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奖获奖作品:受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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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

    雪是住了的,像路过耙耧山脉的客人呢,歇了七天脚,又起身走去了。

    不知去了哪儿了。

    把山脉和庄落又还给夏天了。

    夏天是遭了大雪欺侮了,回来后满全脸没有喜兴色。日头是决然倔硬地不肯出来呢。云雾低垂在庄头上、梁顶上,你把手一伸,云彩从你的手缝流过去,你的手也就像跟着水湿了。一早起床,独自立站在院落里,或立站在庄子口、梁道上,把双手举展在半空里,抓一把水雾,在脸上抹一抹,搓一搓,脸就洗过了。眼屎没有了,也不再瞌睡了。

    只是双手有些泥糊哩。

    雪化了。

    未及在雪天剪获的小麦,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没有日头,气象闷焐着,那熟了的麦穗就黑了。麦粒也黑了。麦粒里的淀,也成了青的了。人吃了就要拉肚中毒了。

    麦棵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来年的冬天,牛就没有麦秸可吃了。

    时日再往后边走,下年秋后,也没有小麦种子落地了。

    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同来问苦呢,一皆儿住在庄子当间处地的院落里。院落原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处庙院哩,庙里敬有菩萨、关公和受活庄的祖先受活婆。说是有了这聋哑受活婆,才有了受活庄。是受活婆给了从山西洪洞县行乞受辱路过耙耧的胡大海一顿好饭食,胡大海才在耙耧这里放生了大迁徙中的盲父和残子,赐他们以田,赐他们以银,还赐了他们水,残人们就有了天堂的日子了。满天下的残人就往这儿一拥而来了。也就有了受活的村落庄子了。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可后来菩萨的像没了。关公的像没了。老哑婆的塑像也都没有了。扫了地,架了床,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庄里专门接迎来客的客房了。十七八年前,县长在镇上做社教员时,来到受活是住在这庙里,而今还住在这庙里。物还是,人已非了呢。县长转眼已是中年了,四十岁,从柏树子公社打水扫地的临时工,到做了受活庄的社教员,再从转成乡干部,升到副乡长、乡长、副县长,到而今坐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县长想起来便堆满一心的感慨呢。

    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外边世界上的日子都已旺得如同着了火,可双槐县县委、政府门前的公路还是沙土路,落雨天,路上汪的积水能淹死不会泅游的牛。有一年,有个孩娃就是掉在县委门前的积水坑里淹死的。县里没有厂,没有矿,只有山地和沟壑。几年前各办公室都还交不起电费和电话费,县委和政府为一辆小车坏了轮子该谁来维修也还吵了架,老县长把手里盛酱菜的玻璃水杯摔碎了,县委书记把扫玻璃窗户用的笤帚摔断了,地区的牛书记来县里调解时,一个一个找县干部谈了话。

    找到县长说:

    “你咋样才能让该县富起来?”

    县长说:“那容易,你把我的头给割下来。”

    地委书记又找到县委书记道:

    “你不能让该县脱贫你就别干了!”

    县委书记就给地委书记打躬作揖道:

    “老首长,能把我调走我现在就给你磕头了。”

    地委书记说:

    “我撤了你!”

    县委书记说:

    “能让我走,撤了也行呢。”

    地委书记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脚地上了。

    又一个一个找着县委、政府的副干们谈。

    找着柳副县长说:“你的农田整得不错呀。”

    柳副县长说:“地种得再好也还是一个穷。”

    地委书记说:“你有什么法儿让双槐富起来?”

    柳副县长说:“这不难。”

    地委书记盯着他的脸:“说说看。”

    柳副县长说:“没有厂,没有矿,有山有水发展游乐呀。”

    地委书记便笑了:“黄土浑水你让谁来游乐呀?”

    柳副县长说:“牛书记,北京那儿游乐的人多吗?”

    书记说:“那是首都,几朝古都哟。”

    柳副县长说:“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的人多吗?”

    书记说:“多。咋的了?”

    柳副县长说:“我们出一大笔钱去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把列宁的遗体安置在双槐县的魂魄山。”说,“牛书记,你没去过二百里外的魂魄山上吧,那山上柏树成林,松树成行,有鹿、有猴,还有野猪和猕猴桃,活脱脱是一个森林公园呢。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要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游乐哩。一张门票五块钱,一万人就是五万块钱哩;一张门票十几块,一万人就十几万哩,要一张门票五十几块,一万来人就是五十几万块钱哩;一张门票正好一张大票?一万游客是多少的大票呀!全县人一年种地能种到一百万张大票吗?屁!狗屁哩!猪屁哩!牛屁、马屁哩。可是哟,人山人海都来魂魄山,一天何止一万游客哟。九都的人、河南的人、湖北的人、山东的人、湖南的人、广东的人、上海的人、中国的人和外国的人,一天接待一万人、三万人、五万人、七万人、九万人,九万人中总该有十分之一是外国佬来看魂魄山,来看列宁的遗体吧,他们买门票当然不能使着咱们的钱,他们用美钞,一张门票五美钞、十五美钞、二十五美钞不贵吧?是看列宁的遗体哩,二十五美钞当然不贵哩。一人二十五元,十一个人就是二百七十五元,一万人就是二十五万美钞啊!”柳副县长说:“还有住宿、吃饭、购买游乐品和山货土特产。”又说,“书记呀,那当儿我就怕到时候公路修窄了要堵车;宾馆、旅店修少了,到时候游人没处地儿住;就怕这个县到时富了有钱没处地儿花。”

    柳副县长是在县招待所和地委牛书记谈了这番设想的。那时候,牛书记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他一边听着一边去抠那个洞。豆大的洞已经被他抠得过了红枣、过了核桃、过了柿子了。地委书记已经有些老了哩,五十几岁了,临了六十了,单瘦身,长细个,便衣裳,脑上的头发脱留了一个洪亮的场,残下的也花苍苍着白了呢。他辛辛劳劳革命一辈子,经见了的官、干无数哩。柳副县长就是他从一个乡干拔将上来的。那时候,几年前,他来到这县里,听说有个乡有了一条公路了,家家通电照明了,户户人家吃上了自来水儿了。各家的灶房里都有了水龙头,手一拧,水就流到锅里了。问说通自来水的钱从哪来的呀?答说人家给的啊。问到底谁给的?说那乡里有个人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南洋了。在南洋开了银行了。闲下来回到家里看一看。正是秋收哩,乡长柳鹰雀那天就让全乡农民谁也不能下田去掰玉蜀黍,学生孩娃也都放假了,老老少少一律都立站到路边夹道接迎那个南洋人。从乡里到那南洋人的乡落庄子有五十七里的路,这五十七里山路是不通汽车的,泥土道,弯弯曲曲宛若鸡肠呢,农民们成百上千就都立站到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上。重要哩,重要哩不是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都立站满了人,是这五十七里山路上全都铺了红。不是红地毯。是红布、红纸和乡落里结婚才有用的红绸子。五十七里,是每个乡落庄子都分了一段儿,没有红绸、红布的庄里人,就把女人的红袄、红衫铺上了。大凡带红的衣裳尽都铺在了那路上。唢呐也是要吹的。锣鼓也是要敲的。一条红曲曲弯弯从看不见的天那头,铺到了这头乡落的脚地下,铺到了南洋人老宅的家门口。那天下着雨,南洋人从乡里下了汽车就被一只挂满红绸的花轿抬上了。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五十七里红,花轿他是不肯去坐的,可他不坐,那抬轿的人就都朝他跪下了。

    哗哗啦啦跪下了,容不得他不坐那花轿。

    容不得他不坐着花轿从那五十七里红上走过去。

    锣鼓是敲得很响的。

    唢呐是吹得极有韵律的。

    百姓们的鼓掌也是很有拍节的。

    他想从那花轿上下来走走时,抬轿的人就会重又跪下来。跪下来他也还要地步着走,且还不肯走到那红布、红纸和带红的衣裳上,百姓们的掌就不鼓了,锣鼓手也不再去敲了,唢呐也风息浪止了。人人都朝他跪下磕头了。孩娃们跪下来,八十岁的老人也要跪下来,都说他给故里争光了,荣归故里了,不走到那布上,不坐到轿上就是嫌了乡里人的接迎了。他就又不得不回到了红布上,回到轿子上,就最终,眼含着热泪向父老跪下了,说花多少钱他也要把那五十七里山路修一修,也要整个乡里都通电用上自来水。

    地委书记就去那乡里观览了。

    便和乡长柳鹰雀见面相识了。

    问:“你能让全县的村落都通电通水吗?”

    说:“我是乡长,只能管着一个乡,哪能管得了一个全县呀。”

    到后来,短日里,他立马就是了副县长,管了全县的农田了。地委书记知道他把一个县的农田修得不错哩,整整平平、一片一片,车从农田的地旁路上开过去,像船从爽爽的海面驶了去。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地委书记知道他是一个饱了才学的县干哩,知道他脑里装着无数的令人惊异的智才哩。可是呢,尽管这样儿,当他说到把列宁的遗体购将回来时,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魂魄山顶时,牛书记还是在心里一冷猛地惊跳了,像听说谁轻手轻脚地在青石板上一走路,也就踩下了一串坑、留下一串脚印儿,一开口说话就把青石板震惊碎裂了,震惊成粉粉末末了。看着他,这个壮壮实实,个儿不高的副县长,地委书记先是像看一个成年大人在用自己的尿水和泥捏着的塑像儿,一脸的讥嘲和不屑;后来听他算了那门票的账,他脸上的嘲色就慢缓缓地转成了浅淡的笑。再末了,柳副县长不说了,他的手也搁在那抠大了的沙发的烧洞旁,脸上换成了紧绷着的正经和厉严,望着柳鹰雀,就像一个父亲望着一个他最疼爱的捏尿泥的孩娃儿,不仅手脏了,脸脏了,浑身都是泥和水,且还把好不易做成穿上的一件新衣扯破了,丝丝连连了,是打是爱都不易开口动手了。

    他想了一阵子,低着声儿问:“我说柳鹰雀,你知道列宁的原名叫啥吗?”

    柳副县长就低头盯着脚地上,想了想,笑笑说:“知道哩,我哪能不知道?专门翻过资料了,为背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呢,一拢共是十三个字,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说,“列宁是上两个甲子的庚午马年农历四月生,这个甲子的民国十三年腊月死。”说,“列宁一共活了五十四岁还少三个月,还不到咱们这个县的平均年龄哩,比平均年龄还又少了十几岁。”

    问:“知道列宁都写过啥儿书?”

    说:“最有名的是《怎么办?》、《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还有《国家与革命》。”说,“牛书记呀,列宁是咱社会主义的祖先呀,是咱社会主义国家的爹,你说哪有孩娃不知道爹的景况哩。”

    问:“人家咋就会把列宁的遗体卖给你们县?”

    柳副县长就从备好的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从袋里取出了一张《参考消息》报,两份那时节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方可以看到的内部文件儿。报纸是庚午马年秋天的老报纸,在那报纸二版的右下角,有一个消息拢共三百零一字,标题是《俄罗斯欲焚列宁遗体》,内容是说苏联解体了,保存在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遗体是继续存下来,还是火化,成了俄罗斯各政党的一个焦点问题儿。说欲要焚烧列宁遗体者,在执政党内有很高的呼声呢。那两份内部文件呢,也都是地委书记常要看的文件参考哩,一份是比那《参考消息》晚了三年的壬申猴年五月的,另一份是距他们眼下的聊说,只早了三个月,比欲烧列宁遗体的报道晚了整七年半。文件的内文哩,其主要内容都是反映各地区、各县的农民不堪税赋自杀的、暴闹县委的,或者是农民们有了冤案结集去砸了县委、县政府大门、桌子、汽车的。还有南方一个乡,政府员们去农村收缴人头税,有一家村妇交不起,她就让政府员们把她睡了去。睡了也就免缴了。后来交不起人头税的乡落妇女都去让政府员们睡,政府员们睡不过来就成了负担了。这内部文件是地委书记睡前必看的,像天底下的孩娃们睡前都爱吃上一口奶。可他竟没发现这一份距那欲烧列宁遗体有三年、一份七年半,彼此相隔整七年的文件缝的空白里,时常会刊一些国外的精短要闻和令人睡不安稳的短文章,可这两期参考文件的短文章里竟有两篇内容完全相同的小要闻,都是不足百来字,都是说俄罗斯经济困难,保存列宁遗体的经费没有来源,成了一个大问题,且这更时近的短文里还说,因经费短缺,列宁遗体都已经有些儿变了形了呢,说遗体管理人员常常到政府机关跑断腿才能讨回那笔遗体管理费;说俄罗斯有政要人员提议把列宁遗体转让给哪个党派或者大公司,可愿接收列宁遗体的党派又出不起这笔钱,能出起这笔钱的公司或资本家又不愿去接收,因此这个提议最终不了了之了,如回不到家的老车样半途而废了。

    地委牛书记极仔细地看了这两则要闻短消息,又看了看参考报上的老新闻;看了看老新闻,又看了看那两则短消息。把那文件和半黄的参考报放在身边的桌子上,盯着柳副县长望了大半天、大半月、大半年、大半生,末了呢,他对柳副县长说:

    “柳鹰雀,你给我倒杯水喝喝。”

    柳副县长就去给书记倒了水。

    问:“牛书记,你说我们还用愁县里的穷富吗?天下到处都是宝,看你去找不去找。”

    书记说:“柳副县长,你今年多大呀?”

