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贝金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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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

    夜幕下的贝金草场让“我”迷了路,却又让我有幸遇到了五个小男孩,还有幸“偷听”到了他们的故事。年龄相仿的你,对这几个男孩的世界有探究的兴趣吗?来吧。

    这是七月的一个艳阳天,只有在天气长期稳定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好天气。一大早便是晴空,朝霞并不像烈焰,而是泛着淡淡的红晕。太阳不像干旱的酷暑时那样火烧火燎,也不像暴风雨来临前夕那样变成暗红色,它光亮而明媚,从狭长的云彩下冉冉升起,放射出艳丽的光芒,随后又被淡紫色的雾霭所笼罩。舒展的云彩上方的明亮窄边仿佛细蛇,发出锻银一般的光芒……瞧,又有一些闪动的光芒喷薄而出,一个强大的发光体正在快乐庄严、飞速地升腾。到了晌午时分,通常会有很多圆圆的云朵高悬在天空,它们呈金灰色,镶着柔和的白边。这些云朵就像散落在无边泛蓝的河流中的岛屿,四周环绕着一条条湛蓝而清澈的支流,它们几乎在原地一动不动。远处,靠近天际的地方,它们聚集着、簇拥着,云朵之间的蓝天已经看不到了;但它们本身就像天空一样蔚蓝,因为它们都充盈着光和热。天际是柔和的淡紫色,一整天都毫无变化,四周也是如此。[好温婉动人的大自然啊!请划出一大段环境描写的对象。]没有暗淡无光的地方,没有雷雨来临的迹象;只是有些地方从上往下延伸着浅蓝色的带状物,那是因为飘洒着不易察觉的细雨。傍晚时分,这些云彩渐渐消散;最后一批云彩略呈黑色,像烟一样飘浮不定,在夕阳的照耀下,化作玫瑰色的云团。太阳落下时缓缓的,一如它升起时冉冉,嫣红的余晖在暗下去的大地上空停留了一会儿,金星升上天空,静静闪烁,仿佛有人小心翼翼举着的蜡烛。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切色彩都很柔和、明亮,但并不耀眼,一切都显得温婉动人。在这样的日子里,天气有时极为炎热,有时在野外的坡地上甚至像在蒸笼里。但是风会驱散聚集起来的热气,阵阵旋风(毫无疑问,这是稳定天气的必有征候)像高耸的白色柱子,沿着条条道路穿过块块田地。空气干爽洁净,散发出苦艾、收割完毕的黑麦、荞麦的味道,甚至在夜幕降临前的一个小时您都不会感到湿气。庄稼人盼的就是这样的天气来收割粮食……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什么样的日子?答案应该在上一段,你找到了吗?]我到图拉省的切伦县区打松鸡。我找到并打到相当多的野味,装得满满的猎袋勒得我的肩膀生疼。当我终于决定打道回府时,晚霞已经消失,而天空依然发亮,尽管没有更多的夕阳晚照,寒冷的夜色逐渐浓稠并蔓延开来。我快步走过一条长长的灌木“广场”,费力地爬上一个小山包。眼前本应是熟悉的平原,右边有橡树林,远处有低矮的白色教堂,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全然陌生的另一个地方。我脚下延伸着一条窄窄的山谷,笔直向前,正对面山杨树林像堵厚墙一般耸立着。我困惑地收住脚步,四下环顾……“哎呀!”我想,“我走错路了:往右偏了太多。”我对自己走错路感到很费解,急忙走下小丘。我立刻被一团令人不舒服的、凝滞的潮气所笼罩,好像钻进了地窖里;谷底又高又密的野草全是湿漉漉、白茫茫的,像铺着平坦的桌布;走在上面真有些瘆人。我急忙转向另一边,往左边沿着山杨林走去。蝙蝠在已入睡的树梢上飞来飞去,神秘地在暮霭沉沉的天空中盘旋、颤动。一只迟归的小鹰敏捷地在高空掠过,匆忙赶回自己的窝巢。“只要我走到另一头,”我暗想,“就会有路了,可走了一俄里的冤枉路!”

    我终于来到树林另一头,可那里也没有路,眼前是大片大片没有砍伐过的低矮灌木,往后去,远远地能看到一片空旷的田地。我再次收住脚步。“真是怪事!我到什么地方了?”我开始回想这一天是怎么走的,走到哪些地方了……“啊!这是帕拉辛灌木丛啊!”我喊了起来,“对!那边应该是辛杰耶夫小树林……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这么远?真奇怪!现在又要往右转了。”

    我向右拐去,穿过灌木丛。此时夜幕降临,夜色越来越浓,如同雷雨前的乌云;黑暗似乎与夜里的水汽一起从四周升起,甚至从高处倾泻下来。我发现了一条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小路,我沿着它边走边仔细打探前方。四周迅速暗下来,一片寂静,偶然传来几声鹌鹑的叫声。一只小夜鸟伸展着自己柔软的翅膀,悄然无声地低飞着,几乎撞到我身上,吓得躲到一边去了。我走出灌木丛,顺着田埂走去。我很难看清远处的东西,周围的田野朦朦胧胧,一片白茫茫;再往远处,阴沉沉的夜幕如巨大的气团升起,时刻在逼近。在凝滞的空气里,我的脚步发出沉闷的声音。暗淡下来的天空又变成蓝色——这是夜空的湛蓝,繁星开始在天空闪烁。

