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朗的日子，供销员小迟把两大包袱成衣驮在自行车上，跳上车，一路紧赶来到东郊洪家桥一带流动售货。他选定洪家桥大桥的桥头，找到一片干净地方，手脚麻利地打开包袱，很快摆好了售货地摊。
过往行人和附近的农民一见来了个摆地摊卖衣服的，立即围了上来。小迟忙着接待买服装的顾客，一边往小本上记下顾客让他下次带来的衣物，一边征询着顾客对服装款式和色彩的意见。他足足忙了好大一阵子，顾客们才纷纷散去。小迟稍稍松了一口气，便低着头开始整理起被翻乱了的服装。
这时，忽然听到有个姑娘的声音，低声问道：“同志！有我能穿的衣服吗？”
小迟连头也没抬地回答：“衣服全摆出来了，你自己不会看？”
那姑娘像是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点，说：“对不起！我、我看不见……”
小迟听她这么说，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农村姑娘，正瞪着一双迟钝的眼睛面对着自己，姑娘身边还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小迟明白了，也有点不好意思，立刻热情地问盲姑娘要买什么样的衣服。盲姑娘用手势在自己身上比了比长短，问有没有质地好的薄呢短大衣。
小迟一听盲姑娘要买高档呢货，不禁重新从上到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见她穿的是一身布衣布裤，头上戴的和脚下穿的也不洋气。心想：一个农村姑娘，又是一个盲人，还摆什么阔气？这么一想，他话语中就搀进了几分讥讽：“薄呢短大衣倒是有一件，只怕你没带那么多钱吧？”
盲姑娘并不计较小迟话中带话的态度，连忙问：“得要多少钱？”
其实，小迟今天带来的这件女式削价处理薄呢短大衣，定价是32元，可是小迟忽然想跟这位姑娘开个玩笑，就故意说：“52元。”
哪料姑娘“哦”了一声，就请小迟把呢大衣递给她摸一摸。
在攀谈中，小迟了解到这盲姑娘是外县人，这回是来洪家桥走亲戚的。她在家纺麻线，卖给麻袋厂织麻袋，每天可挣到四五元手工钱哩。小迟听得呆了，心想：一个农村的盲姑娘，挣钱比我这工厂的二级供销员还要多上两倍呐！再看看那盲姑娘的手，手指上都是深一道、浅一道血红的沟痕。不用问，那一定是纺麻线勒出的印痕。
盲姑娘摸了一阵，突然问道：“同志，这呢大衣是什么颜色的呀？”小迟差点笑出声来，心想：你是一个盲人，是红是绿对你不都一样吗？不过他嘴里还是回答说：“是墨绿色的。”盲姑娘一听说是墨绿色，显得很高兴，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叠崭新的钞票，数了六张十元的，递了过来。
小迟见盲姑娘递过来60元，他犹豫了：接还是不接？接吧，多收人家20元，这是蒙骗顾客的不道德行为，自己担任供销员一年多来，过手的钱和物多得无法计数，可这种多占的事情，自己还从来没做过呢。不接吧，可话已说出口，承认自己是开玩笑吧，一个小伙子拿盲姑娘开玩笑像个啥！
不过说句老实话，这会儿面对盲姑娘递过来这六张簇簇新的十元票子，小迟有点动心了。说来事情也是赶巧，小迟正犹豫着，又来了两位过路的顾客要看衣服，小迟于是就慌慌忙忙一把将盲姑娘手中的钱接了过来，又慌慌忙忙打开钱箱，抓出八元找头，连同那件薄呢短大衣，塞给了盲姑娘。
盲姑娘接过衣服走了。两位顾客也走了。小迟见摊前没有顾客再来，就忙乱地收起地摊，骑上自行车，像逃跑一样地一溜烟走了。
过了几天，厂部秘书老周来供销科对小迟说，有位盲姑娘找他退钱来了。小迟一听，吓得腿都软了。他想：这盲姑娘倒真厉害，竟打听到那件薄呢大衣的价码，找上门算帐来了！怎么办呢？若是把这事应承下来，不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错到底，我给她来个死不认账，她这个瞎子，还能争过我一个明眼人么？
小迟一边盘算着，一边跟着老周来到了厂部办公室，一眼看见那盲姑娘穿着那件墨绿色的薄呢短大衣，坐在沙发上。小迟立刻来了个先发制人，绷着脸冲盲姑娘粗声大气道：“喂！你要退什么钱呀？”
盲姑娘听出是那天卖衣服的小伙子的声音，忙从沙发上站起身，对小迟说：“怎么，你真不晓得那天我买衣服的时候，你把钱搞错了吗？”
小迟的脸色更难看了：“没错！你给的钱和我找的钱，都没错！”
“是错了！”盲姑娘笑着从自己口袋里摸出四张一元的钞票，对小迟说，“那天你该找我八元钱，可我回去后才知道，你找给我12元了。怕是生意忙，你把一张五元的当成一元的错给了我。你知道我是个盲人，行动不方便，没能早些把钱给你送来，今天我要回自己家去，特意来送钱的。送得晚了，真对不起！”
盲姑娘的话，如同一串炸雷滚过头顶，小迟被震得浑身颤抖。他望着这四张一元的钞票，望着这双捏钞票的满是一道道血痕的手，心不由颤抖起来。他觉得和含笑站在自己面前、心灵比水晶还纯洁的盲姑娘相比，自己是多么灰暗渺小呵！他内疚、惭愧、悔恨，简直无地自容！他再也不能伪装自己，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他泪流满面地望着盲姑娘说：“不！你不是盲人，我、我才是个真正的瞎子！你把我多找的几元钱给我送回来，可我却昧着良心哄骗了你20元血汗钱呀！”
盲姑娘和在场的周秘书听了小迟的话，都怔住了。盲姑娘愣了愣，似乎明白过来。聪明的姑娘坦然一笑，不露痕迹地接着小迟的话说：“哦，那天你说的衣价是32元，是我粗心听错了，把给你的钱弄错了，你当时又很忙，哪好怪你！”
小迟没料到盲姑娘受了自己的哄骗，如今真相大白了，她竟然还主动地站出来为自己遮丑。他又羞愧又感激，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两手把头一抱，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
（聂建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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