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爱三部曲:夜船卷-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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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背叛

    “还是不行……”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阴湿的地面上。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逼了回去。

    他就只好那样地躺在森林中,看着头顶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蔚蓝的天空——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吧?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个丫头,出手还真是毫不留情哪——几乎是出尽了全力在和自己拼命!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奉令来追杀她的吗?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交情了,对自己还是那样的冷淡和戒备——难道,真的是因为组织无情的训练,已经让那个丫头连血都变冷了吗?

    八年前的她,绝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大家,都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呢?

    眼前有细微的金色的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由于激战中重伤的头部和颈部引起的。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衣领往下淌。是颈动脉被划伤了……幸亏闪避的及时,要不然会连整个血管都会被一剑削断!

    舞风双剑……好厉害的舞风双剑!

    他记起了在自己全力才堪堪闪过那回旋而至的六剑时,朱雀的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胸口,肋骨发出喀喇一声断裂的脆响——然后,自己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如枯叶般地被远远地震了开去,颈中的血洒了一路。一刹间,他几乎失去知觉。

    “玄武……”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刚下了重手的朱雀一刹间有些许的犹豫——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的眼光也变的有些温和,但是,只是一刹那,她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开始了向林外的逃亡,将这个昔日的同伴遗留在这个密林里——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在天黑前冲出去的话,她必然会如同落叶一般地在这雨林里腐烂。

    于是,她选择了立即逃亡。虽然她知道,地上那个人颈部的伤如果不及时包扎的话、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她却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

    那个被击倒的人静静地仰天躺在树林里,看着头顶斑驳变幻的光。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渗出来,从颈部顺着领口和发丝渐渐地洇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以这样的伤势,回去大约也已经可以和老大交代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不曾出尽全力拦截朱雀的事情、会不会被沧蓝一眼看穿……但是,即使是看穿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吧?何况,兄弟们都看得出,老大绝对不是真的想对朱雀格杀勿论。

    身体还是不能动——然而,血也还是没有停。他躺在那里,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土地一分一分被血濡染,想抬起手捂住伤口,却连动一动手指头都作不到。

    也许,在肢体恢复知觉的时候,体内的血也该流光了吧?

    他忽地冷笑起来:无所谓,其实真的是无所谓——在八年前,自己的命就是该完结了。和老大一起,他们四个人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是捡回来的了……在那个新时代开辟的第一年,他们就是该死的人了。

    他们是注定无法看到自己为之战斗、流血的新的时代的。

    义军有多少战士倒在了自己亲手开辟的时代里呢?

    为了反抗外族几百年来的暴政,为了将鞑掳从中原驱逐出去,他们曾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投入战争;为了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

    那是多么纯真的年纪——曾一心以为,只要赶走了蒙古人,在亲手开创的新时代里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得以实现;均田免赋、万民平等的一天就会到来,不会再有流血,也不会再有战争……那么,他们就是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是毫无怨言!

    于是,才十几岁的他们和许许多多义军兄弟一起浴血战斗,从一个州转战到另一个州。

    当时还是二十不到的沧蓝,曾经满怀希望地问过江南义军的最高首领方国珍:“将军,不出十年就可以把蒙古人赶走了吧?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不让穷人吃苦呢?”

    方将军笑着,回答这位少年战士:“是啊,如今我们义军和朱元璋的部队联合后,恐怕不用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就可以把鞑子赶出中原了!所以,大家都要努力战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沧蓝低下头握紧了剑,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光辉。

    ——那样子的光辉,此后就再也没有在老大脸上出现过!

    将军的话没有错,果然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起义联军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神州,鞑子步步溃败,已然没有还手之力。然而……当腥风血雨呼啸而过,当战云终于散去,当蒙古铁骑终于被逐出关外后,等待沥血归来的战士们的又是什么呢?!

    ——居然是猝及不防的背叛、无情的杀戮、残酷的镇压!

    为了独占胜利的成果,登上权力的顶峰,“友军”的首领朱元璋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内战,将矛头指向昔日盟友,屠刀开始落到另外一些义军领袖如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人的头上!

    看着部队被昔日并肩战斗的“友军”所包围,看着一个又一个在和蒙古人血战后幸存的同伴倒在同胞的刀下,曾经纯洁无暇的理想和梦被残酷地践踏成了碎片。

    后来的几年,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南义军全军覆没,方将军被俘后下落不明,队伍完全解散了,他们几个人转而投入了张士诚的部队,继续战斗。他们心里满怀着仇恨——然而这种仇恨已然不再是对着异族,刀尖指向的是昔日的盟友、自己的同胞!

    终于在那一天,在看到收留、照顾他们的那一户人家被官府满门抄斩时,仇恨终于彻底地淹没了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少年战士!

    公元一三六八年,朱元璋即位,改国号为“明”,是为明太祖。

    然而——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朝代,难道就是他们不顾生死地奋战所换取来的吗?那一座巍峨的帝都下,奠基的累累白骨里,不仅有着异族鞑子,更多的却是含恨死去的同胞!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时代的开创,在他们这些义军的幸存者看来,却只是一个充满了背叛、龌龊、阴暗的黑夜开始!只是另一个和元朝一样的噩梦的开始——

    所以,他们这些战士将继续在黑夜中而奔驰、战斗,不择一切手段地和那个政权为敌。

    组织起义军里残留的战友,以沧蓝为老大,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暗杀组织“惊蛰”成立了——以朝廷里的高官为目标,不停地暗杀那些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元老功臣——也就是以前所谓“友军”的领袖、那些手上沾满义军战士鲜血的家伙!

    虽然朝廷几次发动了追剿,但是在老大的带领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击退了进攻,并且趁着天下局势没有完全安定,以括苍山的密林为基地,成功地在短短几年内扩大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惊蛰组织,已经是黑道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了。

    ——这种在黑暗里奔驰的岁月有多久了呢?明朝开国也不过7年吧?但是,黑暗的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十年……那仿佛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作为惊蛰的四大杀手,自己手上的血垢也已经很厚了吧?