    起先被我当作小树林的,原来是一个黑乎乎的圆形山丘。“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啊?”我又出声地重复了一遍,第三次停下来,带着询问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英国种黄斑猎犬季安卡,它是四条腿的动物中最聪明的。可这条最聪明的四条腿动物只是摇摇尾巴,有气无力地眨着它疲倦的双眼,没有给我任何切实的忠告。面对它,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拼命向前,好像忽然明白该往哪儿走。我绕过小丘,到了一块凹地,这里不是很深,周围都耕作过。一种奇怪的感觉立刻涌上来。这块凹地的形状几乎就是一个正圆形的大锅,周边倾斜;凹地底部矗立着几块白色大石,好像它们是爬到此处来参加秘密会议。这里是那么寂静而荒芜,上方悬着如此平坦、如此凄凉的天空,我的心不由得揪住了。石缝里传出某种小野兽微弱而哀怨的尖叫声,我连忙爬回小丘。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丧失找到归路的信心,可此时我最终确信我完全迷路了,也不再费劲儿去辨认几乎完全隐于黑暗的四周,只得借助星星的指引,冒冒失失地往前走……我迈着双腿吃力地走了大概半小时。我觉得,这辈子我从未到过如此荒芜的地方:到处都黑灯瞎火,静籁无声。斜坡小丘此起彼伏,田野连绵不断,小灌木丛仿佛突然在我眼皮底下拔地而起。我仍然走着,正打算找个地方睡一宿到天明,突然发现自己脚下竟然是可怕的深渊。[黑夜中的迷路,令人恐惧。可也许这就是猎人的生活吧。]

    我赶紧收回已经迈出的一只脚,透过迷蒙的夜色,看见下面远处是一大片平原。一条大河环绕着它,呈半圆形,从我脚下流过,河水泛着钢铁般的寒光,时隐时现,显示着河道。我所在的小丘突然笔直而下,成了一道峭壁悬崖,它巨大的轮廓显得黑黝黝的,在藏青色的苍茫夜色中凸显出来,就在我的正下方,在峭壁和平原相交的直角处,在这一带静止如墨镜般的河水旁,在山冈的陡坡下,两堆相邻的篝火闪着红色的火焰,烟雾袅袅。篝火旁有人影在晃动,有时清楚地照出一头鬈发的小脑袋的前半部分……

    我终于认出我走到什么地方了。这是我们这一带鼎鼎大名的贝金草场……赶回家是绝不可能了,尤其这三更半夜的;双腿累得直不起来了。我决定走到篝火边去,去跟那些我以为是牲口贩子的人待在一起,等待天明。我顺利地走下山坡,手里抓着的最后一根树枝还没来得及松开时,两只毛茸茸的大白狗狂吠着冲向我。火堆旁传来孩子响亮的声音,两三个男孩子噌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回答了他们的大声询问。于是他们跑向我,叫回了那两只因为见到我的季安卡而感到异常吃惊的狗,我随之去了他们那里。

    我以为坐在火堆旁的是牲口贩子,其实是我误会了,他们只是一些附近村子里的农家孩子,在这里看守马群。酷暑期间,我们这里就把马赶出来吃夜草,因为白天苍蝇和牛虻总是让马儿不得安生。傍晚前把马儿赶出来,清晨再把马儿赶回去,这是农家孩子的一大乐事。[牧场里农家孩子的乐事是什么?]他们不戴帽子,穿着破旧的短皮袄,骑上最敏捷的马儿疾驰,大声欢叫,手舞足蹈,高高地弹起,纵声大笑。柱子般的黄色尘土高高扬起,沿路飞洒;嗒嗒的马蹄声一路远去,马儿竖着耳朵飞奔;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枣色长毛马,它翘着尾巴,不停变换步法,凌乱的鬃毛上沾着牛蒡[1]种子。

    我告诉孩子们我迷路了,挨着他们坐下来。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然后默不作声,给我让出地方。我们聊了一会儿。我躺到一棵被牲口啃光的灌木下,开始四处张望。这景象太奇妙了:一个淡红色的光圈在篝火旁边颤动,好像一碰到黑暗就停下来;火焰熊熊燃烧,有时向光圈外投去急速的反光;细细的火舌不时舔舔光秃秃的柳树枝,一下子又不见了;尖尖长长的影子瞬间追逐到火边:暗与明此消彼长。有时,火苗稍弱,光明的范围也变小,靠近的黑暗中突然探出马头,可能是有着歪歪扭扭鼻子的枣红色马,或是一匹全白色马,它飞快地嚼着草,凝神呆望着我们,然后再次缩回身子,一下子躲藏起来。只能听到它继续嚼草和打响鼻的声音。在亮处很难看清黑暗中的动静,因此近处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一层帷幕;但远处与天际接壤的地方,隐约可辨一团团绵长的小丘与树林。我们头顶上方是黑暗而纯净的天空,它庄严而无比深邃,充满神秘之美。吸进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新鲜气味——这是俄罗斯夏夜的气味,心口感到甜丝丝的陶醉。[令人陶醉的俄罗斯夏夜。独特的经历,细致的观察,生动的笔触,奇妙的景象。]四下俱静,只有附近河中的大鱼偶尔溅出水声,水边的芦苇微微作响,还有轻涛拍岸……此外,只听得到篝火细微的噼啪声。

