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他最终还是这样叫道,“这样不行!……今天不能打猎。狗的鼻子一打湿就不灵了,枪也发不了火……呸!真不走运!”
“那么怎么办呢?”我问。“这样吧,我们到阿列克谢叶夫卡去。您可能不清楚——有这样一个田庄,是归您老太太所有的,大约离这8俄里。我们在那儿过一夜,明天……”
“明天再回到这里来?”“不,不再来这儿了……阿列克谢叶夫卡那边的一带地方我都熟悉,打松鸡比这里好得多了!”我也不询问我这个忠实的旅伴开始不带我去那儿的原因,就在当天我们来到了母亲的田庄上。说实话,我在这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田庄。这田庄里有一间厢房,非常破旧,但是没有人住,因此很干净。我在这屋里过了十分安适的一夜。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阳刚刚出来,万里无云,四周一切都发出双重强烈的光辉:清新的朝阳的光辉和昨天的倾盆大雨的光辉。当他们为我套马车的时候,我到小花园里去散散步——这小花园曾是果园,现在荒芜了。啊,在空旷的露天,在明朗的天空底下,真是太美好了,那里有云雀啭着,它们的响亮的声音仿佛撒下许多银珠子来!它们的翅膀上一定带着露珠,它们的歌声似乎也被露水湿润了。我甚至脱下了帽子,愉快地呼吸。在一个浅浅的峡谷的斜坡上,篱笆旁是一个养蜂场;一条羊肠小径蜿蜒地通向那里,小径的两旁夹着密密层层的杂草和荨麻,在它们上面突出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绿色的大麻的尖茎。
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养蜂场。养蜂场旁边有一间篱栅造成的棚屋,即所谓冬季蜂房,是冬天放蜂巢用的。我向那半开的门里一望:黑洞洞,静悄悄的,十分干燥,传来一阵薄荷和蜜蜂花香。屋角里搭着一副铺板,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人体盖了被躺着……我准备离开了……“老爷,喂,老爷!彼得·彼得罗维奇!”我听见一个细弱、缓慢而嘶哑的声音,仿佛沼薹的瑟瑟声。
我站着没动。“彼得·彼得罗维奇!请走过来!”这声音接着说。
它从屋角里我曾经注意到的那副铺板上传到我这里。我过去一看,吓坏了。我面前躺着一个活的人体,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呀?头干瘪了,全部作青铜色,像古画中的圣像一样,鼻子很狭,像刀刃一般;嘴唇几乎看不出,露出白白的牙齿和两只眼睛,头巾底下有几绺稀疏的黄头发露出在额上。下巴旁边,被子的皱襞上,有两只也是青铜色的小手在那里移动,手指像细棒条一般慢慢地摸着。我仔细看了看:面貌不但不丑,竟很漂亮——然而看了很可怕,总感觉与众不同。在这张脸的金属般的面颊上,我看见一种努力装出……努力装出而不能展开的微笑,这样我更怕这脸了。
“您认不出我了吗,老爷?”这声音又轻轻地说,这些话仿佛是从微微颤动的嘴唇里发出来的。“怎么认得出呢!我是露克丽亚……您还有印象吗?在斯巴斯科耶,在您老太太那里,领导轮舞的……记得吗,我让曾任领唱呢?”
“露克丽亚!”我叫起来,“这是你啊?真的吗?”“是我,老爷,是我,我是露克丽亚。”我不知该说什么,茫然若失地注视着这张黑黝黝的呆滞的脸,脸上有两只明亮的毫无生气的眼睛盯住我看。真的吗?这个木乃伊就是露克丽亚,就是我家所有仆人中最美的——苗条、丰满、白皙而红润的,爱笑,能歌善舞的露克丽亚!露克丽亚,聪明伶俐的露克丽亚,我们那里所有年轻小伙子都追求她;我当时还是一个16岁的孩子,也曾暗自赞叹她呢!
“天哪,露克丽亚,”我最后还是说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我遭大难了!您可别讨厌我,老爷,不要为了我的不幸而嫌弃我,请在这小木桶上坐,坐近些,不然您听不见我的话……瞧,我的声音如此无力!……啊,我看见了您真高兴!您怎么会到阿列克谢叶夫卡来的?”