    柳副县长说:“大闹饥荒那年生。”

    书记说:“这开水不热呢,你去重新提一壶。”

    柳副县长就去给牛书记提换开水了。牛书记独自在屋里,又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消息和文件上的小要闻,拿起来,要看时,却又用力地丢在了桌子上。

    一个来月后,双槐县的景光山流水转了,老县长被调至九都的哪个局里了,县委书记被派到哪儿学习了,柳副县长被任命为该县县长主持全县工作了。

    在县常委一同顺利地通过了购买列宁遗体决定那一天,柳县长独自到县城郊外坐了一夜呢。他觉得购买列宁遗体这桩事儿有些寒凉和悲壮,不知是他为列宁感着寒凉和悲壮,还是为自己这一县之长的举措感到寒凉和悲壮。末秋里,月亮稀薄薄地铺在收过庄稼的田旁头,到处都是半热半香的庄稼味和土腥味。柳县长就那么木然地坐到一老深的夜里去,末了像要对列宁表示井深的歉意样,他朝自己的大腿上狠劲儿拧几下,还狠劲地在自己的脸上掴了一耳光,然后莫名地跪下来,朝着大约是列宁故里的俄罗斯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对列宁连说几声对不住你了哦,对不起你了哦,来日就把《双槐县关于大力集资、引资购置列宁遗体的有关规定》的文件下发到各委、局和各个乡镇了。

    眼下里,一个整年悠晃过去了,县里的游乐业已经很有了一些声色了。从县城通往魂魄山森林公园的大道也已经开通了,虽是沙石路,可曾经给柳树乡修了公路、通了水电的南洋人是答应过了最终要把这路面黑油硬化的全额资金拿将出来的。魂魄山那儿呢,已经把山顶沟岔的水都集中到了一条松柏沟,两岸的山石、河石也都起了名字了。有一块石头像是马,那石头就叫“马啸石”,有一块石头像是黄鹿回头望,那石头就叫了“鹿回头”,有一棵枯柏的树洞里又长出了一棵山楝树,那树就叫了“夫妻抱”。还有“断头崖”、“黑龙潭”、“青蛇洞”和“白蛇洞”。每一个名字也都请人编排了传说和故事。比如哟,那马啸石的故事是,李自成率兵起义,在伏牛山脚吃了败仗后,率十余亲信路经这里时,前边山下埋伏了上万的大清兵,朝廷本是要把他一网打尽的,斩草除根的,可他率十余人路经这魂魄山上的这块奇石时,他的马突然站在那块石上长啸不止呢,扬蹄不前哩,于是李自成就勒马止步了,掉头向西了。于是哦,清兵空伏一场,李自成逃过一劫,那石头就叫了马啸石。再比如,那鹿回头的故事是:古时有一猎人射鹿,三天三夜,穷追着不舍,当鹿至一断壁崖头无处逃落时,猛地回头一看身后的猎人,它就变成了一个美的女娃儿,嫁给了身后的猎人了。猎人从此停射,耕种一生,二人白头偕老了。如此等等、等等呢,那魂魄山就生满了传说和故事。“夫妻抱”的故事感天动地哩,“断头崖”的故事悲悲壮壮呢。“黑龙潭”曾经是一个妖精的家。“青蛇洞”和“白蛇洞”,那就是了戏文《白蛇传》中青蛇小青和白蛇素贞的生地了。还有,那流水下游的瀑布正在修建着,想把那瀑布修成九条龙,瀑布就叫九龙瀑布了。还有,让县里各局、委,饿死也要贷款在山上各修出一座宾馆、招待所,房子要修得古香古色哩,一律呈明、清的建筑风格哟,以备将来接迎宾朋和游乐的客人。各局、委也都开始去银行贷款了,几个局如邮电、交通也都资金到了位置了。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已经在山上破土动工了,外形是和毛主席纪念堂一模一样儿,方方正正着,内里正堂停放列宁遗体的水晶棺,前厅是列宁的遗物室、图片展和著作箱,后厅是播放有关列宁伟大事迹的小型的电影厅,左右是保护列宁遗体的恒温机和除湿机。还有工作人员的歇息室。大人物们的茶水室、会议说聊室。当然,列宁纪念堂的门前,是要有一片花地草坪的,花地草坪下是要有一片阔场的,阔场两侧是停车场、售票亭和售货厅。还当然,就近之处少不了饭店和茅厕。饭店的饭不能昂昂着贵;茅厕收费不收费,县常委的意见不齐致,思想纷纷乱,但一定要洁素,却是异口同声儿。还有,山上的石径小路要拐多少弯,林里把百年大树的年龄标签写成三百岁或者五百岁,把有五百岁的白果树用铁栏围起来,把树上的标签写成一千一百岁、一千九百岁,或者有零有整二千零一岁,这些微细的工作都已经轰轰烈烈了,有条不紊了。

    眼下,当当重要的就是筹集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巨额资金了。地区说,无论你柳县长购买列宁遗体要花多少钱,我们都千方百计给你凑上一半扶贫款。可那另一半,也还是要你自己设法儿解决的。一年来,柳县长已经钻天入地凑上了天大的一笔款项了,可那款项要去购买列宁遗体还只是一笔不算大的钱。他愁肠百结哩,愁肠百结想再去哪弄上一大笔的钱,即可在近时动身带人去俄罗斯和人家商说列宁遗体的价格了,去定购买遗体合同协议了。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县长柳鹰雀和秘书、乡长一行,原是要去魂魄山上的,列宁纪念堂已经破土了三个月,堂前的台地都已砌将起来了,建盖纪念堂的砖石都已可以从那台地上扛抬上去了,可包工队竟把台地两边用来立柱的汉白玉砖垒到了临时茅厕的墙壁上,屎和尿在汉白玉上溅得满了的。魂魄山是在柏树子乡的地界里,总监工县长就让乡长兼了的。

    乡长说:“都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扒下来。”

    包工队的头人说:“临时嘛,怕了啥儿呀?末了一洗一擦,也就净了嘛。”

    乡长说:“我×你妈,那是给列宁用的汉白玉石呀。”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不用×我妈,我们给九都盖银行的房子时,还差一点用金砖盖了厕所哩。”

    乡长说:“我×你妈,真的不扒吗?”

    包工队的头人说:“你真的不用×我妈,县长有交代,这儿有一点儿更改,都得经过他的同意哩。”

    乡长就从魂魄山坐车,用一大天时间到了县里边,向县长鸭舌鸡嘴了。那当儿,县长正在赤膊上阵地骂一个新加坡人的娘。新加坡人的娘死了。他娘是县城西郊石榴村的人,儿娃多少年前当兵到了台湾的哪儿不明生死了,可岁月日子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儿娃生死明晓了,竟就成了新加坡的商人了,传说他钱多得可以用钱当砖做坯盖楼房。然而呢,然而他有钱,可就是不能把娘从村落庄子接渡到洋海那面去。姐去了,弟去了,挨沾了亲故的也去了许多哩,可她娘是死也要死在庄子里。也就在两个月前死在了庄子里。县里就告了她的儿娃了。儿娃已经六十一岁了,是男人却穿了女人们也鲜有人穿的花衣裳,像大北方的一棵枣树结满了南方的香蕉、芒果样。他一回来,县长是亲自去九都的车站接了他的荣驾哩,一路上,县长向他说了县里近年高远的规划后,末了试着道:“我们准备把列宁的遗体从俄罗斯那边买回来。”

    新加坡人惊得怔住了,说:“这行吗?”

    县长笑了笑:“有钱就行哩。”

    新加坡人想了一会儿,哀哀伤伤说,他娘谢世了,生前没有跟着他享到一日半晌的福,如今不在了,他想把他娘隆厚隆厚盛葬哩。说隆厚盛葬挖墓用不了多少钱,无非是把砖、石往坟上多运些,墓室垒砌得宽敞一些儿,可重要的是自家在村里又单门儿又独姓,葬娘时棺材前后,没有孝子就显得凄清呢。新加坡人说:“柳县长,你给我找一个孝子我给县里一万块的钱,找十一个我给十一万块的钱,这样就把你购买列宁遗体的款的缺口儿补上一些了。”

    县长问:“那我给你找一百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百零一万块钱嘛。”

    县长问:“那要找一千零一个孝子哩。”

    人家说:“那就是一千零一万块钱嘛。”不过人家又说了,你找再多的孝子也至多能给乡里捐上五千万,再捐多也就伤了人家生意的筋骨了。好在呢,有这五千万,县长他就差不多凑了一个亿的钱数了。有了一个亿,上边就会再给一个亿;有了两个亿,也就差不多可以动身去商洽购买列宁遗体的合约了。县长是把一切念想都寄望在了这个新加坡人的身上了,葬埋他娘那一日,县长不光让石榴村男女老少七百多口人都去给老人戴了孝帽子,穿了孝衫子,还动员邻村邻庄那些会哭会掉泪的姑女媳妇去了一千多。这样儿,就组办了有两千多人的大孝队。孝衣、孝帽是由县上统一购买裁缝的,把县、乡各处商店的白布全都买了呢,让县缝纫厂做了整七天,那孝队里还有人没抢到孝衣穿。那孝衣裳是说好谁穿了戴了就归了各自的,回家一洗一晒呢,也还都是上上好的生白布。想起来那孝队已经不是了孝队了,一两千人都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衣,没有边际的白色如了一满天的云彩白哗哗地落在了山脉上。孝队把一路两岸将熟的小麦全都踩倒了。把坟地那儿的一面山坡踏平了。哭唤声把山脉上所有的乌鸦、鸟雀都吓得没有踪影了。可是葬了人,新加坡人回到了他新加坡那片处地儿,他说要捎的钱就了无踪影了,像云烟化在了辽远的大天里,一丝烟雾也都不见了,连他人的一丝消息也没了,闹得全县卖白布的商店和缝纫厂总去县上讨账儿。

    县长是上了那新加坡人的当儿了,急得嘴上的满生燎泡儿,不吃苦瓜就落将不下去。大小商店的生白布钱是可以不还的,权当他们集资了那庞大一笔的购列款。缝纫厂的工钱也是可以不还的,再讨要账时就把那厂长更换掉了去,这也就吓得厂长不再要账了。那些当孝子的人也都有了收成了,不光每人落了一身生白布,还都有好多天寂寞时的谈资了。可是,购列款却说到底还是没有凑起那个数目来。

    事情如果单单是新加坡人那一件事情就好了,还有一件事情是更让县长肚里生火哩,让县长说不出口儿呢。昨夜儿,县长媳妇一冷猛地和他闹翻了,像耙耧深处里的受活在酷夏里一冷猛地落了滔天大雪一模样。天象原是好好哩,可说变就变啦,变得冷酷呢。上半夜,是她在家里看电视,他在县里开了一个关于购买列宁遗体的集资会。到了下半夜,他们就睡了。因着是周末,他们要做那场夫妻间的受活事。这也都是说好的,和文件一样写在纸上的,彼此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约死了必须每周做一次夫妻间的受活事,以防县长他官做大了呢,忘却了自个的媳妇儿。媳妇比他小了近七岁,是他当了县长那一夜,夫妻间受活之后媳妇趁着情致让他给她书写下的保证哩,所以每周末,他都记住要和媳妇有一场受活的事。可是在这一年间,自打开始决计要购买列宁遗体后,决计要弄出天大一笔钱,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上后,柳县长把和媳妇受活的事情差不多一股脑儿全都忘了呢。修建列宁纪念堂的事把他的头堂占满了。可现在,纪念堂正经动工了,新加坡人却无影无踪了,那笔比山高、比天大的购列款还八字未抓住一撇呢。柳县长累了哟,让新加坡人把他的头给气昏了,到这又一个的周末时,开完夜会到家他倒头便睡了,鼾声儿悠悠隆隆的。然睡到下半夜,媳妇把他叫醒了。

    叫醒了,她对他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她说:“柳鹰雀,咱俩离婚吧。”

    他揉揉眼,怔怔看着她:“你说啥?”

    她说:“我想了一整夜,还是离婚了好。”

    这回柳县长听清她说啥儿了。他从床上折身坐起来,觉得肩上有些凉,下夜风像井冷水样从他的肩头流过去,便顺手拉起大红的枕巾披在肩膀上,像他坐在那儿举起了一杆飘扬扬的旗。她就坐在屋子当间的椅子上,穿了先前睡时的月亮色的短裤衩,上身是件双槐县县城里的女人盛行着的纱绸短褂儿,粉淡色,在这一素一粉的衣色外,是她玉样的素洁白皮肤,又润柔,又亮堂,头发黑得如抹涂了漆色一样呢。她比柳县长小了近七岁,可人样如还未过三十岁,漂亮哩,一身秀色着,坐在县长面前的椅子上,像一个小了多少岁的小妹儿在哥的面前撒耍娇娇子。

    他说:“妈的,就因为我这些日子没让你受活?”

    她说:“不是因为那。受活也不是我一人受活哩。”

    他说:“满天下找不到一个幼儿园的阿姨想要跟县长离婚的女人呢。”

    她说:“我想离。真的是想离。”

    乡长天降一样走来了,乡长说:“嫂子,你忘了,县长是一县之长,你是县长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市长或地委书记了,你就是市长或地委书记的夫人哩,等县长当了省长、省委书记了,你就是省长、省委书记的夫人哩。”

    他说:“给你说,嫁给我你是掉到福窝了,你家三辈子烧了高香了。”

    她说:“我不想享福哩,不想做你老婆、夫人哩。”

    他说:“有一天,我成了和列宁一样的人物了,就是你死了也会有人给你弄个纪念碑和纪念馆,这你知道不知道?”

    她就对他大声唤:“我只管我活着的事,不管我死后的事。”

    他便停顿一会儿,从牙缝挤出了一句话:“你爹、你娘咋会生你这个姑女呀!”

    乡长说:“柳县长,别吵了,别和嫂子吵了呢,再说她也是一个女人家。你该去魂魄山上看看了,那些施工队竟敢把纪念堂的汉白玉垒到茅厕的墙上去。”

    县长说:“日他祖奶奶,让他们扒下来。”

    乡长说:“日他们八辈子,他们说除了县长,谁的话他们都不听。”

    县长说:“走——石秘书,让司机把车给我开过来!”

    她说:“走!走!姓柳的,有能耐你就十天半月别回家。”

    县长冷冷笑了笑:“我一个月不回这个家。”

    她吼着:“你两个月别回家。”

    县长说:“我三个月不回家。”

    她说:“你要回来你就不是人。”

    县长说:“三个月我要踏这儿半步门槛我是乌龟王八蛋,你让我那纪念堂刚盖成一天塌下来;让列宁遗体买回来,半张门票都卖将不出去。让我走在大街上,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夏天落雪冻死我。”

    司机说:“他妈的,这鬼天越变越冷了,车玻璃上像是飘了雪花儿。”

    乡长说:“耙耧这儿就是这天气,每年三月都下桃花雪,过几年都会下场大热雪。”

    秘书说:“鬼话哩,我才不信呢。”

    他说:“石秘书,我说的我对你好全真话哩,要有半句假话,你让夏天落雪冻死我,冬天曝日头一照晒死我。”

    秘书说:“真的呀?”