    很幸庆地,他还活着——然而,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阳光渐渐改变了角度,穿过树林直接照到了他的脸上——

    已经是快接近中午了……朱雀那丫头,已经是在几百里以外了吧?即使是老大,也无法再追上逃亡的她了……出了这个密林,就有大道直通最近的泉州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惊蛰的要员离开组织,而且离开的又是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难怪连一向冷漠沉静的老大都为之震惊了——回忆起那一瞬间沧蓝的表情,他总觉得以往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

    让朱雀走脱,是不是真的是正确的呢?

    然,她是完全和他们这些经历过战争的义军战士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个惊蛰里唯一的女性,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黑夜的,她本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奔走在黑夜里的。

    八年前的她,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也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如果离开是达成她今后幸福的途径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挡她的路呢?对于这个丫头,组织里几乎每一个元老,都是欠着她无法偿还的债务吧?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己先来还清这笔债……

    二、往昔

    血的腥味让他有些想呕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让人想呕而已。

    呼吸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太阳的光晕在他眼中慢慢地开始模糊、变大……他忽然有些惊恐地发觉:血,恐怕已经是流得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实,就算是恢复了知觉,以他现在的体力,也绝对无法返回密林最深处的总坛了。

    一片落叶轻轻地掉在他冰冷下去的脸上——很快,他就要象这片枯叶一样地默默在这个密林里腐烂了吧?燃烧的战火,猎猎的风云……到了最后,还是只留下白骨和黄土而已。

    嘿嘿,没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放那个丫头走脱!

    眼前渐渐黑了下来,而耳边却响起了遥远的厮杀、呼号声,一一清晰如当日——那对于他们来说,地狱之门徐徐打开的的那一天。

    看见了大批的敌军包围了困顿不堪的己方,看见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倒下去——眼里含着泪,嘴里咬出了血,在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后,队长搀扶着他艰难地前行,身边的几个兄弟都也已经是血流满身。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隐约地响起来了——几个伤兵都是惨白着脸,看着对方——

    死。所有的人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到了这个字。青龙甚至已经把长枪倒转,抵住了下颔。

    唯一例外的是队长。虽然到了穷途末路,沧蓝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战火:“你们扶着他快点走,这里我来对付!”他放开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长剑,漆黑的发丝拂过他燃烧的双眸。

    “队、队长……”他无意识地低低唤着,“不要管……我们了……逃、快逃啊……”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如果队长不走的话,最后只怕会是所有人一起送命在这里吧?

    “说什么胡话!快走!”沧蓝没有回头,拔剑挡在路中央,对身后的几个战士严厉地叱道,“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家伙,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他让同伴们相互搀扶着撤离,孤身一人回过身来,凝视着追兵前来的方向——长剑握在他还流着血的手里,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脊,一滴滴从剑尖滴落到大路的土壤里。

    沧蓝是他们的队长,也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队长、队长……”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地上那个濒死的人的喉咙里传出,几只在伤口附近舐血的小兽惊惶地跳了开去,恋恋不舍地在一边试探地看着这个居然还能发声的庞然大物。

    队长……这个称呼如今居然已显得那么遥远——正如每个人都舍弃了原来的本名一样,自从“惊蛰”创立以来,这个叫法已经被沧蓝严厉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称谓:老大。

    惊蛰组织的老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人物。朝廷的钦命要犯——沧蓝。

    当看见组织里的同伴因为小小的失误,却遭到极端严厉的处罚;当沧蓝下达要将所有暗杀对象身边的家人杀尽,无论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命令——他几乎都怀疑眼前这个无情的老大,和当年那样用最后一滴热血维护同伴的那个队长,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才只不过过去八年的时间吧?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触犯了组织的规矩,老大一定也会无情地亲手处决。除了朱雀,在沧蓝看来,任何人在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离组织的一个!她居然是第一个违抗老大的命令、并以实际行动和老大对立的组织成员……那个才二十不到、几乎还是个丫头的家伙!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丫头!

    他想象着老大此刻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老大还能有痛苦的感觉,那么朱雀的叛离将会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剑了吧?真是讽刺啊……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丫头如今是如愿以偿地逃脱了——能摆脱青龙、白虎和自己的联袂追杀、逃出这片死亡森林,这几乎是连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许前面的那两个人,也一样没有真正出全力截击她;或者是故意地受点伤,此时、正和自己一样躺在密林的某一处看天空吧?

    意识渐渐模糊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可惜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冰冷僵硬的感觉……仿佛是巨大的裹尸布死死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又一片落叶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张的嘴里,他努力好几次想把它吐出去,然而面部肌肉也已然开始无力,尝试了几次,落叶反而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向着口腔里滑落。

    “哈,这样的死相可是相当难看的哪……玄武。”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还微微带着调侃的笑意。

    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错愕和震惊,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黯淡的双眸中传递了出来,他的眼睛霍然睁开——这、这个声音!居然、居然是……他用尽全力想扭过头,然而脖子早已僵直,无法转动分毫。

    “如果让你这样子死掉,连我这个同僚都会觉得很没面子啊。”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同时,有人正在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有熟悉的、淡淡的夕颜花的味道。

    是她?是她!怎么会是她?!

    震惊、焦急、狂喜……无数种感情一瞬掠过心头,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垂死的人居然怒吼出声——

    “他妈的,你回来干什么!!!”

