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心-天地无心,我为你有心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嘉郡游泳,是柳惊蛰亲自教的。

    柳惊蛰其实非常讨厌“水”。

    或许是因为从小得知父亲是在海难中失踪的,以至于柳惊蛰对关于“水”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私人情绪。他不爱下雨天,看见积水的水塘会绕路走,甚至柳老太太的别墅中原本那一个奢华的游泳池,也在柳老太太过世之后,被他命人撤去了,填土改建成了一片花园。

    只有对陈嘉郡,他是一个例外。

    就在他刚接手她的第一年,他就亲自教会了她游泳。柳惊蛰在这件事上的执着,至今令陈嘉郡不能忘。他请来教她的三位老师,皆在世界级的比赛中得过奖,而他也一反常态,从头到尾坐在岸上看她练。弄得她压力很大,她的教练压力更大,在这种压力的驱动下,陈嘉郡用一周时间就学会了游泳。

    学会之后,他却没有任何表示。陈嘉郡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她游一圈给他看看,换来他一句“不用”,她再坚持,他就抛给她一句风凉话:“看了你一个星期的划水,你以为我还没看够?”

    陈嘉郡自此不敢多说话。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半年,他忙工作、出差,她忙上学、作业。她差不多都快忘记这件事时,他却忽然出现,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将她带去了一个游轮宴会。那是一个小型的家族聚会,方是非、乔浅湾、上官厉,三三两两地谈笑着什么。她太小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除了跟着她的监护人,偶尔找个空隙吃一块蛋糕、喝一口水之外,她几乎没有胆子做任何事。就是在这样歌舞升平的气氛下,在她全无防备的状态下,他忽然在甲板上,当风浪摇晃船体的时候,出其不意伸手,将她推下了海。

    陈嘉郡以为自己会死。

    落水的一刹那,鼻腔耳朵同时进水,整个世界“啪”的一声像是关了灯,海水不同于泳池,带着咸味的水刺得眼睛生疼。求生本能终于全然苏醒,她第一时间脱去了鞋,减轻负重,在海水里顺着水流的方向做起上浮的动作,半年前他教会她游泳,要面临的考验,原来在这里。

    他的考验,不是成绩,是要她拿命来换一个合格成绩单。

    她不能哭,更不能怕。柳惊蛰最讨厌弱者、输家、胆小鬼。她跟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陈嘉郡不晓得自己游了多久,就在她快要抓住游艇的救生绳索时,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的左脚忽然抽筋,她做不出动作,渐渐下沉,自救本能反应过来,终于听见自己喊出一个名字:“柳叔叔……”

    当海水浸没她头顶时,她隐约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朝她所在的方向跳下了海。

    后来她失去意识,很多事都没有机会知道。

    柳惊蛰救她上船,早已赶来的乔浅湾连忙急救,见她无大碍后送她去了房间,给她做了后续检查,这才松了一口气,望向身旁同样浑身湿透的男人,语气不善:“你把她推下去的?你有毛病啊?”

    男人不说话,擦着脸上冰冷的海水。

    乔浅湾没骂够:“我说呢,怎么今天一定要我来,还派了那么多游泳教练在四周保护,原来你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考验这个小女孩。你把我们都弄来,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意外吧?”

    男人也爽快,承认:“嗯。”

    乔浅湾用眼神剜了他一眼:“神经病,你刚才差点害死她。”

    他却忽然开口:“我一直在想,我父亲是怎么失踪的。是不是也像这样,毫无防备,卷入海里,不晓得该怎么反应,不明白该怎么办。”

    “……”

    乔浅湾看了他一眼,沉默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是那种,明白自己一定会对她作恶也不后悔的平静:“我不想再看到有这样的悲剧发生。做好人也罢,做坏人也罢,我都要让她懂,危险往往不是在一个人准备好的情况下来的,而是在她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它来了,她也能活下去。”

    乔浅湾沉默了一会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他看着床上的小女孩,有些认命而又温柔的情绪兀自升起。

    “不那么严格来讲,她毕竟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柳惊蛰开一艘快艇,在半岛港飙出了一个惊人的速度。

    这一晚,他想了很多事,零零碎碎,就像电影碎片,一块块打乱了顺序,掠过他的灵魂。他想起那年他将她推落水,她自救,后来意外抽筋,被海水没顶,他及时将她救上来,她仍是昏睡了两天,静养了十天才好。

    柳惊蛰不敢去想,这一晚,他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海面上乱成一团,哭的、喊的,撕心裂肺,救援队一组组地飞驰而来,能救的人却那么有限,一条条的救援船,几分钟就坐满了人,飞驰向岸,水里的人似乎永远比救援船要多。泰坦尼克号的悲剧震痛了人心,他不能去想,当这样的悲剧发生在陈嘉郡身上时,他会怎么样。他仍然冷静地开着快艇、来找人、思索救援方向,他只是疯得将速度飙上了极限,引来了海岸警卫队的警告也在所不惜。

    他想起那天,她输给了他,对他讲“我不认识你”,他心里顿时掠过一丝寂寞,那时他还不愿承认,那种寂寞,就叫钝痛。在酒吧里,江和歌笑着对他讲,小女孩是不能瞒太多事的,瞒得多了,瞒得久了,她有了别人对她好,慢慢就可以忘记你了。这些年他一个人做事做久了,怎么可以就这样忘记,他和她之间本就不是输赢的关系,情意的事还是要靠情意来解。

    “陈嘉郡——!”

    一声轰鸣,千疮百孔的半岛号猛地向下陷了几分。现场一片惊叫与哭声,凄厉地夹杂在一起,隐隐现出了地狱的模样。

    柳惊蛰忽然停了下来,他忽然的熄火令船身受不住巨浪的冲击,一瞬间几乎翻船。柳惊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他要救她,只能靠冷静。还能够想,就还有希望,连他都乱成了一团,她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他静默了几分钟,忽然拿起手机,拨下了一个号码。方是非在电话那头接起来的声音听上去震惊不已:“柳惊蛰?”

    “你听我说,”他开门见山,没有一个字的废话,“你用电脑登录一个地址,我给你账户密码,里面有陈嘉郡的信号定位,她日常用的手机、背包,都是曾经我设置过跟踪器的,这件事她不知道。所以她只要没换过这些东西,我就能知道她在哪里。”

    方是非听着一个接着一个的秘密,心里被震惊连接冲击。他有一万个“为什么”要问,柳惊蛰的声音却止住了他所有的发问。方是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惊蛰,冷静,却是强迫自己的冷静,有一丝疯相,好似即将失去什么他用尽全力要保护的。方是非被这样的柳惊蛰震住,意识反应之前已行动起来,迅速输入密码登录,连续操作之后,幸运之神眷顾了他,陈嘉郡的定位信息显示。方是非当即告诉给柳惊蛰,那边接收到,连“谢谢”都忘了说,急速挂了电话。

    他终于找到了陈嘉郡。

    在她抱着一块浮木,抱了这么久冻得已经失去感觉之后。

    当柳惊蛰抱起陈嘉郡,从海里将她救上快艇的时候,眼神触及她身上薄薄的衣服,柳惊蛰的心脏忽然就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这个小女孩听话成这个样子,将他所教的所有,即便在分离这么久之后,都一一记在了心里。她记得他教过她的,落水要将厚衣服脱下来,以免衣服浸泡后变重将人拖入水中,他还教过她的,要在水中用力蹬脱鞋子,否则它会成为求救的阻力。十三年了,距离他接手她第一天,已经过去十三年了。在这十三年里,她似乎从未有过“父母拥护我们就要反对”的叛逆期,她乖得没有一丝任性,连“喜欢他”这件事,都做得隐晦而纯粹,用片段的欢喜抗衡了持续的作痛。

