,它会嘶鸣咬牙!真的,何必多说呢,一句话,它是一件无价珍宝,世间少有的良驹!

    一说起自己这匹宝马玛拉克·阿捷尔来,切尔托普哈诺夫就会眉飞色舞,赞不绝口!他对它真是爱护备至!它全身皮毛闪烁着银光,是那种鲜亮耀眼的银色,而非暗淡的、银灰色的光泽。如果你用手抚摸一下,就像是在抚摸丝绒绸缎!马鞍、鞍垫、笼头——所有的用具和饰品都装备得恰恰好,美观大方而又清爽利索,全都让人赏心悦目!切尔托普哈诺夫对它真是爱到了极致,无可挑剔!他亲自动手给它编额鬃,亲自用啤酒给它清洗鬃毛和尾巴,甚至不止一次地亲自用润滑油来涂抹它的四蹄……

    他常常骑着自己的宝马出去兜风,但是依旧不去乡邻家,依旧不与他们交往,而是趾高气扬地从他们的土地上、从他们的宅院门前绕过……就像在说:你们这些乡巴佬,快来欣赏我的良驹吧!有时他听到有人在某处打猎——是阔绰的地主老爷打算到远处田野上打猎,他立刻纵马飞奔而去,一展雄姿,让所有观赏者都惊叹和艳羡宝马的神采和飞速,但却不让任何人走到他跟前。

    一天,一个富贵的公爵来打猎,竟带着他的全部侍仆和人马去追切尔托普哈诺夫。切尔托普哈诺夫却故意催马疾驰躲开他。于是这位富翁便死命紧追,并且还高喊道:“喂,听我说!把你的马卖给我吧,无论你开价多少,几千卢布都行!就是把老婆孩子给你也行!就算给你我的全部家产,我也毫不可惜!”

    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勒住了玛拉克·阿捷尔。那个打猎者便飞奔而来。

    “先生!”那位公爵死缠烂打地大喊,“你说吧,到底要什么,亲爹啊!”

    “就算你是皇帝,我也不卖!”切尔托普哈诺夫平静地说(其实他平生从未听过莎士比亚),“就算用你的王国来换我的马,我也不换!”说完,便纵声大笑,然后一提缰绳,让马扬起前蹄,单单用后腿像陀螺一样在空中转上两圈,接着像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只见那匹马闪电般地在收割了的田野上飞驰。那个打猎者(听说是个豪富的公爵)把帽子向地上一甩,然后扑倒在地,把脸埋进了帽子里!而且不肯起来,一直躺在地上有半个多钟头。

    切尔托普哈诺夫怎能不爱他这匹宝马呢?此外,他还有什么优势能向乡邻炫耀呢?只有这匹马,是他最显著的,也是最后一招了!这匹马才是他的撒手锏!

    可是时间无情,一天天飞逝过去,付款的日期也慢慢逼近了,切尔托普哈诺夫非但凑不足二百五十卢布,甚至连五十卢布也凑不足。可怎么办呢?想个什么办法好来付账呢?思前想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这又有什么关系?要是那个犹太人不讲情面,非得到期付款不可的话,那我也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了,干脆就给他我的房舍和土地,我自己就骑上玛拉克·阿捷尔到处漂泊流浪!宁愿饿死,也决不把这匹马还给他!”想到这里,他心情异常激动,不再心烦意乱,忧心忡忡了。然而天无绝人之路,命运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发了慈悲——命运向他微笑了。他远方的姑妈,切尔托普哈诺夫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竟在她的遗嘱中留给了他一大笔款项,足有两千卢布!而且他收到钱的时候,正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好是犹太人来讨债的前一天。切尔托普哈诺夫欣喜若狂,但他并未想到用酒来庆贺自己的欢乐。自从他得到宝马玛拉克·阿捷尔后,他就滴酒未沾,而是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这匹马身上。他发疯般地跑进马厩,捧起马头就吻,吻他的好友的鼻子两侧,又吻了马的皮肤最为柔软之处。“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了!”他大声呼喊着,同时拍拍玛拉克·阿捷尔的脖子,它那梳得齐齐整整的鬃毛也随之兴奋地摇摆。

    随后,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数出两百五十卢布,用纸包好。然后他便仰躺在床,吸着烟,一面又琢磨着怎样开销剩下来的钱——也就是说,他要去买什么样的狗。要买纯种柯斯特姆狗,而且一定要带红斑点的!他甚至还和唯一的侍仆别尔费什卡友好地聊起了天,允诺给他买一件镶黄丝带的哥萨克上衣,最后便心满意足地入梦了。

    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梦见自己出去打猎,但骑的并不是玛拉克·阿捷尔,而是一头像是骆驼的奇怪的牲口,迎面跑来一只雪白的狐狸……他想挥鞭子,想吆喝狗去追捕,忽然手里的鞭子变成了一块树皮,那只狐狸却逍遥自得地在他面前跑着,还伸着舌头引逗着嘲弄他。他想去追,可是跳下骆驼之后,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跌了一大跤……不想却摔到了宪兵手里。宪兵便把他带去见总督,谁知那个总督却是雅弗……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下子惊醒了。屋里黑沉沉的,公鸡刚啼过第二次……

    马的嘶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切尔托普哈诺夫猛地抬起头,细细倾听……马的嘶鸣又传来了,但已十分微弱。