    那个人吓了一跳,却依旧调侃:“喂喂……生气对伤口可不好啊。”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敷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止血,然后撕裂衣襟为他包扎。咬断最后长出来的一截布条后,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复返!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他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就是劈头盖脸的斥问,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身边绯色衣服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坛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预。

    ——如果沧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用力忍着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看着树下盛开的一丛纤细美丽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颔的巨大的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绯红色的花瓣就象天边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吗?只是为了他不确定的危机,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地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

    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啊……他在心里喃喃叹息。

    忽然之间,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咽下了那口血,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对她开口:“就算是傍晚了也来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

    花树下的那个人终于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沧蓝,是任何人可以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坛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她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同僚,转身向着密林最深处。

    “说……说什么胡话!你想找死么?”他厉声叱着,将她推开,“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同样的话,当年老大对他也说过吧?……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老大还是他,他们都是拼死地在保护什么吧?

    他刚想笑,那热辣辣的东西忽然从喉头冲了出来!

    ——血!脏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识忽然一刹间都变成了空白。最后留在他眼帘里的,只是那木槿树下那一丛刚刚绽开的夕颜。象血一样的夕颜。

    在渐渐开始拉远的意识中,居然开始回荡起一首童谣——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满天飞~

    缥缈得宛如远处高楼上的歌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轻轻地和着那梦里的童谣。

    “唱吧……请、请不要停下来……”

    “什么飞?鸟儿飞……”

    夜色已经渐渐地开始降临了,整个森林罩着一层淡淡的薄暮,只有那一丛夕颜在暮色中还是血一样地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树下,反复地、轻轻地唱着儿时古老的歌谣。

    玄武静静地在她身侧昏迷,惨白的脸上居然有微微的笑意。想起之前一样故意在她剑下流血,而放自己走脱的青龙和白虎,她脸上忽然有哭和笑两种交织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为他们是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然而,他却居然还记得这首童谣!

    他们四个人、和自己一样都不曾片刻忘记过这首歌谣吧?虽然八年里的血和汗,已经足够汇集成一条深而宽的河川,把他们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开来。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垂髫幼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猎户家的孩子。而沧蓝他们,也绝对不是现在的杀手。

    从十一岁到如今的十九岁:八年。好长的岁月啊……黑暗中奔驰的岁月——然而,为什么前方连一点点预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没有呢?

    “……鸟儿鸟儿怎么飞?展开翅膀漫天飞……”昔日唱着这首童谣的孩子,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难道,杀人、或被杀,就是她以后一生的命运吗?

    从十一岁那一天开始的血色的人生,难道真的要延续到永远吗?

    微微的夜风吹来,有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惨白的脸上。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花吧?轻轻叹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脸上的残花,嘴里依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间,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谁、有谁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制住了她背后的全部空门!

    冷冷的剑锋紧贴着她后颈,白皙的皮肤因为剑芒的寒气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轻轻问,语调里有一丝颤抖。

    “不要停,继续唱。”身后那个声音冷漠地吩咐,同时一件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给他吃这个!”

    及时的药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转机,听着玄武渐渐稳定下来的呼吸,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喜悦——颈后那寒气逼人利剑,对于她来说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压迫力。

    “为什么不走?”后面那个人问。

    “如果我不回来,玄武就会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死在你教给我的舞风双剑下。”

    “就是为了他你才在这里等死吗?”

    “如果换了他是你,也一样。”

    “……”

    不知是不是因为震动,后面那个人的呼吸一刹间有些紊乱。

    “跟我回总坛去。”颈后的寒意忽然消失,沧蓝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

    朱雀怔住了,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老大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吗?没有完成任务,当面违抗他的命令,甚至为了脱离,还杀伤了组织里的重要人员……作为组织里的老人,她完全知道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致命!

    而沧蓝居然说,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徇私?——以前连组织里的人犯一个小小失误、都会严惩不贷的铁面无情的老大!

    她唇角漾出了一个苦笑——说到底,还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为她死去的双亲、还有脸上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来,所有人都是破格对待她这个孤女的,连沧蓝都一样!

    暮色萦绕着沧蓝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大氅和漆黑、一丝不乱束起的头发。那一丛夕颜在暗色的森林里更加的醒目,一朵一朵,宛如一处一处四溅开的鲜血!

    八年前那扑天盖地而来的鲜血……

    伴随着血腥味的,还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谣——

    “……鸟儿飞。鸟儿鸟儿怎么飞?……”

    稚嫩的童声,歌谣如银铃般地在记忆里回响起来。

    三、夕颜

    八年前,大山深处的一个贫苦村落。

    “小颜,别光顾着唱歌!快把药端去给里屋的哥哥!”随着慈爱的声音,父亲的大手抚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辫的脑袋,同时,母亲从药壶里倒出了浓浓的草药汁,笑吟吟地递过来。

    “恩!”她顺从地捧着一大海碗的药汁,一颠一颠地向里屋跑了过去。

    “别走太快,小心药泼出去!”母亲擦着额头的汗,叮嘱。

    “哥哥、哥哥!喝药!”喘着气,踮起脚把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脸泛着红晕,“爹爹说,喝了这药,你们就会好了!”

    听到她的嚷嚷,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忽然之间仿佛有微风流荡起来。或坐或躺的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后,其中一个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来:“辛苦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小女孩摇着朝天的小辫子,指着窗外院子里一丛绯红色的花,骄傲地仰头说。

    “嗯,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旁边另一个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喂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

    受到这样的夸奖,小女孩捂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间,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蓝衣少年回过头来,吩咐其他几个,“这地方不能呆久,恐怕官府马上会查到这里。”

    看着床上的伤员,大家迟疑了一下,才默默点了点头,立刻开始收拾东西,连那个重伤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挣扎起身。

    “呜哇!”陡然间,小女孩扁了扁嘴哭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窗前那个刚回身欲走的蓝衣少年,对外屋的父母大嚷起来,“爹爹,娘,哥哥们要走了!爹爹快来,别让哥哥走掉啊!”