    柳惊蛰迅速脱去她身上被浸泡得冰冷的衣服,用他的外套用力将她裹住,捂住她的手不停揉搓,拍着她的脸喊她:“陈嘉郡,你听我说,这里太冷了,你不能睡。”

    她的状况很不好,湿透的长发粘在脸上、肩上,隐约还有意识,但嘴里喊出的声音却像呓语,听不清一个字。海水浸透在人身上,冷到这个地步,就不是冷了,是尖刀利刃般的刺骨。

    海平面的一切喧嚣都在这一刻退去,好似消音,只剩下纯粹的黑,纯粹的冷,柳惊蛰忽然心沉如水,静下来了。心中只剩一个信念:他绝对不会,和陈嘉郡在这种糟糕透顶的境地,糟糕透顶地同她离别。

    他忽然低头吻她。

    很用力,抱起她的背将她按向自己,几乎将她揉进他体内。他的吻像一片火,心里有潮水灭顶般的孤注一掷:如果冰冷的海水要将她覆没,他就放火烧了这片水。他一个人扛下一身的秘密,走了这么久,代价绝不是将她也牺牲。有一件事,他从未对人说,或许这一生,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除了这一刻,在连他也唤不醒她的时候,他后悔了,后悔没有告诉她这件事。这些年他经历的暗痛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每一种他都觉得还好,还能撑一撑,只有陈嘉郡这一种,他撑不住。

    “陈嘉郡,你听好。我善良,是为了可以成为站在你身边不辱你的人;若有一天我作恶,亦是为了在这凛冽人间,还能给你一个十全如意。”

    被他抱紧的人忽然动了动。

    柳惊蛰没有放开她,堵住了她的唇,将他生命的火光一点点注入她冰冷的身体。

    陈嘉郡终于费力睁开了眼睛,她有点吃力,还很晕,说出来的话也没有逻辑:“我、我会游泳……”

    柳惊蛰一瞬间松了下来,几乎有流泪的冲动。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将自己保护得好好的。”他抱紧她,“陈嘉郡,我教你这么多,你做得很好,我很满意。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很快就没事了。”

    乔浅湾这一晚忙得人仰马翻。

    半岛号的重大事故一跃登上今晚的头条重磅新闻,距离最近的乔氏医院接收了最多的伤者。乔浅湾指挥全院上下严阵以待,势必要将今晚的急救行动做到最快最好。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乔家现任执行人在这一晚表现出了一个掌权人应有的冷静与权衡,整个急救流程在他的领导指挥下,做到了乱中有稳,稳中有效。

    这一晚,乔浅湾只有那么一刻,心跳漏跳了半拍,头脑中闪过几秒的空白。

    柳惊蛰抱着一个人闯进来,直接喊话:“把乔浅湾给我叫来!”乔浅湾从急救室被人喊出来时,一眼看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已经与唐家对立的昔日柳总管,一个是半昏不醒的陈嘉郡。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乔家现任执行人心惊肉跳。帮柳惊蛰,唐家不会放过他;不帮陈嘉郡,柳惊蛰不会放过他。

    到底是医者天性,方才的权衡之念只在他脑中闪过了一秒,乔浅湾当即撇开了唐家这一层恩怨,亲自上前查看陈嘉郡,嘴里也不停地告诉柳惊蛰:“我马上把乔深巷也叫来,我们两个,一起救她。”

    柳惊蛰知道他尽了全力。

    作为乔家二公子的乔深巷,昔年为了卫朝枫得罪唐家,心灰意冷之下早已退出许久,避世经年。是乔浅湾仍把他柳惊蛰当成朋友,才肯给这么大的面子,不惜将乔深巷也请出来。

    “我知道,她的状况很不好,”事到如今,他才肯讲一句真心话,“拜托你,救她这一次。”

    乔浅湾沉声:“我明白。”

    连人带车一起推进急救室,关上大门,急救灯亮起,柳惊蛰靠在墙上,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入了深秋,东方渐亮的时间也推后了,六点多的清晨,从急救室出来的乔浅湾一眼就看到了还在走廊守着的柳惊蛰。

    男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正在打电话,灰蒙蒙的天将他的背影也勾出一轮阴影。乔浅湾听到他一丝不乱的声音,很稳,几乎跟昨晚的那个人判若两人。乔浅湾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连他也已经看不透柳惊蛰,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短短半小时,柳惊蛰接了一通电话,又打了一通电话,用的语言除了中文还有日文。他一晚没睡,或许一整晚都像这样,将七情六欲都压了下去,公归公,私归私,这样的冷静几乎达到了一个完美的模式。

    乔浅湾听了一会儿,听出了一个大概。这些年,这个男人伸手可及的地方,已经这么多,这么深。连樱庭财团内部也有他的势力,他在调查一些事,主导一些事,这些事乔浅湾单凭听到的三言两语并不能懂,但识人见色的乔家主人凭眼前这人做事的行为模式就能猜到几分:他有秘密,而且,还很多,也很危险。乔浅湾明白眼前这人是一个习惯和危险相处的男人,但他如此的习以为常,与没有过度的举止,还是让乔浅湾感受到了紧张。

    男人终于打完了电话,看到他,立刻回神:“陈嘉郡怎么样了?”

    “大面积冻伤,”乔医生言简意赅,“身上有几个地方不太好,所幸严重的地方占比并不多。但接下去需要的治疗,并不少,时间也不会短。她的右手关节受冻严重,可能在一段时期内,都会影响她的生活,需要有人照顾。这一点,你要对她讲清楚,有一个心理准备。”

    “我知道,”柳惊蛰点头,“我会派人过来,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还有一件事,我想还是要跟你讲一下才行。”

    “什么?”

    乔浅湾踌躇了一下,似在犹豫,再三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之后,才对他讲:“陈嘉郡胸前有一道伤,受力的程度很重。刚开始我以为是她从半岛号上跌入海里时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东西造成的,但经过检查后我可以肯定,这是人为造成的。”

    柳惊蛰不动声色:“什么意思?”

    乔浅湾看着他,一字一句:“就是说,如果我的检查没有出错,那么,陈嘉郡就是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被人从背后撞向船舷后,推下海的。”

    “……”

    乔医生惊骇未定,忍不住感叹:“幸好当年,你教会她足够多的自保能力。否则今晚,若是换了别的女孩子,恐怕不会有陈嘉郡这个应对能力,凶多吉少。”

    一席话听完,柳惊蛰脸色未变。

    乔浅湾只听见了一声清脆的骨节作响。乔医生随即明白了,柳惊蛰的情绪是不会在脸上的,在暗处。

    不晓得柳惊蛰负在身后的双手,已被收不住的怒意,握紧泛白成了什么样子。

    陈嘉郡今晚需要有人守着,有动静随时报告医生。柳惊蛰支走了乔浅湾派来的护士,关上了病房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输液声,男人站在病床边,看了她很久。

    她长成一个年轻女孩该有的样子了,清朗、宁静,带着他的些许影子,好似一个无害而和平的少女柳惊蛰。

    男人俯下身,伸手抚过她的脸。

    一直以来他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女孩稍稍勾一勾,就能勾得他七情不宁,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是他将生命中最美最好的一面,都倾注到她身上了,一手将她带成了他最无法设防的样子,有他的好,没有他的恶。而她不负他所望,不晓得从哪一天起,有了沉默而强大的力量,将他做不到的事,也一一做到了。曾经他认定,当一种顽强的努力一再被镇压、归于无效,它就要作恶了。直到她用两年的时间,让他看见了她在十一年的感情都被他辜负后的成长:仍然努力,仍然不作恶。说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叫他只觉连“惊艳”两个字都是配不上她带给他的震撼的。