    “是玛拉克·阿捷尔在嘶鸣!”他心想,“……是它的嘶鸣!没错儿!可为什么这么遥远呢?哎呀,我的老天!不可能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猛然吓出一身冷汗,噌地一下子跳下床,摸到靴子和衣服,胡乱穿上,又从枕头下面抓起马厩的钥匙,一路歪歪斜斜地跑进了院子。

    马厩就在院子尽头,有一堵墙面向田野。切尔托普哈诺夫把钥匙弄了大半天,就是插不进锁孔,因为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也无法立即扭转钥匙……他只得屏住呼吸,静静站一会儿,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马厩里竟没有丝毫动静!“玛拉克!玛拉克!”他低声呼唤着。却没有一点儿回应——一片死寂!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由得转了一下钥匙,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门并没有锁上。他立即跨进屋,又呼唤了两声自己的“心肝宝马”,这次还是叫的全名:“玛拉克·阿捷尔!”但却没听到他忠实伙伴的回应,只有一只老鼠在草堆里窸窸窣窣地响了两声。切尔托普哈诺夫毫不犹豫地冲进有三间槽房的马厩中拴着玛拉克·阿捷尔的那一间里。虽然马厩里黑得像锅底一样,他还是无误地到了那一间……可玛拉克·阿捷尔已经没有影子了!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响,觉得天旋地转。他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嘴里却咝咝作响。于是他伸出手上下左右地摸索,弯着双膝,直喘粗气,哪里都摸遍了。又从这一个马栏摸到另一个……最后摸到干草,那些干草几乎一直堆放到天花板。他撞上了一堵墙,躲过以后,又撞上了另一堵墙,还跌了一跤,摔了个跟斗,赶紧挣扎着爬起,猛地从半敞着的门冲进院子……

    “失盗了!别尔费什卡!别尔费什卡!马被偷了!”他失声大喊起来。

    侍仆别尔费什卡听了大惊失色,身上只穿一件衬衣,从他睡觉的储藏室里慌忙飞奔到屋外……主人和他唯一的仆人在院子中央撞上了,两人像醉汉一样撞了个满怀,他们发了疯似的面对面兜起圈子。主人急得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仆人也弄不明白为何把他叫出来。

    “糟了!糟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不住地嚷着。“糟了!糟了!”那个仆人也不由得跟着他一齐喊起来。

    “拿灯来!拿灯来!快把灯点着!火!火!”从切尔托普哈诺夫那因过度紧张而麻木的脑中,迸出这些话来。别尔费什卡飞奔进屋里。

    可是要点灯,得找到火呀,到哪儿去找呢?当时在俄国,黄磷火柴还算稀罕,再说厨房里余烬早已熄灭。真是急死人了!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却又不怎么好用。

    切尔托普哈诺夫气冲冲地从别尔费什卡的手里夺过火刀和火石,这时仆人已吓得魂不附体。他亲自动手打火,火花四射,可就是点不着,气得切尔托普哈诺夫不断咒骂和焦急哀叹。真是活见鬼!火绒不是点不着,就是刚点着立刻就又灭了。四个腮帮子和两张嘴使尽气力,协作得很好,却还是白费劲儿,怎么折腾都点不着。这样忙了有五六分钟或许更长的时间,他突然灵机一动,直接去点提灯底部的蜡烛头,感谢上帝,到底点着了!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由仆人陪着,一起冲进马厩,把提灯高举在头顶,把里面仔细查找了一遍……哪有宝马玛拉克·阿捷尔的影子!切尔托普哈诺夫又急忙地跑进院子,把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就是没找到这匹马!他宅院四周的篱笆早就破烂不堪了,许多处已经歪斜,有的地方已经倒在地上了……马厩附近有一俄尺长的地方,就和没有篱笆没什么两样!别尔费什卡还把这一段指给切尔托普哈诺夫看。

    “老爷,您看这儿,今天白天可不是这种样子。看,木桩都从地里拔出来了,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拔出来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提灯跑来,往地上照了照……

    “马蹄印,马蹄印,马掌印,是的,是新鲜的印迹!”他气急败坏地嘟哝着,“对,是打从这里牵出去的,就是这儿,没错!”

    他飞身跳出篱笆,大声呼喊:“玛拉克·阿捷尔!玛拉克·阿捷尔!”同时人也和声音一起飞奔向田野。

    别尔费什卡不知所措地待在篱笆旁,提灯的光圈马上从他眼前消失了,没入黑沉沉的夜幕,没有星月的夜色一片黑漆。

    切尔托普哈诺夫那悲痛绝望的呼喊越发嘶哑微弱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回到家里时,已升起东方朝霞。他累得简直都没人样了,浑身是泥,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粗野而又可怕,两眼痴呆,令人感到阴森森的。他累得不能自支,但却没躺到床上休息,而是颓然坐到了门边一把椅子上,使劲敲打自己的头。

    “被偷走了!……被偷走了!”

    可这个盗马贼是怎么偷走玛拉克·阿捷尔的呢?马厩锁得好好的,更何况三更半夜怎会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呢?而且玛拉克·阿捷尔白天不准任何人靠近,怎么会这样悄无声息又轻而易举地失盗了呢?一条看家狗也没有吠叫,这到底为什么?又该如何解释?诚然,只有两条看家狗,两条小狗,还迫于饥寒而在地上蜷缩——可总也应该有所发觉啊,总该吠叫上几声啊!

    “现在玛拉克·阿捷尔不见了,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活呢?”切尔托普哈诺夫心想,“现在我失去了最后的慰藉和欢乐——说明我已经死到临头了。现在幸好还有钱,是不是要再买一匹马?可到哪儿才能找到这样的宝马?”

