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经是汉朝-汉武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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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节 一地鸡毛(1)

    一、混世文豪

    窦婴和田蚡两个外戚倒霉完蛋,刘彻最为省事。事实上,那当皇帝的也没闲着,接下来,他还要马不停蹄地实施一个伟大的国家计划——建设大西南。

    这个国家项目,首提者为番阳令唐蒙。曾经,唐蒙代表汉朝出使南越,到南越后,人家端上一种叫作枸酱的特产招待他。他问招待的:“这玩意儿好像不是南越特产呀,从何而来的?”

    人家告诉他,这物产是从上游进口来的。唐蒙似有所悟,回到长安后,就招了几个蜀地的商人来问:“枸酱不是蜀地特产吗?怎么跑到南越番禺去了?”

    人家这样告诉他:“枸酱出产自蜀地没错,可是却经常被偷运到夜郎,夜郎有河直通南越,可以行船。而夜郎又受钳于南越,所以便将枸酱当贡品送给了他们。”

    唐蒙听完,一幅国家地图在脑中画成了,一个伟大而冒险的计划,立即涌上他的心头。

    很快地,唐蒙便拟了一份计划书,跑去见了刘彻,这样说道:“南越表面臣服汉朝,但其势力扩张到上万公里,相当危险。如果南越造反,汉朝总是取道长沙国或者豫章郡,水道险阻,难以制胜。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一条直捣南越番禺的捷径。只要从夜郎国放船直下,就可以顺流插入南越。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打通一条通往夜郎国的道路。此路修成,就可扼制夜郎,从而就可以牵制南越,就可以控制住汉朝的整个南部。”

    刘彻听得极为兴奋,当即拜唐蒙为中郎将,让他全权负责修路一事。

    夜郎国,其首都位于今贵州省关岭县,辖地包括贵州省西部及云南省东北部。不久,只见唐蒙率着一支千余人的军队,带着厚礼,翻山越岭地到了巴蜀,然后又从巴蜀越岭翻山地到了夜郎,并且见到了夜郎国王。

    夜郎再怎么自大,但它总是知道汉朝的厉害的。唐蒙见到夜郎王以后,先是送上礼物,接着商谈合作开发之事,并引诱说一旦路修起来了,汉朝货物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到时想不发财都难。

    夜郎王叫王多同,一听修路能发财,两眼放光,当即点头同意合作。于是,事情谈妥后,唐蒙就回去跟刘彻汇报情况,不久就率人挖山开工了。

    让人没想到的是,唐蒙为了修路,不择手段,死伤无数,搞得民怨载道,巴蜀民工拒绝修路,并且扬言要起义造反,准备革掉唐蒙的命。

    消息传到长安后,刘彻听得心情不由一阵沉重。

    建设大西南是一件功在当代、利于千秋的军事工程,这路是必须修的,可是如今民夫们情绪沸腾,只有派人前去安抚,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了。

    派谁去呢?想到这里,刘彻眼前不由一亮,立即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字长卿,小名犬子,成都人。爱好读书、击剑,特长为写赋、鼓琴,可有一个极大的缺点——口吃。还有,他原名不叫相如,后来读书时,太过仰慕战国时期赵国上卿蔺相如,所以改名相如。

    古人有云,贵人玩剑,贱人玩刀。所以只要是好击剑的,多数都是日子过得不错的。事实也如此,孝景帝时,司马相如一家花了钱,买了一个郎官,被孝景帝刘启封为武骑常侍。

    对于武骑常侍这个工作,司马相如很不满意。不满意,那是因为他的爱好跟这个工作搭不上边,还嫌这份工作太过冒险。因为武骑常侍平时做的工作,就是陪着皇帝去射猛兽。让一个口吃的文人去干这种苦力活,估计出了事喊救命时,能不能喊完“救命”两字,这还真是个问题。

    司马相如的特长是写赋,他当然渴望刘启也喜欢赋。命运捉弄人,自刘邦以来,刘家没出过一个爱好文学的皇帝。刘启继承了刘家这个不好文学的光荣传统,所以司马相如一直憋着无法出头。

    金子总会有发光的时候。刘启不好文学,但是偏偏和他有着手足之情的梁孝王刘武,对文学艺术却一往情深。

    有一次,刘武带着一班文人来朝述职,司马相如先是遇上刘武身边那帮文人,顿然有种相识恨晚的感觉。后来一打听,原来他们之所以日子过得滋润洒脱,那全是梁孝王也有此爱好。于是,他决定放弃跟随皇帝,称病辞职,投奔刘武去了。

