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车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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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尔莫莱进屋给我汇报时,我刚吃完饭,在行军床上躺着。我们这次打松鸡虽然很顺利,却也非常累,所以想稍微休息休息,况且现在正值七月中旬,天气热得难受……“给您汇报一下:咱的霰弹用完了。”

    我蹭地从床上跳下来。

    “霰弹用完了!怎么可能!从村子出发时,不是带了足足一袋吗?”

    “确实是很大一袋,应该够用两星期。但谁知道呢,也许是袋子漏了,总之现在没了……最多还有十几颗吧。”

    “那现在怎么办呢?前面有许多地方都不错——还想着明天能再打六窝鸟呢……”

    “那派我去趟图拉吧,距这儿四十五俄里,也不远。只要您同意,我立刻启程,一定带回一普特的霰弹。”

    “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现在立刻启程。何必再耽误时间呢?只是需要先雇两匹马。”

    “为什么要雇马!怎么不用咱们自己的马?”

    “咱们的马不能用,辕马的腿已经跛了……跛得非常严重!”

    “什么时候跛的?”

    “前两天吧——马车夫带它去打铁掌,铁掌是打上了,不过,或许是遇上了个技艺拙劣的铁匠。它的一只前蹄现在基本上不能碰地,只能蜷缩着整条腿……像狗一样。”

    “怎么会这样?那么已经把前蹄的铁掌取掉了吧?”

    “没,还没取掉,确实应当立即取掉。只是钉子可能已经钉进了肉里。”

    我下令叫来了马车夫。叶尔莫莱确实没说谎,辕马的一只前蹄的确不能碰地。我命令他立即将铁掌取下,让它在潮湿的泥土上站着。

    “怎么样?让我雇马去一趟图拉吗?”叶尔莫莱不停地问我。

    “这地方这么偏远怎么可能雇到马?”我不由烦恼地大嚷道……

    我们当时停留的村子不但偏远而且非常萧条,村里的人也十分贫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了间虽然不是很整洁但还算比较宽敞的农舍落脚。

    “能雇到,”叶尔莫莱像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地说道,“这个村子确实像您说的很偏远,不过这儿曾住着一个非常聪明而且富有的农户,他有九匹马。只是他已经去世,现在当家的是他的大儿子。他的这个大儿子非常愚笨,不过也还没败光他父亲的家产。我们可以找他雇马。您可以派我去找他。据说,他的几个弟弟都很伶俐——不过他总归还是一家之主。”

    “为什么?”

    “因为他是老大呀!弟弟们当然得听从他!”说到这儿叶尔莫莱狠狠地抨击了一番做弟弟的人的不是,他的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诉诸笔端,“我去找他。他是个顶老实的人,没什么谈不拢的。”

    叶尔莫莱去找那个老实人时,我认真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亲自去一趟图拉更稳妥。首先,我曾有过这样的教训,我不太相信叶尔莫莱。一次我吩咐他去城里采购东西,他应允说一天内办好所有差事,结果居然去了一个星期,所有钱都喝了酒,去的时候驾着竞走马车,回来时却是走回来的。其次,我在图拉有个熟识的马贩子,我可以找他买匹马顶替跛脚的辕马。

    “就这么办!”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自己去趟图拉,路上还可以睡会儿觉,我的马车跑起来还算稳当。”

    “人来了!”约莫一刻钟后叶尔莫莱大声嚷嚷着进了农舍。身后跟着个身材高大的农夫,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衣,蓝色的裤子和一双树皮制成的鞋子,淡黄色的头发,浅褐色的尖胡子,鼻子又长又大,嘴巴微微张着,眼神不是很好。从面相上看,确实像个老实人。

    “您可以和他谈谈,”叶尔莫莱说,“他有马,也乐意租赁。”

    “对,嗯,我……”农夫一边摇晃着稀薄的头发,一边用嘶哑的声音怯生生地嘀咕道,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拿在手上的帽子的边沿。

    “你叫什么?”我问。

    农夫垂下了头,好像在思考。

    “问我叫什么?”