    “潘捷列伊·叶列美奇!潘捷列伊·叶列美奇!”门外传来了胆怯的呼唤。

    切尔托普哈诺夫一听,一下子跳了起来。“是谁?”他喊道,声音激动得都变了。

    “是我,您的小厮,别尔费什卡。”

    “你有什么事?找到马了?还是它自己跑回来了?”

    “不,潘捷列伊·叶列美奇。是那个犹太人,就是卖马的那个……”

    “嗯?”

    “他来了。”

    “呵呵呵!”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叫道,猛地打开了门,“给我把他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拖到这儿来!”

    别尔费什卡背后站着的犹太人一见他“恩人”那副蓬头垢面、怒发冲冠的模样,那副凶狠蛮横的神情,立刻转身想溜之大吉。但是,切尔托普哈诺夫突然猛向前跨了两步,追上了他,像饿虎扑食一样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哼!你是要钱来了!要钱来了!”他扯着嗓子嘶哑地大吼道,似乎他不是掐住别人的喉咙,而是别人掐住了他的喉咙,“夜里马刚被偷走,白天你就来要钱,啊,是不是?”

    “哪里的事,大……大人。”犹太人哼哼唧唧地说。

    “你告诉我,我的马在哪儿?你把马弄到哪儿去了?又转卖给谁了?快说,快说,给我坦白!”

    犹太人被掐得喘不过气了,连恐怖的表情都从憋得发紫的脸上消失了,双臂垂直地耷拉着。他那被切尔托普哈诺夫猛烈摇晃的身子,前后摆动就像暴风中的芦苇。

    “钱我会照付给你,全数付给你,一个戈比也不少你的,”切尔托普哈诺夫嚷道,“可是,如果你不立刻坦白交代,我就掐死你,就像掐一只小鸡一样把你掐死……”

    “您已经掐死他了,老爷。”别尔费什卡恭顺而又胆怯地说。

    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时才清醒过来。

    他急忙松手,放开了犹太人的脖子,犹太人便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切尔托普哈诺夫把他扶起,坐在凳子上,然后往他喉咙里灌了一杯酒,好让他清醒过来。过了一小会儿,犹太人苏醒了过来,然后切尔托普哈诺夫就跟他说玛拉克·阿捷尔被盗之事。原来有关玛拉克·阿捷尔被盗的事情,犹太人压根儿就毫不知情。他费了好大力气为他“最尊敬的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弄来了这匹好马,他干吗又偷走它呢?这又是何苦呢?他怎么会这么干呢?

    于是切尔托普哈诺夫领他进了马厩里。他们俩又把马栏、食槽、门上的锁都察看了一遍,把干草和麦秸又仔细翻了一通,然后回到院子里。切尔托普哈诺夫把他领到篱笆旁,把马蹄印也指给他看——这时,切尔托普哈诺夫恍然大悟地往自己的大腿上猛拍一下,大声说道:“对了!你在哪儿买的这匹马?”

    “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县的维尔霍辛集市。”犹太人回答道。

    “从谁手上买的?”

    “一个哥萨克。”

    “这就对了!这个哥萨克是青年还是老年?”

    “是个中年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

    “他是什么人?长什么样?恐怕是个狡诈的骗子吧?”

    “说不准,没准儿是个骗子,大人。”

    “那个骗子和你怎么说的?这匹马他养了多久?”

    “他好像说过,养了很久了。”

    “噢,那肯定是他偷走了马,别人偷不走,肯定是他!你想想看,你走近些,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犹太人吓得哆嗦了一下,抬起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呆望着切尔托普哈诺夫。

    “您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哎,是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莫舍尔·列伊伯。”

    “喂,列伊伯,好朋友,你是聪明人,仔细动脑筋想想,除了原来的主人,还有谁能盗走玛拉克·阿捷尔呢?它是不会听别人的话的!偷马贼居然能给它放好鞍子,戴上嚼环,还脱去马衣!不是早先的主人,又能是谁呢?你看,就把马衣扔在了干草堆上!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从容不迫!除了原来的主人,别人非让玛拉克·阿捷尔给踢死不可!若是换了陌生人,它会发怒的,它会高声嘶鸣,甚至还会惊动整座村子!你看,我说得在理吧?”

    “对极了,对极了,大人……”

    “这样说来,我们先得要找到那个哥萨克!”

    “可是,大人,我们去哪里找他呢?我只见过他一次,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又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怎么找呢?哎呀呀,哎呀呀!”犹太人焦急地说,悲愁地摇着两鬓垂下的长发。

    “列伊伯!”切尔托普哈诺夫心急如焚而又暴躁地说,“你快看看我,我都失去理性了,难以自制!如果你不帮我一把,我只好自杀了!”

    “但我怎么……”

    “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们一起去找那个盗马贼!”

    “那我们到哪儿去找呢?”

    “到集市上,到大路上,到小路上,到偷马贼那儿,到城里去,到村镇去,到农庄——哪怕走遍天下,到处都要找到!至于盘缠,你不用担心。老弟,我得了一笔遗产!哪怕花掉最后一个戈比,也要找到我的宝马,找到我的好朋友!那个哥萨克,这个坏蛋,绝对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他到哪儿,我们就追到哪儿!就是上天入地,我们也要找到他!要是他跑去魔鬼那儿,我们也追到魔王那儿!”