    乡长说:“真的哩,桃树上结了红枣你见过没?一条腿的人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瞎子能用耳朵听出东西南北在哪你信不信?还有聋子的手指头,他摸着你的耳朵垂,就能听见你叽叽喳喳说了啥。还有一个人死了七天在墓里埋了四天,他又活了的事情你见过没?乌鸦能在家里养熟得和鸽子一模样,这些你都不信吧,车到受活庄时我让你看一看,让你长些见识行不行?”乡长说:“石秘书,这些都是耙耧山脉里的常识哩,亏你还是大学生,我真想在你们大学的课本里拉上一泡屎,想用尿把你们的黑板洗一洗。读了十几年的书,每月钱比我拿的多,女人也比我搞得多,可你竟连耙耧这里夏天气温会降到零下四五度、冬天气温会升到三十四五度都还不知道。你说我该不该在你们的课本上拉泡屎,用尿把你们大学的黑板洗一洗?”

    秘书说:“乡长呀,你的嘴和茅厕一模样。”

    乡长说:“你让县长说我说的不对吗?”

    两个人就一同把头扭到车前的县长身上去,看见县长的脸色有些紫,浑身冻得哆哆嗦嗦哩。县长在县上是单穿了一个汗衬来的哩,这会儿他的身上、胳膊上,都有一层鸡皮疙瘩了,两条胳膊在胸前交着抱了肩,人冷得牙都打了架儿了。再往车前一看呢,车前竟大雪纷飞了,玻璃刮子在车上叽叽喳喳刮着叫个不停了。

    山坡上也一片皑皑白雪了。

    乡长说:“柳县长,你冷吗?”

    县长哆嗦一下没说话。

    往魂魄山上去,是要路经耙耧山脉的,要路经受活庄的顶道的。过了受活庄,再约行七十一里路,也才能到魂魄山的脚下边。可是呢,在这大夏里,他们坐着一辆年岁老大的小车子,前窗后门都开着,各自的汗都泉涌水流地往外冒。一路上的麦浪,火热腾腾地扑进车子里,在麦田猫着割麦的庄稼人,在车外像物什样倒隐在麦田里,消没在车外边。车从县城到耙耧山下上百里,上百里跑了大半天,司机生怕跑快了车轮要爆胎,然到耙耧山下时,开过一片槐树林,竟有清风了。天气变得凉爽了,熟麦的香味转淡了。渐渐地,大夏天就成了秋天的味。接下来,车在山上疾走着,凉爽越来越浓呢,竟也有些寒冷了,不把五窗七门闭合着,人会冷得如大冬天走在寒野里。

    司机说:“天越变越冷了,咋回事儿哩?”

    乡长说:“日他八辈哩,这儿就是这天气,三月会下桃花雪,深冬常有曝日头晒。”

    司机说:“×,还真是下雪了,得用雨刮刮雪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冷吗?”

    他说:“你管他冷不冷,让天热热死他,天冷冷死他!”

    县长说:“在双槐,天冷了我到哪还弄不到一件衣裳穿?”

    他说:“穿了衣裳焐死你,脱了衣裳凉死你。”

    乡长说:“这雪天,走,得给县长弄件棉袄穿。”

    秘书说:“把车拐到那边的村里去。”

    县长说:“×,我就不信这天还能冻死我柳县长。”

    说着哩,车就拐到了山腰上的一个村落里,停在一家麦场上,借了袄,借了军大衣,让司机留守着,他们一行就爬到耙耧高处了。

    也就住在受活庄的客房了。

    雪是终于住了的。

    气象可还是一个劲道儿的冷。一早起床,天还阴沉着,寒冷的雪气还在四处弥漫着。县长一夜没睡着,他住在那供男敬女的老庙客房的上房里,关公、菩萨和那老哑婆都已不在了,那三间瓦屋里砌了两道隔子墙,房子也就一分为三了,他住在北一间,独自一张床,铺了两床褥,盖了两床被,暖也还是上暖哩,可一整夜他却没睡哩,他在想着十八年前他当社教员时在这受活的一些事情哩,想着一个女人如何竟会孕出大孪胎。想着如果最后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置搁放到魂山上,一个县的游乐轰隆一声起来了,一个县轰隆一下大富起来了,他就不是一个县长了,也不是地区的副的专员或者副的书记了,那时候,他成了一个人物了,成了世界上的风云人物了,怕地委的书记也非他莫属哩。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地区的十几个县,有四分之三都是贫极的县,等他当了地区专员或地委书记了,他要让那些贫极的县,每个县都盖上一个纪念堂,把列宁的遗体一个县一个县地轮流去安放,把各个县的游乐业全都带起来,让各个县都轰的一下富起来。他要在地区所在的九都市,搞一个世界性的列宁节。在列宁节的日子里,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市里广场当间的处地儿,让全世界所有崇敬列宁,了解列宁,读过列宁和马克思、恩格斯,当然还有毛主席的书和文章的人都到这儿来集会。那些崇敬斯大林和读过斯大林著作的能来不能来,他还有些拿不明清主意哩。他听说,中国和外国,对斯大林都有些不相同的看法哩。柳县长在这一夜想了很多的事,他听着乡长和秘书在另一个屋里热暖烘烘的鼻鼾声,像听着乡间的老二胡的弦子声,嗡嗡啦啦的,他恨不得过去把他二人的鼻子用棉花、破鞋塞起来,在各自的嘴里堵上一双臭袜子。

    可他是一县之长哩,也就忍了呢。

    也就在蒙蒙里早早起了床。

    庙客房的院子有半亩那么大,院里有几棵古柏树,有一棵新榆树和两棵中年桐。桐树的枝叶被雪压下了一满地。柏树上的老鸦窝被雪压落在了院落里,一片枯枝散在院墙下,还有刚从盛夏中生出来的几只小鸦儿,摔死了,也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蛋儿,只有尖嘴还露在雪球外,像鸡雏儿把头伸在壳外边。老庙客房的院墙是一圈土坯墙,墙上苫了玉蜀黍秆,那秆也都枯干了,纷纷从墙上断落在脚地边。是风吹雨淋了那一围院墙了,院墙也就无可奈何地在日月中塌了几处豁口儿。

    县长披着军大衣,立站在院落当间扫望着这院落的各个处地儿。

    街上有起床挑水的瘸子从井上挑着水桶、拄着拐杖走过去,他走在雪地上,不是匀称的吱喳吱喳响,而是扑——喳、扑——喳,先是一声瘸腿轻轻落下去,再是好腿用力地抬起来,有力地落下去。声音轻重不一,细听倒也是有着韵律呢。县长听出了那韵律,像远处的哪哪儿,有一个大木槌、一个小木槌在雪地里轮换着一下一下地砸敲啥儿呢。脚步走远了,无声无息了,他又抬起头,看见东山外的天边上,云后边有汤汤水水的白,似要流出来,却又被云彩堰住了,只有在云缝的稀处才流出银白白的几丝汁水来。

    县长盯着那些汁白水。

    汁白水流将出来了,像水银摊了一地儿,可又都被云彩覆了去。

    盯着那越来越少的汁白水,县长又瞄一眼庙客房的大院落,看见南墙角靠着一张锈铁锨。他过去从雪中抽出铁锨来,在地上磕磕雪,将锨把架在院墙的豁口上,锈锨面贴着紧挨脖子的大衣领,就对着东边挡了银白的浓云瞄起来。且瞄着,右手的食指还不间断地如钩着扳机样,猛地一下一下朝着怀里扣。每钩扣一下儿,他的嘴里就“嘣!”地叫出一声枪响的音。

    瞄着,扣着:“嘣!”

    瞄着,扣着:“嘣!”

    瞄着,扣着:“嘣!”

    瞄着,扣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扣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黄了。金黄黄的一片世界了。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他说,“过来,石秘书,你试试。”

    秘书便像县长一样端着铁锨,架在院墙的豁口朝着东天瞄,和县长一样钩着右手指,嘴里“嘣!嘣!嘣”地叫,可他愈扣愈叫,那流散的云彩倒愈往中间聚合着,把露出的席一片大的金黄银白的汁水又遮拦回去大半儿。

    秘书说:“我不行。”

    县长说:“让乡长来试试。”

    乡长就从风道后的茅厕走出来,忙急急把裤子系完全,还那样把铁锨当枪瞄着日出的东山顶,嘣嘣嘣地连开十几枪,那分开的云彩便彻底合上了,银白汁水又彻底没了呢。

    又是一片云雾蒙蒙了。

    连庙客房的院落里,也都又潮湿雾雾了。

    县长就拍了拍乡长的肩,说:“这能耐,你还想等列宁遗体买回来当游乐局长啊。”又接过那铁锨,换个姿势瞄准着,噼里啪啦连开二三十枪,云雾竟真的又裂开一条缝。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又开了十几枪,东山顶便又是席样一片银白了。

    再开十几枪,便有几领席样的金黄了。

    还开了十几枪,金黄、银白便如麦场一样大小了。

    天便晴了呢。云开日出了。东山上转眼一片黄爽朗朗的晴天气,原来那未及散去的乌云白金、白银的凝在原处了。日光下的雪,也都亮白出了耀眼的光。树上的枝丫都如银条样横七竖八地举在半空里。山脉上的田地间,雪白中还有偶或的几棵小麦擎在白中央,像荆草荆刺扎破雪白露在大地的铺盖外边了。空气是少有的新鲜哩,吸几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觉到人的嗓眼原来以为好好哩,却其实不清透,就想借那清新呕嗬呕嗬咳几声,把脏污一笼统彻彻底底咳出来。

    一个庄子就满是咳声了。

    咳完了,那些起了床的人,就都把手棚在了额门上。

    男人们说:“呀!天晴了,弄不好还可以弄出几分收成哩。灾年还能救回几分呢。”

    女人们说:“呀!天晴了,发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灾了,不能让被子倒霉呀。”

    孩娃们说:“呀,天晴了,再下几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钻在被窝不去上学了。饿死也比那上学好。”

    也有的人,就在庄子里望着老庙的客房子,说:“呀,县长来了,天就晴了哩,这县长就和咱们百姓不是一样哩,连天都能管着呢。”

    县长是隔墙听到了这些话儿的,他把铁锨从庙院落墙上取下来,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干渴了的口里边,想一会儿,扭头望着乡长问:“热天下雪这耙耧经常吗?”

    乡长说:“从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灾之前是有过一回的;丙午马年到丙辰龙年那十年大灾也是有过一回的,可那两回都没这回下得大,是五月落的毛毛雪,来日里日头一出雪就化了呢。”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就对乡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山上让那些人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拆下来,拆下来让他们用水洗干净,再用那洗水烧饭吃。”又对秘书说:“你回县上让各局委饿死也要一人给受活庄捐上十块钱,把全县全力救灾的事立马写成材料送到地区和省里。等救完了灾,我再让受活庄搞几天感谢政府的受活庆。”

    罢了早饭,乡长就往魂魄山拔雪走去了。

    秘书也就回了县里了。

    县长就留在受活了。

    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

    农忙也是过去了。

    忙而不乱地走将过去了。

    终归也还是夏天呢。日头一出来,雪就切急切急地赶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脚地上水润着,抓一把土能挤出十几滴的水,在田里正需要烈日暴晒的机关上,却又一连大雾天。白日竟不比黑夜亮多少。尽管县长又用铁锨每日里都对着天空瞄,那雾天也还是铺天盖地呢。第一日瞄,第二日瞄,每日都在没人时候拿起铁锨、锄把对着天空瞄。到茅厕蹲在粪池上,县长把右手捏成手枪对着有日头云的处地儿开了无数枪,那雾天也还是川流不息地涌来着。熬至第五日,县长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子,就用庄里真的铁管火枪朝着云雾连开三枪儿,霰弹全都打中了半空的云和雾,没有一粒铁砂不中在云雾上。

    就彻底地云开日出了。

    把能挤出水的田土晒得能落脚收拾了。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淀是青的颜色了,人吃了中毒可就要上吐下泻了。麦棵也都随跟着麦粒霉腐了,变暗变黄了,有了腐气了。那牛也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了。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不能三天、五天就吃一顿雪白的干捞面条了,过年要吃的扁食,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说到天东地西,也是一个灾年了,庄人们的脸上没有往年收过麦的喜兴了。往年呢,每年收过小麦后,庄里都有茅枝婆组办三日大庆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头谁家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儿大吃大喝整三天。在那三天里,独腿的瘸子,要和两条腿的小伙比着看谁跑得快;聋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别人耳垂上,那个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说了啥。他能用手摸出别人说了啥话呢,能摸出人家的声音呢。还有瞎盲人,瞎盲人相自比赛看谁的耳朵灵,把绣针落在石头上、木板上、脚地上,谁都看不见,让他们猜那针是落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边。还有断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绝活儿。那三天大庆是和过年一样哩,三邻五村,跑几里、十几里也都有姑女、小伙来看受活庆。这看着看着哩,男的就和女的相识了,有外庄的小伙就把庄里残疾的姑女娶走了。庄里的残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来了。有时节,也是要闹出一些悲剧的。比如说哪个庄的独生子,人长得周正端详,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的,这一看,就看上了庄里的一个瘸腿姑女了。她腿虽然瘸,人也长得不甚好,可她一眨眼能纫七十到九十根的绣花针,能当众把那小伙子的像绣在一张白布上,他觉得不娶她他一辈子无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寻死觅活地闹,或者索性就来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这一住,姑女怀孕了,姑女生了个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和娘,就没有法儿了,只好认了这门亲戚了。还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儿,也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儿,这就看上庄里的一个聋子或是瞎子了。那聋子虽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动,只要他看着你的脸,他就能从你的嘴形儿和表情上猜出你说了啥儿呢,而且他虽耳朵失了聪,可嘴却格外灵秀呢。

    姑女说:“谁一辈子嫁给你谁就倒霉了。”

    聋子说:“她是倒霉了,我给她洗脚、给她倒水、给她做饭,农忙农闲都不让她下地,她闲在家里手痒心慌的,她咋能不倒霉!”