    他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右手。

    这只手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乔浅湾告诉他,差一点点,就有坏死的可能性。当护士将她推入急救室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右手依然保持着被救下来时的形状,握成拳,即便失去了意识也要紧紧抓住什么。乔浅湾后来明白了,告诉柳惊蛰,她有惊人的求生意志,不肯放弃,这才能用一双手,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紧抓住浮木,任凭冰冷海水的侵袭也不放。

    柳惊蛰握住了这双手,将它包裹在掌心,似要将生命中的温暖全部给她。

    “陈嘉郡,你做得很好……”

    好得令他都动了情,说一声“感动”都觉得太不够力道。

    他有那样一个注定要惊动人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又有那样两段注定会成为历史的感情,以至于自他懂事起,就明白此生注定会以“非唐家人”的身份和“唐家”纠缠一生。唐家这个地方,好人难做,恶人更难做,谁都毒得无声无色,“会作恶,也会选择不作恶”,是莫小姐教会他在唐家生存至要紧的一步。以至于当陈嘉郡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要与他共同度过余下人生时,他没有痴长在唐家的十几年岁月,内心的权衡与警醒立刻上来了,那种深刻与眺望,好似亚历山大大帝合并欧亚两洲的版图时,如履薄冰想要识别身边谁是最亲近者。

    十三年过去,他没有后悔:“陈嘉郡,你满足了我所有的期待。”

    那些年,她还小,尚未懂得女孩子欲言又止地看着男人不肯收回目光是会惹出事的。而彼时他也轻狂,放纵了自己存心吸引得她收不回目光,他倒是想看一看,她对他的目光能惹出什么事来。这一轻狂,就到了今天,惹出了连他也躲不过的情劫。

    他抚过她的额头,在这样一个深夜,终于道出不改的初心:“陈嘉郡,两个人分手,并不一定是因为没有了感情,还有可能是因为,有比这更重要的责任要去负责;而痛下决心说分手的那个人,也不是因为舍得,而是相信,在这场重大的责任里面,他喜欢的那个人,亦有能力担当起三分。是太严厉了吧,这样对你?但是陈嘉郡,因为是你,我才敢去做这件事;因为是你,我才敢和你赌一把,我们不会辜负彼此。”

    他对她所做的所有的不可原谅的事,手里的筹码无非一个,十一年的血浓于水。

    难怪某人会在两年前对他托下重负的时候,对他讲:这件事,非你柳惊蛰不可,因为唐家只有你柳惊蛰,敢做、能做这件事,也因为只有你一手带出来的陈嘉郡,才有不下于你的承受力,同样担当起这份责任。

    每一个财团,到了一定规模,一定势力,内部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王牌式的人物。他们习惯处于暗处,向上承接最高层隐秘的渴望,向下对接渴求生存的本能。这一部分人很少,却极端厉害,他们经历了完整的由量到质的变化,最后会发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寻求一个连自己都说不上的目标的道路上,善良的天性已经变野蛮了。

    李直子就是樱庭财团内部的这样一张王牌。

    这一个傍晚,柳惊蛰亲自登门拜访。黑色轿车一路平稳地停在门口,柳惊蛰开门下车,只见这位樱庭财团的首席财务官早已站在了大门旁,恭敬地向他鞠躬,声如古井,平静无波:“您来了,欢迎。”

    这是一个严肃呆板的三十五岁女人,很容易给人一种木讷的感觉。但柳惊蛰知道,能一力坐镇樱庭财团首席财务官的女人,绝不会木讷。柳惊蛰向她礼貌地致意:“打扰了。”女人点点头,领着他进屋。柳惊蛰进屋时眼神四下一扫,这是一栋郊外村屋式样的房子,外墙在错落有致的树荫下隐在暗处,进了屋子才发现别有一番景致,枯树、流沙、苔藓,她是把在这里的日子都过成了日式禅宗式的生活。

    两个人交流用的是日文。这个女人方才见他,开口便是日语,柳惊蛰从善如流,没有改换语言。从外屋走到里屋的这一段不长的路程里,两个人谈了山水、房屋,经过庭院时又谈了些许禅宗。

    一路行来只听得女人淡淡道:“您是习惯华丽的,今日怕是要处不惯舍屋了。”

    柳惊蛰接了话去,应得静气:“大抵中国房屋都是宜于简朴而非华丽的,行百里归来,寻的是一个心安,而非陈设。”

    两人坐下用饭时,女人又道:“舍下不才,今日招待您的晚饭备了鱼与茶饭,怕是要屈了您的口。”

    柳惊蛰盈盈一笑,很是清雅:“昔年我在日本时,十分敬重这鱼与茶饭的奥妙,清淡、禅意,没有大惊大恨,让人心里很是不累。”

    话毕,继续用餐,席间静悄悄,到了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见的地步。两个人都是处事的高手,皆在不动声色中打量着局面,女人心中有数,这一二来回,他都接得高低立现。一个有备而来的柳总管,她怕是已落了下风。

    食毕,撤走餐具,女人终于开口了:“柳总管,您的来意,我是知道的。”

    她这话一开口,用的是中文,字正腔圆,柳惊蛰放下茶杯,知道这女人终于放弃东耍西套,要跟他正面摊牌了。

    女人果然很果断:“我是不会背叛樱庭财团,做出不利于樱庭家的举动的。”

    柳惊蛰偏头一笑:“‘背叛’这个字用得不好。”

    女人一愣,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

    男人缓缓道:“应该说,是不会再‘被威胁’才对。”

    女人平放的双手猛地握紧,没有说什么。虽然一早就知这个男人存心找上一个人时,没有完全的筹码绝不会动手,但她还是想赌一赌,赌他的筹码和她的决心。

    柳惊蛰屈膝端坐,很古典的日式坐姿。李直子看着他,摊牌前向她微微颔首,就觉这是个很可怕的对手。用她所熟悉的礼仪,做着兵不血刃的事。男人将一张照片推移至她面前:“您的孩子,很可爱。”

    柳惊蛰知道她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女人。一个三十五的女人,已经经历过太多尔虞我诈,感情变得很沉,提不起来,决心变得很腐朽,很难变通。这样一个女人要被说服,转换立场,是非常不容易的。她今天几乎是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来接待这一位贵客,她想看一看,在中日两方都被人尊称一声“柳总管”的这个男人,会以怎样挫败的姿态落荒而走。直到这一刻,当他拿出那张照片,女人终于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她的软肋被人勒住了。

    男人单刀直入:“他已经七岁了,你缺席了他七年的时光,算一算,还准备缺席多少年?孩子的父亲,位列日本大财团的继承人之位,为了自己的声誉,独自抚养你和他未婚夫的孩子,并切断和你的一切往来,你人微言轻,夺不过他,只能隐忍。樱庭直臣知道你盼子心切,他从中斡旋,获取了孩子父亲家族的允许,你一年可去探望一次孩子。你从此为樱庭财团出生入死,没有比‘财务’这个东西更能被称为财团的必争之地了,你为樱庭财团做出漂亮的明面账,也为它做出决定生死的暗账。其实你心里未尝不明白,那个孩子,不是樱庭直臣对你的‘恩’,而是他用来牵制你的‘人质’。日本战国时期的‘人质’作风,几乎成了定式,遗留至今,你对此不感到遗憾吗?”

    女人终于动容,没有一个母亲在面对孩子时,还能保持一个女战士的面貌的,她心里一软,就让他有机可乘:“您可以给我什么?”

    柳惊蛰微微一笑。

    决胜负的时候了,他心里总是格外的平静:“我可以将你孩子的抚养权、监护权,都从他父亲手中,夺来给你。你和这个孩子,从此不分离。”

    女人当即有热泪,又忍住了:“这么难的事,您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做得到?”