    “哎,找魔王干吗?”犹太人提心吊胆地问,“不去找魔王也行。”

    “列伊伯,你这犹太佬,”切尔托普哈诺夫抢着说,“列伊伯,虽然你是犹太人,是个异教徒,但你的心肠好过有些基督教徒!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自己单枪匹马去不行,我一个人办不成这件事儿。因为我性子急、脾气坏,但你却有头脑,你办事机灵,会动脑筋!你们就是这么一个民族:不仅做事机灵,而且还能无师自通!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你也许不信,心里犯嘀咕:他哪儿有钱?他在瞎吹呢。好!到我房间去,我把所有的钱都拿给你看。你把钱都拿走吧,把我脖子上的十字架拿走也行——只要能把玛拉克·阿捷尔找回来就行!一定找回来,一定找回来!”

    切尔托普哈诺夫就像发疟疾一样,全身瑟瑟发抖,大汗淋漓,汗珠子就像小河一样从脸上淌下去,泪与汗混在一起,湿透了小胡子。他紧握着犹太人的手,苦苦哀求,甚至还要吻他……这时,切尔托普哈诺夫已到了癫狂的程度。犹太人本来想劝慰他、婉拒他,想跟他说,他没法跟他走,他不能离开这儿,他有事要办……但完全没用!切尔托普哈诺夫什么都听不进去。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可怜的犹太人只好由他了。

    次日,切尔托普哈诺夫和犹太人驾着一辆农家马车,从别索诺夫村出发了。犹太人看上去有些无所适从,一只手扶着车栏,那有气无力的身子随着车子摇摇摆摆地颠簸。他把另一只手放在怀中,紧攥着那个用报纸包着钞票的包。切尔托普哈诺夫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坐在那里,两眼痴呆呆地转着,深深叹息着,腰间还别着把短剑。

    “哼,该死的偷马贼,想盗走我的伙伴,这下我们可得好好较量较量!”马车刚上大路时,他嘟囔着。

    切尔托普哈诺夫把宅院托付给家仆别尔费什卡和厨娘,厨娘是个失聪的老太婆,无依无靠,主人看她可怜,收留了她。

    “我一定会骑着玛拉克·阿捷尔回来见你们,”切尔托普哈诺夫上路时对他们大声说,“否则我就永远不回来了!”

    “你干脆嫁给我好啦!”别尔费什卡用肘部捅捅厨娘的肋部,嬉皮笑脸地开玩笑,“反正咱们老爷不回来了,这样就不会无聊了!”

    十二个月过去了……整整一年,潘捷列伊·叶列美奇杳无音信。老厨娘也死了。别尔费什卡已经盘算丢下这里的宅院,准备进城去一家理发店当学徒,他的堂兄曾经多次叫他过去。忽然有消息传来:主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就快回来了!教区执事收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一封亲笔信,信中说他很快就回别索诺夫村,并请执事转告仆人做好准备工作,迎接他回来。别尔费什卡认为这些话只不过是让他打扫一下灰尘,并没有完全相信主人真的要回来。然而,几天后,切尔托普哈诺夫果真骑着玛拉克·阿捷尔回到了自己的家园,他这才相信执事所说的话。

    别尔费什卡立刻飞奔向主人,扶鞍捧镫,想搀他下马。不想主人自个儿飞身跃下马背,还神采飞扬地环顾四周,兴高采烈地大声说:“怎么样!我说过的,一定会找到玛拉克·阿捷尔,果真就找到了,我终究战胜了仇敌和命运!”别尔费什卡过来吻了吻他的手,切尔托普哈诺夫却没怎么在意仆人的忠实和热情。

    他拉着缰绳,趾高气扬地把玛拉克·阿捷尔牵进马厩,别尔费什卡全神贯注地打量了主人一番,有些惊讶和担心了,“哎呀,他这一年可瘦了不少,也老多了,脸色也更为阴郁可怕了!”潘捷列伊·叶列美奇按理说应该心满意足了,应该高兴了,因为他终于实现了愿望,而且他着实很高兴……别尔费什卡心里却很不踏实,提心吊胆,甚至觉得恐怖可怕。切尔托普哈诺夫把马拴到原来的槽头,爱抚地拍拍它的臀部,深情地说:“好了,你又回家啦!从此可要当心点!”当天他又忙着从免除赋役的孤苦农夫中雇一个可靠的人来看管这匹马。他又重新在家里一如既往地安心度日……

    可是已经不能一如既往安心度日了……不过,现在先不谈这个问题,后面会说到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回家的第二天,便叫来别尔费什卡,因为没有别人可以谈,他把他找到玛拉克·阿捷尔的经过讲给他的仆人听——当然,说时保持着他的尊严,而且还是以意味深长的语调。在讲述时,切尔托普哈诺夫一直脸冲着窗户坐着,用长烟管抽着烟。

    别尔费什卡倒背着双手,站在门槛上,恭恭敬敬地望向主人的背影,听他从头至尾叙述一遍,讲他是怎样到处奔波、徒劳寻找,最后终于在罗姆内的一个马市上找到了玛拉克·阿捷尔。那时只剩他一个人,犹太人列伊伯没有陪着他。这家伙胆小,经不起这样的奔波和风险,就丢下他偷偷逃跑了。他讲到在第五天,他已打算离开罗姆内马市了,却在最后一次往返查找于一排排马车时,意外地在其他三匹马中发现了一匹车辕下的马,正是玛拉克·阿捷尔!他一眼就认出它来了,玛拉克·阿捷尔也立即认出了他,摇头摆尾地嘶鸣、挣扎,用蹄子不停地在地上乱刨。