    “对,你叫什么?”

    “我叫——菲洛飞。”

    “哦,菲洛飞老弟,听说你有马,你去牵三匹马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我的马车非常轻巧——然后驾着马车载我去图拉一趟。晚上月亮又明又亮,驾车也很凉爽。你们这儿的路况如何?”

    “路况?总的来说没什么。从这儿走到大路,总共也就二十多俄里。只有一个地方……不太好走,其他地方倒没什么。”

    “哪儿不太好走?”

    “中间有一条必须蹚水才能过的河。”

    “难道您想自己去图拉?”叶尔莫莱问道。

    “对,自己去。”

    “噢!”我那忠诚老实的家丁摇着头说,“噢!”他又重复了一遍,啐了一口,便离开了。

    显然图拉之行已经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在他看来,这件事毫无乐趣,也不愿意再理会。

    “路,你熟不熟?”我问菲洛飞。

    “怎么会不熟呢!可是,我的意思是,听您的吩咐,我总不至于……因为这样忽然……”

    原来叶尔莫莱去找菲洛飞时,曾事先跟他说,让他无须担心,一定会付钱给他这个笨蛋的……但也就只说了这些!尽管在叶尔莫莱看来菲洛飞是个笨蛋,可只有这么一句话他还是很不放心。他要价五十卢布——非常高的价位,我还价十卢布——非常低的价位。于是我们就讲起了价钱。起初菲洛飞一点儿也不愿意让步,但后来逐渐开始妥协,不过价位咬得依然很紧。我们讲价期间叶尔莫莱进屋停留了一会儿,跟我说:“这个笨蛋,这个笨蛋压根儿就不会算钱。”他还趁机提醒我:大概二十年前,我母亲在两条大路交叉处的繁华地带开设了一家旅馆,结果却因为负责管理旅馆的老家丁不会算钱而倒闭关门了,那个老家丁只知道个数多就好,竟把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当成六个五戈比铜币付给别人,就这样嘴里还骂骂咧咧。

    “菲洛飞啊菲洛飞,你呀,真是个菲洛飞!”叶尔莫莱忍不住嘲讽了他一句,愤怒地摔门而去。

    菲洛飞一句话也不反驳他,好像自己也觉得叫菲洛飞的确不是很好,一个人叫这样的名字就应该被人挖苦嘲讽,尽管事实上这全怪那个牧师,或许是因为行洗礼的时候没有给足牧师报酬,他才会给取了这名字。

    最后我们是以二十卢布的价格成交的。于是他便回去牵马了。一个小时后,他牵来五匹马让我挑选。尽管这些马鬃毛和尾巴都乱糟糟的,而且肚子肥大,像鼓一样紧绷绷,但总体上都还不错。菲洛飞的两个弟弟也一起跟了过来,他的这两个弟弟身材矮小,眼睛黑溜溜的,鼻子尖尖的,和他哥哥一点儿也不像,让人觉得很“伶俐”。他们话多而且语速又快,正如叶尔莫莱所言,叽里呱啦个没完,不过都很听从大哥的话。

    他们从棚屋下拉出我的四轮马车,开始装配马匹和马具,一直忙碌了一个多小时,一会儿松开绳子做的挽索,一会儿又拉得很紧。起初两个弟弟决定让那匹灰色带有斑点的马做辕马,因为它下坡时走得很稳当,但菲洛飞却坚持让那匹粗毛马驾辕,最后当然是将那匹粗毛马套在了车辕上。