    “大家快走,不要带累这里的人。”蓝衣少年一边催促其他人,一边低下头,用力地掰开小孩拉住衣襟的手——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岁孩子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无论怎么都不放开。如果再用力一点,只怕会伤到她的指骨了吧?

    身经百战的年轻战士,在面对着那双柔嫩的手时,也不由束手无策。

    只是迟疑了片刻,“嘶——”一声裂帛,衣襟被他反手对半撕开!蓝衣少年决然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发呆的小孩,目光闪了一下,似乎出现了略微的动摇,但依然回头带着下属们率先向后门走去。

    “几位太看不起咱姓萧的了吧?”陡然间,一位彪形大汉手拿猎叉拦在了门口,目光凛凛地看着一行几个人,“在那个小兄弟的伤没好之前,一个都不准走!”

    “萧大叔,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怕……”蓝衣少年解释,忽然低头看见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一接触到那样无邪的眼睛,他的语声就此停顿。

    “怕连累我们吗?”猎户嘿嘿一笑,猎叉用力在地上顿了一顿,“你们去方圆十里打听一下,咱萧铁是怕事的主吗?我当日有胆子收留你们几个,就不怕杀头抄家!”

    “是啊,几位小兄弟,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萧陈氏也匆匆从外屋里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药壶,“咱石梁村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府一时间也未必就能过来呢。”

    一家人都固执地看着几位少年,连那个小孩子也是死死地拉住了那个蓝衣少年,大声地哭泣——这一次她学乖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撕裂衣襟走掉。

    蓝衣少年从胸臆里发出一声长叹,颓然松开了剑,蹲下身去凝视着孩子的眼睛,迟疑地伸出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也许他手心的老茧磨痒了她,那个孩子忽然噗哧一声笑起来了,用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哥哥答应留下来了?”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

    ——其实,对他们这一群满身血腥的少年兵来说,又何尝不留恋这样的纯净眼眸?

    “哥哥,哥哥!快看,夕颜开了呢!”

    夕阳下,小孩子拉着身边的英俊少年叫了起来,指着庭院里那一丛花儿。暮色里,那绯红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花是美丽的,然而,这样美丽的花、映在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滩的鲜血!

    那些、那些血……都是死于同胞屠刀下的同伴的!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然而,在战争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少年双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童谣声,银铃一般地在风中摇响。他诧然回过神,看着站长院子里摇头晃脑唱歌的孩子——他忽然想起来,在被追兵所迫负伤逃到这个偏僻山村里,在半昏迷中,耳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样的歌声吧?

    那几乎是在梦里的童谣,驱散了所有战争的恐惧和苦难。

    “哥哥,摘花给我!”那个叫夕颜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够那朵最红的花儿。

    一朵花被轻轻插在了女孩朝天小辫上,少年低下头来,微微对着十岁的孩子笑了——他的笑容,宛如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忽然破云而出的阳光,异常的耀眼夺目。

    “沧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这个小孩子似乎有超出大人的敏锐感觉,看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赞叹地说,“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夕颜花旁,蓝衣少年微微微微地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们这些在军队和战乱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兵,也一样可以远离硝烟杀戮吧?

    四、血火

    “队长,快看!村里起火了!!”

    伤好以后,在后山温习武艺,白虎忽然看着山下叫了起来。四个人大惊,一齐回首,果然看见那个小山村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那个烟飘来的地方,居然还是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小院!

    “快走!”沧蓝想也不想,飞速下山,其他人连忙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猎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躲避什么的仓惶神情,纷纷摇头叹息——

    “太惨了……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那些官兵还是人吗?”

    “唉,也怪萧铁那家伙平白惹事——怎么说,窝藏叛军是杀头的罪啊!”

    “其实,我听说那些人原来都是方将军的部下——以前还是和当今皇上一起起兵的吧?怎么鞑子被赶走了,就成了叛党了呢?”

    “唉……怎么知道啊!反正朝廷是这么下的旨意。”

    “嘿嘿,姓萧的确都是够有种的!当家的和他老婆不说,就连那个十岁的小孩子都不曾说半句求饶的话哪……”

    “还是被一刀砍死了干脆!那么小的孩子,能受多少零碎折磨?”

    几个人都疯了一样地向山下奔去。奔跑中,沧蓝的手扣紧了腰畔的剑,双眸中有火光猎猎燃起——那是他多日以来从未流露过的杀意!

    那个孩子、那个夕颜花一样的孩子!

    树下,是血一样的夕颜。

    虽然没有到傍晚开花的时间,庭院里那丛夕颜上却到处都是绽放的血花——那是飞溅的人的血和肉。木槿树上吊着血肉模糊的两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乱刀的痕迹,腹腔和胸腔全部被剖开。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树下那一丛夕颜。

    “小家伙,这是第一遍:你知道那四个叛军士兵藏在哪里么?”看着半空中拼命挣扎的小小躯体,带领那一小队士兵的尉官冷笑着扬起手中的马刀——

    上面一滴滴淌落的,全是这个孩子双亲的血。

    “不告诉你!”不会说谎的孩子睁大着秀丽的眼睛,带着哭腔恨恨地回答。

    “唰!”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孩子的左肩上!孩子嘶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棕绳吱呀吱呀的绞紧,勒入了肉里,让肌肤变成了深紫色。

    “小家伙,你娘挨了十七刀,你爹挨了二十一刀才断气——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挨多少?”马脸的尉官涩声笑着,反过手用刀背狠狠抽打着,问一遍、砍一刀,“好,第二遍——说,那些叛军藏在哪里?”