    孩子们坐在火堆旁,开始想咬我的那两条狗也蹲在旁边。它们有好一会儿不能接受我的出现,一边困倦地眯缝着眼睛,一边瞟着火堆,有时自我感觉良好,汪汪叫上两声;开始是低吼,然后是尖叫,好像是惋惜无法达成所愿。一共五个男孩子:费佳、帕符鲁沙、伊留沙、科斯佳和万尼亚。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们的名字,现在也想把他们介绍给读者。

    第一个男孩费佳年纪最大,看上去约十三四岁。他身材匀称,脸蛋儿红扑扑的,五官清秀,线条较柔和,一头浅色鬈发,眼睛明亮,总是似笑非笑。种种迹象表明,他家条件不错,他来野外不是因为生活所迫,而是为了寻开心。他穿着一件镶有黄边的花里胡哨的衬衣,披着一件新的粗呢制的短外衣,刚刚能套上他细小的肩膀,淡蓝色的腰带上挂着梳子。细长的长筒皮靴就他能穿——肯定不是他父亲的。第二个男孩帕符鲁沙长着一头蓬乱的黑发,灰色的眼睛,宽颧骨,苍白的面孔,生有雀斑,一张大嘴还算端正,整个一个大头,就像大家说的头大如斗,身材敦实、粗壮。小伙子其貌不扬,但我还是对他很有好感,他看上去非常聪明、直率,声音也很有力度。他的衣服乏善可陈[2],全部都是简单的麻布衬衣,上面打满了补丁。第三个孩子伊留沙长相平常,鹰钩鼻,长脸,近视眼,脸上现出呆板、病态的殷勤;紧闭的双唇一动不动,不对称的眉毛长在一起,他好像是因为火光一直眯缝着眼。他黄得发白的头发像尖利的羽毛一样从窄窄的毡帽下扎出来,他不时用双手把它们别到耳后。他穿着崭新的树皮鞋和包脚布,缠了三圈的粗绳精心地系住他整洁的黑色敞怀长袍。他和帕符鲁沙看样子不超过十二岁。第四个孩子科斯佳十岁左右,他沉思而忧郁的目光让我好奇。他脸盘儿不大,瘦削,有雀斑,尖下巴,就像一张松鼠的脸,嘴唇几乎看不出来;但他那双泪光闪闪的黑色大眼睛让我觉得很奇怪:它们似乎想诉说什么,用语言——至少用他的语言——无法说出。他个子不高,体格羸弱,穿着非常寒酸。最后一个孩子叫万尼亚,我一开始没有看到他,他躺在地上,温顺地蜷着身子躺在四方的粗席下打盹儿,只是偶尔从席下探出长着淡褐色卷发的脑袋。这个男孩顶多八岁。[这五个男孩,“我”比较喜欢谁?让“我”觉得好奇的又是谁?]

    于是我躺到旁边的一棵灌木树下,望着这些男孩子。一堆篝火上挂着一口小锅,锅里面炖着土豆。帕符鲁沙蹲着看锅,把一根小木棍插到煮开的水中。费佳趴着,撑着两肘,把外衣的前襟解开。伊留沙坐在科斯佳旁边,一直认真地眯缝着眼睛。科斯佳微微垂下头,望着远方。万尼亚在粗席下一动不动。我假装已经睡着。过了一会儿,男孩们又聊了起来。

    开始他们东拉西扯了一阵,说明天的工作,说到马儿;突然费佳问伊留沙,好像重拾之前中断的谈话:

    “嗯,怎么,你见过家神?”

    “没,我没见过,他是见不到的。”伊留沙用微弱嘶哑的声音回答,声音非常贴近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听到过他的声音……而且不止我一个人。”

    “在什么地方?”帕符鲁沙问。

    “在旧打浆厂[3]。”

    “难道你在工厂干活儿?”

    “这有什么,就是在工厂干活儿。我和阿弗鸠什卡哥哥一起做抛光工人[4]。”

    “原来如此——你是个工人!”

    “哟,那你怎么听见它的声音的?”费佳问。

    “是这样的。当时有我和阿弗鸠什卡哥哥、费奥多尔·米赫耶夫斯基、伊万什卡·柯西,另一个是从红丘来的伊万什卡,还有伊万什卡·苏霍鲁科维,以及其他一些伙计,我们大概十个伙计——整个一班人都在这儿;我们要在打浆间过夜,我们是迫不得已,监工纳扎罗夫不准我们回家,他说:‘你们这些伙计回家太折腾,明天还有很多活儿,所以,伙计们,你们就别回家了。’于是我们留下来,大家躺在一起,阿弗鸠什卡开始说,伙计们,要是家神来了怎么办?还没等阿弗鸠什卡说完,突然我们头上有人走过;我们躺在下面,他走在上面,在轮子旁。我们听到他走着,脚下的板子都压弯了,嘎吱作响;他就这样从我们头上走过;水顺着轮子哗哗响,哗哗响;轮子咯吱响,咯吱响,转动起来;可水宫[5]的闸板都放下来了啊!我们很奇怪,是谁把闸板抬高,让水通过的呢?可轮子转着,转着,就停下来了。那人又走到门上方,开始顺着梯子往下,就这么往下走,不慌不忙;他脚下的踏板甚至都咯咯吱吱响……唉,那人走到我们门边,等啊,等啊——门突然整个儿打开,我们都快吓死了,往那儿一看,什么也没有……突然,一只桶里的网格[6]颤动着升起来,在空中飘啊,飘啊,好像有人把它吹起来的,然后又落回原处。接着另外一只桶里的钩子从钉子上脱落,然后又挂到钉子上;最后好像有人走到门边,突然又像咳嗽,又像清嗓子,就像一只绵羊那么大声……我们全都缩成一团,彼此往对方身后钻……当时我们真是吓得够呛!”[喜欢讲或听鬼故事,是孩子的天性吗?]