    “这匹马不在哥萨克那儿,”切尔托普哈诺夫接着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来,仍然以那样意味深长的语调,“而是在一个茨冈马贩子手中找到的。当然,我一看见玛拉克·阿捷尔,便立即死死抓住我的马不放,想把马硬抢过来,但那个茨冈人就像被火烫了一样大喊大叫,惊动了整个马市,他还一再赌咒发誓,说他这匹马是从另一个茨冈人手中买来的,还声称要找那个人来对质。我压根儿没搭理他这一套,也不再和他纠缠,就大方地付钱买下了这匹马,其他我都不管了!对我来说,找到了我的好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样我才能安心,精神也才得以安宁。”

    “中间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在卡拉契夫县,听信了犹太人列伊伯,把一个哥萨克错认为是那个偷马贼,谁知他是一个牧师的儿子。我打了他一耳光,人家要我赔偿名誉损失,我只得赔他一百二十卢布。这又有什么关系?这叫花钱消灾,何况千金散尽还复来,最要紧的是找回了我的宝马玛拉克·阿捷尔!我现在时来运转,我很幸福,可以过安宁日子了。但是,别尔费什卡,我要特别嘱咐你一句:你要是在这附近一带发现那个哥萨克,你千万别作声,赶紧跑回家把枪拿给我,我知道自己该怎样对付他!”

    虽说潘捷列伊·叶列美奇这样吩咐别尔费什卡,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松安然。是啊!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完全相信他带回的马就是玛拉克·阿捷尔!呜呼,这匹马依旧是他最大的心病!

    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切尔托普哈诺夫真正受苦的日子开始了!

    在那个可纪念的日子,也就是找到玛拉克·阿捷尔的那一天,切尔托普哈诺夫的确心花怒放,的确幸福快乐,但是,在他找到这匹宝马良驹,并在它身边守护一夜之后,也就是在次日早晨,当他在旅店低矮的屋檐下给它装配马鞍子之时,有什么东西好像在他心里猛刺了一下,他心里一阵剧痛……他只是摇摇头,但却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在回家的旅途中(走了大约一个多星期),他心里很平静,很少怀疑和动摇。但他刚一回到自己的别索诺夫村,一来到以前那匹真正的玛拉克·阿捷尔栖身的槽头,他就更怀疑了,心中的不安更为强烈了……在回乡的途中,他总是骑着玛拉克缓步徐行、摇来摆去、逍遥自得,而且放眼四望,欣赏自然风光,悠闲地吸着一支短烟管,无忧无虑,只是有时暗暗思忖:“哼!没有什么事是我切尔托普哈诺夫做不到的,无论干什么,想怎样就怎样,说到做到!”于是他扬扬自得地笑着。但一回到家,心情就全变了。这一切当然深藏在他心里,仅就自尊心而言,他也绝不会透露内心的烦恼和恐惧。不管是谁,哪怕是婉转的猜疑或暗示,说这匹马似乎不是起先的玛拉克·阿捷尔,都会置他于死地。有时在路上遇见一些人,人家都恭喜他“顺利地找回马”,他只好无奈地接受这种恭喜。但他自己从不主动寻求这种恭喜,而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不愿同别人交流了,因为那是不祥之兆!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测试这匹新找回来的玛拉克·阿捷尔(如果可以这样说),他有时骑它到田野里去考核,或是不声不响地走进马厩,锁上门,悄悄站在马的槽头,凝神望向马的眼睛,轻声问道:“你真的就是玛拉克·阿捷尔吗?真是你吗?是你吗?”或者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它,一连几个小时都目不转睛、仔仔细细地观察它。有时他心花怒放地自言自语:“是的,没错,就是它!”有时他又怀疑起来,甚至到了极度惶惑惊恐的地步。

    新买回的玛拉克·阿捷尔和原来那匹玛拉克·阿捷尔在体态外形上的差别,并没有怎么让切尔托普哈诺夫惶恐不安。因为这两匹马虽有差异,却并不明显。原来那匹玛拉克·阿捷尔的尾巴和鬃毛好像更稀疏,耳朵更尖一些,蹄腕骨更短一些,眼睛更明亮一些——但这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

    最使切尔托普哈诺夫不安的,实际上是马的精神气质的差异,也就是说现在这匹马和原来那匹习性迥异。这一匹马较粗鲁一些,粗鲁得多!也没有原来那匹马的潇洒风度。说到驾驭起来,也不那么敏捷机灵了,那匹马可招人疼了,而这匹……唉,还能说什么呢!

    长期寻找玛拉克·阿捷尔使他花掉了好多钱。至于买什么良种猎犬,他已不存奢望了,只是一如既往地独自骑着马在附近转来转去。

    一天早上,切尔托普哈诺夫在离别索诺夫村五俄里的地方,遇上了那位公爵的猎队,也就是一年以前执意要买他的玛拉克·阿捷尔的那位公爵。而且恰好又出现了与上次同样的情况:这一天和那一天一样,一只灰兔从斜坡上的田埂上跳出来,正好跑到猎犬的面前!“快追,快追,逮住它!”整个猎队疾风般地追猎过去。切尔托普哈诺夫也纵马追了过去,但却没有和公爵的猎队一起,而是在离他们二百多米之处,正如同上次一样。追着,追着,一条曲曲弯弯的水沟出现在斜坡上,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去路。水沟越往上去就越窄。而且在他要跨越之处——正巧一年半以前就是在这儿跨越过去的——也同样是八九米宽,两俄丈深左右。切尔托普哈诺夫满怀着成功展示神马英姿的预兆——多巧妙的重演,又一次成功展示辉煌——他神采飞扬地挥舞着鞭子,扬扬得意地大笑起来。那个猎队的人们一边策马追赶,一面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位英勇的骑手和这匹奇妙的良驹。切尔托普哈诺夫纵马箭一般飞驰着,水沟已经近在眼前——快!快!就像上次那样,一跃而过!