    因为剧烈的痛苦,孩子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半天才不成句地挣扎:“不……就不……告诉……就是不……”

    “小家伙,再不说,可是和你爹妈一样的下场!”刀锋一点点地顺着孩子幼嫩的皮肤割了下去,在女孩的哭号声中,由额头划至下颌,血登时覆住了小孩的半张脸。

    孩子吓得呆了,一刹那连哭声都停顿。

    “啧啧,你说有多可惜——本来是一个美人胚子呢!”马刀再一次缓缓举了起来,刀尖上的血珠泛着冷冷的腥光,“快说,那几个人在哪里?不说的话,你的脸就会被划得乱七八糟哦,小妹妹!”

    “嘻嘻。”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吓傻了,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尉官,血流披面的小孩子忽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流着血的脸孔,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盯着他的眼睛却是如同恶魔一般!

    “妈的,小鬼你再笑笑看?!”被看的心里有些发毛,滴着血的马刀再一次举起。

    “沧蓝哥哥……你来了么?”小孩轻轻地笑着,用右边那只没有被血糊住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仿佛是轻轻地对谁叮嘱,“沧蓝哥哥,要替我杀了这个人哦!”

    呼号声零落地在身后响起,尉官大骇回头——不知何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他十多个属下!他带来的一队朝廷精兵,居然就在片刻之间全部倒下了!

    四个身影闪电般地掠进院子,在一片血雨中站到了敌人的尸体上。

    然而居中的那个蓝衫少年的剑却还在鞘中。他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用黑到发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烈焰在燃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小颜,看好了。”沧蓝的长剑平平举起,忽然闪电般地从剑鞘的两端反手抽出了双剑!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舞风双剑——说实话,那时候的她根本没看清楚沧蓝的出手,只看见那回旋而出的六剑如来自炼狱的雷霆一般耀目,在剑光和蓝影中,有血色如烟火一般盛开。

    先是双手,而后是双脚,就从烟火中飞了出来。

    最后,双剑相交成十字,轻轻一划,左右颈动脉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地冒出。那个转眼间就被削得小了一圈的尉官、就如木桩一般地倒在了那棵木槿树下。

    而且,在血流尽之前,这个没有四肢的人还不会死。

    “嘻嘻……”树上吊着的孩子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真好!”

    剑光再次一闪,绳子被削断,满身是血的孩子跌进了少年的怀中——“小颜……小颜!”他紧紧抱住了那个孩子,一贯冷静的声音居然带了微微的哽咽,一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蓝衫,全身不停颤抖。

    在另一边,玄武他们动手开始解下树上挂的那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一对曾经容留、照顾他们的猎户夫妻已经惨死,尸体流出体外的内脏粘住了他的衣服,死去人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而在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如父母一般地关怀照顾着几个少年。

    看着眼前残忍的一切,这三个经历过上百次战役的少年兵忽然间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却一直一直地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冷冷而空洞的——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容。而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里,她就一直只会这样地笑了……

    在收拾尸体残骸的时候,沧蓝轻轻抬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要看,小颜。”

    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还是倔强的睁着——他能感觉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粗砺的手心里闪动,忽闪忽闪的,伴随着濡湿的泪水。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陡然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哼起了这首童谣,轻轻地、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那也是“夕颜”最后一次唱这首童谣。没人知道,那一天,正是她的十一岁生日。

    作为“萧夕颜”的人生,也只是延续到她十一岁的生日为止——那一天,对于她和其他几个人来说,都是黑夜开始的一天,是地狱之门徐徐在眼前打开的一天……

    此后,就完全是在黑暗中奔走的人生了。

    从满十八岁开始,她正式地成为组织的一员,不停地奔走于各处,按照老大的命令,把剑刺入一个个朝廷显贵要员的咽喉,成为令天下闻声变色的“朱雀”——在满地的鲜血中,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冷漠而空洞。

    还记得在烈火中燃烧的家园,还记得树上挂着的双亲的尸体,然而,八年来血与汗汇集成的河川是那样的深而广,站在河这一边的“朱雀”已经看不清楚那一边隔岸的过去岁月,看不清楚沧蓝、青龙、白虎和玄武几个人过去曾经微笑过的脸。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绽放着血花的夕颜树,一朵一朵,宛如萦绕的怨灵。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丛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

    ……

    暮色中,一样的木槿树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上那长长的刀疤——那自额角起一直划到下颔的丑陋的伤痕。

    什么都改变了——过去的血色淡漠了,眼前的黑暗浓重了,所有人的血冰冷下去了……然而,唯一从来不曾改变的,就是脸上的伤痕。

    让她永远记住人生如水晶片片破碎的那一天!

    五、决裂

    绯红色的花瓣,零落地掉在深蓝色的大氅上。

    每掉一片,他的心居然就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曾经看着地狱都面不改色,但这一丛的野生夕颜,居然象针一样地一直刺到了内心最深处。

    回忆居然一直追溯到了那样的日子——他还会微笑的日子。

    “哥哥,摘花给我!”

    “沧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

    “回总坛去,一切就当做没有发生。”夕颜花下,蓝衣的首领再一次低声重复,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微的星光,顿了顿,“我也不会再派你去执行你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他……是在妥协和让步么?

    “绝不!”然而,朱雀的声音依然如同碎冰一般在夜风中响起。她回头,站起身看着花树下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死·也·不。”

    她当然知道,叛离组织的人,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通向地狱的路!然而,她却头也不回。离开八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一直抚养她、保护她、教给她一切的人。在所有成员面前,说出“我要离开惊蛰”六个字,看着人人敬畏的老大,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她掉头走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啪”地一声轻响,似乎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片片破碎了……

    沧蓝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地落在这个铁了心叛离的下属身上。

    他当然知道,从说出“要离开”这三个字起,一切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意志,从来都是不可改变和动摇的——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他竟可笑到要几次说出那么软弱的挽留的话。

    “好,那么按规矩来,”仿佛内心出现的缺口瞬间被修补完毕,他也淡然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长剑缓缓地从大氅中举起,剑柄上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光,“朱雀,你已经打倒了组织里其他三大杀手,如今,只要再打倒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的手平举,托着剑的两端,如渊停岳峙——她知道,在他拔出剑的那一瞬,整个密林将被剑光照亮!