    “真是的!”帕符鲁沙说,“他为什么咳嗽呢?”

    “不知道,可能因为潮湿。”

    大家都沉默了。

    “怎么,”费佳问,“土豆炖好了吗?”

    帕符鲁沙戳了戳土豆。

    “还没,还是生的……瞧,有鱼跳出水面,”他的脸转向河水的方向,说,“应该是条狗鱼……瞧,有颗流星。”

    “不,我要给哥们儿几个讲讲,”科斯佳操着细细的声音开腔了,“听着,前两天叔叔给我讲的一件事。”

    “嗯,我们听着呢。”费佳一副鼓励的表情说道。

    “你们都知道加夫里尔吧,那个镇上的木工。”

    “当然知道。”

    “那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这么不开心,总是不说话,知道吗?我告诉你们他为什么不开心。有一次他去,叔叔说的——我的哥们儿,有一次他去树林里找松果。他去树林里找松果,然后就迷路了;接着走到——天晓得他走到哪里去了。他就走啊,走啊,我的哥们儿就是找不到路!当时外面已经是夜晚,他就坐在一棵树下,他说:‘我就等天亮吧。’然后就坐下来,睡着了。他睡着了,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睁眼一瞧,没有人。他又睡着了,又有人叫他。他又睁眼看,看到面前有个美人鱼坐在树枝上,晃来晃去,叫他过去,而美人鱼笑得死去活来,一直在笑……月亮很亮,非常亮,月亮清晰地照着,什么都看得到。美人鱼唤着他,她整个儿都是亮堂堂的,雪白的,坐在树枝上,就像一条小白鱼或者小银鱼句[7]——有的鲫鱼也是这样白白的,银色的……木工加夫里尔打量着她,哥们儿,那女子满不在乎地笑着,继续用手招呼他过来。加夫里尔本来要起身,要听从美人鱼的召唤,哥们儿,哥们儿,知道不,上帝给他提了个醒:他在身上画了个十字……他费力地画完十字。哥们儿,说是手就像石头,根本弯不了……唉,你这家伙!他一画完十字,哥们儿,美人鱼不笑了,突然就哭起来了……她哭着,哥们儿,用头发擦眼泪,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像你的麻布衣服的颜色。加夫里尔瞅着她,瞅着,就开始问她:‘你这个树林里的妖精,哭什么啊?’美人鱼对他说:‘你要是不画十字,人类啊,你就会和我幸福快乐生活到永远。我哭,我难过是因为你画了十字。不仅是我一个人难过,你也会难过一辈子。’然后,哥们儿,她就消失了,加夫里尔忽然开窍,他要怎么从树林里走出来……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变得不开心了。”

    “哎呀!”费佳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开了口,“这个树林里的妖精怎么能毁了基督徒的精神呢——他不是没听她的吗?”

    “你滚一边儿去!”科斯佳说,“加夫里尔说,她的嗓子细细柔柔,悲悲切切,就像癞蛤蟆的叫声一样。”

    “你老叔自己讲的?”费佳继续说。

    “自己讲的。我躺在高板床上,都听到了。”

    “真是怪事啊!为什么他不开心呢?啊,明白了,美人鱼喜欢他,所以招呼他。”

    “是啊,喜欢!”伊留沙接过话茬,“可不是嘛!她想挠他痒痒,这就是她想的。这是她们干的事,这些美人鱼干的事。”

    “这里也应该有美人鱼。”费佳说。

    “不会的,”科斯佳回答说,“这地方干净、自由。只是一样——河就在附近。”

    大家都安静了。突然,远处传来拖长的、尖细的、几乎呜咽般的声音,就是那种深夜里让人不明就里的声音,它有时划破寂静,越来越响,在空气中停留,然后缓缓传开,趋于寂静。你侧耳倾听,好像什么也没有,只是耳鸣;好像是有人在天际长时间地嘶喊,另一个人在树林中用尖细的哈哈大笑声回应他,微弱的嘶嘶声在河面上一闪而过。孩子们互相对视,吓得直抖……

    “上帝保佑!”伊留沙低声念了一句。

    “哎呀,你们啊,是乌鸦!”帕符鲁沙喊道,“有什么好怕的?瞧瞧,土豆炖好了。(大家都围向小锅子,吃起冒热气的土豆;只有万尼亚一动不动)你怎么了?”帕符鲁沙说。

    可他没有从自己的粗席下爬出来。小锅内的土豆很快被一扫而空。

    “你们听说没有,伙计们,”伊留沙开始讲,“前两天在我们的瓦尔纳维茨发生的事情?”