    姑女就笑了:“你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哩。”

    聋子说:“我说的才没有唱的好听哩,你听听我的唱。”

    他就低着声儿给她唱了一段耙耧调,那调儿的戏文是:

    冬天日出地上暖。

    两口儿在地上晒清闲。

    男人给媳妇剪了手指甲。

    媳妇给男人掏着耳朵眼。

    村东有一户大财主。

    有金有银住着楼瓦和雪片。

    可财主一天把媳妇打八遍。

    我问你谁家的日子苦呀?谁家日子甜?

    听了这戏文,那外村的姑女不笑了,她想了一会儿,轻轻把手放在那聋子的手背上,问这样儿我说话你能听见吗?聋子就拉着她的手,说只要挨着你,我一点都不聋,我用手就能摸出你说了啥话儿。姑女又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得回去给俺娘商量商量呢。说是商量商量,可她家里没有一个同意的,末了她还是嫁到受活了,嫁给那个聋子了。

    还有那瞎子,你别看他眼前永远是一片雾茫茫的黑,可他的心深呢,几句话就把一个姑女说动了心。他本是去麦场上听那受活庆的热闹哩,可在路上绊着一个石头了,一个趔趄差点倒在脚地上,幸亏有个外村姑女扶了他一把。

    他说:“你扶我干啥呢,你让我摔死算了嘛。”

    她说:“大哥,你可千万别这样说,人活着终归是比死了好。”

    他说:“你是好呀,啥都看得见,人又漂亮,活着当然是好哩。”

    她就怔住了:“你咋看见我的漂亮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满世界的好看呢,才看见你浑身哪都好看呢。”

    她说:“我又矮又胖呀。”

    他说:“我看见你的腰像一段柳条儿。”

    她说:“你看不见,其实我黑哩。”

    他说:“因为我看不见,我才看见你又白又嫩,和我亲的妹妹一样呢。和故事里的仙女一样哩。”

    她说:“你看不见,眼倒干净了,没有气生了。”

    他说:“你能看见,你就看见一世界都是脏污了。我看不见,我倒看见一世界都是洁洁素素了。”他还说:“我看不见,我天天说让我摔死呀,可我心里从来都没想过死;你看得见,嘴里从来不说死,可你心里肯定每天都把那个‘死’字想八遍。”不知道那个姑女是不是真的天天都想过死字儿,可瞎子这一说,她的眼圈就红了,泪要落下了,说:“大哥,我拉着你去麦场上看你们庄那受活庆去吧。”瞎子就把用来探路的拐杖的一端递给了她。怕拐杖脏了她的手,又倒过来自己握了落地那一端,把日常间自己手握这端递过去。她就感到拐杖上有他的手温了,且也被他摸握的又光又滑呢。

    看受活庆时他们是在一块的。

    后来,就一辈子过到一块了,有子有女了,传宗接代了。

    可是哦,这年的受活庆不是茅枝婆出面组办的,不是为了丰收组办的,是县长柳鹰雀为了啥儿亲自组办的。县长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里像喂孩娃样喂着她的几条狗。那狗也都是残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没了毛,秃秃的一背都是癞疤儿,像墙上不平整的泥皮儿。还有的,不知那狗为啥就没了尾巴了,少了一只耳朵了。这是一个临了土崖的方院子,两侧是厦房,南边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儿,北侧是两间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儿。正面崖壁下,有了两孔窑,那窑里是这些残狗的窝,窑前摆了一个猪槽儿,一个旧脸盆,一口没有耳朵的锅和一个新瓦盆,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猪们那样争食儿,他们在各自的锅、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进去玉蜀黍糊儿汤,满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响声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黄香味了。还有一条花狗已经很老了,二十几岁了,像人活过九十一样老得没法儿动弹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汤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一下一下伸着舌头去那碗里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里的半碗汤饭又往那狗碗里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缓缓舔起来。这时候,日头已升起一老高了呢,庄子里深深的静,山脸上最后在麦田整着活儿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种子落下去的人,他们赶牛的吆喝声,点种秋种子的落锄声,便都一汪汪地传过来,有急有缓,起着伏着,像耙耧调中的胡弦拉的《鸟儿飞》的音乐了。茅枝婆喂着她的狗,她就听见她的身后门被推开了,回过身,竟看见是县长立在门里边。

    她斜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喂狗了。

    他就立在门口儿,似了早知会是这样子,并不尴尬哩,朝两边房屋看了看,再瞅瞅迎面窑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头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见那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说句啥话儿,它们就都会朝他扑过来,于是哩,他就一老远的站在门口上。

    茅枝婆背对着柳县长:

    “啥事儿?”

    柳县长试着朝前走了走:

    “你喂了这么多的狗。”

    她问:“你是来看狗的?”

    他说:“我是来救灾的。”

    她说:“你救呀。”

    他说:“今儿的救灾款和救灾粮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树乡遭了冰雹我都没有去,也没有给他们一分钱和一粒粮;去年枣树乡大旱,颗粒不收,我也没有去,也就照顾给他们每亩田地一百斤的粮种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许多家都从雪地捞出了不少麦,就这样我还是专门来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顾给你们的钱、粮,怕比你们往年从坡上收回来的还要多。”

    茅枝婆把碗里那最后一口饭倒进狗碗里:

    “这么说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谢你哩。”

    柳县长把目光落到对面窑洞脑顶长出的几棵野枣树冠上。那树已经在雪天落尽了叶子了,可这几天间,日头一照晒,它就又有几蓬绿绿的新芽了,黄爽爽如春天刚来样。

    “不用谢我。”柳县长说,“得谢谢政府哩,你该如往年样组办庄里的受活庆。”

    茅枝婆说:“我老了,组办不动了。”

    柳县长说:“那我就亲自组办了。”

    茅枝婆说:“只要你能组办起来呢。”

    柳县长就在茅枝婆的身后笑了笑:“你忘了我是县长了。”

    茅枝婆也笑了,没有回头,说:“哪能忘了呢,我还记着上边让我当县长时我不去,那时你还没出生,更不是柏树子公社的社教员”。柳县长就没言声儿了,在茅枝婆身后立一会儿,从鼻子深处哼一下,也便从茅枝婆家出来了。

    起原先,受活庄是没有庄干的,从新中国成立以后就没有庄干的,像一个大的家户样,散散落落着。十几、二十几年前,公社想把他们算入哪个大队的圈落里去,可哪个大队都不愿要这二百多口的残人们,让他们自己作为一个大队呢,实则那人口过少哩,也就是人家一个生产队的人口哟。到末了,也就不说它是一个大队、一个生产小队了,横竖它就是柏树子的一个自然庄子了,千头万绪的事情都由茅枝婆来一笼统的管着了。是茅枝婆在新中国成立后把天不管的受活领进了这世界上的乡里、县里的,当然该有茅枝婆来调理着这个庄的事务哩。比如要开会,比如交公粮、售棉花,比如上边有了政要大事必须立马让满天下人尽皆知的,比如两家邻户的吵架斗嘴儿,婆媳反目成仇的,那都是要经过茅枝婆来一解一决的。茅枝婆如果不是甘愿沦落在受活庄,也许她在多少年前就当了乡长、县长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过日子。她当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了。

    庄子里要在麦场上行办受活庆,那当然该是由茅枝婆来出面组办呢。除了灾荒年,几十年间里,年年的受活庆都是由茅枝婆在安置组办哩。几十年间哦,庄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要茅枝婆在经管着。说不上茅枝婆是日间人们所说的村干、庄干啥儿的,像村长、支书或生产队长、村民组长啥儿的,受活人没有和别的庄人一样遴选过村干部,先前的区、公社和今日的乡政府,也没有来庄里宣布过谁是庄干部,可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时,上边就来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办了,有的事情就替人们顶着、撞着让上边的人空手回去了。然是受活庄自己的事情了,那是一定要由茅枝婆来行操办着的,没有茅枝婆,是谁也统领不起的。比如要修一条路,比如要在沟下河里架座桥,比如下雨井塌了,或长年那井里落树叶、掉柴草,或谁家孩娃的鞋帽掉到井里了,再或哪家有人不想活了跳进井里了,经年累月,那井水不再甜润了,该淘井洗壁了,这些事茅枝婆不露面抛头儿,庄里人是无能为力的。只有茅枝婆能统领起这些公务事情来。

    当然还有庄里每年的受活庆。

    可今年灾荒年的受活庆,是由柳县长自己亲自操办起来的。没有茅枝婆,受活庆依然是烈烈轰轰呢。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已经是柳县长在受活蹲着住下的第九天。晴天好日都已四天了,许多人家把玉蜀黍种子都落进坡脸上的田地了。沟里的,平壤的,因为保墒积水,也许要让日头再晒几日才能落种子。从县里调来的粮款,天色落黑前秘书带着统计和一些现钞就该回来了。当然是该在这日子里搞那受活庆,在那受活庆的活动里,把粮款发给受活的百姓哩。政府照顾了百姓哩,百姓理应记住政府的恩,这都是天经地义了几千年的事情呢。可茅枝婆竟不出面组办这场受活庆。其实呢,柳县长也并非真心让她出面来组办。他想她组办不定要在那受活庆中说些啥话儿,做出些让人上不去又下不来的事。但她好歹也是过了七十一岁的人,是丙子年的前后,这个县唯一在延安待过的人,好歹是被上边最终认为必须敬仰的前一辈就开始了革命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去她那儿和她说几句话。可她怎么能以为没了她,他就组办不起这个小小的受活庆了呢?

    真是笑话哦。

    柳县长从茅枝婆家走出来,径直到庄子中央的老槐树下去敲钟。日头正在平南的头顶上,有吃晌午饭的几个瘸子聚在庄中的一处平地儿,他们间有个年长的是木匠,有几个年轻的,除了一个断腿儿的,余者腿虽瘸,却是从来不用拄拐杖。端着饭碗,一起儿见了柳县长,就都把碗擎在半空里,挂着笑儿说:“县长,你吃饭没有呀?”

    县长说:“吃过了。你们刚吃啊?”

    他们说:“快吃完了哩。你到我们家里再吃几口吧。”

    县长说:“不吃啦。”就又问,“你们愿不愿参加受活庆?”

    几个年轻的瘸子就脸上灿然了,说:

    “愿意呀。谁不愿意呢,我们一直在等着茅枝婆来组办哩。”

    县长立下来,盯着他们的脸:

    “茅枝婆不组办你们就不参加了?”

    那个上岁数的瘸子说:“她不组办谁组办?”

    县长说:“我。”

    那个瘸子说:“县长真会说笑话。”

    县长说:“真的是我组办哩。”

    几个瘸子就一起疯盯着县长的脸。细细密密地看一会儿,见瞅不出啥儿敷衍来,就都立刻把目光从县长的脸上收回了。那上岁的瘸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别处说:

    “柳县长,我们受活庄一百九十七口人,有老少瞎子三十五口哩,聋哑四十七个哩,瘸子三十三个哩。那些少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根手指,或多长了一根指头的,个儿长不成人样的,七七八八,不是这不全,就是那残缺的也有几十口人。县长是不是想看看我们这些不圆全的人的洋相啊。”

    县长的脸上就有些蜡黄了。县长盯着那大岁数的瘸子说:“我知道你是老木匠,知道你会飞刀木刻哩。对你说,我可不是想看啥洋相,我是你们的父母官,等于是你们的亲爹亲娘哩。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都是我的亲孩娃。我要管着他们的吃饭穿衣哩。你们遭了六月雪,我明天就给你们发放救济粮和救济款,所以明天我要组办受活庆,要在受活庆里把粮款发到你们手里边。你们去参加受活庆了,就有粮有款了,说不定比你们平常年景的收成还要多,不去参加了,就啥儿也没了。”

    大家就都又重新盯着县长的脸。

    县长却走了。

    县长不等他们从县长脸上看出啥儿就走了。狭长弯弯的庄落儿,就只有这么一条路,也是一条街,日头在街上暴烈烈地晒得人心慌,连鸡猪都躲到了墙阴里边了。县长人壮实,有些矮,有些胖,他的影子只有他身子的一半长,黑黑的,在他身后像无声地滚着的一个球。他穿的是一双皮凉鞋,鞋跟儿打在地上硬邦邦地响。县长走得很决绝,像很生气的模样儿,头都不屑回一下。庄里的牛车轮子钟就挂在前边的槐树上。槐树有一面鼓的腰粗哩,一人高处有碗粗的杈枝儿,钟就系在那枝上,怕系钟的铁丝勒进树枝里,就在那杈枝上垫了鞋底儿。眼下里,县长不光看见了钟,也看见了那橡胶鞋底儿。老槐树在散发着一片新芽味。胶鞋底儿有一股腐胶味。车轮子钟和那粗铁丝,都是腥烈烈的红锈味。不消说,那钟已经歇了十几年了哩,也许从戊午马年把一世界的田地都又分给了家户的百姓们,那钟就没有用场了,很少再有人去敲了。外庄人是要时不时地开会哩,没有大喇叭是还要敲敲铁钟的,但受活这样的庄落呢,县里、乡里谁都铭记着它,却又很少来人问询过庄子里的事。那挂着的牛车轮子怕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人去敲了。车轮的红锈味,在盛夏新发的槐芽气味中,像一股水样鲜明明地流在一条清河里。可是哦,眼下里,县长竟要亲手敲它了,让它重新派上召唤的用场了。县长已经到了那槐树的钟下了,正要去寻找那敲钟的砖石时,刚才那个饭场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断腿猴,却拄着拐杖,从他的身后赶上了。

    “柳县长,”他唤了一声,脸上就厚了绛红色。

    县长回过了身。

    “你不用敲钟了,我一家一家去给你通知去,起原先庄里的大小儿事,茅枝婆都是让我挨家串户通知哩。”一说完,断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朝前庄的盲户那儿走去了。他走得极快捷,右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左腿就离开地脸了;待左脚又刚刚落下来,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右脚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哟,和圆全人跑着一样的快,一瞬眼就到了盲户的一家里,人就拐进了那家盲户的大门里。

    县长就一直在后边惊异地盯着他的跳跑儿,像看一只鹿或小马在山野道上一跃一跃地飞。

    断腿猴就把各个家户通知了。

    唤:“喂,大盲家,明儿一早受活庆,县长要给咱发粮发钱啦。谁家不去谁家明春就要饿灾了!”