    他们在车里铺了很多干草,将跛脚辕马的轭塞在座位下,以便在图拉买到新马时可以直接给它装上……这期间菲洛飞又回了趟家,当他再回来的时候,穿着他父亲的长长的白袍,戴着高高的毡帽,穿着涂满油的靴子,扬扬得意地坐上了驾车台。我坐上车看看表:正好十点一刻。叶尔莫莱没来和我道别,去打他的狗瓦列特卡了。菲洛飞拉紧缰绳,扯着尖细的嗓门吆喝道:“嘿,你们这些小东西!”他的两个弟弟从两边跑过来,分别抽了一下两匹拉梢的马,马车便开始走动了。我们出门转到大路时,那匹粗毛马原本想回自己家,但菲洛飞抽它几鞭教训了一番后,马车便跑出村子,跑上了那条穿梭在浓密的榛树林中的平坦大道。

    夜色迷人,月光明朗,正适合驱车赶路。微风一会儿吹拂着榛树丛,树枝随风摇摆,窸窣作响,一会儿又彻底停了下来;天空中挂着几片静止不动的银白色云彩;明月高悬,将四周照得通亮。我伸直身子躺在干草上,本打算休息一会儿……但一想起那段“不太好走”的路,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喂,菲洛飞,离那条小河还远吗?”

    “小河吗?还有八九俄里。”

    “八九俄里,”我心想,“一个小时估计到不了。我可以休息会儿。”

    “菲洛飞,这条路你非常熟吧?”我又询问了一遍。

    “怎么会不熟呢?又不是第一次走……”

    他又叨叨了几句,但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什么也没听到。

    一般我打算休息一个小时,到点后都会自然醒,但这一次却是被耳边回荡着的细微而又怪异的汩汩声惊醒的。我抬起头……

    真的是太奇怪了!虽然我依旧躺在马车里,但距马车边缘不到半俄尺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倒映着粼粼月光的水面,水面泛着零星而又清晰可见的波纹。我朝前一看:菲洛飞正埋着头,弯腰弓背地坐在驾车台上,像个雕塑似的。再往前一看,淙淙的流水上面,依稀能看见弯曲的轭木、马的头和脊背。一切都停滞不动了,四周一片静寂,就好像陷入了魔法之中,进入了梦中,奇妙的梦境中……怎么回事?我透过车篷往后一看……我们居然在河中央……距岸边还有三十多步!

    “菲洛飞!”我大叫一声。

    “干什么?”他应声答道。

    “什么干什么?真行啊你!我们现在在哪儿?”

    “河中央。”

    “我当然知道在河中央。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淹死的。这就是你说的蹚水过河?啊?怎么不说话,菲洛飞!你睡着了吗!”

    “我稍微弄错了点儿,”菲洛飞说,“可能是走的有点儿偏了,走错了,得等等。”

    “什么叫得等等!等什么?”

    “等这匹粗毛马认真辨认辨认路。它转向哪儿,咱便往哪儿走。”

    我起身坐在干草上。驾着车辕的粗毛马在水面上纹丝不动,借着明亮的月光,只能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微微摆动着,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后。

    “你的粗毛马不会也睡着了吧!”

    “不会,”菲洛飞回答道,“它那是在闻水。”

    一切又重归寂静,只有细微的潺潺的流水声。我不禁也发起愣来。

    明朗的月光、迷人的夜色、潺潺的河水,被困在河中央的我们……

    “从哪儿传来的嘶嘶嘶的响声?”我问菲洛飞。

    “这个吗?可能是芦苇丛中的小鸭子……也可能是蛇。”

    忽然驾着车辕的粗毛马晃起头,竖起耳朵,打着响鼻,开始扭动身子。

    “驾……驾……驾……驾!”菲洛飞忽然挺直身子,挥舞着马鞭,扯着嗓子大声吆喝了起来。马车登时离开原地,迎着波浪向前猛冲了过去,紧接着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刚开始我感觉好像是要沉下去,走到了更深的地方,但经历了两三次的颠簸和陷落后,水位好像忽然低了许多……而且越来越低,马车也从河里冒了出来——车轮和马尾巴也都露了出来。这时那些马搅动起了更加猛烈更加巨大的水花来,这些水花在皎洁的月光的照耀下就像金刚石一样,不,不是像金刚石,而是像蓝宝石一样飞溅了开来——马儿们欢快而又同心合力地把我们拉上了岸,随后便竭力迈着光滑湿润的腿,沿着大路跑上了坡。