露克丽亚说起话来声音很微弱,不过没间断。“猎人叶尔莫莱带我到这里来的。但是请给我讲讲……”
“说我的不幸吗?好的,老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六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刚许配给华西里·波略科夫——你有印象吗?那个相貌很端正的、头发卷曲的,还替您老太太当过餐室管理人呢!您那时已经不在乡下,到莫斯科去念书了。我和华西里很相爱,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他。事情发生在春天。有一天夜里……已经快天亮……可是我睡不着。夜莺在花园里叫得那么美妙动听!……我忍不住了,就起身,走到台阶上去听它。它啭着,啭着……突然间似乎听到叫我的声音,是华西里的声音,叫得很轻:‘露克丽亚!……’我扭头看云,可能是没完全醒吧,踩了一个空,从台阶上跌下去,一直跌到了地上。我似乎跌伤得并不厉害,因为我立刻爬起身来,回了自己的房间。只是身体里面——内脏里——似乎有什么断了……让我歇一口气……一会儿工夫……老爷。”
露克丽亚不做声了,我吃惊地望着她,让我尤其吃惊的一点是:她讲自己往事的时候,差不多很愉快,不叹息,不呻吟,丝毫不说自己苦,并不想引起别人的同情。
“从那时候起,”露克丽亚继续说,“我消瘦起来,衰弱起来,我的皮肤越来越黑,走路困难起来,后来双腿废了,不能站,也不能坐,只得老是躺着。我不想喝水,也不想吃东西,身体越来越坏了。您的老太太发慈悲,给我请医生,又送我去医院。可就治不好我的病。而且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说得出我害的是什么病。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医治我:用烧红的铁烫我的背,把我放在冰块里,都没有用。终于我的身体全硬了……于是那些先生们就断定:我的病医不好了。可是主人家里不能收容残废者……就把我送到这里来——因为我的亲戚在这里。我就这样生活着。”
露克丽亚沉默了,又努力装出微笑来。“唉,你的境况太惨了!”我感叹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就问她:“华西里·波略科夫怎么样了?”这话问得很笨。
露克丽亚把眼睛略微转向一旁。“波略科夫怎么样?他痛苦了一段时间,就和另一个人结婚了,娶了格林诺耶村的一个姑娘。格林诺耶村你知道吧?离我们这儿不远。这姑娘名叫阿格拉菲娜。他本来是很爱我的,可是到底年纪还轻,总不能一辈子独身。可我怎么能再和他在一起呢?他的妻子倒很好,心地善良,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在这儿邻近的人家当管家,是您老太太给他公民证,准许他去的。感谢上天,他生活过得很好。”
“你一直就这样在这躺着吗?”我又问。“我就这样躺着,老爷,已经躺了七年了。夏天我躺在这里,躺在这间小屋子里;天凉了以后,他们就把我搬到洗澡间的更衣室里,我就躺在那儿。”“谁来服侍你,照料你呢?”“这里也有几个好心人。他们没把我扔下不管。况且我的需求不多。吃东西呢,我差不多不吃什么。水呢,那杯子里经常有清洁的泉水储备着。我能够拿到这杯子,因为我的一只手还能够运动。这里有一个小姑娘,是一个孤儿,她偶尔来看我,真感谢她。刚才她就来过了……您没有碰见她吗?这小姑娘长得很讨人喜欢,皮肤白嫩嫩的。她带花来给我,我非常喜欢花。我们这里没有花园里的花——以前是有的,可是后来没有了。但是野花也很好,香过花园里的花。就像铃兰吧……再好的没有了!”