    男人好似听到了幼童的天真话,扫过去一个艳艳的眼风,炫天惑地:“难?请你相信,这件事如果对我而言也可以算‘难’的话,我做过的还有一些事,难易程度,都将无法被定义了。”

    两个人密谈了数小时。

    送客的时候,廊下一屋的风,晚风拂面,令男人的身姿更清朗。李直子看着他的身影,就在想,这么干净的一个人,谁能相信,做着的都是带血光的事。

    “樱庭财团的暗账,我会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慢慢透露给媒体,搅动舆论,一部分透露给竞争对手,给对方可趁之机,最后一部分给执法机构,跨国事项恐怕还会涉及国际法,这件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希望您有心理准备。”

    “拜托你了,也辛苦你了。”

    如此,两人一路无话。

    送客至门前,女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您为什么要这么做?”顿了顿,她又不禁提醒他,“若您再能忍一忍,等一等,胜算会比现在更大,您现在是在搏生死。”

    男人示意她止步,不必再送了,临别时给了她一句话:“您有孩子,我也有。您可以为了您的孩子做危险的事,我也是。”

    陈嘉郡恢复得很好,这归功于她的努力。

    每日两次冗长的换药过程,非有好耐心不可。一层层纱布揭开,直面丑陋不堪的伤口,再涂药水,又冷又痛,再一层层包扎好,循环反复。这一个过程中,陈嘉郡静得不像一个病人,会待到一切都好之后,对护士道一声“谢谢你,麻烦你”。偶尔一次的发问,也是在一周后手臂伤口还不见转好的迹象时,忍不住问了一声:“是不是好不了了?”乔医生立刻对她道:“不会,没有伤到筋骨,只会慢一点,总会好的。”见她不说话,乔医生了然,笑着对她道,“暂时不好看一点,柳惊蛰不会介意的,他什么女人没见过,早过了以貌取人的年龄。”一句话,说得陈嘉郡立刻红了脸。乔医生当下看透这女孩子的心思,说要过情关,还是过不了。

    陈嘉郡知道是柳惊蛰救了她,送她来医院。当她睁眼见到辛姨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时,她就知道,这里面,有他的插手。然而自她清醒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夜晚用的药有安眠的成分,她撑不住,沉沉睡去,也不晓得每一个深夜他是否来过。她不会去问辛姨,辛姨老了,见她四肢被伤成这样,都要落泪,若再知道她心里还被他捅了一刀,伤了两年未曾好一分,不晓得会替她难过成怎样。

    一连半个月,都不曾见过他,和他有关的事,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源源不绝而来。从媒体爆料开始,樱庭财团涉嫌财务造假、偷税漏税、非法用工。行贿的事件开始被爆出,甚嚣尘上。半真半假的事件最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樱庭财团的董事会高层成为媒体围追堵截的对象,尤其是柳惊蛰。他的身份太特殊了,占据董事会一席之地的外籍人员,樱庭小姐的未婚夫,媒体追堵不放,誓要找出他公关式发言“会和樱庭财团一同尽力”背后的真正意图。

    这一晚睡前,陈嘉郡忽然问辛姨,樱庭市小姐是怎样的一个人。

    辛姨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她也不想骗她,直言告诉她,她只见过他们几次,并不了解樱庭小姐,但见柳惊蛰待她很有礼,好似还带着几分敬重。陈嘉郡“哦……”了一声,拖了尾音,心里有难过。能够得到他的敬重,必然是一位优秀的小姐,否则以柳惊蛰的性子,是得不了他的敬重的。随即陈嘉郡又有些看开,好似海阔天空。她喜欢的人,有比她更优秀的小姐相伴,人往高处走,她为他开心。

    虽然看开,但心事仍重,这一晚她睡不好,蒙眬间有人拂过她的额头,她睁眼,睫毛刷过他的手。四目相对,她当即清醒。好半晌无人讲话,四下一静,两个人的心都累了起来。同时开口——

    “我吵醒你了?”

    “你怎么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柳惊蛰扶她坐起来,陈嘉郡舔舔唇,她觉得渴,一杯水已经递到了她面前。陈嘉郡接过,道了声“谢谢”,涌起些难过。和他之间这么多的默契,却也逃不过一句生分了的“谢谢”。

    柳惊蛰站在她面前,终究还是放不下:“介意让我看下你身上的那道伤吗?”

    “介意的。”

    柳惊蛰点点头,他不勉强。

    “没关系。”他嘱咐她,“但对乔医生,不要这样介意,对医生要坦诚。”

    陈嘉郡捧着水杯,忽然道:“只能看到这里。”

    柳惊蛰低头去看她。

    陈嘉郡单手解开了病号服的两颗纽扣,敞开胸前一小片肌肤,夜色下才有勇气做得了这一举动:“我是说对你。”

    她相信,以他惊人的观察力与记忆力,只需看一眼,看一点,就能明白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不愿意给他多看,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始终以一种强大的理念存在着,时刻提醒她,他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亲人了。

    柳惊蛰看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似乎想伸手,但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他忍了忍,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尽力将话问得平淡无波:“还想得起是谁推你的吗?”

    陈嘉郡声音很淡:“我没有看见。”

    柳惊蛰点点头:“没关系。这样的事,不用看见,也不用记得。”不要紧,看不看见都不要紧,他会替她看见的。

    “啪嗒”一声,有水滴落在水面的声音。

    那么静,落得那么准,一滴眼泪自她眼眶落进水杯,水纹被急速地抚平,一丝痕迹也没有。

    他终于伸手,抚过她的眼角。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一个别人伤她也会让她作检讨的小女孩,天性学不会作恶,好人难做。

    “陈嘉郡,”他抚着她的脸,一字一句告诉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被任何人讨厌。错的是犯罪的人,和你没有关系。”

    她闭了闭眼,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沾湿了他的手。

    “我不知道,”她很失望,却不知该对谁失望,“可能……我做了讨人厌的事还不自知吧。”

    “你没有。”他将她抱入怀。很多事,他不能告诉她,于是只能一遍遍地对她讲:“陈嘉郡,你没有。”

    她的道德集体出走,给了她夺人所爱的力量,反手搂住了他的颈项。

    她明白自己有可能完蛋了。这样的深夜,喝了一杯凉水,讲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就抱紧他无声地流泪,没有目的,没有禁忌,她发现自己竟然非常喜欢做这样的一个陈嘉郡,过一回瘾,贪一时欢。

    “我想回到过去,”她对他哽咽,“做那个刚认识你、没有喜欢你的陈嘉郡。”

    那时的陈嘉郡,多敬畏他啊。

    小小的一个人,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哪有那么多关乎爱的自苦。

    和他一起吃饭,她从不挑食,其实她是挑的,但和他一起,她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敢。直到某一天,他看着她埋头专注吃完一盆青菜和饭,兴致而起说了句:“在可以挑食的年纪但求一饱,你挺有意思的。”她对他不寻常的感情,或许就在那一刻莫名生起了。

    “十五六岁的中学,身边同学开始有‘恋爱’这回事出现,一封情书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失眠好几晚,那时的恋爱是多么纯粹,两个人一起在晚自修结束后一道回家就可以被称作‘约会’,男孩子送女孩子一只千纸鹤就可以被称作‘心意’。我不是没收到过表白,但那样的男孩子,一旦我有意识去用‘男人’的标准去衡量,哪一个能及得上你。唐家、柳家,哪一个都是重重杀机,你让我看见了那么多旁人见不到的另一面,你让我怎么做到没有感觉?以至于到最后,我已经没什么目的去做‘喜欢你’这件事了,多喜欢一点,自己愉快一点,就是好的……”

    是只有这样纯粹的喜欢,才做得到一场盛大的热闹中总带着一丝绝望。

    二十二岁的陈嘉郡终于在把“喜欢”这件事做足十三年之后,有勇气在他身边问一句:“她对你好吗?也像我这样,喜欢你吗?我希望,从那样的大家族走出来的小姐,比我更好。你说过,这日子这么长。这么长的日子里,等不来一个你希望有的、‘变得更好’的陈嘉郡,等来一位更好的小姐,我也不会认为这是坏事。”

    她没有等来他的回答,等来了一阵轻吻。

    她发觉他在吻她,是从耳根发热开始。很轻,似吻非吻,带着湿热的气息在一瞬间令她微微轻颤。这道气息一路向下,沿着她修长的颈项一点点吻下去,最后以一个恰恰好的角度,从她精巧的下颌往上吻了下去,刚刚好,对上她的唇,她被后背一股力道推着往他怀里带,有种错觉会被他一口吞入。

    她从被他带起的深吻中清醒,一把推开他,捂着嘴偏过了头:“我不做第三者。”她不想和他玩性,因为知道眼前这人是高手,她自知玩不过他的。她对他淡淡的、持续性的喜欢,是十分干净的,阻止她成为他身边的非道德者。

    柳惊蛰轻轻一带,再次咬住她的下唇,将她带进怀里:“我跟你之间,从来容不下第三个人。这么多年的时光,别人怎么进得来?”