    现在这匹玛拉克·阿捷尔却突然停下步子,猛转向左,顺着沟沿跑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管怎么向横越水沟的方向扭转马头,都白费力气。也就是说,这匹马胆怯了,自认失败了,而且不要脸地临阵脱逃了!这时,切尔托普哈诺夫羞得简直想钻进地里,继而转为怒火满腔,泪水盈眶,几乎都要哭出声来。他放松缰绳,策马飞奔向前,一直跑到山里,远远避开那群狩猎者,只求不要听到他们的嘲讽,只求快些躲开他们那如针如刺的可恶的目光。

    这匹新买的玛拉克·阿捷尔身上遍布鞭痕,口吐白沫、大汗淋漓地跑回家。切尔托普哈诺夫立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对!这不可能是真正的玛拉克·阿捷尔,不是我原来那个忠实的好朋友!要是原来那匹马,即使是搭上命,也绝不会出卖我——让我当众出丑!”

    下面发生的这件事,彻底把切尔托普哈诺夫逼上了“绝路”。有一回他骑着玛拉克·阿捷尔,来到别索诺夫村所属教区的礼拜堂邻近的僧侣村后面。他把皮帽子戴得很低,差不多都快盖住眼睛,弯着腰,两手扶着马鞍,慢悠悠地走向前去。他有些心烦意乱,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立即勒住马,抬起头,看见呼唤他的人就是跟他通信的那个教堂执事。众所周知,教会里的神职人员如果没有事,不会随意和俗人交谈。但切尔托普哈诺夫却并无和教堂执事交谈的闲情逸致。他不得不向他答礼致敬,马马虎虎地应付了一声,就挥动马鞭……

    “您的马可真英俊!”教堂执事急忙接着说,“这匹马可真值得夸耀。说实话,您真是一位足智多谋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像一头狮子一样!”这个执事向来以伶牙俐齿、能言善辩闻名。“唉,虽然您遭到坏人的算计,失去一匹好马,”教堂执事接着说,“却毫不灰心,反而更加信仰天意,历尽磨难又为自己弄回一匹好马,一点儿也不比原来那匹差,甚至比原来那匹还要出色……因此……”

    “你胡说些什么!”切尔托普哈诺夫很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什么另外一匹?分明就是原来那一匹马!这匹就是玛拉克·阿捷尔……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它回来,不要瞎说!……”

    “唉!唉!唉!唉!”教堂执事好像故意和他为难,不慌不忙地故意拉长了腔调说着,同时用手指抚弄着胡子,又用他那双明亮而又多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切尔托普哈诺夫,“这是怎么回事啊,先生?您想想看,我记得可清楚了,您的马是去年圣母节后约两个星期被偷走的,现在都已经是十一月底了。”

    “嗯,不错,那和此事又有何关系?”

    教堂执事照旧用手抚摸着胡子,又开口说道:“也就是说,从丢马的时候到现在,都过去一年多了。而那时您的马是灰色的,还有圆斑,现在却丝毫没变,颜色甚至更深了一些。这是怎么回事呢?不大对吧,因为一年内灰马的毛色要变浅一些才对呀?”

    切尔托普哈诺夫全身颤抖了一下……就仿佛有人用长矛猛刺了一下他的心窝。一点儿不错,灰色皮毛是要变浅的!这么明白的道理,他怎么竟一直没想到呢?

    “讨厌的家伙!给我闭上你的嘴!”切尔托普哈诺夫火冒三丈地吼道,发狂似的瞪圆双眼,立刻策马从执事面前飞奔而去,闪电一样消逝无踪了。

    “唉,全完了!”

    现在的确全完了,所有幻想都破灭了!最后一张王牌也输掉了!就因为这一句“颜色要浅”,一下子就把切尔托普哈诺夫逼上了死路!

    灰马的毛色是要变浅的呀!

    跑吧,跑吧,该死的畜生!这句话就判了你死刑!切尔托普哈诺夫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现在全明白了。这匹没用的驽马压根儿就不是玛拉克·阿捷尔,这匹马和玛拉克·阿捷尔毫无相似之处。任何人,只要稍有头脑,一眼便看得出来。而他,切尔托普哈诺夫却用最不光彩的方法骗人——是的,他是在自欺欺人,他是想法子欺骗自己,蒙蔽自己的眼睛,可现在这一切全穿帮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在屋子里团团乱转焦急万分,每当走到墙根,便用同样的方式一转,那样子真像一头关在笼中的猛兽。由于自尊受到了严重损害,他忍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折磨。然而又不只是自尊心受伤害而痛苦。他竟灰心绝望,又怒火中烧,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复仇之念。但是憎恨谁?向谁复仇?向犹太人,向雅弗,向玛莎,向教堂执事,向偷马的哥萨克,向所有乡邻,向天下所有人,还有他自己?他的心智错乱了,神志不清了。最后的一张王牌也输光了!(他喜欢这么比喻)他又变作一个最卑下的小人,最让人轻视之人,变成一个受人嘲弄的对象,一个十足滑稽的小丑,一个愚蠢至极的傻瓜,被教堂执事嘲笑的人物!