“你不寂寞吗,不闷得慌吗,我可怜的露克丽亚?”“有什么办法呢?不瞒您说,开始很难受;可是后来习惯了,忍受过来了,也就无所谓了。有些人比我还糟糕呢。”
“怎么这么说呢?”“有人就没个呆的地方!还有的人是瞎子或是聋子!可是我,托上帝的福,眼力很好,而且什么都听得见。田鼠在地底下挖洞,我都听得见。无论什么气味,哪怕是最微弱的气味,我都闻得出!荞麦在地里开花了,或者菩提树在园里开花了,不用告诉我,我第一个先闻到了。只要有一点风从那地方吹来就行。我没理由埋怨上帝?世间比我苦的人多着呢。又譬如说,有些健康的人,很容易犯下罪孽;可是我谈不到罪孽了。前几天神父阿列克塞来给我授圣餐,他告诉我:‘你用不着忏悔了,像你这种样子难道还会犯罪吗?’我便答道:‘那么思想上的罪孽呢,神父?’‘唔,’他说着笑了,‘这种罪孽是不大的。’”
“但我恐怕连罪恶的想法都没有,”露克丽亚继续说,“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了,不想,尤其是不想过去的事。这样时间会过得很快。”
我听了这话实在很惊奇。“露克丽亚,你一直一个人在这儿呆着,怎么能阻止你脑子里的思想,叫它不生出来呢?或许你老是睡觉的吧?”
“啊,不,老爷!我没法睡那么多。我虽然没有多大的苦楚,可是我的内脏里老是发痛,骨头里也发痛,不让我好好地睡觉。不……我只是这样躺着,躺着,什么也不想;我仅仅感到我还生存着,在呼吸,就是这样罢了。我看看、听听。蜜蜂在蜂房里嗡嗡地响;有时候鸽子停到屋顶上,咕咕地叫起来;有时母鸡带着小鸡来啄面包屑;或者飞来一只麻雀、一只蝴蝶,我感到非常愉快。前年竟有燕子在那边屋角里做窠,孵出小燕子来。这情景真美妙!一只燕子飞进来,停在窠上,喂了小燕子,就飞出去了。一转眼。另一只燕子又飞进来代替它。有时候不飞进来,只是从开着的门边飞过,那些小燕子立刻就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张开了嘴巴……第二年我还等着它们,可是听说这里有一个猎人用枪把它们打死了。这人怎么那样贪婪?一只燕子只比甲虫大的很少……你们这帮猎人先生多么狠心啊!”
“我是不打燕子的。”我赶紧说。“有一回,”露克丽亚又开始说,“真滑稽呢!一只兔子跑了进来,真的!可能是被狗追得吧,它一直跑进门来!……在我旁边坐了,而且坐了很久,一直在那里掀鼻子,翘胡子,活像一个军官!它对我望望。它知道我不会害它的。后来它站起来,向门边跳去,走到了门口,回头一望,立刻就跑掉了!真滑稽!”
露克丽亚向我看看……仿佛在说:“这些不是很好玩吗?”我为了要满足她的愿望,就笑了起来。她咬了咬干燥的嘴唇。
“每到冬天的时候,我当然就觉得不太舒服,因为太暗了,点蜡烛可惜,况且点了有什么用处呢?我虽然识字,而且常常喜欢看书,可是看什么书呢?这儿根本就没书;就是有,叫我怎样拿它,怎样拿书呢?阿列克塞神父有一回拿了一本历本来给我解闷,可他发现没效果,就拿走了。不过,虽然黑暗,竟真能听见些声音:蟋蟀叫响,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搔响。这种时候就很好,可以不想!”
“有时候我作祷告,”露克丽亚略微休息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知道的祈祷词不多。而且我为什么要打扰上帝呢?我有什么可要求的呢?我需要什么,上帝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让我背十字架,就表示他爱我。这个我们已体会到了。我念过了《我们的主》、《圣母颂》、《对一切受难者的赞美》,就又无忧无虑地躺着了。没什么不好!”