    陈嘉郡隐隐升起些预感:“那你手上的订婚戒指,代表着什么?”

    柳惊蛰终于停了下来。

    他不说,陈嘉郡也明白,她是问到他不为人知的底线了。

    他似乎是想赌一把,有一瞬间想从灰色的阴影下走出来,一不小心,将两个字的滔天秘密脱口而出:“权谋。”

    说出来的一秒后,他就明白他赌错了。

    陈嘉郡绝不会是那种,欢喜地接受这一个现实的人。她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小女孩,她具有的朴素的、不作恶的道德观,他比谁都清楚。

    两人皆沉默,半晌过后,他被陈嘉郡慢慢推开了。

    “我不懂你,”这样的一个柳惊蛰,要她接受,不是很容易的,或者说,要任何人接受,都是不容易的,“我不懂你的这一个‘权谋’,是对唐家,还是对其他人。但就算不懂,我也明白这件事是很不好的。当年在拍卖会上,回来后你对我说,从樱庭小姐口中问出了一些事,对唐家有利,那时我就没有办法去认同你这样的做法。对一个女孩子薄情,习惯了之后,对另一个也会比较下得了手。男人若是想做一件事,可以有很多办法,最没有品的一种办法,就是利用女人,尤其是,利用对你有感情的女人。”

    柳惊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

    “还有呢,”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唇,拭去些方才沾上的她的味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似乎想忍,终究道德感占上风,没有忍得住。

    “我很怀念,小时候被我仰视着的那个柳叔叔。”即便有感情,也要为道德让道,“你是对的,你是好的,你是……不作恶的。”

    两个人这就走岔路了。

    他为她铺开海阔天空的人生之路,付出的代价是血染荆棘。然而女心之地,见不得血光,有风有雨有星辰,唯独没有生杀。旧时江陵水客踏溪而下,行一日便已千里,仍是快不过女心之变。你足够快,我仍是已变心。

    柳惊蛰神色很淡,画上句号:“我做不了你喜欢的那个不作恶的柳叔叔了,好可惜。”

    陈嘉郡闭上眼,有眼泪被收回。

    事已至此,她对他的追逐,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唐家、樱庭财团,权谋、暗涌,太多的好好坏坏横亘在他和她之间,她拿着十一年的血浓于水,终也抗衡不了这成人世界的污秽之尘。

    柳惊蛰举步离开,留下最后的忠告:“你有喜欢他人的权利,但不要找刘经迟。”

    “为什么?”

    男人走得很静,连同声音一并沉静如水:“他当不起。”

    半岛号的沉船事件所引发的舆论效应,足足持续了两个月。官方调查迅速,第一时间公布了调查结果。结果显示,是由于半岛号内部工作人员操作失误,引发了系统故障,使得这样的悲剧发生了。官方此次的行事不可谓不迅速,但仍然阻止不了坊间舆论的持续发酵。各类消息层出不穷,职业记者、业内爆料人,纷纷对准此事件深挖密探。舆论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证实此事出于唐家之手,唐柳两家的关系不言自明,柳惊蛰一旦垄断半岛港,唐家最引以为傲的港口事业将受到巨大威胁;另一派则大胆推论,此事系樱庭财团一手策划,原因在于柳惊蛰此次垄断半岛港的行动纯属私人行为,而樱庭财团也有意半岛港,却被自己人捷足先登,这一箭之仇,必是要报的。

    出人意料的是,当事三方却三缄其口,甚至表现出了和平共处的姿态。唐家率先发声,寥寥数语,简明扼要,表明柳惊蛰在唐家被称为“柳总管”,功绩不可磨灭,唐家亦为柳惊蛰今日所取得的成就表示赞赏与恭喜。樱庭财团紧随其后,充分肯定了柳惊蛰作为董事入主樱庭之后,为樱庭财团所做的贡献,此次垄断属于个人行为,樱庭财团是乐见其成的。在两大势力的发声之后,柳惊蛰终于现身于公众面前,以问答的方式举行了媒体见面会。柳惊蛰态度一摆出来,几乎不用听他讲了些什么,兵来将挡的底气就自现了,否则谁敢以问答的方式直面媒体,大多是拿了发言稿念一通就落跑走人。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舆论热度并没有减弱,反而与樱庭财团持续爆出的财务丑闻事件,产生了共振效应。和樱庭财团有关的三方当事人又一次成为焦点,柳惊蛰就是在连停车去咖啡店买杯咖啡也会被记者围堵的情况下,开车甩掉了媒体,在傍晚来到郊外的别墅的。

    这是柳老太太的故居。

    柳惊蛰缓步走进庭院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正在给花草修剪枝条的樱庭市。数十年如一日,她身上所具有的东瀛小女子的气质永不褪色,就连修剪花枝也是屈膝跪着,不像寻常人那样将枝条聚拢在眼前一起剪,而是人近花,尊重花的位置,动作一落就剪出了“尊重”两个字。

    “很有历史的老房子了,自我母亲过世之后,每次过来,总是不小心就会被庭院里新长起来的藤蔓刺到手。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百合。花倒是总开得很好,也开得很野蛮。有阳光,大片大片地开,下一场雨,又大片大片地倒。很多次,一个人坐在庭院里,风来、雨下、花开,都是有声音的,再看一看,人是谁也不在。”

    樱庭市循声望去,笑了。

    单手放下手里的剪刀,她向他鞠躬:“您来了。”

    柳惊蛰方才说的是日文,本就温温柔柔的一段话,用了温温柔柔的语言,更显情意深长。这些年他和她在一起,他总是说日文。她明白,这是他迁就她的方式,很像他这个人,好不好,都在他心里,只会去做,从来都不说。

    他走过去,对她有谢意:“这些年你在这里,使这个庭院,也有生气了,我很感激。”

    时近夜晚九点,樱庭市是在仔细地沐浴、换衣、梳妆之后,走到庭院来找柳惊蛰的。

    这些年他不常来这里,然而当他需要静一静、想一想时,他总会来。很少过夜,喜欢坐在庭院里,烦心事多时,甚至一坐就是一整夜。这里的花、草、树、山,一物一景无不出自于柳老太太之手,他保存至今,也依赖至今。

    柳惊蛰知道她来时他会迎来一个鞠躬。

    很多次他都想,到底是他这个人值得她的这一鞠,还是其他什么?如果是他这个人,那么是不必的,她不欠他这个,相反,可能他还欠她多一些。

    他快她一步,将她扶了一把,将她的鞠躬硬生生挡了回去。他握住她始终垂着的右手,问:“最近雨水多,天气潮湿,还会疼吗?”