    切尔托普哈诺夫想抑制住心中的怒火,却是白费工夫,徒劳无功。他再三说服自己,这匹马……尽管不是真正的玛拉克·阿捷尔,可是……还算一匹出众的好马,它还是可以侍候他许多年,可想到这里,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仿佛这种想法是对先前那匹玛拉克·阿捷尔的一种新的侮辱,再说他本来就已对不起原来那匹宝马玛拉克·阿捷尔了……难道不是吗?他真是个睁眼瞎,窝囊透顶的大笨蛋,因此才把这么一匹没用的驽马当作了先前那匹宝马!竟把它们一视同仁!

    就这样切尔托普哈诺夫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足有两个多小时!

    “别尔费什卡!”他突然大声呼唤侍仆,并命令道,“你立刻去酒店,给我买半桶白酒!听到了吗?买半桶,马上就去!立刻把酒给我放在桌上!”

    别尔费什卡很快把酒打来,切尔托普哈诺夫重新灌起了酒。

    当时无论何人,只要看到切尔托普哈诺夫,只要目睹到他一杯接一杯酗酒的那副阴郁而凶狠的模样,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惊骇颤抖。夜幕已然降临。桌上点着的蜡烛闪着昏暗的光。切尔托普哈诺夫不再在屋里转来转去,他呆坐在那儿,脸泛红紫,两眼发直又呆滞无神,一会儿看看地上,一会儿又死盯着黑漆漆的窗子,一会儿又站起身,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再次坐下,又目不斜视地死盯着一个地方,又痴呆呆一动不动了。就是这同一个念头不停地纠缠他,就是这么一个念头在他眼前变得越发清晰了。而在他内心深处,在不断发作的酒劲儿的强烈作用下,愤恨之事已变作一种极为残忍的复仇心理,于是他的唇边闪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冷笑……

    “哦,该动手了!”他用一种煞有介事而又急不可耐的语调说,“应该当机立断了!”

    他仰头饮尽最后一杯白酒,走到床头抄起手枪——就是他打玛莎的那支手枪,装好弹药,又多拿几个引火帽装进衣兜,留作备用,以防万一,然后便走向马厩。

    在切尔托普哈诺夫开马厩门之时,那个看马人正要跑去看个明白,但他却对看马人大声怒吼:“是我!你难道没看见吗?走开!”看马人只得往边上微微躲了一下。“你去睡觉吧!”切尔托普哈诺夫又冲他吼道,“这里不用看守了!它算什么稀罕,更不是什么宝贝!”说着,他走进马厩。玛拉克·阿捷尔……那个假的玛拉克·阿捷尔正躺在草垫上逍遥自在。切尔托普哈诺夫一见它便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猛踢了它一脚,大喊:“快起来,蠢货!”随后从槽头上解下马笼头,脱去马衣,气急败坏地朝地上一丢,粗暴地拉着这匹驯顺的马在栏里转了个方向,把它牵进院子,又从院里牵到田野上。弄得那个看马人惊疑不止,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弄不明白,主人干吗半夜三更拉着不戴马具的马呢?要去哪儿呢?究竟要干什么?当然他没敢问,只是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目送他,看见他在通往邻近树林的大路的转弯处一拐,就再也看不见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大步走着,头也不回。玛拉克·阿捷尔——我们姑且这样叫它吧,就一直叫到底吧——顺从地跟他走着。

    他下了狠心要打死玛拉克·阿捷尔,他脑中一整天都在考虑这件事……现在他下定决心要动手了!

    他若无其事地做着这件事,不但镇定自若,而且义无反顾,毫不犹疑,如同履行一个人应尽的义务。他觉得“干这种事”再“简单”不过了。干掉这个冒牌货,就一了百了啦,把“一切”都偿还清楚了。既惩戒了自己的愚蠢,又能够向那位真正的好朋友谢罪,同时又能够向天下所有人(切尔托普哈诺夫很注重“天下人”)表明:他切尔托普哈诺夫是绝不能弄虚作假的……但最主要的是,他要将自己和这个冒牌货一起毁掉,否则他再在人世间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

    因为他满腹委屈,形单影只,身边没有一个亲朋好友,家业破产了,钱也花光了,一文不名了。再加上借酒浇愁愁更愁,烈酒使他的血如潮涌,使得他已神经错乱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将他的玛拉克·阿捷尔牵到一片树林附近,这儿有一条小山谷,山谷里一半的地方都是繁茂的橡树丛。切尔托普哈诺夫走向山谷下边……走着,走着,玛拉克·阿捷尔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一下,差点儿压倒在他身上。

    “想压死我?你这该死的畜生!”切尔托普哈诺夫咬牙切齿地喊了起来,还不由得从衣兜里掏出手枪,仿佛是为了自卫,这时,他感觉到的已不是冷酷无情了,而是一种特别的麻木之感——据说,一个人犯罪之前只受这种麻木感的支配。但他自己的声音却使他觉得胆战心惊:这种声音在黑漆漆的繁密枝叶的掩盖下,在树林和山谷里的枯枝败叶腐烂发霉的气味中,在令人窒息的潮湿气息中,显得十分怪诞而又残忍!