    唤:“喂——四瞎子,明儿一早受活庆,想明春饿死你就不用参加了!”

    唤:“喂——拐嫂子,你不是想见县长吗?那你明儿就去受活庆上演演吧。”

    说:“小猪儿,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说明儿日头一出来,就在庄口连搞三天受活庆。”

    家家也都通知到了呢。

    来日里,东天泛红时,各家就都罢了早饭了,就都朝着庄头的场地云去了。日头温温和和着,有些风,男人们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们穿件布衫就周身舒服了。场地那儿是块水面样平整的大处地,起原先是庄里的打麦场,后来地分了,成了瞎盲户的打麦场子了。庄里任何事情都尽可着瞎盲们。瞎盲人在受活得了许多照顾呢,就像被娘总是多喂了几口奶的孩娃儿。因为离着庄子近,面场大,就都给了瞎盲的人户做了麦场了。虽是瞎盲户的麦场子,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会啥儿的,却都一向还在那麦场上。这麦场就是庄子的会场子、戏台子,一亩那么大,一边临路,两面临田,末一面有三尺高一条地坝儿,地坝上是一块很大的坡脸地,地主人五十三岁了,单胳膊,那只胳膊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儿。可他一只胳膊一只手,却是能犁地,能翻地,还能举着镢头刨地儿。每年受活庆时从外村走来看繁闹的人,麦场上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就立到、坐到那坡脸的田地上。坡脸地也是犁过耙过的,一片儿暄虚,你踩踩,我踏踏,三日下来,那田地就又和路一样壳硬了,受活庆后,地主人就又要翻地耙地了。他一边赶着牛在那地里翻着第二遍,一面抱怨人们把他犁过的地给踩死了,踏实了。可是抱怨着,他却又一脸心甘情愿的笑。有人看见每年割过麦,受活庆前他总是要首先去犁那块地,人家说:“叔,受活庆还没过去哩,你这地犁了不就又给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笑着说:“侄呀,你不知道哩,这地一翻犁,再让人一踏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钻到土里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

    今年这地单胳膊他又犁过了。他以为六月雪的灾年不会再有受活庆,可受活庆还是组办了,且还是县长亲自组办的,所以他就第一个来到场地上。接下来,庄里人就都来了呢。搬了凳,端了椅,拿了草席儿,还有人早早就通知邻村的亲戚来这看繁闹,就把亲戚要坐的凳子也都搬到了麦场上,早早占了一片处地儿。到了日有三竿、五竿的半晌哩,在往日人们要下地干活的时段上,麦场上就摆了一片凳子了。有几根木桩砸在脚地里,木桩上用铁丝捆上横梁,横梁上架着几块门板,门板上再铺上几领草席,这也就是戏台了。戏台是由断腿木匠搭建的,他领了几个小伙,拿了锯子和锤子,还有斧子啥儿的,只一会儿那几领席的戏台就搭建起来了。

    戏台下的凳子也都摆了一排一排了。

    邻村唱耙耧调的一男一女也都请来了。

    原来不易凑够齐整的响器班,都要在受活庆的前几天去请哩,去谈说那酬谢的价码啥儿的,可因为今年竟是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响器、乐器的班子不知咋儿一下齐整了,连酬谢也不谈不要了。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的消息呢,在昨儿就饭时的炊烟一般朝各庄飘散了,今儿日一出,梁道上便一群一股有了来看繁闹的邻庄子人。待日到庄头时,那麦场上就挤满了人了,人头攒动着,黑压压的一片了。坝子上的坡脸地,也已经陆陆续续坐了、站了一片了。五十三岁的单胳膊,他一边在那地里走着叫着说:“你们踩死了我的地,你们踩死了我的地;我那地是刚犁呢,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犁呢。”他这样痛苦连连地诉说着,另一边,他的脸上却是堆满了笑,见外村外庄的亲戚熟人来晚了,没处立站了,他就说:“你去坐到我那地里嘛,坐死了地我再犁一遍。”

    那地里的人就越坐越多了。

    庄里开药铺的那个瘸子的媳妇,她就把煮茶鸡蛋的煤火弄到场面了,煮了一锅又香又黑的茶鸡蛋,半个麦场上就满是了她那茶鸡蛋的香味了。

    一个聋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摆在场边了。

    卖葵花子的也挨着那花生摊儿摆下了。

    邻庄里的女人们,不见她搬着啥儿进庄里,可一瞬眼的工夫间,她就在坡脸地的那儿生火煮起了她的豆腐片。那豆腐片是过了油锅的,用竹签串起几片儿,在锅里咕咕嘟嘟煮着,锅里有水无油,放了些花椒、大料、盐、味精,别的没有啥儿稀贵的调味品,可那豆腐片黄黄爽爽就香了一个世界了。满天下都是煮豆腐那半黄半白的香味了。这时候,卖气球的也来了。卖石哨子的也来了。卖冰糖葫芦和糖水煮梨的也都来了呢。卖红土烧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个水盆摆在一个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里边,它们就显得又红又艳了。因为那水是热水,他把胖娃娃从水里捞出来,那胖泥娃娃的小鸡儿朝着天,就有一股针头线脑样的细水从它的小鸡儿里滋出来,活活如一个赤裸的孩娃扶着他的小鸡朝着天空尿尿儿。它尿着尿水儿,围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钱买他的尿尿娃儿了,买他的水里泡的活佛了。

    场子上是人声鼎沸了,人越来越多了。像了一个山里的庙会了。连卖香卖箔的也都来了呢。起原先茅枝婆组办受活庆,也就是庆庆一年间的收成哩。忙了一年了,让一庄人歇息歇息,集中到一块大吃大喝三天也就算过了,可今年县长一组办,那人不知怎么就山山海海了,乌鸦鸦的一片了,不光坡脸上单胳膊家的田里坐满了人,连路边也都立站满了人。原先准备在路边立灶给全庄人蒸馍做饭的大锅台,也都又搬迁到庄子中央聋哑户的那个饭场的处地儿了。

    日头是又升了一竿子。

    响器班和乐匠们也都在戏台西侧装备好了哩。

    菊梅和茅枝没有来看这受活庆,但她的姑女们都已经散落在场子各地了。日头的热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头地的男人们,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脱下了,他的头上流着汗、背上流着汗,一身亮光了。因为热,就有人大声唤:“咋还不开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说:“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没来,咋能开始哩。”台下就一片热烘烘的疯乱了,远处的山脸上,挂着啃草的羊,这时候也被这吵嚷惊动了,呆呆地朝这儿张望着。庄里胡同中那树上拴的牛,也响出了洪水一样浑浊厚厚的哞叫了。

    瓦蓝的天空中,白云淡淡的,白就白成了棉,蓝就蓝成了深湖中的水。一世界都是盛不下的安静呢,只有受活庄口的场子鼎沸热闹着。是一大片的热闹,却也是一大片的孤零哩。是静谧中煮沸的一锅水。爬在路边树上的孩娃儿,等得急焦了,他就摇那树枝儿,被大热雪冻枯的干叶子,这当儿落落纷纷了。就有人冷猛地大唤大叫着: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人群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们能听见,也能看得见,多都集中在最台前;聋子、哑巴们能看见,横竖在哪也听不见,他们就自动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后边;瞎盲人是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所以他和谁也不争地场儿,只找一个能听见耙耧调的清静之处就行了。当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是庄里有几个半聋的老人们,他们虽然聋,却又不是实聋、死聋哩,大声地吼喝也都是可以听得清明的,受活人就自动把他们让到最最台前了。这谁前谁后,在受活开会、听戏,看受活庆的出演都是有着先后规矩的。

    瞎子往前挤去了,会有人说:“你看不见你往前去干啥哩?”那瞎子就笑着扭身朝场子后边走去了。

    是哑巴一般都聋呢。所以聋哑人往台前挤去了,人家说:“听不见你占那么好的位置干啥呀。”他就自己把台前的位置让人了。

    可你是聋哑人,你又能听到半声一句的,也会有人大叫着唤:“三伯,你坐这儿听得见。”

    “四婶,来这儿,这儿离人家乐匠近。”

    位置就是这样大致规矩着分布了。当然哟,圆全人也是大都坐到最前的,他或她去得早,他们就把上好的位置占去了,倘是有人自己不露脸,故意让自己的孩娃去替亲戚们占了上佳的位置了,那占也就占了去,也是没有谁会说一句啥话儿。同庄儿,是你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哩,当然不会有人说一句啥话儿。可是呢,一般外庄落人来了又都懂些规矩的,是人家的受活庆,又不是你们庄的受活庆,那当然是自己应该立坐到受活人的外一围或者外两围。

    外一围和外两围,其实也是能够听见看见的,问题是离那些卖这卖那的近,烟熏又火燎,孩娃们围着卖东卖西的摊子转,就从他的胯下钻来钻去了,看戏你就不能专心了,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也不能一个心思了。可是又一想,反正就是来看一个繁闹嘛,也没啥大不了,就在那外围站着心安了。

    真是的,里九层又是外九层,人头就像秋天摊在麦场上的一片黑豆儿,说话、找人的声音把地上的黄土都吵得不安了,飞将起来腾腾雾雾了。

    县长和他的秘书也就来了呢。日头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竿儿高,他们就来了,都是一脸的笑,在小伙子断腿猴的陪同下,就入了场地了。人是自动散开了道。原先试弦子、试鼓的乐匠们,也都把弦声、笙声、笛声、鼓锣的声音息下了。把台前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那是两把几寸高的红椅子,竹编的,编好了又上了新红的漆,椅凳脸上的黄漆上书下的双喜的字样都还没磨掉。不消说,那是谁家姑女嫁到受活,爹娘送的陪嫁椅,这时候就荣荣光光成了县长和他的秘书的专凳了。

    县长的军用大衣脱去了几天呢,眼下穿了个圆领白汗褂儿,下身是灰布大裤衩,汗衬捆束在了裤衩里。平头,红脸,肚子稍稍微微有些外胀哩,头发花花杂杂的白,那样子,一老完全都是县长的模样儿,不像耙耧山脉的农人们,也不像省城或九都的那些总从饭店的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物头儿们。他似乎有些土,可和耙耧山脉的受活人立在一块儿,他又是十足的洋派哩;然他那些的洋,和天外大场地的人搁处在一块儿,却又是显土呢。当然哟,重要的不是他的土气和洋气,是他的秘书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穿了不倒裤线的料裤子,雪白白的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一油黑亮的偏分着,全模样都是大地场的人。你是大地场的人,却又是人家的秘书,那就显增了人家主人的做派了。所以哦,县长就空手走在他前边,他就在县长后面替县长端了水杯子。那杯子是盛过酱菜的,可来受活庆的人就只有县长一个人有着水杯子。所以哦,县长走路就昂昂着头,秘书就只能平视着前后和左右,受活人和来看受活庆的人,也就只能仰视着县长和他的秘书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朝着县长和他的秘书旋过去,卖茶蛋、卖豆腐、卖冰糖葫芦一三五七的吆喝声,都哑然无言了,娃儿们也不在人群中钻来跳去了。场子上静得只有了乐匠们不慎把锣鼓槌子弄落脚地的响动了。

    受活庆就要开始啦。

    开始前总要有人讲话的。起原先都是茅枝婆站在那儿说几句。她总是说:“我家昨夜儿不知从哪来了一条瞎子狗,双眼被人挖去了,可怜哩,眼窝子里不停地流脓水,我得回去给它收拾收拾呢。你们都在这唱戏听戏吧,这三天谁家也不许干活哩,不许烧饭哩,亲戚来了也都可以领在这场子上吃。”

    或者说:“我啥也不说了,大伙儿说,先唱祥符调还是耙耧调?”

    就有人唤着说先唱耙耧调。那就先唱了耙耧调。倘是有人站起来高狂地唤叫说:“我要听祥符调!”那就首先唱了祥符调儿了。

    再或者,茅枝婆没有上台子,她就站在台前说:“开始吧!开始吧!”那就算是讲完了话,弦子就拉将起来了,戏就唱了起来了。至于受活人的绝术出演,那不消说是在戏后的。

    可是呢,今儿茅枝婆她是没来的,断腿猴走在最前面,为县长开着已经让开了的一老宽的道,到场子前沿一米高的戏台旁,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顿,人就跳到台上了,跳到台上他就唤叫了,说:“下边请县长讲话呀!”人就又从台上跳下了。

    跳下来他朝台下的一个聋子的肩上拍一下,就从聋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条凳,就把那凳子摆在台下当做了台踏子。

    县长就踏踩着那凳子的台踏上去了。

    就站到了台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鸦黑黑一片来参加受活庆的耙耧人。日头黄亮,火样烧在头顶上,所有的人头都在发着亮光儿。坝上坡脸地里立站的人,都伸长着脖子往台子这儿看。县长要开口说话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他一冷猛地想起了一件子事——想起了这几百人的会场子还没有向他鼓掌哩,于是,也就那么静等着。

    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庄子的人那么常开会,又是第一次经见县长组办受活庆,不知晓县长无论在哪讲话儿,都是开口前要爆出一阵掌声呢,像吃饭前要先把菜摆到桌上样,还是不知晓为啥茅枝婆没来说几句,没来陪着县长和他的瘦秘书,这些事本是该由她办的,可今儿竟是了在庄里啥也不是的断腿猴来办了。事情就有些僵持着。县长在台上等着庄人们的鼓掌声,耙耧人在台下等着县长讲话声。秘书呢,一时也陷了糊涂里,就在台下立站在那儿望望县长,又望望台下的人。

    有麻雀从场子上空飞将过去了,扇翅膀的声音哗哗地落在场子上的人群里。

    县长急焦了,他咳了一声提醒着台下庄人们。

    台下的人们听见县长的咳,以为那是县长讲话的前奏呢,是越发的安静下来着。在场子的这一边,能听到场子那边水煮茶蛋的咕嘟声。时间硬僵在台上的县长和台下的百姓间,像流着的水一冷猛地冰住了。秘书有些急,不知出了啥儿事,他朝台前挪了挪,把杯子举起来,悄着声儿问:“柳县长,你是不是要喝水?”柳县长不说话,却有了铁青厚在脸上了。这当儿,断腿猴又突然一个单腿跃跳到台子一角上,二话不说就噼噼啪啪鼓起了掌,跟下来,秘书灵醒了,慌忙上到了台子上,疯鼓着双手大声唤:“大家鼓掌欢迎县长讲话呀!”