    我心里琢磨着,菲洛飞这时或许会说“您看,我说对了吧!”之类的话,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因此我也不想再去指责他的粗心大意,便躺在干草上想再睡会儿。

    但睡不着——倒不是由于没有打猎不困乏,也不是由于被刚刚的恐慌打消了睡意,而是由于我们到了一个风景宜人的地方。这是一片空旷广袤而又肥沃茂密的草地,这其中小片的草地、小型的湖泊、小溪流,还有长满柳树和灌木的小港湾星罗棋布,一派纯正的俄罗斯风光,这样的地方正是俄罗斯人最喜欢的,很像俄罗斯神话中骑马的勇士们射猎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被马车碾轧得非常平整的道路就像一条黄色的绸带一样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马儿们欢快地向前奔驰着——我不愿闭上眼,只想好好享受一下这片美景!这片美景在温馨的月色下柔美而又匀称地从我们身边经过。菲洛飞也被感动了。

    “我们称这一带为圣叶戈尔草地,”他扭头告诉我,“再往前走便是大公草地,这样的草地在整个俄罗斯不可能有第二个……多漂亮啊!”这时驾着车辕的粗毛马打了个响鼻,颤动了下……“愿上帝庇佑你……”菲洛飞语气庄严而又低沉地说道,“多漂亮啊!”他重复了一句,长叹口气,拉长声音哼了一声,“快割草了,这里能割多少呢——不得了!港湾里有很多鱼,而且非常肥美!”他欢喜地说着,“总而言之,活着真好。”

    他忽然将一只手高高举起。

    “喂!快看!那边的湖面上……似乎站着一只苍鹭?难不成晚上它还要捕鱼?哈哈!不是苍鹭而是树枝。看走眼了!月亮老是会让人看走眼!”

    我们就这样驾着马车奔驰着、奔驰着……不知不觉间已接近草地尽头,这里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和开垦了的田地,路边的一个小村子里两三点灯火若隐若现——还有五六俄里就到大路上了。我睡着了。

    这次我又不是自然醒,而是被菲洛飞叫醒的。

    “老爷……喂,老爷!”

    我稍稍坐了起来。马车停靠在路中央的平地上,坐在驾车台上的菲洛飞扭过头看着我,眼睛瞪得圆鼓鼓(我觉得很惊讶,不曾想原来他的眼竟如此大),一脸严肃而又神秘兮兮地嘀咕着:

    “有车轮的响声……车轮的响声!”

    “你说什么?”

    “我说有车轮的响声!您弯腰听听。听得到吗?”

    我将头伸出车外,屏住呼吸,果然有时断时续的微弱的声音从后面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好像是车轮转动的声音。

    “听到了吗?”菲洛飞再次问道。

    “嗯,听见了,”我答道,“好像有辆马车正赶过来。”

    “您没听清楚……听!嗯……车铃的响声……还有口哨声……听清了吗?您摘下帽子……可以听得更清晰。”

    我并没摘下帽子,而是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

    “嗯。是……好像是。只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菲洛飞把头扭过去看着辕马。

    “一辆大车正朝咱们这边过来……车上什么也没装,铁皮车轮,”他说着拿起缰绳,“老爷,肯定是坏人。在这里,在图拉周边,拦路打劫的……非常多。”

    “胡扯!你怎么知道肯定是坏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带着铃铛……驾着什么也没装的大车……还会是谁?”

    “那怎么办,离图拉还有多远?”