    她反握住他的手。

    就是这一握,柳惊蛰明白,今晚终于要发生很多事了。

    樱庭市的左手,牵引着他的手,覆在她的胸前。隔着一层浴衣,她要他听到她的心跳:“我这里,很疼。”

    柳惊蛰忽然对自己放心了,他不会那么歉疚了。从感觉亏欠她到烟消云散,中间就隔了这一层浴衣。柳惊蛰喜欢和所有有企图心的女人打交道,因为不必歉疚。这也是为什么他和陈嘉郡打交道会敌不过她的原因,因为陈嘉郡没有企图心,即便她有,她也暗自压了十一年,硬生生压出了他的一个敬佩来。

    他抽回手,不动声色地拒绝:“你知道,我对你的本意。”

    阿市点点头:“是的,我知道你的目标,不是我,是我的父亲。”

    他很坦然,并不打算隐瞒:“我一直很感激,你在我需要保证人的时候,给了我一个身份,让我入主樱庭,得以见到外人见不到的一些事。”

    阿市坦陈:“但是,你的速度太快了。近些日子以来关于樱庭财团的传闻,不好的、负面的,我知道这都和你有关。他……毕竟是我父亲。”

    “他是吗?”柳惊蛰忽然反问,声音淡漠,“你的右手,每次阴天隐隐作痛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样的父亲,如果没有,会不会反而比较好?”

    阿市眼底有湿意。

    “柳君,如果可以选择,我愿做陈嘉郡那样的女孩子,即便无父母,也无这受伤的可悲。”

    柳惊蛰终于神色一软。

    “陈嘉郡”三个字,总是能让他心里一软。

    两人无话,半晌,他折了一枝粉色花朵,戴于她发髻,对她道:“你受过的委屈,我会替你讨回来。你对我有恩,我记在心里,将你的‘可悲’变成‘可意’,是我对你回报最好的方式。至于其他的,很抱歉,就像两年前我就对你讲过的,我给不了。‘见不见一个人,都会想要她’,这一份心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给了陈嘉郡。”

    舆论甚嚣尘上的日子,生活出奇地平静了起来。

    樱庭市给了柳惊蛰最好的保护色,两人公开露面的场合,柳惊蛰神色自若,问答间滴水不漏,樱庭市有时挽着他的手,有时站在他身旁,唯一不变的是那一份信任的表情。公众对安静的女人永远怀着一股同情与信任,镜头对准她也会刻意挑一个与他恩爱的角度。只在某一次记者问出“柳先生是否会从樱庭撤资”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会,作为战略合作方,不会在樱庭财团此时的境地下撤资”时,她才稍稍有了些神色微动,挽着他的手更握紧了些。

    她心里是明白的,能这样握紧他的时日不多了。

    帮他,是正道,更是情分。

    艰辛万难过后,在柳惊蛰的主导下,各方势力终于被镇压,被平衡。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晚,但还是来了,柳惊蛰主导改建半岛港,风头一时无两,趁着这股风势,陷入丑闻的樱庭财团迎来股东大会,大股东联名提议,改组董事会,提案中清清楚楚,将柳惊蛰推向首席执行官之席,现任董事长樱庭直臣深陷丑闻风波,为了公司名誉,理应退席让位。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董事会闭门连开三日,无数媒体蹲守采访,都被拒绝。三天后,樱庭财团董事会落幕。媒体在酒店外蹲守到了陆续走出的大股东,一拥而上,询问事情进展。几位股东含笑,只道“明日会有官方发布会,届时请各位准时光临”。又走了几步,笑道,“柳总管的天下了……”媒体不明所以,抓住这两句话大做文章,将“柳惊蛰”三个字登上了各大头条。

    隔日,樱庭财团管理层大换血的新闻发布会即将召开,处于核心旋涡的柳惊蛰忙得几乎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然而就在晚上十点多,柳惊蛰接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显示是陈嘉郡。柳惊蛰接起,听了会儿,神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半分异样地对电话那头说了句:“知道了,我过来。”

    一旁的特助一听,惊了一下,立刻在他挂断电话时提醒他道:“您接下来还有两个视频会议要参加,与会人员皆等您了……”

    “替我延后。”

    “这无法延后。再过几个小时,明日九点整,就是新闻发布会了。明早六点您就该准备入场了,您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柳惊蛰拿起一旁的车钥匙举步就走,语气冷淡:“明早六点前我会赶回来。一切后果,我负责。”

    半岛港。

    今晚天气不太好,无星也无月,入了深夜,海平面掀起风浪,撞击在海岸,“砰”的一声,彰显毁灭性的力量。

    柳惊蛰是在电话中约定时间的前五分钟,准时到达半岛号的。

    他推门入室,眼神一扫,室内两个人影便清晰地入了眼。陈嘉郡被人按着肩,坐着,脖颈大动脉处搁着一把匕首;刘经迟正握着这把匕首,按着她的肩。

    陈嘉郡一脸惶恐、不明所以,但她看到他,心就松了:“柳叔叔……”

    柳惊蛰不显山不露水,悄然握紧了手。

    对他的小女生下手,这笔账,等下有得算了。

    室内电话开着免提,包围半岛港的下属正对刘经池报告:“按您的吩咐,我们检查过了,柳惊蛰是一个人来的,身上也没有带任何武器,后面也没有人跟着他……”

    刘经迟听完,按断免提,一改往日的少年音,整个人阴沉、难以捉摸:“不愧是唐家声名赫赫的柳总管,单刀赴会,也能这么准时。”

    “不一个人来,怎么行。我有三个特助,你在其中放了一个内线,我若是带人来,陈嘉郡就保不住了。你这么好的身手,费这么大的心思,我不走这一趟,岂不是太失礼了。”

    柳惊蛰踱步进屋,还有好心思随手带上门,“咔嗒”一声落锁,索性顺了对方的意,与他密室相处,一笑反问:“你说是不是哪,樱庭信康君?”

    陈嘉郡震惊,仰头望向身边的男人:“你……是谁?”

    刘经迟眼神锋利,不让一丝落寞滑过眼梢。彼此都知对方的底牌,这一场胜负,难分难解,错一步,就是浴血阵亡。

    他没有理会陈嘉郡,反问:“你知道你身边有我的人?”

    “啊,这个,”他点点头,非常坦诚,“对,好久以前的事了,一直留着。”

    “你为什么不除掉他?”

    “为你卖命,听你的吩咐,为我卖力。送上门的这么好的一个赠品,我为什么要除掉他?”

    刘经迟沉默不语,半晌,才道:“你留着他,试探我?”

    柳惊蛰几乎带着同情看着他,似乎这样的小伎俩,根本不值一谈:“打草惊蛇这种蠢事,你不会认为我会去做吧?”

    陈嘉郡不自觉就身体前倾,想向他靠近:“柳叔叔。”

    她很快被人架了回来。

    “别动。”

    刘经迟摸了摸她的脸,一反常态,阴郁至极,“陈嘉郡,听话。”

    陈嘉郡下意识挣扎:“你放开。”

    柳惊蛰忽然出声:“信康君,有这么好的兴致,你何不跟我谈呢?”

    刘经迟狠狠地按住陈嘉郡,抬眼望去。正好,他也很想和他,以生死作筹码,好好地谈一谈。

    柳惊蛰站定,淡漠地扫视他,一字一句说出他的秘密:“樱庭家的私生子,樱庭直臣与刘女士的孩子。因为樱庭家尚有正室,那样的家族又不允许有丑闻出现,所以你母亲不被承认,你也同你母亲一道,始终见不得光。让我猜一猜,嗯?樱庭直臣应该给你开出了不小的诱人条件。除掉我,干掉唐家,樱庭家的正室之位,就由你母亲入主,而你,也能顺理成章地就此成为樱庭财团的继承人。我说得对不对?”