    就像了闪雷导引来了大雨样,台下的人全都灵醒过来着,掌声也跟着哇哇啦啦叫起来,由小到大,由稀到密,最后就都叫成一片了。秘书的手不停,戏台下的掌声也是不肯停下的。秘书的手就拍红了,断腿猴的手也都拍红了,台下人的手也相跟着拍得疼起来。场子边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走掉了。庄头上的鸡猪都被惊得往自家跑去了。这时节,县长脸面上的青色也才渐褪一些儿,变得红黄了。他把双手扬起来,做着下压让人歇手的姿势,秘书也就歇手了。

    掌声也便全都息下来。

    县长又往台唇前脸站了站,脸上虽还有一些不甚悦的浅青色,可原先脸上那红却也算泛将出来了。他又咳了一下子,把嗓子清净后,才慢慢大声地说:

    “老乡们,父老们,我是柳县长。大家伙先前没有见过我,我不怪罪大家哩。”跟下来,也就声音更大了:“你们受活这儿下了大热雪,遭了天灾哩。灾虽然不大,各家都还有一些收成呢,可受活一百九十七口人里有三十五口是瞎子,四十七口是聋哑,五十几口缺胳膊断腿的,加上别的疯傻憨瘫十几个,圆全人不超过全村人的七分之一呀,这大热雪就是受活庄的天大的灾难啦。”

    柳县长顿下来,望了望台下的百姓们:

    “乡亲们,父老们,咱们全县有八十一万人口呢,我是这八十一万人的父母官,这八十一万人,无论你姓赵还是姓李,姓孙还是姓王,只要出生在县里的地界上,男女老少都是我姓柳的儿娃哟。我姓柳的是这八十一万人的父母哩。我不会眼看着这八十一万人中哪个庄、哪个村、哪个店、哪条沟壑的儿娃遭灾没饭吃。我不会让我的儿娃们有一户饿着肚子的,更不会让一个儿娃饿死哩。”

    柳县长又望了望台下的人。

    秘书也跟着望了呢,他望着,也就同时和断腿猴一道抬手鼓起了掌。那台下也就再次跟着疯鼓了一阵子。

    县长又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

    “我已经决定了,这场大热雪给咱们受活带来了多大的灾,小麦减了多少产,减多少我就给各家各户补多少!”

    再看一下台下的百姓们,瞎子、瘸子、聋子和别的残着的人,不消秘书和断腿猴起手鼓掌提醒儿,那掌声就噼噼啪啪响个不停了,像阵雨一冷猛间落在房瓦上,把一个庄落都给震着了,弥盖了,经经久久地不息着,连树上那些许的青叶子,都生冷冷地给震落下来了。县长望着台下满世界人的脸上汪着的红,自个脸上刚刚那一息阴沉也被荡得没有了,只剩下被那掌声鼓噪起来的足满和灿灿然然的笑。他说:

    “大家别鼓了,鼓久了手就疼了呢。说实在,天下没有舍得让儿娃们饿死的爹娘哩。我是全县百姓的父母哟,有我做父母的一块馍,就有咱受活庄每人的一口米,我有半碗汤,就一定有咱受活人每人一口汤喝哩。——除了粮食,我还让县里每个拿工资的人都掏了钱包儿。粮食过几天就运来分到各家各户里,这钱我的秘书已经带来了,平均算一算,受活庆一结束,咱受活庄每个人头能先发五十五块多一点,你家有两个人,那就是一百一十块多一点;有三口人,就是一百六十五块多一点;有四口人,那就是二百二十块多一点;有七口八口哩……”

    县长是还要把账一路核算下去的,可是台下的掌声又疯响起来了,如连阴的瓢泼大雨般。原来不光是要组办一个受活庆,还要发粮食,还要发钱呢。断腿猴戳在台子左角上,独腿立站着,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就像要去捞够一些啥,把双手鼓得摔盘子摔碗一样响。他个儿够不了高,日常间只要一立站,那根柳木拐就要夹在胳肢弯,身子斜倚在拐杖上,使一身的重量多半都压在木拐上,可今儿他把身子拉长了,那柳拐从他的胳膊弯里倒掉了,落在了台子下,他就只能单腿独立了。没有人能想到他单腿能立站那么久,久长得如没头没尾的一盘绳,仿佛只要拍着手,他就永远不会倒下去。他不倒下去,那台下的人就如没头没尾的一盘绳样跟他拍手鼓掌激动着。日头已经近了头顶去。所有的人都是一脸涨红色,一头一身的汗,把双手拍鼓得似乎就要肿起来。县长被那掌声感动了,他一连手地做着让大家息停的姿势,可他越要停,那掌声就越发地鼓得响。满天下都是白亮亮的拍鼓声,一时的乱,又一时的有秩有序的齐整着,噼噼啪啪响在山脉上,借着沟壑崖壁的回音又传到更远的处地儿。仿佛哟,受活庆原本不是为了戏和表演啥儿的,鼓掌就是受活庆的中心事情哩。这当儿,柳县长心里涌动了一股幸福感,像久旱的田地流过了一股清凉凉的水。他扭身从一个响器手的屁股下要了一把高椅子,摆在台前就跳了上去了。他在那掌声里撕着他的嗓子唤:

    “我已经看见谁们没有鼓掌了。那鼓掌羊角风的都是受活庄的人,没有鼓掌的都是受活庄以外的百姓们。”

    这一唤,掌声也就零零星星息下来,台前的人都朝台后的扭回头,受活人都在寻看着外村外庄的百姓们。场子里又立刻静下来。空气里凝了一丝的冷。外庄人望着台上的柳县长,有人把身子躲到人群后或者哪棵树后边。可是县长他脸上还是笑着呢,还是一脸的灿然哩。

    县长立在台上又立站在那凳子上,从秘书手里要过杯子喝了几口水,把他喉咙扯成了筋红吼唤着说:

    “外庄外村的乡亲们,你们不要觉得我给受活庄人分钱分粮了,偏了心儿了。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夏日雪时你们各村、各庄是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没落雪也都刮了大风的,小麦是或多或少减了产量的。现在我告诉你们一条好消息——你们都听说我要到俄罗斯联邦去购买列宁的遗体了吧?都知道魂魄山那儿成了国家级的森林公园了,要安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都已破土动工了吧?对你们说,购买列宁遗体的钱我已经备下一些了,地区答应说我们县能凑出多少钱,他们就给我们多少扶贫款。我们凑出一千万,他再给我们一千万,这加到一块就是两千万;我们凑出五千万,他们再给我们五千万,那就是了一个亿。你们知道不知道,列宁是全世界人的领袖呢,人家不会便宜卖了哩,那遗体多少钱是一定要以亿核算的。所以这一年我让全县人交钱多了些,听说有的农民为了交这购列款,卖了猪,卖了鸡,连老人的棺材都拉到集上去卖了,有人连下年耕种的粮种都卖了,还有人把不到年龄的姑女都提前出嫁了——在这里,我向你们耙耧山脉的百姓们道个歉,向全县人民道个歉:我柳县长对不起你们了,对不住全县八十一万的百姓了——”

    说话间,他在台上鞠了一个躬,台下就越发静得深厚了。柳县长说:“眼下,我要向你们报告啥儿喜讯呢?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备下了一大笔的购列款,只消再从哪弄到一大笔,凑上五千万,也就等于有了一个亿。”

    “一个亿的钱,可不是一个担子能挑的,不是一辆牛车、马车能拉的,那是得一辆东风大卡车才能装下的。有了这一卡车的钱,我就可以去那个叫俄罗斯的国家和他们签订购买列宁遗体的合同了。就是钱不够,我也可以交上预付款,再留一张欠条先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只要把列宁的遗体拉回来,放到咱们魂山上的纪念堂——乡亲们,父老们,到了那时候,来咱们这游乐的人就会比蚂蚁还要多。你们在路边上卖个茶鸡蛋不要说就卖两毛钱,就是卖三毛、五毛、一块都供应不及呢。你们要在路边开个小饭馆,那得一天到晚关不了门,吃饭的人像学生孩娃们放学了一样排成队。你们要开旅店啥儿的,床可以脏一些,房子哪怕还漏雨,被子里的棉花哪怕是草纸,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儿的,那住店的人打断腿儿也是赶不绝的呢。”

    县长说:

    “我告诉你们吧,熬过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们头上了。日头从东天走出来,可他只照在你们家的院落和房上,外县人家里有山有树也有水,可没列宁的遗体,那日头出来也不往那儿照,月光都不往那儿洒。”

    县长说:

    “今儿天你们不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你们向我作揖都来不及了呢。”

    县长说:

    “今儿天是大家伙盼望已久的受活庆,我就不再多说了,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儿来听耙耧调儿了。这也就算是我为这次受活庆做的开场演讲啦。”

    话落音,县长就从那凳子跳了下来了。

    台下一片安静了。

    安静是没有安静多久的,也就树叶落地的一段工夫儿,台下便又掌声一片了,台上就又锣鼓喧天了。还有唢呐声、响器声、笙声、弦声。乐匠们终于等到演奏了。笙和响器的吹手把头昂到天空里吹,弦手、鼓手不能把头昂到天上去,他们却是一边演奏着,一边看着台下的百姓们,又一边不时地把头抬一下,朝着天空望一望,好像天空有啥儿绝色的景。他们演奏的是《鸟朝凤》。音乐声像千万只鸟儿在林中飞着叫着样,还有流水和日光。日头是实实在在从头顶直照了,场子上汪下了很深的热酷哩,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脸的汗。县长和他的秘书坐在台下中央的红竹椅子上,他们得不时地拿出手巾擦汗儿。断腿猴却是没有凳子的,他就倚着拐杖立在台子一角儿,东张张,西望望,想去给县长递上一把扇,也就四处寻找着。寻找呢,菊梅家的槐花就不知从哪出现了,穿一件粉红的布衫儿,一脸的粉笑如了一脸的花。她手里拿了两把大蒲扇,挤过来将一把塞给了柳县长,另一把塞到秘书手里了。断腿猴看得清白呢,秘书接过扇子时,还朝槐花笑了笑,朝她点了一下头;她也朝秘书笑了笑,回点了一下头,像他们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识相熟了似的。

    断腿猴就有些失落了,如极该自己去做的一桩事情被人抢了去。槐花从他跟前走去时,他悄着声儿说:“槐花,你是女鬼哩。”槐花冷了他一眼,咬着牙儿答:“你以为我奶不在这,你就是了庄干部?”然后他们分开了。《鸟朝凤》就近了尾声了。先是一曲欢快的器乐儿,让流水样的声音把场子上的人心收拢到一个处地儿,接下就是正戏了。正戏是从山外请的专唱耙耧调的草儿。草儿原名不是叫草儿,是她在十几岁上把一出《七回头》的戏唱红了,她就叫了草儿。草儿是那戏里的人名哩。她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三十三年多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耧这里比历届县长的名声还大哩。可名声再大,也是县长管着的人。秘书说柳县长让你到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唱一出戏,她就跟着秘书来了呢。

    今年受活庆的繁闹也是要靠她撑住哩。

    戏装也还是台上常见的古戏装,伴奏是她带来的一个专门侍奉她唱的弦琴匠,待她一出来,那台下就清汪汪地静下来,所有人的脖也拉长了,掌也不鼓了,连那些卖东卖西的商摊主儿也都朝着台上张望了。这当儿,那些早已有了预备的孩娃们,就乘机把茶鸡蛋从那茶蛋锅里捞走几个了,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几串了,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芦拔走两串了。那卖冰糖葫芦就扯着嗓子唤:

    “偷了我的冰糖葫芦了。”

    “偷了冰糖葫芦了。”

    可他只是唤,却是不敢去追那边跑边笑、边吃着冰糖葫芦的大孩娃。因为戏已经开始了,没人管他丢了啥儿了,他怕自己丢掉生意摊儿去追时,回来那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芦全丢了。于是哦,他就不能专心看那耙耧调儿了,就只能一边听几句,一边瞅着生意儿。戏是唱的《七回头》,又名《中阴道》。故事是说有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又聋又瞎,双腿残断,还又是个哑巴。她活着时受尽了人间磨难,死了就会成为圆全人,不聋、不瞎、不残,还有一副能说能唱的好嗓子。就是说,她死了就进了天堂了。从人间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这七天的路程上,一路都是鲜花绿草,繁花似锦哩,只要她在这七天的路道上,径直向前,依着导引,不旁顾回头,她就脱离了苦海了。可在这七天的路程上,她却割舍不下她那和她一样双眼失明的男人哩,割舍不下又聋又哑的孩娃哩,割舍不下双腿残缺的姑女哩,还有割舍不下她家的猪,她家的鸡,她家的猫、狗和牛马,于是她一步一回头,到第七日天堂的门槛下,终于走错大门投错了胎,又回到人间当了一个全残的媳妇儿。

    草儿就是饰唱的那个叫草儿的全残媳妇儿。另外一个和她配戏的男人是唱的那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他们一个在阳间,守着灵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个在阴间,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两个人还不停地对话、论说和表演。

    高僧唱:

    菩萨诸神发慈悲。

    保佑众生渡苦海。

    草儿一生是个全残人。

    她本该脱离苦海入仙境。

    一路好走一路花。

    径直向前莫回头。

    本是初七第一天。

    七日后你就过了中阴路。

    草儿唱:

    中阴路上香扑鼻。

    一片蓝色飘香气。

    我一路轻松往前去。

    可我男人却在灵前哭涕涕。

    我鼻下有香是花草。

    他鼻下有香烟缭绕。

    我奔天堂享福去。

    怎忍心他双眼失明又要拉扯儿和女。

    (回头,白)——我的男人呀。

    高僧唱:

    草儿你在中阴路上听端详。

    今天已是初七的二日天明亮。

    花草依旧香依旧。

    切不可再要回头望。

    草儿唱:

    初七二日天明亮。

    日头如金月如银。

    左边桃花一路红。

    右边梨树一路新。

    红红白白天堂路。

    可我聋哑的孩娃再也没娘亲。

    我做娘的如何忍心独自去。

    眼看着我又聋又哑的孩娃没娘亲。

    听不见时谁替他比比手。

    说不出时谁替他说说音。

    长不大时谁给做衣穿。

    长大了谁给他来做媒娘。

    (白,回头)——我的孩娃呀。

    高僧唱:

    今天已是中阴路上第三天。

    草儿你切切在路上听分明。

    有花有草的天堂道。

    七日后你就进了天堂门。

    一路上渴了你有甜石榴。

    饿了你有油面筋。

    三天来你过的是大年的好日子。

    若回头你就再也进不了天堂门。

    切记切记切切记。

    命就捏在你自个的手儿心。

    草儿唱:

    原来在中阴路上的每一日。

    都是大年初一般的好日子。

    云白天蓝金光照。

    可我姑女双腿残断路迢迢。

    缝衣时谁给她递针线。

    吃饭时谁给她拿筷子。

    叫一声我的闺女呀。

    你在娘的灵前哭嗷嗷。

    (回头,白)——我亲生的闺女呀。

    高僧急唱:

    草儿草儿你听分明。

    七成(儿)你已丢三成。

    四日一过就是一大半。

    回头无岸无光明。

    活着时你走路没有腿。

    在中阴你走路如了风。

    活着时你眼前一片黑。

    在中阴你眼前一片明。

    活着时响雷你听不见。

    在中阴你能听落针。

    活着时你张口说不了话。

    在中阴你张嘴有歌笑吟吟。

    切记切记切切记。

    再回头你苦海无边、后悔莫及。

    似草没有根。

    似树没有身。

    似禾没有水。

    似河却无滩无流无湿润。

    回头一望苦无边。

    径直前行福海深。

    三思而行你快夺定。

    切莫莫错失良机在中阴。

    草儿唱:

    一边徘徊一边行。

    一边阴雨一边晴。

    一边花草香满地。

    一边辛劳泪纷纷。

    到天堂我福如东海长流水。

    回人间我苦海无边泪湿襟。

    徘徊徘徊再徘徊。

    走走退退我没有安宁的心。

    男人脏了衣裳谁来洗。

    孩娃饿了谁给他做汤粉。

    猪入圈了谁来关圈门。

    谁会给鸡撒一把粮。

    谁会给鸭倒一口汤。

    谁会为牛割上一把草。

    谁会为马送一把粮。

    谁会为猫倒上一口水。

    谁会为狗理那毛儿脏。

    秋天来了谁在院落扫扫地。

    夏忙来了谁在家里看看门。

    家呀家呀家呀家。

    我怎忍心独自享福抛家门。

    (回头,白)——我的家呀家。

    高僧唱:

    中阴道上走七日。

    第五日来时雨纷纷。

    坐失良机你不该。

    再回头你就没了机、失了遇。

    天堂在你面前把门闭。

    草儿唱:

    花儿没有原来香。

    草儿没有原来绿。

    回头徘徊我失良机。

    前思后想我还是不能回头望。

    高僧唱:

    过去五日就是第六日。

    昨儿你没回头今天就风停雨止亮堂堂。

    草还那么绿。

    花还那么香。

    菩萨诸神已到门口欢迎你。

    天堂之门已朝你发了光。

    草儿唱:

    六日已过去。

    落日有红光。

    犹犹豫豫往前去。

    回不回头我费思量。

    高僧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奔的忙。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苦海无边日月伤。

    草儿唱:

    七日已降临。

    紫云映霞光。

    天堂门大开。

    草儿我心暗想。

    进一步福如东海长流水。

    退一步日月灰暗无光亮。

    已看见菩萨微笑门前站。

    天堂大门亮堂堂。

    黄金铺路宽又宽。

    白银砌墙亮又亮。

    已看见诸神在菩萨身边分开站。

    长袖宽带面慈祥。

    童男喜迎笑酒窝。

    玉女含笑发辫长。

    进是天堂路。

    退是地狱门。

    进是天堂门。

    退是地狱坑。

    进是天堂日月无尽福。

    退是地狱暗无天日岁月长。

    可是哟……可是哟……

    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双眼失明进厨房。

    春种秋收独自忙。

    收麦一个人。

    割豆泪汪汪。

    谁能帮他磨磨镰。

    谁能帮他洗衣裳。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聋哑的儿娃独自走在大街上。

    想问路张口没声音。

    别人说话他两眼迷茫茫。

    怎忍心,怎忍心。

    怎忍心看我女娃双腿瘫在草床上。

    一步一挪忙慌慌。

    关鸡圈走不到鸡圈旁。

    喂猪去端不起半盆汤。

    喂牛不能去铡草。

    牵马解不开马绳缰。

    狗饿了守在门框旁。

    猫找不到家它也泪汪汪。

    我的家、我的房。

    我的家又破又烂是草房。

    草屋也是我的家。

    鸡窝猪窝也是我的房。

    咋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咋敢忘。

    瞎瘸聋哑也是我的家人呀。

    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

    天堂有福我不享。

    金银铺路我不见光。

    困日难月我甘愿去受活。

    苦海无边我的岁月长。

    (猛回头,大唤)

    ——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马、猪、狗和鸡羊。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

    柳县长有些莫名的愤愤呢。

    《七回头》是唱完了,真草儿唱得嗓子都哑了,她边哭边唱,泪把两条手巾都给擦湿了呢。可她唱演的戏草儿,又瞎又瘸,又聋又哑一老辈,好不易死了可以入了天堂了,可却舍不得了人世的日子哩,竟到了铺金砌银的天堂门口又扭头回了人世里,续着她那苦辛苦劳的日子过。这如何能不叫大都是残人、废人的受活庄人和耙耧人泪涟涟地感动呢。唱完了,那戏台下就一片哭声了,瞎的盲的,残的缺的,都哭得唏唏嘘嘘了。哭了之后,待草儿站在台前谢幕时,掌声就鼓得山山海海,噼里啪啦,像秋天里的杨树叶子无头无尾地哗哗着响。

    那掌声鼓得长远过了给县长讲话的掌声哩,长得过了一根锨把了,过了一条绳子了,草儿从台上走下来,换了戏装,穿了她日常的衣裳时,竟还有人鼓着掌儿围着她。这就叫柳县长有些不消受了呢。给柳县长鼓掌时,确确真真是没有鼓下这又长又重的时间哩。可柳县长不是那鸡肠鸭肚的人。柳县长站到台上唤:“老乡们,乡亲们,你们受活遭了天灾了,现在大伙儿排好队,每人五十一块钱,都来这儿领钱吧。”

    五十一块钱就等于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是由县长亲自发给受活庄的人们的,一张五十的,又一张一块的就在那戏台上,县长坐在一张桌子前,每一家户的主人挨着排队从他面前走过去。家里两口人的就发一张百元的大票和两张一元的小票儿,家里五口人,就是两张百元的,一张半百的,五张一块的。总之哩,不多也不少,每个人就是五十一块钱。场子上乱乱哄哄,闹闹嚷嚷,外庄人有亲戚的相跟亲戚去庄里吃那受活庆的大锅熬菜了。缺了亲戚的,都在买着吃食啥儿的,准备着到罢了午饭续看受活人的绝术表演了。绝术表演是和耙耧调《七回头》有不一样的结局呢。它不让人掉眼泪,却叫你笑得不可止,叫你惊异得口都拢不到了牙齿上。比如说,庄后有一个人他伤了一只眼睛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认着这世界,可你把五根针的针眼对照着,他能一次穿纫五根针。当然呢,穿不过去人就要笑了呢,穿过去那满场的媳妇闺女都要惊着了。比如说,还有总是影子样跟在县长身后的断腿猴,又叫猴跳儿,还叫单腿儿,他敢和庄里跑得最快的双腿小伙赛跑哩,只要有一根好拐杖,他能赢掉别人呢。还有一个瘫媳妇,她绣花能在一张布上绣出两面都是一模样的猫、狗和麻雀,雅称双面绣,而且她还能把刺绣绣在树叶上,比如大一些的桐叶、杨叶啥儿呢。

    受活人的绝术在耙耧是闻了名儿的。

    柳县长给受活人发着钱,见是圆全人也就发了过去了,见是残人了,他就准定问一句:“你会啥儿绝术哩?”

    那人就对县长笑一笑,不说自己会啥绝术儿,他却说:

    “柳县长,后晌让草儿再唱一出哭戏吧。”

    县长的脸上就凝了不悦了。

    有一个中年瞎子过来了,他摸着县长给他发的钱,又把那钱举在半空上,黑茫茫的对着日头照。

    县长说:“你心安了吧,我县长会给你假钱吗?”

    瞎子就笑了,收起钱,乞乞求求说:

    “那草儿唱得鲜好哩,能让她再唱一个后晌吗?”

    县长说:“钱重要还是听戏重要啊?”

    瞎子说:“能让人家唱,我不领这钱也行哩。”好像县长发给他的不是能帮他过了春荒的钱,仅是几张新哗哗的纸。

    到庄子当央那能刺绣的瘫子媳妇来领她家的灾钱了。她坐在一块有轮子的滑板上,每挪一步儿,那滑板的轮子都要叽叽咕咕响。县长说:“你那滑车轮子该上油了呢。”她说:“我泪都哭干了,唱得鲜好哩。”县长说:“后晌你就表演你在桐树叶上绣猫的绝术吧。”她说:“听完了人家的唱,谁还看那刺绣呀。”领了她家五口人二百五十五块的灾钱她就走掉了。接钱时,她啥儿也没说,没说谢谢政府那样的话,也没有朝县长点个感激头,竟一直敬仰仰地瞅着在一边整着戏装的草儿走掉了。

    县长是真的有些愤愤了。

    县长把草儿戏叫到面前说:“戏唱得不错哩,你给我争了光。”然后就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过去,说:“回去吧,天黑前你还能赶到耙耧山外呢。”

    草儿就有些怔下了:

    “柳县长,我唱得不卖力气吗?”

    县长说:“你走吧。”

    草儿就把县长手里的钱推回去:

    “要没唱好我后晌再给受活人唱出《蛾儿冤》。”

    县长平平淡淡地说:

    “你走还是不走呀?你要不走我柳县长走,你留在这儿救灾蹲点儿,来年受活人要没粮食吃了我找你。”

    草儿看看县长身边的石秘书,见秘书轻轻给她点了一下头,也就收拾了她的戏装,领着专门侍奉她的弦匠走掉了。离开受活,地步儿回了县城了。这时候,日正平南着,山脉上一片热黄的光。戏场子的半空里,日光中飞满了星星般的埃尘儿。草儿不在了,人心都专到县长这儿了,柳县长便又开始给受活人发钱了。每上来一个家户主儿,一边的断腿猴就在一个小本上写下一个人名字,说三口,秘书就给县长递上一百五十三块钱。县长就说:

    “钱不多,是县上的一点心意儿,加上粮食你家今冬明春就能熬过灾荒了。”

    接了钱,人家感激地朝县长望一眼,或说上几句恩德话,县长的脸上就泛了活顺色,血浆汪汪了。也还有那年岁大的受活人,六十、七十了,接过钱会向县长鞠个躬,那县长脸上的血色就浓到化将不开了,艳艳如了秋时的柿叶了。可终归受活是只有四十几户人,草儿没走之前就发了一大半,这艳艳如秋的柿红在县长脸上没持久,便一家一户发完了。这当儿,也就有人草草地吃了午饭又回到戏场这儿了。原先摆在场子里的高凳、矮凳儿,本是依着原样摆着的,那些用来做了凳椅的砖头和石头,也还都依着原来的秩序摆在场地上,规规矩矩呢,可是哦,那些早来的人就偷偷把位置挪移了。矮处地的上了高处地,偏处地的跑到了正处地。还有那些没有亲戚,就在场子边上买了吃食的,这当儿也都又回到场子了。坐到场子的正当央了。

    等着看后晌受活庆的绝术表演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哟,哪里知道柳县长还没有吃那晌午饭。柳县长给受活庄人家家户户发了钱,受活人当然给柳县长炒了好几个肉菜儿,有炖鸡块、炒鸡蛋、炒韭菜,还有不知从哪弄的野鸡肉和鲜兔肉,七七八八一桌子,摆在庙客房的一间屋子里。那菜本来是还有唱《七回头》的草儿和她的乐匠的,可是这时候,一桌饭菜就只有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屋外日头把新生的树叶、树芽都晒得卷了呢,可庙屋里还堆着许许多多的荫和凉。县长洗了脸,解了手,秘书说:“柳县长,吃饭吧。”

    柳县长却坐在桌前不动弹。

    秘书说:“再让给你烧些可口的菜?”

    县长说:“就这吧。”

    县长话是说过了,却依然不动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背朝后仰着,头朝后钩着,双手又在脑后交叉起来拦着头,似乎生怕他的头会后钩过了掉落去。他的头和手在打架一样顶着反向用着力,眼却盯着迎面贴了报纸的白庙墙。

    秘书说:“草儿走了就走了,你别想那么多。”

    县长言默着。

    秘书说:“后晌就是绝术了,吃过饭你还得讲话呢。”

    县长盯着面前嗡嗡飞的两只金苍蝇,看着那苍蝇落在这个菜上吃一口,落在那个菜上吃一口。

    秘书赶着苍蝇说:

    “柳县长,要么吃罢饭咱们去魂魄山上看看列宁纪念堂?一到那儿你就没有啥儿不悦了。”

    县长把目光落在了秘书脸上问:

    “你说我一人发给他们五十一块少了吗?”

    “不少哩,”秘书说,“五十多块能买一百多斤粮食呢。”

    “我以为他们每家都会给我磕个恩德响头哩。可却啥也没有呀。”

    秘书便有些灵悟了,朝着外面走去了。

    县长说:“你去哪?”