    “水坝上的事吗?”费佳问。

    “是啊,是啊,水坝上,决口的水坝上。那可是块不干净的地方,不干净而且又偏僻,周围都是些小沟、山谷,山谷中有蛇。”

    “哦,出了什么事?快讲讲……”

    “出了这么个事。费佳,你可能不知道,那里埋了一个淹死的人;他很早以前就淹死了,那时水塘还很深;他的坟现在还在,只是不是很明显了,就是一个小山包……前几天管家叫驯狗师叶尔米尔去,对他说:‘叶尔米尔,去趟邮局。’叶尔米尔总去邮局;他把自己的狗都折磨死了:不知为什么狗在他手下活不长,一直活不长。他是个好驯狗师,大家都请他。叶尔米尔去取邮件,在城里耽搁了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已经喝醉了。那是个明亮的夜晚:月亮很亮……叶尔米尔穿过水坝——他就是走的这条路。驯狗师叶尔米尔走着,看到在溺水者的墓前有一只小羊,白毛卷卷的,很漂亮,慢悠悠地走着。叶尔米尔想着:‘把它抓住,然后拿去卖钱。’于是走下去,抓起来……小羊没什么。叶尔米尔向马走去,而马躲着他向后退,打着响鼻,摇晃着马头;可他把马吆喝住了,带着小羊坐上马,再次出发——小羊就放在面前。他看着小羊,小羊也直勾勾地望着他。猎狗师感到害怕,因为他没见过羊这么看着人的。但不要紧,他就开始抚摸羊的毛,说着:‘咩,咩!’羊突然龇牙也对他叫:‘咩,咩……’”[小羊会吃人?恐怖!]

    讲故事的人还没有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两只狗唰的一下站起来,狂吠着跑离火堆,消失在黑暗中。孩子们都吓坏了。万尼亚从自己的粗席里嗖的一下钻出来,帕符鲁沙大喊着,追在两只狗的后面跑。它们的吠声很快远去……惊恐不安的孩子们乱作一团,声音不绝于耳。帕符鲁沙大喊着:“灰色!看家狗!”不一会儿吠声没有了;帕维尔的声音已经在远处……又过了一会儿,孩子们迷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在等某个东西的出现……突然传来马蹄声,马在篝火旁骤然止步,帕符鲁沙紧紧抓住马鬃,忙翻身下马。两只狗也都蹦回光亮处,当即趴下,伸出红色的舌头。

    “那儿怎么了?是什么东西?”孩子们问。

    “没什么,”帕维尔对马儿挥了一下手,回答,“狗嗅到气味。我觉得是狼。”他喘着粗气,泰然地补上一句。

    我不由得欣赏起帕符鲁沙。这一刻他非常帅气,他并不漂亮的脸蛋因跑了一程显得很生动,泛着勇猛和果敢的光彩。他手中没有树条之类的武器,三更半夜,没有半分犹豫,孤身一人飞奔追狼……“真是个棒小子!”我望着他,心中暗想。

    “怎么,你们都见过狼吧?”胆小鬼科斯佳问。

    “这里总是有很多狼。”帕维尔说,“只有冬天它们才出来。”

    他又弓腰坐在火边。他坐在地上,垂下一只手放在毛茸茸的狗脑袋上,心满意足的动物久久没有回头,带着感激的骄傲望向一边的帕符鲁沙。

    万尼亚又钻进了粗席。

    “伊留沙,你们给我讲的故事好吓人。”费佳开口了,他是富农的儿子,也是孩子们的头儿(他自己话不多,似乎怕有失身份),“那两条狗又在叫唤了……真的,我听说你们那地方不干净。”

    “瓦尔纳维茨?那还用说!数那儿最不干净了!据说,那里不止一次见到过老爷——死了的老爷。听说,老爷穿着长襟外衣,一直就这么‘哎哟’地叫着,在地上找东西。有一次特罗菲梅奇老爷爷遇到过,他说:‘伊万·伊万内奇老爷,你在地上找什么?’”

    “他问话了?”吃惊的费佳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问了。”

    “啊,特罗菲梅奇真是了不起……啊,怎么答的?”

    “在找开锁仙草[8]。”他声音低沉,低沉着声音说,“开锁仙草。”

    “伊万·伊万内奇老兄,你要开锁仙草干什么?”

    “压得难受,坟头压得难受,特罗菲梅奇,想出来,出来。”

    “真有你的!”费佳说,“看来,他在世时间不长。”

    “真是怪事!”科斯佳说,“我认为只能在追福先人的星期六看到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可以在任何时候看到,”伊留沙自信满满地抢过话头,据我观察所得,他最了解各种村子里的迷信传说,“在追福先人的星期六,你能看到活着的人,在那一年要死的人,是吧?晚上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往路上张望。谁那年要死,他就在你面前的路上走过。去年我们这儿的乌里杨娜就去了教堂门前的台阶。”

    “啊,她看见什么人了吗?”科斯佳好奇地问。

    “当然了。一开始她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人也没看到,也没听到声音……只是好像有狗在吠着,在某处叫着……突然,她看到一个穿着单衣的小男孩沿着路走来。她定睛一看,来的是伊瓦什卡·费多谢耶夫……”

    “就是那个春天死了的?”费佳打断他。

    “就是他。他走着,头也不抬……可乌里杨娜还是认出了他……然后再看:一个婆子走来了。她仔细瞅,仔细瞅——哎呀,天啊!是她自己在走,乌里杨娜自己。”

    “真是她自己?”费佳问。

    “真的,她自己。”

    “怎么会,她还没死呢?”