    “十五六俄里地吧,只是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户人家也没有。”

    “那就抓紧时间赶路,不要再逗留了。”

    菲洛飞挥舞着马鞭,马车又向前飞驰了开来。

    尽管我不相信菲洛飞所说的,但睡意全消。倘若是真的,该怎么办?不爽之情油然而生。我起身坐在车子里(之前我一直躺在干草上),观望着四周。在我睡觉之际,天地间升腾起一层朦胧稀薄的雾气——没有飘荡在地面上,而是悬浮在空中,浮得很高很高,雾气中的月亮变成了一个浅浅的白点,就像被烟雾笼罩着一样。一切都变得晦暗、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靠近地面的部分依稀还能看得清楚。周围都是些平缓、萧条的地方:田地,一望无际的田地,有的地方长着灌木,有的地方是沟壑——然后又是田地,而且大都是些休闲田,布满稀疏的杂草,空荡荡的……毫无生机!连一只鹌鹑的叫声都没有。

    我们驾着车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菲洛飞不断地挥舞着马鞭,嘴里呵斥着马,但我们俩彼此一句话也没说。这时我们驾车来到了一个小山丘……菲洛飞勒停马车,对我说:“有车轮的响声……有车轮的响声,老爷!”

    我再次将头伸出车外,其实在马车里也能听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人吹着的口哨声、铃铛的声音,甚至嘚嘚的马蹄声,尽管还有些遥远,此时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就连唱歌的声音和大笑的声音也都能听见。风确实是从那边过来的,毋庸置疑,那些不相识的路人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俄里,也有可能是两俄里。

    我和菲洛飞面面相觑。他将毡帽从后边拉到额头上,便又迅速俯下身,拉着缰绳,挥舞着马鞭,赶起马来。马儿们飞驰了起来,但没过多长时间,又慢了下来。菲洛飞不停地鞭打着它们。必须得逃啊!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对菲洛飞的怀疑满不在乎,而现在却忽然相信跟着我们的一定是坏人……除了那些铃铛声、车轮声、口哨声和嘈杂的喧嚣声,其他的我什么也听不到……但此刻我却非常确信:菲洛飞说的都是真的!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这期间,除了我们自己的马车的碾轧声和轰隆声,已然能听见另外一辆马车的碾轧声和轰隆声……

    “停车吧,菲洛飞,”我说,“终究是逃不过了!”

    菲洛飞怯懦地朝马呵斥了一声。马刹那间便停了下来,对于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马儿们好像都很兴奋。

    天啊!那铃铛的响声就像是从身后传来的一样,轰隆隆的马车声中夹杂着辚辚的车轮声,有人吹着口哨、叫嚷着、唱着歌,马儿也打着响鼻,还有纷乱的马蹄声……

    他们追上了!

    “糟——糕!”菲洛飞拉长声音低沉地说道,犹豫不决地呵斥并鞭打着马,想要催促它们继续奔驰。但就在这时,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冲了过来,伴随着一阵阵的狂叫声、轰鸣声,一辆三匹强健的马拉着的大马车,摇摇摆摆如一阵旋风一样突然赶上并超过了我们,随即便慢了下来,挡住了整条路。

    “这确实是土匪的行事风格。”菲洛飞小声叨叨着。

    老实说,我真的被吓坏了……借着朦胧的月光,忐忑不安地观察着那辆被雾气笼罩着的忽明忽暗的大型马车。马车上有五六个醉汉,也不知他们那姿势算是躺着还是坐着,他们穿着衬衣、上衣敞开着,其中有两人没戴帽子,穿着长靴的粗腿耷拉在马车横木上晃动着,杂乱无章地将手举起又放下……身体东倒西歪……有几个人在胡乱地大声嚷嚷着,有一个人吹着清脆尖锐的口哨,另一个人似乎在咒骂着什么;一个穿着短皮袄的大汉坐在驾车台上赶着马车。他们的马车缓缓前进,好像并没留意我们。

    没办法,我们只能跟着他们缓缓前进……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就这样,我们走了大约有四分之一俄里。这种等待的煎熬真是太痛苦了……逃脱、防御……怎么可能啊!他们有六个人,而我连根木棍都没有!掉转马头向后跑?他们立刻就能追得上。这时我脑中突然浮现出茹科夫斯基(注:瓦·安·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的诗:

    强盗们的斧头非常卑劣……

    或者是用脏兮兮的绳子勒紧喉咙……

    丢到烂泥沟里……

    让你在烂泥沟里反抗、呻吟,

    就像一只被困的兔子……

    唉,真是倒霉透顶了!