    “嘻嘻。”忽然间,朱雀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一般清澈冰冷的光。看着熟悉的起手式,仿佛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吃吃地笑了,“开什么玩笑?我的武功全部都是你教的,论身手、论经验,我怎么可能打倒你呢?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打倒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沧蓝也是不惊轻尘地一字一字说着,双臂一震,大氅从肩头滑落——掉在落满血色残花的地面上。双手交互握着剑柄,深蓝色劲装的惊蛰缔造者如同山一般地拦在她前方的路上。

    “唉……真是伤脑筋。”朱雀叹息着摇头,也缓缓从袖中抽出了双剑——但是,她抽出剑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反手用剑脊照了照自己的脸:雪亮的剑身反射着林中淡淡的星光,在她的侧脸上浮动不定,同时,也映着她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疤。

    这道疤……沧蓝的瞳孔忽然略微收缩了一下。

    在他微微分神的一瞬间,两道剑光陡然在暗夜中亮起!如闪电划过长空,十字形相交的光芒如雷霆般剪向咽喉!

    “叮!”轻轻一声脆响。

    花下的男子身形丝毫不动,但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片刻不迟地左右架住了已到咽喉边的利刃,只是一招便已然将对方的攻势压住。

    他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女孩,黑到发蓝的双瞳里隐约有痛彻心肺的表情。

    “唉,说过了是白费劲嘛!不和你打了。”仿佛是娇嗔般地,在以命相拼的时候,她竟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剑,入鞘,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回过身去走开,后背上所有的空门完全不设防地大开着。

    “唰——!”忽然间,利刃划破了空气!

    她猛然一个踉跄,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前冲出了三、四步,死去般地匍匐在地上。后背上一片血红,一剑从左肩斜劈到腰际!

    “不要以为这样撒娇我就不会杀你。”身后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来,靴子踏过枯萎的花草,在她背后几步开外停了下来:“拿剑!给我站起来!”

    由于巨痛,她嘶嘶地轻声吸着气,双臂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很快弥漫开来。

    “就是不、不起来!就是、就是不……”她屈膝半跪在地上,咬着牙,居然还是有些赌气地顶撞。

    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毫不迟疑地举起。

    “嘻……你是不是也想数数看,我能挨多少剑才断气?”忽然间,朱雀回过头,看着沧蓝微微地笑起来——那样天真无邪、却是冷冷空洞的笑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惊蛰的创始人,也无法掩饰一刹间脸上痛苦的抽搐。握剑在手,遥远的回忆忽然间笼罩了他。烈火。鲜血。尸体。屠杀。逃亡。

    梦里的童谣。血一样的夕颜。

    仿佛是受了催眠般,剑从他手上垂了下去。他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树野木槿。满树的鲜血。树下的繁花。血肉模糊的尸体……树上吊着的孩子在鲜血中笑着,轻轻叮嘱他——

    “……要杀了这个人哦,沧蓝哥哥!”

    ——肩头上蓦然有尖锐的刺痛!

    “嘻嘻……终于刺中你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歌唱一般的笑声。他猛然回头,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了那把深深扎入他肩头的利剑,而另一把正闪电般地划向他的咽喉。

    “噗。”剑刃割入了肌肉。

    银铃般的笑声嘎然而止。朱雀雪白的脸上有僵硬震惊的表情——沧蓝右手上的剑已经被扔到了地下,手指流着血,然而却是纹丝不动地空手握住了那把划向喉头的剑。而他左手上的剑,已割破了她颈部的皮肤,就冷冷地停在了那里。

    朱雀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错愕僵硬的表情,笑容在嘴角冻结——她看见了!居然有幽幽的火光从对面那个人眼眸深处燃起,如炼狱里燃烧的烈火……

    他的眼神变了!

    “喀嚓。”轻轻的脆响。沧蓝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右手中的剑居然被一寸寸地捏得粉碎——那还是在她满十五岁时候,几位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一个耳光用力地打在她脸上!

    “混帐!你怎么敢这样!”流着血的手用力地扇在她脸上,痛彻心肺。他的血在她脸上纵横流淌,沿着那道疤痕缓缓流下。虽然完全击败了试图叛离的属下,然而那个蓝衣首领反而仿佛崩溃般的暴怒起来,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对她吼——

    “你怎么敢这样背叛我?从小时候起,我是怎样对待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

    “为了那个狗官一家,你居然敢这样!”

    她被打的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脚下的夕颜花纷纷扬扬落下。看着八年来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的沧蓝,看着他眸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忽然有些畏缩,居然下意识的躲开了他的眼睛。

    誓不低头。本来在去意萌生的刹那,她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动摇。

    然而,此刻却因为他从未一见的震怒,她才明白:在那个人深不可测内心里,原来自己是有一些份量的。他的震怒,让她感到了畏缩。

    沧蓝哥哥……她在内心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户人家到底给了你什么?你竟然这样的袒护他们、不顾一切地和我做对!”沧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因为狂怒,漆黑的眼睛中有隐隐的蓝光,他左手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扬起——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哥,住手!住手——!”耳边忽然有熟悉的急切的叫声,她的身体忽然被外力用力地带到了一边。在剑风呼啸而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青龙与白虎。

    青龙的长枪已经被刚才那一剑截为两段,白虎毫不犹豫拦在了自己身前。

    刚才在和自己交手时,为了名正言顺地放自己走,他们两个就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如今虽然是二对一地面对着沧蓝,却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六、别离

    “大哥,绝对不能杀朱雀!绝对不许!”