大约过了两分钟。我没有打破这静默,坐在当凳子用的狭窄的小木桶上,安安静静地。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不幸的活物,已经把她的残酷的石头般的僵硬传染给我,我仿佛也麻痹了。
“露克丽亚,我跟你说,”终于我开始说话了,“你听我说,我给你个建议。我要吩咐他们把你送到医院里,送到城里的一所好医院里去,你去吗?或许你的病可以医好也难说。不管怎样,你总不会一个人……”
露克丽亚的眉毛略微动了动。
“唉,不要,老爷,”他轻声地表示担心,“不要把我搬到医院里去,不要动我。我到了医院里只有更加痛苦。我的病哪里医得好!……有一回一个医生到这里来,他要给我检查我的病。我请求他:‘看在基督面上,别扰乱我。’他哪里肯听!就把我翻来覆去,把我的手和脚揉弄,弯曲;他说:‘我这样做是为了科学,我是为科学服务的人,我是学者!’他说:‘你没有权利反抗我,我是在为你们这帮傻瓜出力。’他把我翻来覆去地打扰了一会,给了我一个病名——一个很奇怪的名称——这么一来就走了。但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全身的骨头都疼痛。您说我只有一个人,总是一个人。不,并不老是这样。常常有人到我这里来。我很安静,不给他们找麻烦。有时有几个农家姑娘到我这里来谈谈闲天;偶尔清寒会来一个女信徒,对我讲关于耶路撒冷、关于基辅、关于圣城的事。我单独自住也不害怕。这样反而好呢。真的!……老爷,请不要动我,不要把我送进医院去……谢谢您,您真是好心人,只是请您不要动我,好老爷。”
“那就不勉强了,随你的意思吧,露克丽亚。但我真的是好意……”
“老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亲爱的老爷,谁能够帮助别人呢?谁又能够懂得别人的心呢?人全靠自己帮助自己!您可能很难想像:我有时候一个人这样躺着……好像觉得全世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的人。只剩我一个活人!我好像觉得心里突然浮现出一种想头……我开始思考,这真是奇怪的事!”
“你当时怎么想的呢,露克丽亚?”“老爷,这是说不出的,也说不明白的。况且后来都忘了。这种想法来的时候,就像浮云一样,发散开来,很清新,很美好,到底是啥?真不懂!我只是想:如果我旁边有人,这种想法就不会发生,除了我的不幸外,我不会有别的感觉。”
露克丽亚用力叹了叹气。她的胸脯同别的肢体一样不听她使唤。
“老爷,我看您的样子,”她又开始说,“您是很可怜我的。但请别过于可怜我,真的!我告诉您,譬如说,现在我有时候还……您应该没忘,我从前是那么愉快的一个人,真是一个活泼的姑娘!……您知道怎样?如今我也唱歌呢。”
“唱歌?……你?”“是的,唱歌,唱古老的歌、轮舞歌、复盆歌、圣歌、各种各样的歌!我曾经不是能唱好多歌吗?如今还能记起。只是不唱舞曲。在我现在的情况下唱舞曲是不配的。”
“你怎么唱呢?……默唱吗?”“也默唱,也出声唱。我不能高声唱,但唱出来还能听明白。我对您说过,有一姑娘常到我这里来,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孤儿。我就教她唱歌,她已经跟我学会了四首歌。您很难想像吧?等一等,我马上就唱给您听……”
露克丽亚吸了一口气……这个将死的人准备唱歌了——这念头在我心里引起了不自主的恐怖。但是我还没有开口,一个悠长的、十分细小的、然而清楚正确的音在我耳朵边颤抖地响起了……然后发出第二个音、第三个音。露克丽亚唱的是《在牧场上》这首歌。她唱的时候,脸部表情僵硬,甚至眼睛也直勾勾的。然而她那可怜的、费劲的、像一缕轻烟似的动荡着的小嗓子,那么动人地唱着;她竭尽全力想把全部心灵倾吐出来……我不再恐惧,而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悯充斥在我的心中。
“唉,提不上去了!”她突然说,“接不上气来……我看见了您非常激动。”
她闭上了双眼。我抚摸着她的冷冰冰的小手指……她对我看看,她那类似古代雕像上一样有金色睫毛镶边的深色眼睑重又合上了。过了一会儿,它被泪水打湿在晦暗的光线中闪耀起来了。
我照旧坐在那。“我怎么能这样!”露克丽亚突然大声说,张大了眼睛,努力想把泪水挤下来。“这不是很丢人的吗?我怎么啦?我很久没有这样了……从去年春天华西里·波略科夫来看我之后就不再有过。他在这的时候,我并没有什么;可是他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放声大哭!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可是我们女人的眼泪一文不值。老爷,”露克丽亚又接着说,“你或许有手帕吧……请您为我擦擦眼泪吧。”