    “这一年还没过完呢。你去看看她:灵魂往哪儿搁啊?”

    大家都不作声了。帕维尔扔了一把枯树枝到火里,它们就被猛然而起的火焰烧焦了,燃起烟,缩成一团,烧完的一头翘起来。火光一颤一颤的,向四周,尤其向上方映射。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白鸽,一直飞到这火光里,被这热烈的火光映得全身透亮,惊恐地在一个地方打转,然后拍拍翅膀飞得无影无踪了。

    “准是找不到家了。”帕维尔说,“现在要飞,飞到哪儿算哪儿,就在那儿待到天亮。”

    “帕符鲁沙,”科斯佳说,“这是不是一个好人的灵魂往天上飞,是不?”

    帕维尔又往火里扔了一把树枝。

    “也许是吧。”他终于答了一句。

    “帕符鲁沙,你说,”费佳开口问,“你们那儿的沙拉莫夫一带也有人见过天象预兆[9]?”

    “太阳怎么就看不到了?怎么会呢?”

    “我想,你们都吓坏了吧?”

    “不光是我们。我们的老爷,尽管先对我们说明,你们会看到天象预兆,但是当天暗下来,他自己也害怕了,不知咋回事。住在公用木房里的厨娘,刚一天黑,嘿,用炉叉子架起砂锅摔到炉壁上,她说:‘现在谁还吃饭啊,世界末日来了。’[听过“天狗吃月”吗?我们的祖先,也曾把日全食视为世界末日呢。]菜汤滚得到处都是。我们村子里,哥们儿,都在传小道消息,说白狼会满世界跑,要吃人,猛禽要飞来,特里什卡[10]也会出现。”

    “特里什卡是什么?”科斯佳问。

    “你不知道吗?”伊留沙兴头来了,“喂,哥们儿,你是打哪儿来的啊?特里什卡都不知道?你们村子的人就知道坐着,还真就是坐着,啥也不说!特里什卡——这是一个怪人,当世界末日到来,他就来了。他就是这样的怪人,你抓不住他,对他毫无办法:就是这么一个怪人。比如说,农夫们想抓住他,拿着棍子走向他,把他团团围住,可他蒙混他们,蒙混他们的视线,他们自己互相对殴起来。又比如,把他关进大牢,他要给自己舀点水喝,水给他舀来了,他就潜入水中,一去无踪影。嗯,这个特里什卡要走遍村庄和城市;这个特里什卡,狡猾的人,引诱基督教的子民……唉,可对他毫无办法……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狡猾的人。”

    “是啊,”帕维尔用不紧不慢的语气接着说,“就是这样。我们就等着他。老人们说,只要天象预兆一出现,特里什卡就会来。天象预兆开始了,大家都在街上、田里睡觉,等着要发生的事情。你们知道,我们那地方空旷,视野开阔。大家看着,突然山脚的村落走来一个人,怪模怪样,头也奇怪……大家都喊起来:‘啊,特里什卡来了!啊,特里什卡来了!’大家慌不择路。我们的村长钻到水沟里;村长老婆藏到门洞里,骂骂咧咧,把自己院子里的狗吓倒了,它挣开锁链,跳过篱笆,钻到林子里去了;库兹卡的老爹多罗费伊奇跳进燕麦地里,蹲在那里,学鹌鹑叫,他说:‘但愿杀人强盗会可怜鸟儿。’大家乱作一团!可来人原来是我们的木桶匠瓦维拉,他新买了一个桶,就把空桶戴在头上。”

    所有的男孩都笑了起来,又沉默了一会儿,人们在户外聊天时经常会这样。我看看四周,夜晚庄重而威严,夜半时分的干燥暖和取代了上半夜的干燥清新,暖和的夜气像软软的帐子一样久久地罩在沉睡的田野上;还有很长时间才会出现清晨的第一声啼鸣,第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第一滴露珠。月亮已不在天空——这个时候的月亮升起来很晚。无数金色的星星似乎在竞相闪烁,朝着银河的方向静静流去,的确,望着它们,你好像隐约觉得自己也在急速不停地在地面上飞奔……

    奇怪、尖细、病态的声音突然又在河面上响了两次,过了不一会儿远处又有一声……

    科斯佳打了一个哆嗦:“这是什么?”

    “这是苍鹭在叫。”帕维尔泰然地说。

    “苍鹭。”科斯佳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帕符鲁沙?我昨天晚上听见的是什么,”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开口说,“你也许知道……”

    “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到的是这样子的。我从石梁去沙什基诺,开始我走在我们的榛树林里,然后走在草地上——你知道,就在山谷转弯的地方,有一个很深的水潭;你知道,里面长满了芦丛;我经过这个水潭,我的哥儿几个啊,突然水潭里好像有人在哼唧,很可怜、很可怜的样子:呜呜……呜呜……呜呜!我觉得好害怕,哥们儿啊,已经很晚了,这样一种病恹恹的声音。我觉得我都要哭出来了……这会是什么东西?什么?”