    前面的马车依旧缓慢地前行着,仍没留意我们。

    “菲洛飞,”我悄声说,“尝试一下,靠右边行驶,假装从边上超过去。”

    菲洛飞尝试着靠右行驶……但是前面的马车也迅速靠向了右边……不让我们通过。

    菲洛飞又尝试着靠左行驶……但他们依然不想让我们通过,并且狂笑不止。很显然,他们并不打算让我们通过。

    “确实是强盗。”菲洛飞扭头悄声对我说。

    “那他们还在等什么呢?”我悄声问他。

    “前面是一片低洼地段,小河上有座桥……他们一定是打算在那儿杀害我们!这是他们一贯的行事风格……在桥边。老爷,这事再明显不过了!”他唉声叹气地继续说道,“可能不会留我们活口,因为他们总是会杀人灭口。只是有一点让我觉得很遗憾,老爷,我将损失三匹马,我那两个弟弟再也得不到了。”

    此时我真是太诧异了,都大难临头了菲洛飞居然还心心念念放心不下他的马,说实话,我已经无暇顾及他……“莫非他们真要杀人?”我一再地问自己,“图什么?我把所有财物给他们不就行了。”

    桥越来越近,看得也越来越清晰。前面的马车忽然飞也似的跑到桥边,一下子停在了马路上略微靠边的地方。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唉,菲洛飞老弟,”我说,“看来我们难逃一死了。是我连累了你,请你原谅我啊。”

    “怎么会是您连累了我,老爷!命定的劫难又怎么能逃得掉!”菲洛飞对辕马说,“喂,粗毛马,我忠诚的马儿,再往前走走吧,好兄弟!帮我最后一个忙吧!横竖都这样了……上帝保佑吧!”

    于是他便驾着三匹马狂奔了起来。

    我们越来越靠近桥,靠近那辆一动不动而又恐怖的大车……那辆车似乎刻意安静了下来。寂然不动!梭鱼、鹞鹰,所有凶恶的禽兽在捕杀猎物时都是这样静静地等着它们靠近。终于我们和大车相并了……那个穿着短皮袄的大汉忽然跳下马车朝我们走了过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菲洛飞马上就勒住了缰绳……我们的车停了下来。

    那人两手放在车门上,伸着头发蓬乱的头,龇着牙咧着嘴,像例行公事似的,用一种舒缓沉稳的声音说道:

    “尊贵的先生,我们刚参加了个体面的宴席,参加了个婚礼,换句话说,我们刚为我们的一个好朋友办了婚礼,把他安顿好。我的这群兄弟个个年轻力壮,天不怕地不怕,我们喝了很多酒,却没什么醒酒的东西。不知您肯不肯赏个光,给我们点儿钱,以便弟兄们每人能再买上半瓶烧酒?我们绝不会忘了您这个好人,一定会举杯恭祝您身体健康。若是不肯的话……休怪我们无礼!”

    “怎么回事?”我想,“难道是在开玩笑?戏弄人?”