    刘武对司马相如弃官向他奔来,当然两手支持。他将司马相如和其他文人安排在同一个宿舍,同吃同住,还可以一起讨论文学。正所谓,物以类聚,搞文学还是要讲究点艺术氛围的。就在梁国做客的那段时间,司马相如写出了享誉天下的《子虚赋》。

    刘武是个好老板,但同时也是个倒霉短命的老板。那时,窦太后一直怂恿刘启百年之后,也要让刘武过一把皇帝瘾。然而,刘武这个美梦被袁盎一帮人搞破坏就没了。刘武一怒之下,这不就派人去刺杀袁盎,结果东窗事发,被刘启查出,刘武得了抑郁症,觉得生活无望,伸伸腿,弯弯腰就上天去了。

    刘武走后,苦了身后那帮文人。大家没有了依靠,只好作鸟兽散。于是,司马相如只好回到成都。可是这时,他家道中落,穷得叮当响,只好在家做了待业青年。

    别小瞧了穷人,当初陈平不也穷得叮当响,可是家门前仍然有马车来往。这是为何?那是因为他有一帮志趣相投的贵族朋友啊。

    司马相如的情况跟陈平有所不同,他是半途中落的。尽管如此,他还有几个好哥们,其中有一个叫王吉的,就在临邛当县令。

    秦汉有规矩,一万户以上设县令,一万户之下,改叫县长。由此可见,临邛这地方人气旺盛,财丁往来,油水应该是不少的。司马相如决定投奔王吉去。可是,这时候问题来了,王吉尽管当一县令,似乎也没办法给司马相如安排工作呀。

    这怎么办?

    两人当即碰头,对司马相如的未来进行了一番策划,结果发现,当官似乎没什么指望了。

    然而两人马上发现,天无绝人之路,有一条致富之路,可以去试试。又是一番论证,结果发现,如果事情成功,前途一片光明。

    嗯,就这么办。

    王吉到底替司马相如找到了什么绝招呢?

    其实,这个事大家窝里说说可以,说出去还真被人吐口水了。不瞒大家了,王吉和司马相如共同奋斗的目标就是,搞定临邛首富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傍上富家女,日子当然也不会倒霉到哪里去了。

    能否搞定卓文君,这事俩人都极有把握。首先,卓文君刚死了老公,正在家里守寡;其次,听说卓文君爱好艺术,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再三,凡是文艺女青年,都喜欢儒雅的翩翩男子。司马相如尽管口吃,但长得一表人才。

    当然,对比了优势,也要讲劣势。司马相如最麻烦的问题是,穷。别以为寡妇只要碰到帅哥就能扑上去。当初,陈平娶的老婆可是连连克死了五个老公的,陈平说要娶人家,人家还瞧不上他那个美男子呢。如果不是后来女方的爷爷主动出击,认为陈平是个潜力股,说不定陈平还得打光棍呢。

    再者,有一个残酷而诱惑的现实摆在面前:卓王孙是以炼铁发家的,是钢铁大王。他不但是临邛首富,也是汉朝当时的首富。如果按正常渠道搞定卓家女儿,门都没有。

    要想成功,就得动动脑子,搞点邪门。

    而王吉和司马相如想到的唯一邪门就是,勾引卓文君!

    真是一个邪得鬼都怕的想法!

    司马相如和王吉主意拍定,决定行动。在我看来,王吉就算不当官,肯定也饿不死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熟悉市场广告学。

    司马相如这个落魄公子,如果用市场话语来评价的话,这是一个滞销产品;用今天的股市行情术语来说的话,那是走低股票。话说回来,司马相如产品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是他的命运。所以,必须通过力学改变现状,从而改变命运。

    这个力学,就是广告学。

    中国古代将政治和广告学完美结合为一体的人,当数刘邦。刘邦造反之前,首先自吹是神龙之子;接着吕公吹他有贵人之相;最后吕雉又替他造头顶祥云之说。刘邦之成功,成了中国广告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王吉要做的是,利用广告学的强大动力,为中国缔造出第一颗人造文曲星。

    事实上,他成功了。

    自司马相如之后,诸多川地文人将这一妙招活学活用,脱颖而出。最典型的是唐代的陈子昂和李白。此二人,初出江湖,名声如风卷四海,学的就是司马相如广告传播学。

    这是闲话,暂且不表。

    那时,为了打广告,司马相如对自己重做了一次包装。此包装定位,有两大亮点。

    首先,必须扮演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角色;