    “走吧,畜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后放开了玛拉克·阿捷尔的缰绳,并使劲儿用枪柄在它肩上敲了一下。玛拉克·阿捷尔立即转过身,从河谷里往上爬去……扬蹄摆尾地跑掉了。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听不到它的蹄声了。突然一阵风吹来,把所有声音都湮没和带走了。

    切尔托普哈诺夫无精打采地慢慢爬上山谷,走到树林边上,沿着大路慢腾腾地往家里走。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心中有一种沉郁的感觉,渐渐蔓延到他的四肢。他走着,走着,越发气恼和郁闷,心中很不高兴,肚中又饥肠辘辘,似乎有谁凌辱了他,抢夺了他的猎物和食品……只有未能按计划行凶或是自杀未遂的人,才体会得到这种感觉。

    突然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后肩中间。他猛地回过头一看……玛拉克·阿捷尔正站在路中间,它一直跟着主人走到这里,还用鼻子碰了碰他……好像是向他报告它来了……

    “啊!”切尔托普哈诺夫立即喊了起来,“原来是你,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好,那就来吧!”

    一瞬间,他掏出手枪,扣动扳机,枪口对准玛拉克·阿捷尔脑门开了一枪……

    可怜的玛拉克·阿捷尔猛地跳向一旁,扬起前蹄,后蹄直立起来,跳跃了有十几步,突然沉重地摔倒在地,痉挛地打着滚,嘶哑地哀鸣着……

    过了五六个星期,碰巧区警察局长从别索诺夫村路过,侍仆别尔费什卡认为他应将主人的情况报告局长,于是他大着胆子拦住了他。

    “你有什么事?”这位维持治安的执法者问他。

    “大人,请到我们家看一看吧,”别尔费什卡深鞠一躬说,“我家主人潘捷列伊·叶列美奇的情况很坏,估计要死了,所以我很放心不下。”

    “怎么?真的要死啦?”警察局长问。

    “是啊。起初成天灌白酒,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了,瘦得都不成人样了。我想,这会儿他什么也不清楚了,什么话也不会说了。”

    警察局长下了马车。“这么说来,至少应该请过牧师了吧?你的主人忏悔过了吗?行过圣餐礼了吗?”

    “没有。”

    警察局长听了,皱起眉头。“你怎么搞的,伙计?怎么能这样干呢,啊?难道你不知道,这种事……责任重大呀,啊?”

    “前天和昨天我都问过他,”侍仆怯懦地说,“我说:‘潘捷列伊·叶列美奇,我要不要去请牧师呀?请你吩咐。’可他却说:‘闭上你的嘴,笨蛋。不归你管的事,你就别管。’可今天我再和他说话,他来回地看看我,微微动动胡子。”

    “他喝了很多白酒吗?”

    “太多了!大人,还是劳您大驾,去房间里看一看他吧!”

    “好,那你带路吧!”警察局长无可奈何地吩咐,就跟着别尔费什卡走了。

    一个令人震惊的场面在等待着警察局长光临。

    就在一间潮湿而又阴暗的后房里,切尔托普哈诺夫躺在一张简陋的破床上,床上只铺着马衣,枕头是用毛茸茸的毡斗篷卷成的,切尔托普哈诺夫的脸色已不再苍白,而是如同死人一样泛着青黄。更为可怕的是深陷在眼窝里的呆滞无神、暗淡无光的眼睛。胡子乱蓬蓬像干草一样,鼻子显得更尖了,还因充血而有点儿发红。他还是穿着那件一年到头不换的短上衣,胸前还佩戴着那个弹药袋,还是穿着那条契尔凯斯样式的蓝色灯笼裤。额上戴着大红顶的毛皮高帽子,直压到眉毛近旁。切尔托普哈诺夫一手紧攥着猎鞭,一只手里握着个绣花荷包——这是玛莎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床边一张桌子上放着个空酒瓶子。两幅水彩画挂在床头墙上:其中一幅的上面画的是个胖子,手拿六弦琴,仔细一辨认,好像是聂道比斯金;另一幅画上画着个策马飞驰的骑手……那匹马很像孩子们画在墙上的神话中的坐骑。但那画得非常精细的鬃毛,涂抹的圆斑,还有骑手胸前的那个弹药袋,他脚蹬的尖头长筒皮靴和乱蓬蓬的胡子,一看就知道画上一定是骑着玛拉克·阿捷尔的潘捷列伊·叶列美奇。

    警察局长见状不知所措。房间里一片死寂。“他已经咽气了吧?”他心想,于是大声呼唤:“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喂,潘捷列伊·叶列美奇!”

    这时令人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慢慢睁开眼睛,无神的呆滞的眼球先是从右往左转了一下,接着又从左往右转了一下,目光最后停留在访客身上,盯住不动了……在两只暗淡的白眼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似乎射出了视线。两片青紫的嘴唇也张开了一点儿,并且发出一种嘶哑的、毫无生气的声音:

    “世袭贵族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切尔托普哈诺夫快死了。谁能阻拦他呢?他不欠任何人的债,他一无所求……用不着你们来管他!走开吧!”

    他想要举起那只执鞭的手……但却是徒劳的挣扎!两片嘴唇又合起来了,眼睛也合上了——切尔托普哈诺夫挺了挺身子,挺直后就不动了,又把双脚向一起靠拢,便在他那张坚硬的床铺上直挺挺地躺着。“他死了以后,来通报我一声,”警察局长从房间里往外走,低声吩咐别尔费什卡,“我看,马上就该去请牧师了。必须按规矩办,得给他涂圣油。”随即别尔费什卡就去把牧师请来了。第二天清早他就通报了警察局长,昨夜潘捷列伊·叶列美奇就病故了。

    殡葬之时,只有两人护送他的棺材:一个是侍仆别尔费什卡,另一个是犹太人列伊伯。不知是谁把切尔托普哈诺夫病故一事告诉犹太人的,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恩人,因此跑来送葬,以表最后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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