    秘书说:“我去让厨师再烧一个汤。”

    就走了。

    又回了。

    秘书回来手里端了一大碗的汤,灿韭黄和绿香菜浮在汤面上,还有蹿鼻儿的胡椒味。那是很开人胃口的酸辣汤。随后呢,紧步儿相跟着竟来了十几个的受活人,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老年,有男有女哩,他们一进来便哗啦啦一片地跪在了县长面前了,跪在那一桌菜的前边了,跪在庙屋外的院里了。人是有猴跳儿和瘸子木匠领进来的,猴跳儿和木匠自然跪在最前面,旗手样带了头儿说:

    “柳县长,今儿前晌你给我们受活人发了灾钱了,在戏场子上我们没法给你磕头谢恩哩,眼下我们全庄就在这儿谢你了。”

    那一群人就齐刷刷地朝县长一连彻地磕了三个恩德头。

    柳县长就有些急慌了,筷子在手中也慌得掉落了。一满脸飘着的红润,如了晨时的霞色,闪光发亮着,却又急急切切说:“这是干啥儿?这是干啥儿?”说道着,忙迭迭去把木匠们扶起来,再把许多别个的庄人扶起来,又狠狠说了许多责怪的话。尾儿时,还拉他们坐下和他一道吃菜啥儿的。庄人们呢,自然也是不肯和县长一道吃喝的,他就把人们送出了庙客院,回来一脸光亮地斥责了秘书许多话,令他以后绝也不能再去做这领人来下跪磕头的老辈子的事。末尾儿,二人就开始吃那炖鸡了、鲜兔了,和野鸡的翅膀及着蘑菇、青菜啥儿的。

    柳县长狼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干干等着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了庄口场子里。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黑压压立站满了庄人了。准备着绝术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台下待着了。

    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

    绝术表演是演了许多事情呢。瘸子和常人赛跑是老古了的节目了。断腿猴和一个叫牛子的小伙子,他们并排在场子边通往梁上的一个处地上,有人唤了一声:“跑!”也便箭离弦儿了。不消说,小伙子是跑得飞了的快,可今年刚挂二十三岁的断腿猴,他借了一根紫檀木的红拐杖,那拐杖不仅是光滑,结实里还藏含了十足的弹性儿。只消拐脚根儿一落地,它就微微地弓卷着;断腿猴把身子往拐上一靠一用力,那长长的拐杖就弓得似要折了断了呢。以为要断了,断腿猴要摔跌在脚地了,谁知那拐杖借着断腿猴的一跃却又绷直了,把他送到半空了。他就跃着身子跳高跳远那样朝前奔去了。谁能想到哟,大半里的路,断腿猴先是落在那小伙的身后里,到末了,到末了在一山野都是围者的加油声威里,断腿猴竟就跑到那小伙子的前面了。

    柳县长当众奖了断腿猴一张百元大票儿,还答应把救灾的小麦多发给他家二百斤。还有,那去年捻根线头,能一下子穿纫五根针的单眼儿,今年竟能一下穿纫八到十个针眼了。那瘫子媳妇不仅能在粗纸烂布上绣出猪、狗和猫儿,还能在树叶上绣出那两面一模一样的猫狗儿。庄子后的马聋子,因为他的聋,他敢让鞭炮挂在他的耳朵上放,只在脸面上相隔一张薄薄的板,防设那鞭炮不炸在他的脸上就行了。还有菊梅家的老大桐花儿,满村人都知晓她原本是个全盲人。十七年了她不知晓树叶是绿的,云彩是白的,铁锨、锄上的锈是红颜色。不知晓辰时的霞光是金黄,不明了落日时的霞光是呈血红色。四妹蛾儿说:“红的就是和血一样的颜色呀。”她说:“那血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血就是过年贴的对子那个颜色呀。”她说:“那对子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对子色就是九月间柿树叶的颜色呀。”她说:“那柿树叶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你这个瞎子呀,柿树叶就是和柿树叶一个颜色嘛。”

    蛾儿就走了,不和她再有罗唆了。

    桐花就眼前一片茫茫黑黑的立在黑色里,日头却是黑光烈烈地照在她的周围呢。她从出生那天起,眼前一老辈都是茫黑哩。白日是黑色,夜里也是黑色呢。日头是黑色,月亮也是黑色哩。啥儿和啥儿,十七年间都是黑得一成儿不变哩。这十七年间里,她从五岁开始,就拿一根枣木拐杖儿,东敲敲,西碰碰;从家里,到家外,自门口,到庄头,就那么敲敲碰碰的。她碰碰敲敲已经过了十几年。那枣木拐杖就是她的一双眼睛呢。在往年,在往年的受活庆的出演里,她都是拿着拐杖和娘一道躲在场子一边的处地儿,一心地听那耙耧调、祥符调,还有曲剧、坠子啥儿哩,到了绝术出演她就不看了。让娘去看了。她看也看不见,眼前一茫茫的黑。可是今年哩,菊梅说忙得不能出门儿,她对娘说人家说了呢,谁去出演县长都要发给谁一张百元大票子,娘却长默一会儿,像想了几个年月样,到末了,还是说不能出门儿,桐花就待槐花、榆花、蛾儿们出门后,独自到门口立站一会儿,听了听庄子街上的脚步声和庄头场子上的吵闹声,敲敲碰碰着,独自到了场子旁,立站在人群边,有头有尾地听那绝术出演了,就听见了黑烈烈的人们的大喊声,听见了黑红红的人们的大笑声,听见了人们拍巴掌时那云白黑黑的掌声在半空里飞来舞去着,还看见县长在为断腿猴儿鼓掌时,喊着:“加油!加油!你赢了我奖给你一百块!”听见县长的喊话在她眼前、耳边像黑翅膀一样飞来又飞去;看见县长奖给猴跳儿一张大票时,猴跳儿朝县长磕头感谢,把头磕得黑亮亮的响;县长一激动,就又给他奖了一张五十块的钱。听见瘫子媳妇在一张桐树叶上绣了一只黑彩花花的双面雀,去领县长给的奖钱时,县长看着那桐叶说:“你在杨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杨树叶太小哩,只能绣一只蚂蚱、蝴蝶儿。”县长说:“你在槐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槐叶更小哩,只能绣些娃娃脸。”县长就握着她的手,把不知多少的奖钱塞到她的手里了,说:“巧手呀,巧手呀——我走前一定给你题一幅字,写上‘天下第一巧’。”还有,还有绝术表演时,好像满山野都是了人,挤拥声、吵闹声,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满天下都在下那黑淋淋的瓢泼雨。待县长给人数着奖钱时,那黑淋淋的雨声就停了,人群一冷猛地哑然了,谧静得脚地上掉根针,就能把树叶震落下来哩。可是哟,待县长发了奖钱后,领钱的人向县长磕头鞠躬时,那又黑又烈的掌声就如了黑淋淋的雨水了,把山脉、村庄、树木、房屋都淹得不见了,如了蚊子飞进了黑夜里面了。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见了庄落的受活庆,茫白亮亮地听见了庄里人的绝术表演了。断腿赛跑,聋子放炮,独眼纫针,瘫媳妇刺绣,两个都只有一只手的人比着断臂掰手腕,还有庄后木匠家的侄娃儿,虫儿一样小,只有十几岁,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如了麻秆呢,脚也小儒得如着一只鸟头儿,可他竟能把他那鸟头样的脚一缩一缩伸进一个瓶口里,能把那瓶子当成鞋子穿,能穿着瓶子在脚地走路呢。

    县长是在受活庄的绝术表演里开了眼界了,全盲的桐花清清白白听见县长一连迭儿鼓掌呢,一晌儿鼓下来,他双手就鼓得黑红了;听见他发奖、讲话、说笑,把他的嗓子都变成黑哑了,使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木匠的黑锯条样黑光亮亮,又搓搓绊绊了。到了末儿里,日头要落了,天也由炎热转凉了,许多外庄人说说笑笑准备结着伴儿回庄了,县长就立在台上黑茫茫着嗓子唤:

    “谁还有绝术表演哩?再不演就没了机会了。明儿我和秘书就走了,你们再演也没有奖钱啦!”

    就是这时候,桐花从台子一边爬到台上了,用她的枣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台子中央呢。到了那只有绝术表演的人才能站的那一块处地儿。她直直地立在那,惊得她的妹们都齐声叫着“桐花!桐花”就都到了台前了,到了人们的前面了。日头是黑红暖暖,从西山梁的那边照来的。风是黑爽凉凉地从台子后边吹来的。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衫子,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地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儿不染,虽没有老二槐花那样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所以哟,所以那台下的人群就从一片嘈杂中立马安静下来了。她的妹妹们,槐花、榆花、蛾儿也都不再唤她了,也都让冷猛到来的沉静淹着了,都在等着县长问她啥儿呢,她答县长啥儿呢。

    那时节,可真是一世界都陷在了静安里。县长望着她就像望见炎炎的日光不见了,月亮出来了,一世界的日色转眼间变得水月溶溶了。

    她在黑静里立站着,听见县长是站在台子当央靠南一点儿,是在她的左手边,听见县长的秘书是站在县长的身后哩,听见了挣多了奖钱的断腿猴跳儿,是立站在她的右边的。台上和台下,那一捆儿一束的黑目光,像一片黑草样都在朝她倒靠着。她听见那目光都有些惊异色,如晚秋时的树叶样,黑瓦瓦地朝她身上落下来。听见她的几个妹们看她的目光,从台下飞上来,像窗子缝的风样吹在她脸上。

    县长说:“你叫啥?”

    她说:“叫桐花。”

    县长问:“多大啦?”

    她说:“十七啦。”

    县长说:“你是谁家姑女哩?”

    她说:“我娘叫菊梅,我婆叫茅枝。”

    县长的脸一下就白了,可一个瞬眼间,县长就又回到了他常时的模样了。

    他问她:“你有啥绝术?”

    她说:“我啥都看不见,可我啥都能听得见。”

    县长说:“你能听见啥?”

    她说:“我能听见鸡毛儿从半空落下来,就像树叶扑嗒一下从树上掉下来。”

    县长就让人从场子边上找来了一枝麻雀毛,灰黑色,毛根那儿是雪雪的白。他把麻雀的毛紧紧地握藏在手里边,把拳头举到她眼前,摇摇晃晃说:“我手里有根芦花公鸡毛,你说这是啥颜色?”

    她说:“黑色哩。”

    县长又取出一根白杆钢笔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是啥?”

    “啥也没有哩。”

    “这是一杆笔,它是啥颜色?”

    “黑颜色。”

    县长就把那雀毛从他手缝展露出来了,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举在她的脑后边,说你听着,看这鸡毛会落到哪儿哩。桐花把她的眼睛睁大了,黑眼上雾丝丝的模糊也都没有了,眼就亮得如了假的一样了,动人诱人得没法儿细说了。场子上这时厚了一片奇静哩,原本要走的外庄人,也都又折回身子了。坐在凳上的人,也都站到了凳上了。坐到砖上的人,也都立站到了砖上了。从树上下来的孩娃们,又爬到树上去看了。那些瘫子、瘸子和瞎子们,他们看不见,就在台上或台下一动不动儿,等着边上的人给他们说着结局了。一世界就都沉静下来了,落日的声音隔着山脉也都有了响动了。所有的眼睛呢,也都盯在了台上县长那拿了雀毛的手上了。

    县长手里的雀毛就从他松开的手里落下来,打了几个旋,飘到桐花的右脚边儿了。

    县长问:“落到哪儿了?”

    桐花没有答,她弯下腰,抬着头,一摸就摸到她脚边的羽雀毛儿了。

    台上台下便一片黑嘘嘘的惊异了。榆花的脸上是一片红亮了,四蛾儿的脸上也是一片红亮了,可那槐花的脸,惊异着,挂了热红的羡色儿,那羡色儿不仅是红亮,且红亮里还闪着黄金白银的光。县长呢,他在那一片的唏嘘中,盯着桐花的眼,从她手里要过羽雀毛,又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她那双黑大的眼珠依是漂漂亮亮地木然着,就把它递给秘书了,暗谕他把那羽毛从半空丢到台子下。

    秘书就把那羽毛丢到台下了,像把一口气轻轻吹到了台下样。

    县长问:“丢到哪儿了?”

    桐花说:“丢到我前边的一个坑里了。”

    让人把那羽毛捡上来,县长把羽毛举在半空没有丢,他问她:“这回丢到哪儿了?”

    桐花想了好半天,便一脸失神地摇摇头:“这回我啥也没听见。”县长就过来站在她面前好久一阵子,给她手里塞了三张百元大票子说:“你听了我三次丢这雀毛儿,给你三百块的奖钱吧。”看桐花接了钱,一脸喜色地在摸着那新哗哗的百元票,像摸着啥儿时,县长立在她对面,盯着她的脸儿问:“你还能听见啥?”桐花她就把那钱收叠起来装在口袋里,问:“还给奖钱吗?”

    他说:“不是听的,是别的绝术我还给你钱。”

    她就笑着说:“我用拐杖敲敲树,能辨出哪是桐树、哪是柳树、哪是槐树或者榆树和椿树。”他就领着她到场子边上敲了榆树、楝树和两棵老槐树,她也就果真都听辨出了哪是榆树、哪是槐树、楝树了,他就又给了她一张一百元的钱。让人搬来一块石头一块砖,还有一段青石板,让她接着用那拐杖敲,也竟都敲出了一个分别了,就又给了她一张百元的奖钱了。到了这时候,台上台下就一片乱乱嗡嗡了,看见桐花转眼间挣了五张簇新百元票,就都到处是感叹了、说论了。二妹子槐花,也就第一个忙不迭儿爬到台上去拉桐花的双手,去扯她的胳膊了,声声口口说:“姐,姐,明儿天我牵着你到镇上去赶集,想要啥我都给你买。”

    日头是终将落过西山了,一抹红色在受活也淡得似了烟尘了。那些想表演啥儿的,也不能表演了。外庄人也都从惊异感叹中抽着身子回家了。庄子当央间为受活庆做大锅饭的人也来唤着让人们回去吃白菜熬肉了,喝大米煮汤了。就是这当儿,县长心里那个最初不明不白的一丝芽草儿,在一冷猛的瞬眼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轰轰隆隆长成了一棵参了天的摇钱大树了。

    他决定要在受活组建一个绝术团,到世界上的四野八面去出演,那出演的门票钱,也就正好是集凑购买列宁遗体的一笔巨大款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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