    听到那么强硬的话、居然从一向对自己敬畏服从的下属口中说出,沧蓝目中精光一闪,脸上有冷笑的表情。然而,看着面前两个人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

    如果真的要对朱雀格杀勿论的话,恐怕他们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吧?即使是他们三个人联手无法阻止,但如果朱雀死在自己手上、从此以后整个惊蛰组织势必会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离更加不愿意。

    八年了。在这个孤女身上,每个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许,因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们几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杀手,是怎样带大这样一个小女孩的——看着她长大、学艺、自立、加入组织……曾以为大家一生都不会分离,将会在黑夜里一起走下去。

    玄武甚至曾经说过:只有在看着小颜的笑容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难道,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然而,如今又若何?

    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时候,那坚决的眼神、一如当年对拷问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说”一样——那是誓不低头的决定,毫无圆转的余地。

    终于地,低低的话从沧蓝的唇边吐出,飘散在深夜的森林中,宣告着最终的判决。

    “十八岁以前,你如果要离开惊蛰,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组织的一员。”他抬头,看着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继续道:“十八岁那年,我让你回到林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嫁人生子,平淡终老……但是,你自己选择了要留在组织里——既然那个时候你没有走,如今你想离开,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朱雀带着血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

    但是,十八岁那年她为什么不走,他知道吗?

    “如果沧蓝哥哥在这里,那么我也要在这里!”——哪怕前方是永远的黑暗,即使是炼狱、即使是与世隔绝,他在哪里,她也会在哪里!

    这种深埋的情愫,在童年时就已经种下了吧?在他摘给她那一朵夕颜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那样温暖美好的笑容,那个小孩子曾经在心里对自己说:“小颜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沧蓝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呢!”

    因为想跟得上他的步伐,因为想成为对他有帮助的人,因为想能和他并肩战斗,所以她才忍受着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刺鼻的血腥,所以她才断然拒绝了他将她送出密林、回归正常生活的要求。

    然而,一年以后,当决定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种比爱情、友情和亲情更加强大的力量,让她最终选择了离去!

    “我本来想要你的命……朱雀,”沧蓝略微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夜里,和着他微微扬起的发丝,浸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开始凝结,“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对,那么就这样处理吧……”流着血的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中还印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他冷冷看向她:“把你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全部留下,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好!”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一咬牙,干脆地回答。

    金银。令牌。暗器袋子。随身带的应急药物。总坛的地图。他亲手写给她的武学小册子……还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欢的零碎的小东西,是以前兄长们陆续送给她玩的。

    在全部翻出了随身的东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了头上的束发银环,长长的头发如水一样地流泻了下来。最后,她甚至俯身脱下了脚上的鞋,光着脚站到了潮湿的草地上。

    “这身衣服没办法现在留下——等我出去买一件替换的后,会立即送回给你。”

    然而面前的人都没有回头看她:“还有呢?”

    还有?看着背过身去的高大人影,她忽然间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地,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都还给你!!”在身边的青龙和白虎都没有明白过来之前,她闪电般地反手拔出了另一把尚未破碎的长剑、倒转了剑柄!

    “嚓!”剑光闪过,鲜血飞溅——左手拇指的筋络被一剑挑断!

    筋络一断,终生无法再用剑。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呼——是这个!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曾经倾囊传授的舞风双剑?!

    朱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拇指筋络一断,马上用牙齿咬住了剑身,将右手向剑锋上凑了过去!

    “够了。”忽然间,她的右手被人从空中握住——沧蓝在电光火石之际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谁说我要的是这个?”

    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那么,他到底要她留下什么?

    沧蓝放开了手,缓缓摊开了另一只手。手心里,是一个高不盈寸的白瓷小瓶,上面用朱砂写着三个小楷:洗尘缘。

    “啊?”一刹间,一直镇静的女子脸上终于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背心一下子又靠上了夕颜树,挣出一个字来:“不!”

    “大哥!”旁边两个人同时再次惊呼,“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沧蓝冷漠地回答,再次把药递到朱雀的面前,“这个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不是吗?她知道了太多组织里的秘密,怎么能够让她就这样离开!”

    原来要她留下的是这个——是这八年来的所有回忆!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的欢乐、辛酸、痛苦和泪水……在她离开之前,他要把她八年来关于他们的所有记忆都收回去!

    仿佛怕冷似地、她缩了一下身子,尽力远离那个恐怖的白瓷小瓶——不要……绝对不要!即使是毅然选择了离去,她也不愿意忘记所有的一切……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这是她记忆中最最珍贵的部分,无论身在何方,她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朱雀,既然你要脱离组织,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沧蓝的眼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药瓶的塞子被轻轻打开,凑到她鼻下,声音轻如梦呓,“喝下它。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不!绝对不要!”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嘶声大喊,想从那个人的控制范围下逃离。然而他用单手就制服了她,点了她的麻穴,她无力地坐倒在那一丛夕颜里,恐惧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这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情……”沧蓝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罕见的笑意,伸手,捏开了她的下颌,“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要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吗?”

    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边另外两位,希望能有人来阻止。然而,出乎意料地,青龙白虎居然都没有动,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哀戚而沉痛——

    “的确,还不如就当八年前我们就没有遇见过。这样对你也好。”

    “只可惜,玄武没办法醒来见你最后一面……”

    ——放手、放手啊!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忘!宁死都不要忘记!

    然而,不管她心里如何撕心裂肺地呐喊,那瓶冰凉的液体依然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流了下来。沧蓝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带着言语无法描述的表情。

    等到他放开手时,药水已经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里。

    “咯、咯……”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尽了一切力气,却无法再把药吐出来!双手捂着咽喉,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八年了,她都是那样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泪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为在看过那样的惨剧以后,无论什么样都无法再让她流出泪水。然而如今,在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再次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自己就永远无法记起眼前的人们了吗?所有的一切,就如雾一样永远散去不留任何痕迹吗?