我给她擦了擦眼泪并且把手帕赠给她了。她起初不肯接受……说:“我不需要这样的礼物啊?”这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白手帕。后来她就用瘦弱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它。我已经适应于房间的黑暗,能够清楚地看清楚她的面貌了,甚至能够看出她青铀色脸上的微微的红晕,能够在这脸庞中看到(至少我觉得如此)过去的姣美的痕迹了。
“老爷,您刚才问我,”露克丽亚继续说,“是不是常常睡觉。我总是睡得很少,不过每次睡着了都做梦,很好的梦!梦里我是健康的、年轻的……可是一旦我醒过来,想好好地转动一下,却发觉那只是梦。有一回我做了一个非常奇妙的梦!要不要讲给您听?好,您听我讲吧。我梦见我似乎站在,周围是黑麦的田野里,都已经成熟了,金灿灿的大麦!我好像带着一只火红色的狗,这只狗凶极了,一直想咬我。我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不是普通的镰刀,很奇特,就是像镰刀时候的月亮。我必须用它来把这些黑麦割完。可是我又累又热,月亮照着我的眼睛,我好想睡觉。我周围长着许多矢车菊,很大的矢车菊!它们的头都朝着我。我想采些矢车菊,在华西里约定到这儿之前,我先替自己编一个花冠吧,割麦还来得及的。我就开始采矢车菊,可是它们都从我手中消失了,什么办法都没有用。我不能为自己编花冠。这时候我听见有人走近得声音,走得很近了,就喊我:‘露克丽亚!露克丽亚!……’‘唉,’我想,‘完了,来不及了!’那么,我用月亮来代替矢车菊吧。我就把月亮戴上了,我全身立刻放出光辉,把附近的田野都照亮了。然后我看到,有一个人在麦穗顶上很快地向我走来,不过不是华西里,而是基督亲身!我说不出来为什么会认识他的。人家画的基督并不是这样的,可是我明白这是他!一个高个的年轻人,全身穿白衣服,系金色的腰带。他向我伸出手来,说:‘不要怕,我的美丽的姑娘,跟我来;你将去我的天国里跳舞,唱天堂的歌。’于是我就牢牢地抓住他的手!我的狗立刻走到我脚边来……可是这时候我们已经飞腾起来了!他在前面……他的翅膀展开在整个天空中,好像海鸥的翅膀一样——我跟着他!那只狗不能跟着我了。那时我才明白,这只狗就是我的病,它不能去天国。”
露克丽亚静默了一会儿。“还有一个梦,”她又开始说,“不过这大概是我的幻觉——我确实分辨不出了。我仿佛觉得我就躺在这间小屋里,我那已经安息的爹妈到我眼前,深深地向我鞠躬,可是什么也不说。我就问他们:‘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对我鞠躬呢?’他们说:‘因为你在这世界上受了许多难,因此你不但解救了自己的灵魂,而且又减轻了我们的重负。我们在那个世界里就轻松得多了。你已经清洗了你自己的罪孽,现在正在为我们赎罪了。’爹妈说完,又向我一鞠躬,他们就消失了,我只看见墙壁。后来我很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忏悔的时候居然把这件事讲给神父听了。但是他并不认为这是幻觉,因为幻觉通常只有僧侣才有的。”
“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露克丽亚继续说,“‘我梦见,我好像坐在大路上的柳树底下,手里拄着一根刨光的手杖,肩上背着行囊,用帕子住头,就像一个女信徒!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朝圣。信徒们络绎不绝地从我旁边走过;他们缓缓地走着,仿佛不高兴似的,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全都苦着脸,而且几乎都一个模样。我看见有一个女人在他们中间来回穿梭,她比别的人高出一头,她穿着的衣服也不同,好像不是我们国家的服装。相貌也很特别,阴沉着脸。别人似乎都躲着她。她忽然转过身,走到我跟前,站定了对我看。她有鹰一样的眼睛,又黄又大,而且非常明亮。我说你是谁?’她对我说:‘我是你的死神。’我按说应该害怕了,可是相反的,我开心极了,画了十字!她——我的死神——就对我说:‘我可怜的露克丽亚,我不能带你去。再见了!’天哪!那时候我多么绝望!……‘带我走吧,’我说,‘亲爱的好妈妈,带了我去吧!’她就把脸转向我,对我说着什么……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我的死期,可是听不明白……说是‘圣彼得节之后’……然后我就醒了。我常常做这样奇怪的梦!”