    那个大汉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这时,月亮从朦胧的雾气中露了出来,将他的脸照得通亮。那是一张带着得意扬扬的笑容的脸——眼睛和嘴唇都带着笑意,一点儿威胁恐吓的意思都没有……不过整张脸仍透着一丝机警……牙齿又白又大……

    “当然愿意,当然愿意……”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取出两个银卢布(那时银币还是俄国的通行货币),“倘若不嫌少的话,请拿去吧。”

    “谢谢!”大汉像士兵一样大声喊道,粗壮的手指刷的一下拿走——不是整个钱包,而仅仅是那两个银卢布。“谢谢!”他抖抖头发跑回了大车。

    “弟兄们!”他叫喊着,“那位赶路的先生赏我们两个银卢布!”车上的人登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大汉飞快地爬上赶车台……

    “祝您幸福!”

    一转眼他们就消失不见了!马儿们齐步向前狂奔着,大车轰隆隆地冲上山坡——在天地相接的昏暗地带闪了一下,便朝山坡冲下去,不见了踪影。

    于是车轮的响声、叫嚷声、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死一般的静寂。

    我和菲洛飞一时没缓过神。

    “唉,真搞笑!”他终于开口说道,脱下帽子,画着十字,“真的,太搞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一脸兴奋地扭头看着我,“他一定是个好人,真的。驾——驾——驾,小家伙们!快跑!你们也安全了!咱们都安全了!就是他不让咱过去,就是他驾的车。这人真好玩。驾——驾——驾——驾!快跑吧!”

    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心里轻松畅快了许多。“我们安全了!”我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又躺了下来,“能解决真是太走运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居然会想起茹科夫斯基的诗句。

    这时我又想起一件事。

    “菲洛飞!”

    “怎么了?”

    “你结婚了吗?”

    “结了。”

    “有孩子吗?”

    “有。”

    “那你方才为什么没想起他们?为什么你只可怜马,却不知道担心老婆孩子?”

    “为什么要担心?他们又没遇到强盗。不过,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们,就是现在也还惦记着……真的。”菲洛飞静静地停顿了一会儿,“或许……就是因为他们,上帝才会庇护我们。”

    “可能那群人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强盗?”

    “谁知道呢?又不能钻进别人心里。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相信上帝总会走好运。不……我心里始终挂念着家庭……驾——驾——驾,小家伙们,快跑吧!”

    我们临近图拉时,天也快亮了。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干草上。

    “老爷,”菲洛飞突然对我说,“快看,他们在酒店里……那辆大车上的人。”

    我抬头一看……不错,确实是他们,还有他们的马车。那个熟悉的穿着短袄的大汉忽然出现在了酒店门口。

    “先生!”他挥舞着帽子朝我喊道,“我们正用您的钱喝酒呢!喂,马车夫,”他朝菲洛飞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刚刚受到惊吓了吧?”

    “这人真有意思。”我们经过酒店二十来俄丈后,菲洛飞这样评价道。

    我们总算到了图拉。我买了霰弹,还有茶叶和酒,并从马贩子那儿买了匹马。中午时分,我们就启程往回赶。菲洛飞因为在图拉喝了点儿酒,一路上非常健谈,甚至还讲了许多故事给我听。当我们再次途经昨天听见车轮响声的地方时,菲洛飞不禁笑了起来。

    “老爷,您还记得吗,当时我一直说:‘有车轮的响声……有车轮的响声……有车轮的响声!’”

    他用力地挥动了几下手……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当晚我们就返回了村子。

    我将路上的遭遇告诉了叶尔莫莱。当时他没有喝醉,却连一句同情的话都没说,只哼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责怪,我想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但是两三天后,他非常开心地告诉我说,就在我和菲洛飞前往图拉的那晚,就是在我们走的那条路上,一个商人被抢劫杀害了。刚开始我对这件事半信半疑,不过后来则完完全全相信了:区警察局局长骑马前去调查这件事,这也说明此事真实无误。我们遇到的那群勇武之徒难道是参加了那场“婚礼”?那个有趣的大汉所说的“安顿”好的朋友莫非就是这个商人?我在菲洛飞的村子又停留了五六天。这期间每次见到他,我便会问:“嗨,有车轮的响声吗?”

    “那个人真的太有意思了。”每次他都这样回答我,接着便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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