    所有的欢笑、泪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惨白!

    “我不想、不想……忘记你们……青龙、白虎、玄武……还有,沧蓝……哥哥……”在陷入药力挥发的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却毫无办法控制胃里热流的沸腾。

    “要离开的人是你!”沧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语气也开始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渐渐开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丽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轻轻笑着,对着沧蓝说:“那两个小孩子,都坐在那里看着我笑,挥着双手叫‘姐姐,姐姐……抱抱’!真可爱啊……你、你让我……怎么下手呢?

    “而且、而且,他们院子里……有一丛丛的夕颜。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她喃喃说着,似笑非笑,“要不然,我和当年那些坏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却泛出了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没有一丝一毫这个行业内杀手所有的血腥味。

    “因为那丛花,你就这样放过了那狗官?”沧蓝的声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悲怆的神色:“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正是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义军多少兄弟!”

    “我知道啊……”她喃喃叹息,“所以我去了,又回来了。”

    仿佛想在昏迷前将内心深埋的话说个清楚,她强自支撑着,断断续续地开口:“沧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你……你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是乱党、是该杀的叛贼!他们恨我们!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是一震,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看到他们哭,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那一次之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的对不对……哥哥,你看、你看连方将军……都已经归顺朝廷了啊……为什么我们,还必须不停的杀人呢?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

    “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大家都说我们该死……只有我们死了,这天下才会太平。”

    她微微苦笑着,将深心里的话倾吐出来,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滚落。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也许感到浮躁,沧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

    药力开始发作,悃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眼帘开始渐渐有些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的,从小到大……你都是那样教导我……而我,也是那样替你去杀人,从来、从来不想到底对或者不对……

    “沧蓝哥哥,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我已经想过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做下去……”

    沧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原来是因为这个么?——朱雀,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的走吧。

    夜已经深了,森林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然而,希望她的一生,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普通女子一样安稳终老——而不该象他们这些满手血腥的战士一样,终身只在黑暗里搏杀和奔驰。

    沧蓝的眼眸里浮现出从未流露过的温和与关爱,轻轻抚摩她消瘦的双颊。

    “睡吧……明天醒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安慰着这个最小的同伴,“等醒来后,你就会有另一种新的生活。”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我不想睡!”忽然之间,已渐渐委顿的朱雀挣扎而起,拉住了沧蓝的手,微弱、然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喃喃,“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在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

    “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沧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沧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实在是很怕你呢……

    “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

    “我再也不会记得你了。”

    终于,在喃喃说着这些话时,双眼渐渐无法控制地阖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经开始模糊的她,错过了看见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情景——她没有看见,竟然……竟然有泪水,从对面那个人漆黑的眸中蓦然滑落!

    七、暮色

    十年平天下。

    十年休养生息。

    十年致太平。

    在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历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了下来。这十年的岁月,就如同山间的清泉般,静静地流淌着、消逝着……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王朝的权力斗争却是愈演愈烈。

    曾经在战乱中共同战斗,夺取天下的朱元璋朝廷,却在坐拥山河后起了严重的分化,不停地因为争权夺利而斗争,而且由于皇帝强烈的猜忌心,也不停地有惨剧上演。

    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在明朝的士大夫阶层中层出不穷。

    洪武十一年,国师刘伯温被毒死。

    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

    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

    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

    几番血腥的清算下来,整个朝廷为之一空,那些跟随朱元璋从腥风血雨里杀出的老臣几乎无一幸免,朝野上下,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人人自危。

    夕阳西下的时候,临安的官道上匆匆走来的一行人。

    那些人脚步轻盈,身姿挺拔,个个都有深藏不露的杀气。他们一路直奔临安而来,其中那个青衣人边走边问旁边的同伴:“老大,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就解散惊蛰组织了吗?”

    带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是不象大哥一贯的作风啊……就这样罢手了么?”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得出他是由衷的感到高兴:“不过,从此往后,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呢!”

    “唉,”吐出一口气,另一个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的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说话的白虎冷冷说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龙还是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玄武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做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心里是求之不得的吧?”他捉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只有沧蓝始终没有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却在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象,历历近在眼前——然而对他来说,却仿佛是镜子另一面的东西,永远无法触及。

    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在人群中走过了?他脱离这个世间已经太久,一直躲在黑暗里,靠着内心的仇恨活下来——却不知、外面已然换了人间。

    看着繁华的城市,他的眼光微微变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动乱的岁月中去吧?百姓们希望的只是过上安定的生活,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是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

    十八年后,在所有百姓口中,都是以“叛军”来称呼他们的吧?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了、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是绝对没有办法挡住历史滚滚洪流的,何况,如今他们的存在已然是逆了民心——所以……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

    以后,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就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青龙微微叹了口气,又是担心又是抱怨,“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你们都错了。”依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黑衣玄武,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脱口惊呼出来,看着城中里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

    顺着老大的目光望去——在那里,居然、居然是……

    “夕颜?!”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丛开得正盛的夕颜——绯红色的花朵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看着这一丛在夜色里开放的花,沧蓝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色掠过——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他已然放下了手里的剑,回到了这丛花旁;而另外一个人,此刻又在何方?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有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他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一个手里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是幻觉吗?那个孩子是幻觉吗?

    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身侧,仰起头笑着对他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一丛花——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一片美丽的繁花,并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淋漓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

    那只是一片暮色中盛开的花。

    花旁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那只是一丛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滩一滩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青龙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

    ——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这样看来,老大这几天的反常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不叫‘小家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名字——我叫夕颜!”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青龙,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客栈的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丛夕颜,一瞬间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面前打下,也无法让沧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

    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英俊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变的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以为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花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今夕何夕,得见故人。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沧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诧异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们。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他低低回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

    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却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

    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缘分;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然而,也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庭的夕颜缓缓绽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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