    柳惊蛰笑了下,踱了几步,似在与人谈笑,而非对敌:“你很聪明,也很难缠,懂得挑陈嘉郡下手,来试探我。我和陈嘉郡的关系,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就是这么巧,陈嘉郡不仅同我有非比一般的关系,还是半岛号的职员,所以你认定,陈嘉郡是试我的最好引线。可是你没有想到,我还是对半岛港下了手。樱庭家处心积虑数十年,不惜深入唐家走一步险棋,就是为了在港口版图上,铲除唐家这一个最大对手。独霸半岛港,只是樱庭家的第一步,然而这第一步,也被我横刀拦截了。你束手无策,为向你父亲示忠,你不惜制造沉船海难事件引起混乱,更不惜推陈嘉郡入水,来试我的反应。”

    刘经迟看着他,明白今晚和这个男人之间,非死即伤:“我推陈嘉郡入水,你很恨我吧?”

    “怎么会?”柳惊蛰眼神冷峻,声音带着邪气,“从你接近陈嘉郡开始,我就没打算放过你啊。”

    他惯常喜欢兵不血刃,即便把事情做绝也总不爱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只有“陈嘉郡”这一件事例外。她是心头月光,一旦被人蒙尘,是非要用血来好好洗一洗的。

    陈嘉郡坐着,心底震动。

    挡在她脖颈大动脉处的匕首又近了些,她能感受到那锋利的疼,但这些都不及柳惊蛰给她的震撼,也不及身旁这位一直以来的朋友给她的失望。

    “刘先生,”她轻问,“为什么一定要和柳叔叔为敌?甚至不惜用我。”

    刘经迟握紧匕首的手猛然紧了三分,往她脖颈处逼近一分随之一声怒吼:“你问他!”

    柳惊蛰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把对准陈嘉郡大动脉的匕首,眼底一片幽暗。

    对面的男人死死地盯着他,一声冷笑:“柳惊蛰,柳总管,真是……好一个唐家‘柳总管’!”

    像是一瞬间预感到了什么,陈嘉郡几乎被镇住,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眼前那个人。

    刘经迟一锤定音,揭开一场惊天布局:“你和唐家,竟然不惜假意反目,联手围剿吞并整个樱庭氏,唐家好大的胃口!”

    陈嘉郡震惊地抬手捂住了嘴。

    柳惊蛰一笑,带着莫名的同情:“唐家的胃口一向不会小,你到今天才知道?”

    刘经迟阴冷地盯着他:“柳惊蛰,唐家的人,帮着上一代人,隐瞒害死你父亲这件事,你还为他们做事,不惜深入樱庭氏做内应为唐家卖命,你有良心吗?”

    陈年往事,一桩旧恨。

    好大的一个伤。

    上一代的亿万劫难,都落到了他这里,要他来接,柳惊蛰一肉身,要多大的力量,才接得住这劫难。

    陈嘉郡脸色煞白,为他痛心,甚至为他舍不得:“柳叔叔……”

    柳惊蛰负手,望着他。

    “信康君,”他忽然出声,奉上难得的一丝赞赏,“令尊不惜砸重金走唐家内部这条线,策反方伯尧一同联手,煽动我父亲的旧部下林寒一同撒谎,就此布下我父亲被害的阴谋,挑起我与唐家反目,从而达到两个目的,方伯尧趁乱取代掌权人之位夺权唐家,樱庭财团排除唐家这一个港口竞争的心腹大患。用的手段够毒辣,下的筹码也够重,我在唐家三十年,如此凶险的对手,能够遇上的,倒还真是少之又少。令尊费心数年布下的这一场精妙之局,坦白讲,我很佩服。”

    话音落,陈嘉郡瞠目结舌,刘经迟脸色煞白。

    柳惊蛰微微有些满意:“你想问,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经迟敌不过这一个心思,嘴里不问,眼里一股凶狠的不甘心,已经把心思都露出来了。

    “信康君,”他悠悠地踱着步子,轻启薄唇,“听过‘唐律’这个名字吗?”

    “……”

    “知道你父亲,这么大的一个失败,败在了何人之手吗?”

    “……”

    柳惊蛰停下脚步,有些同情,也有些讥诮:“你和令尊,连唐律是谁、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都不了解,就去打他的主意。怪不得中国人有句话,叫‘自寻死路’。”

    刘经迟冷笑:“成王败寇,如今你自然能这么说。”

    柳惊蛰摊了摊手。

    “这些闲话,我随口说一说。听不听,在你。”他看着他,好似看一个胡搅蛮缠的儿童,“明日就是新闻发布会,樱庭财团易主这件事,即将公布于世。如今你才想起来威胁,威胁得了吗?还来得及吗?”

    刘经迟忽然古怪地笑了:“柳惊蛰,你为了瞒天过海,打入樱庭内部,不惜利用我妹妹,和她订婚。你看看你手上的订婚戒指,你以为,这件事过后,你还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吗?你还能抛弃我妹妹,和陈嘉郡重新在一起吗?”

    柳惊蛰似乎在为一个人疼惜。

    有些人,注定要在他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

    “你还认她是你妹妹?”

    “同父异母,当然也是妹妹。”

    “好,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他缓缓开口,将黑色往事推向光明,“你妹妹的手,被人刺伤,终至半残,这件事,不是唐律做的,而是你父亲,派人对她下了手,然后嫁祸唐律,挑起纷争。”

    刘经迟脸色白如纸,动了动唇,终究没说话。

    “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吧?”柳惊蛰几乎同情他,“知道了,却不肯信。你连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都不肯信,就你这样的软性子,还打算和唐家为敌,你脑子有没有问题?倒是你父亲,有那样的狠辣,所以才敢来和唐家争一个高下,还有那么点说服力。”

    刘经迟忽然推了一把陈嘉郡,垂死挣扎:“柳惊蛰,能同我父亲那样的人做对手,你看看你自己,又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吃定我妹妹的痛苦,利用她,为你成事,甚至不惜抛弃陈嘉郡。你令陈嘉郡痛苦两年,你作的恶,难道比我父亲少?!”

    柳惊蛰负手望她。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这么复杂的局面里,这么长的时光里,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陈嘉郡。这一点,他不能否认,也不打算否认。

    陈嘉郡心底钝痛。

    事情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他是为了所有人好,才会唯独对她不好。可是理由再好,再伟大,他也是辜负她了,她终究是他所有不能辜负的那些人里,第一个被辜负的人。她从小就知道,他是喜欢“天地无心”的一个人,常常站在庭院里看柳树,说天地无心真是好,春风吹吹就能生出这许多的绿来,催生了生命也不觉得是有心之事,天下最好的事里一定有一件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时她就懂了,喜欢上他是一件很容易就被辜负的事,因为她比他有心,她是喜欢“天地有心,世事有情”的一个人。

    陈嘉郡忽然开口:“不再和我在一起,也没有关系。”

    两个男人齐齐看她。

    陈嘉郡的声音,一如既往,安安静静,不争不吵:“柳叔叔是特别的,人世间的恩情,有大的,也有小的,男女之情再有辜负,也比不上十一年的养育之恩。教会我做人,永远比教会我爱人的恩情来得大。将来,有比我更优秀的小姐,陪柳叔叔一生,我不为他可惜。”

    柳惊蛰顿时就笑了。

    是这样的小生命,情意有余,才令他对这人世间始终存着一丝喜爱。小女孩因含情而生出烈性,是这世间最惊艳的事,所以他和她之间,始终存着一个“和”字,再大的风浪来了,到了他和她这里,三言两语,就能和成一个风和日丽来。

    柳惊蛰眼中带笑:“陈嘉郡,你就这么喜欢我?”