    “去年夏天护林员阿基姆被强盗淹死在这个水潭里,”帕符鲁沙说,“可能是他的灵魂在哀诉。”

    “可是,我的哥儿几个,”科斯佳睁大自己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说,“我不知道阿基姆淹死在那个水潭里,那我会更害怕的。”

    “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小个的青蛙,”帕维尔接着说,“叫声很凄惨。”

    “青蛙?啊,不,这不是青蛙……是一种……(苍鹭又在河面叫唤)哎呀!”科斯佳不满地说,“就像是树妖在叫。”

    “树妖不会叫,他是哑巴,”伊留沙抢过话说,“他只是拍掌拍得啪啪响……”

    “你见过树妖,还是怎么着?”费佳嘲讽地打断他。

    “没,没见过,可千万别见着,但其他人见过。前两天他绕着我们一个庄稼汉走了一圈,领着他,领着他在树林里走,周围总是同一片空地……好不容易才走到家。”

    “啊,那他见到树妖没?”

    “见到了。他说,那妖精站着,可大可大了,黑黑的,身子裹得严严的,就像在树后面,让人看不大清楚,就像藏在月亮后面,用他的大眼睛望啊望,眨啊眨……”[好丰富的想象力,孩子们讲故事的水平一流。]

    “唉,你呀!”费佳叫起来,轻轻抖了一下,耸了耸肩,“呸!”

    “为什么这个坏蛋待在世上?”帕维尔说,“不明白,真是的!”

    “别骂。当心,他会听到的。”伊利亚说。

    又是沉默。

    “看啊,看啊,伙计们,”突然,万尼亚稚嫩的声音响起,“看天上的星,真像一群蜜蜂聚在一起!”[多生动形象的比喻!]

    他鲜嫩的脸庞从粗席下探出,用小拳头撑着脸,慢慢地抬起安静的大眼睛。所有孩子的眼睛都望向天空,很快又垂下来。

    “那个,万尼亚,”费佳温柔地说,“你姐姐阿纽特卡还好吗?”

    “好着呢。”万尼亚回答,发音还有些不太清晰。

    “你对她说——为什么她不来我们这儿了?”

    “不清楚。”

    “你对她说,让她来。”

    “好,我说。”

    “你对她说,我要送她礼物。”

    “送不送我?”

    “也送你。”

    万尼亚叹了口气:

    “唉,不用,我不要。最好送她——她真是好心肠。”

    万尼亚又躺到地上。帕维尔站起来,手里端着空锅子。

    “你去哪儿?”费佳问他。

    “去河边,去舀点儿水——口渴了。”

    狗也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当心,别掉河里了!”伊留沙在他身后喊道。

    “他怎么会掉?”费佳说,“他会小心的。”

    “是啊,会小心的。可都有万一:他弯下腰舀水,水鬼就会抓住他的手,把他往下拉。然后就会说,掉下去了,小伙子落水了……怎么掉下去的?就是这样,钻到芦丛里了。”他边说边竖起耳朵听着。

    芦丛晃动着,就像我们常说的“沙沙作响”。

    “这是不是真的,”科斯佳问,“傻子阿库丽娜那次落过水后就发疯了?”

    “那次之后……她现在什么样子啊?据说,以前可是个大美人,水鬼把她毁了。谁也没想到,那么快就把她拖下水。水鬼在水底把她毁了。”

    我本人不止一次见过这位阿库丽娜。穿着破衣烂衫,瘦骨嶙峋,一张脸黑得像炭,双眼无神,总是龇着牙,整天在路上原地踏步,骨瘦如柴的手紧紧压在胸口,缓慢地一摇一晃地走着,就像笼中的野兽。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管跟她说什么,她只是间或痉挛[11]般地哈哈笑。

    “听说,”科斯佳继续说,“阿库丽娜是因为情郎骗了她,就跳河了。”

    “就是因为这个。”

    “你还记得瓦夏吗?”科斯佳难过地说。

    “哪个瓦夏?”费佳问。

    “就是那个淹死的,”科斯佳答道,“也是在这条河里。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小男孩呀!哎哟,多好的男孩呀!他母亲菲克丽丝塔多么喜欢他啊,瓦夏啊!她,菲克丽丝塔似乎感到,他会有水难,有时,瓦夏和我们这些伙计夏天去河里洗冷水澡,她就吓得全身哆嗦。其他的婆娘就无所谓,端着洗衣盆摇来扭去地从旁边过,菲克丽丝塔把洗衣盆放到地上,对他大喊:‘回来,回来,我亲爱的!哦,回来,我的小鹰!’他怎么淹死的,只有天知道。他在岸边玩,母亲也在一旁搂干草,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在水里吐气泡——一看,啊,只有瓦夏的帽子在水上漂着。从那以后,菲克丽丝塔就神志不清了,常常来到儿子落水的地方躺着;躺着,我的哥们儿,还唱着歌儿——记得吗,瓦夏总唱的那支歌儿——她就唱的那支,自己哭啊,向上帝哭诉……”

    “帕符鲁沙来了。”费佳说。

    帕维尔手提着满锅的水走到火边。

    “喂,伙计们,”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口说,“事情有些不妙呢。”

    “怎么了?”科斯佳急忙问。

    “我听到瓦夏的声音了。”

    大家都打了一个寒战。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科斯佳含混不清地说。

    “千真万确。我刚弯下腰打水,突然听到瓦夏的声音在喊我,好像从水底传来:‘帕符鲁沙,啊,帕符鲁沙!’我听着,他又喊:‘帕符鲁沙,来这里。’我走开了。水还是打来了。”

    “啊,上帝!啊,上帝!”男孩们一边说着一边画十字。

    “这是水鬼在叫你,帕维尔,”费佳说,“我们刚才正在谈论他,说着瓦夏。”

    “这是不祥之兆。”伊留沙一字一顿地说。

    “嗨,没什么,由他去吧!”帕维尔果敢地说,又坐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孩子们安静了。看得出,帕维尔的话让他们心情很差。他们开始躺到火前面,似乎打算睡觉。

    “这是什么?”突然,科斯佳抬起头问。

    帕维尔仔细听。

    “这是雏鹬在飞,在啼叫。”

    “它们飞去哪儿?”