露克丽亚抬起眼睛来……沉默了……“只是有一件事让我很痛苦:有时候在整个星期内我根本无法入睡。去年有一位夫人路过这里,看到了我,给了我一小瓶治失眠的药,她让我每次吃10滴。这药对我很有用,我吃了就睡得着了;可是那一小瓶药早已吃完了……您知道那是什么药,怎样可以买到它吗?”
路过的夫人给露克丽亚的肯定是鸦片。我答应给她再弄一瓶来,可是对于她的忍耐性不能不再度表示惊讶。
“啊,老爷!”她回答说,“您为什么会说这话?我这点忍耐性不算什么呢!喏,圣西密翁在柱头上忍耐了30年!还有一位圣徒让人把自己埋在地里,一直埋到胸口,蚂蚁咬他的脸……还有,有一位读过许多经卷的人告诉我:从前有一个国王,阿拉伯人俘虏了它,他们虐杀所有的百姓;居民们用尽各种方法,也不能获得解放。这时候在那些人里面出现了一位圣处女;她用一把很大的宝剑,穿上了两普特重的甲胄,去迎战阿拉伯人,把他们都赶到了海的那边。她赶走了他们,然后对他们说:‘现在你们烧死我吧,因为这是我许下的愿望:我要为我的人民死于火刑。’于是阿拉伯人把她抓住烧死了。可是从那时起,人民永远解放了!这才是真功勋!而我什么也不是!”
这时候我暗暗诧异:贞德的传说以这样的形式传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露克丽亚几岁了。
“28……好像是29……不到30。可是年纪有什么用呢!我还要告诉您……”
露克丽亚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咳嗽一下,叹一口气……“你话太多了,”我告诉她,“这对你是有害的。”
“当然,”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没有关系!等您离开以后,我可以一直沉默。至少我已经说出我的心事……”
我于是向她告别,重又说了我将要送药给她的诺言,又叫她再认真想想,告诉我她还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别的了;一切都满足,感谢上帝,”她十分费力而又深情地说出这话。“上帝保佑大家健康!对了,老爷,请您劝劝您的老太太:这里的农人都很穷,请她把农民的代役租减少些,减轻一点点也好!他们的地不多,而且都没有别的出路……如果减轻了,他们会祈祷上帝保佑您的……我没有什么需要的,一切都满足了。”
我向露克丽亚发誓一定实现她的愿望。在我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又叫我回来。
“老爷,您还记得,”她说着,眼睛里和嘴唇上有一种奇妙的表情一闪而过,“我以前的辫子是什么样的?您记得吗?一直垂到膝盖的地方!我一直都拿不定主意……这样长的头发!……可是没法梳理,在我这种境况下!……所以我剪掉了它……嗯……那么,再见吧,老爷!我没法再说话了……”
当天,出猎以前,我对管田庄的甲长说到了露克丽亚。他告诉我:村里的人都称她为“活尸首”,可是她从不使他们讨厌,没人听到过她诉苦或抱怨。“她自己没有一点欲望,相反的,她感谢一切。她实在是一个十分温柔的人。也许是上帝因为她的罪孽而惩罚她的,”甲长这样下了结论,“可是我们不管这件事。至于指摘她呢,不,我们不会这么做。随她去吧!”
几个星期后,我听说露克丽亚死了。死神终于带走她了……正是在“圣彼得节之后”。据说她死的那天一直听见钟声,即使从阿列克谢叶夫卡到礼拜堂大约有5俄里多路,而且这一天也不是礼拜天。但是露克丽亚说:钟声不是从礼拜堂那边传来的,而是“从上面”来的。或许她不敢说“从天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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