    这人,有心要和人调情起来,是不分地点场合,也不分安全危险的,非要撩一把,带一带荤,才过瘾。

    “对。”

    或许是架在她脖颈边的匕首反而令她生出些痛快来,有生之年,与他调情一次,不枉此生:“我对你,就是这样。”

    女孩子长大后,真是了不得。

    一刻的工夫,说两三句话,眉目已传情,勾得他七情不绝,六欲不断。

    “可以,记住你现在讲的,”他挑了一个话锋过去,露骨地挑逗,“以后,有得你喜欢。”

    陈嘉郡竟在这生死局面下被他一句荤腥话带红了脸。

    然而下一秒,她就闷哼了一声。

    一串鲜红的血珠,从细腻的脖颈肌肤处,一滴滴滚落。刘经迟的刀尖向前刺了几分,陈嘉郡从未受过苦的皮肤立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刘经迟沉声问:“谈完了没有?”

    柳惊蛰忽然暴怒,拍桌而起。

    “你敢?!”

    男人遥手直指对面的混账,论恐吓,唐家的柳总管才是行家:“你今天动的陈嘉郡这一刀,倾尽唐家上下三千人,我誓要从你身上连本带利、一刀一刀讨回来!”

    刘经迟被这样的柳惊蛰一时镇住了。

    柳惊蛰几乎是没有情绪的一个人,清清冷冷,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偶尔松一松表情,也是对内才会有的,对外,从来喜怒不形于色。

    刘经迟方寸大乱,勒紧了陈嘉郡几分:“柳惊蛰!”

    他果然停住了脚步。

    刘经迟几乎是大喜,拼命抓住了这最后的希望:“把你手上的樱庭股份转让书和半岛港股份转让书给我。陈嘉郡在我手里,电话里吩咐你盖上了公章带来,你不敢不带。”

    “你说这个是吧?”柳惊蛰晃了晃手里的一沓文件,很爽快,“可以,没问题。”

    “站住!”男人忽然咧嘴一笑,“你跪着过来给我。”

    陈嘉郡动容。

    她忽然挣扎了起来:“刘经迟,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陈嘉郡,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他制住她,凑近她的耳旁,对她道,“就像你也不需要我的感情一样。若你当时真的接受了我,同我好,我是可以为了你放过他的。”

    柳惊蛰的风凉话,好有兴致地传过来:“太高估自己了吧?她有我这个监护人,除了我之外,估计也只看得上唐律了。毕竟人的眼光这种事,怎么也只往上不会往下啊。”

    “……”

    陈嘉郡囧。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有这兴致,凉飕飕地硌硬人。

    刘经迟被激怒,一把制住陈嘉郡的肩:“你跪是不跪?”

    “可以,”意外地,柳惊蛰非常爽快,“只要你受得起。”

    他真的就这样走了过来。

    左手拿着文件,整个人好似一条直线。

    陈嘉郡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见了这个人,就会敬畏。

    因为他是如此“直”的一个人,从不弯腰。

    负手一站,就能站出一个“谁敢奈我何”的磅礴气势来。

    “不要。”

    陈嘉郡忽然就心痛了:“柳惊蛰,不要为了我,向别人弯腰。”

    他莞尔,有好兴致:“陈嘉郡,这是你第一次叫我‘柳惊蛰’,值得纪念。”

    说不上为什么,她眼中有泪水,急速涌起,顿时就下来了。

    “我不要跟你开玩笑,”她睁着眼,泪水涌下来,“我不要你为了我,向别人认输。”

    柳惊蛰的骄傲,无人能敌。

    在唐家三十年,谁人不知柳总管。连唐律都惯常对他礼让三分,从不屈了他的骄傲。

    要他为了她,来屈这一跪,单是想一想,心就痛了。

    “陈嘉郡,”他忽然开口,温柔又郑重,“人间这个地方,非常有意思,会有一种誓盟,会让所有的不肯委屈都成了无赖,‘不觉跪久心上累’,你想一想,会懂这个道理的。”

    “柳惊蛰……”

    陈嘉郡眼泪流下来,她舍不得:“柳叔叔……”

    明里,他护了她十一年;暗里,他背负一切误解,暗中又护了她两年;最后,仍然是他,要为了再护一次她,来屈这一次膝。

    他喜欢“天地无心”,却为了一个陈嘉郡,有心了整整十三年。

    陈嘉郡何德何能,得柳惊蛰十三年疼爱。

    他一步步走向她,也只有他,才做得到此境地下还能有兴致,与她闲谈:“陈嘉郡,记不记得小学时,你喜欢玩的一个游戏?”

    她看着他,无声地落泪。

    似乎两个人都晓得,谈话时间不多了,他也不为难她,替她说下去:“很幼稚的一个游戏。你总是喜欢站起来,不晓得站起来之后应该要蹲下去。同人做游戏,你总是输,输了之后又一个人偷偷练,却仍是练不好。”

    陈嘉郡忽然静了下来,带着泪光静静地看他。

    “陈嘉郡。”

    他忽然出声唤她。

    柳惊蛰从来没有这样唤过她的名字。

    完全是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方式,尊重、信任、深重。

    柳惊蛰一把低沉好嗓音,忽然响起:“和我最后玩一次怎么样?最后一次,你可不要玩错……”

    陈嘉郡一个愣怔。

    就在下一秒,柳惊蛰单膝跪下的时候忽然向她一声尖叫:“陈嘉郡——!”

    十三年的默契,在这一秒,全部苏醒,惊艳得眩天惑地。

    陈嘉郡几乎是本能,跟着他的动作,猛地蹲了下去,一气呵成,毫不犹豫。

    一声枪响,毫无预兆的在一瞬间响起。

    子弹掠过蹲下的两个人的头顶,直直击中那个唯一还站着的人。

    柳惊蛰猛地将陈嘉郡拉向自己,将她按向怀抱,一并将她的尖叫按进了他的胸膛,两个人滚落一旁。

    刘经迟似乎还在一连串的变化中反应不过来,他低一低头,只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血染的自己。

    “柳惊蛰你……”

    当他反应过来时,又一声枪响。

    这次,直中要害。

    陈嘉郡没有见过这样的血光之景,再次尖叫出声,柳惊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和眼,凑在她耳边不停安慰:“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拍着她的背,知道他的小女孩是被吓坏了:“陈嘉郡,你刚才做得非常好。听懂了我的意思,非常非常棒。”

    大门被撞开。

    警方到场,一个男人对为首的警方人员交代:“这里交给你们处理,不准对外提起,今晚的事唐家参与了。”

    为首的老警察接着他的话,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人:“好枪法。隔着一扇门,只凭声音,也能越过两个人质,这么准地命中。考不考虑不为唐家卖命,穿上警服?”

    男人不以为意,摆摆手:“方才那两枪能准,是因为里面被挟持的人,其中一个是柳惊蛰。呵,我们家声名赫赫的柳总管,是会在最后关头,也想得到对策,给陈嘉郡和我暗示的。”说完,意犹未尽地送上一句评价,“狡猾得要死啊,柳惊蛰。”

    躺在地上的柳总管听见了这评价,眼风厉厉地一扫,夹讽带刺地说,“你霍四什么时候办事效率这么低,你还能再晚来一分钟吗?”

    传闻中的唐家霍四不跟他计较:“大功臣,你说什么都是对。”

    柳惊蛰不客气地放话:“告诉唐律,善后的事别来找我。搞了我两年,我要休假。”

    霍四眯起眼,好心情地给他让道:“好吧,我会带话给他。”

    柳惊蛰拦腰抱起陈嘉郡。

    她今晚被吓坏了,尚未回神,紧紧搂住他不放,眼泪流了他一肩,湿漉漉的。他按着她的后脑将她整个人按在胸前,不让她看见带血的场面。这个小女孩由他带了十一年,带出了他生命中足够的十全如意。

    他抱她走出去,好似抱着心上月光:“陈嘉郡,我们回家了。”

    全文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