    “听说是飞到没有冬天的地方。”

    “难道有这样的地方?”

    “有。”

    “远吗?”

    “远、远,在温暖的海岸那头。”

    科斯佳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我来到男孩们的身边已经有三个多钟头了。月亮终于升起来,我没有立刻察觉:它又窄又细。仿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但一切都像之前一样美好……很多星星已经沉向黑暗的边际,通常一切只有到清晨才沉寂,一切都睡得很沉,一动不动,破晓前的睡眠。空气中已经没有强烈的气味——好像湿气又弥散开来……夏夜真短啊!孩子们的谈话与火堆一起熄灭……狗甚至也睡了;马儿也躺下,低下头,直到天刚破晓,星星微弱泛光,我才看清有几匹马……我打起小盹儿,渐渐睡沉了。

    清凉的水流划过我的脸庞。我睁开眼,天已放亮,四处都笼罩着霞光,东方已经泛白。一切都可见,尽管四周还是朦朦胧胧的。灰白色的天空明亮、寒冷、发青;星星有的闪着微弱的光芒,有的已经不可见;大地受潮,树叶也蒙上水汽,有的地方开始有动物的声音,潮湿的晨风已经在大地上吹拂。我的身体报以轻微、欢快的颤抖。我迅速站起来,走到男孩身边。他们还在睡着,就像旁边打破的砂锅;只有帕维尔半抬起身子,直直地望着我。

    我朝他点点头,沿着冒烟的河流走回家去。我还没走出两俄里,我周围湿漉漉的宽阔草地上,在前面的草木葱郁的小丘上,在一片又一片的树林里,在后面满是灰尘的长街上,在闪亮的染红了的灌木丛上,在薄雾里的泛蓝的河面上,都洒满了热情的光芒,一开始是鲜红的,然后是大红的、金黄的……一切都动起来了,醒过来了,唱起歌来,喧闹起来,说起话来。处处都有大滴露珠闪着钻石般的光芒;极目之处,都是纯净明媚,仿佛被清晨的凉爽洗过一般,钟声传来,突然那些相识的男孩子赶着一匹休息好的马儿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遗憾的是,我要说,就在那一年帕维尔没了。他不是淹死的,他是坠马而死。可惜,多好的小伙子![“多好的小伙子!”联系全文,帕维尔好在哪里呢?]

    阅读札记

    精华点评

    这篇文章在写作上的突出特点就是写景占了很大篇幅,对于日出和日落、朝霞和晚霞,有非常精彩的描写,充分展现了作者屠格涅夫这位语言大师高超的写作才能。

    文中对五个男孩子的描写,语言非常朴实自然。特别是勇敢、聪明、正直、善良的帕符鲁沙,他的离世,令人叹惋!在美丽的大自然中,发生的却是种种悲剧,这是对农奴制度的无言控诉,更是作者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延伸思考

    本文有许多大段的环境描写,你觉得它们有什么作用呢?试找你欣赏的一处进行分析。

    知识链接

    文学作品中的环境描写

    环境描写是指对人物所处的具体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描写。自然环境描写是对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万物的描写,社会环境描写是对人物所处的时代、社会和生活环境等的描写。环境描写的主要作用有:①渲染营造某种氛围,为后边内容做铺垫;②交代人物身份,表现人物性格;③衬托人物心理;④象征和暗示;⑤交代人物活动场所;⑥展开、推动故事情节。

    注释

    [1]牛蒡:蒡,bàng.又名恶实、大力子、东洋参,又名牛鞭菜等,菊科二年生草本植物。台湾已作为蔬菜食用多年,有牛蒡发祥地之称。

    [2]乏善可陈:乏,缺乏,缺少。善,优点。可,可以。陈,述说。说不出有什么优点,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值得称道。

    [3]造纸厂里的“打浆厂”或叫“舀浆房”,指的是放纸浆槽的厂房,纸浆是从大桶里舀出的。这种厂房设在堤坝边上,在水轮下面。——作者原注

    [4]“抛光工人”负责磨平、刮光纸张。——作者原注

    [5]我们那边把水流向水轮所经过的地方称之为“水宫”。——作者原注

    [6]指捞纸浆用的网子。——作者原注

    [7]小银鱼句:属鲤形目,鲤科。生活在江河小支流和池塘等缓流小水体中,为临近濒危的偶见种类。

    [8]俄罗斯童话里能开启魔洞和聚宝箱、能治病的仙草。

    [9]我们的农夫这么称呼日食。——作者原注

    [10]关于特里什卡的传说,大概来自反基督的故事。——作者原注

    [11]痉挛:jìng luán,肌肉突然紧张,不自主地收缩,俗称“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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