    其次,必须装成高深莫测的贵客。

    要完成第二个目标,成本不大,只要装腔作势,少露面少说话,王吉再出去鼓吹鼓吹,效果即可出来。

    要完成第一个设想,似乎必须找个赞助商,给司马相如换套漂亮的衣服,换一个像样的住所。所谓送佛送到西,这个赞助商,王吉只好自个儿包下了。他将司马相如搬到了当时临邛县城的宾馆(都亭)。然后以县令之身份,天天前往探望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见过王吉几次后,就对外宣称,我身体不好,叫王县令少来打搅我了。

    此话一出,临邛县震动了。

    那个时候,蜀地离长安城天高地远,没怎么见过高官。放眼望去,山里山外,临邛令就是最大的官了。这么一个类似山大王的官来看你,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事。司马相如竟然要拒绝,看来,此人不是贵客,也是非同寻常之徒了。

    广告学的魅力就在于,它天天使劲地吹,就是看不到它的庐山真面目。这就好像我想看某部大片,广告都吹了大半年了,就是迟迟不见公映。

    于是,一个爱吹,一个爱等,观众的期望值就越高。此招,用兵法术语来说,就叫“欲擒故纵”。

    司马相如的举动,立即引起了临邛县城富豪们的注意。

    当时,临邛因为盛行冶铁,富人不少。但最富的只有两个,一个姓卓,一个姓程。卓家号称家僮八百,程家亦号称家僮数百。此两个当家的,碰头商议:听说临邛来了个贵客,是王县令的朋友。不如咱就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也让咱满足一下好奇心?

    卓、程两家想妥了,立即动手。到设宴这天,为了烘托气氛,卓、程两个富豪请了数百个食客前来捧场。当然,作为主角之一的王吉是不能缺场的。王吉到场后,问卓、程两家,司马相如呢,人到了没?

    两个地主说道:“人还没到,不过应该快了。我们已经派人专程去请了。”

    于是,大家都在等,等传说中的贵客出现。不久,派出去请客的人回来了。他沮丧地告诉卓、程两家:“司马相如说他身体不舒服,就不来了。他叫我传话两个字,谢谢。”

    偌大的宴场,不能只用谢谢两字就能打发啊。贵客不至,县令不想动筷子,这酒宴摆了还不如不摆呢。这下怎么办呢,真是急死人了。

    这时,王吉站起来说道:“都别急,让我亲自去请请吧。”

    王吉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两人在宾馆里互相推搡,表演一番。最后,司马相如装作勉强的样子,前来捧场。

    几百个等一个,比王县令的架子还大。当司马相如来到宴席时,众人只见他风度翩翩,气宇不凡,都止不住地惊叹不已。

    王吉笑了。

    接下来要演的戏,就顺当多了。

    大家喝到高兴时,王吉突然提议,既然临邛难得来一个贵客,那就请贵客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吧。听说咱们的贵客很擅长弹琴,就让他给大家来一曲吧。

    众人一听,鼓掌如雷。司马相如口吃,不能在关键时刻张嘴露馅。他的任务是一切听王吉的指挥,当众弹琴是他们设计的重要一环。因为此琴目的,不在于宾客,而在于大富豪的女儿卓文君。

    丘比特之箭,就要射出了。

    以鼓琴取悦异性,那是中国古老的把戏了。多少年来,无论贵人,或者俗人,一直都能吟出《诗经》里第一首爱情诗来: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话说回来,不是所有会弹琴的人都能拿琴声来吸引异姓。前提必须是,不能对牛弹琴。不过王吉已经调查好了,卓文君爱琴,以琴挑之,绝不会错。

    听琴的人热情很高。此时,卓文君也正伏在大门上,以耳朵侍候。

    司马相如终于开始弄弦了。下面的故事就更老套了:

    王吉派人去观察卓文君听琴的反应,回报的人说她听得如痴如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紧跟着,司马相如迅速行动,以重金贿赂卓文君的侍从,通书传信表达对卓文君的爱恋。

    于是,两颗爱情卫星成功接轨。

    当晚,卓文君脑袋充血,收拾包袱,不顾一切地坐着司马相如的马车,私奔去了。

    二、坎坷修得正果

    话说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一进了家门,卓文君就傻了。

    因为出现在卓文君眼前的,不是富贵高楼,而是破烂陋房。她以为他们一路奔波,进错了家门。然而,司马相如明确地告诉她,没错,这就他的家,也是他们现在的家。

    家徒四壁,这就是你的家?卓文君又惊又呆,心堵得发慌。情郎这身穿着打扮,高贵儒雅,怎么看也不像个穷光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真怀疑自己不是碰上人贩子了吗?

    司马相如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错,我司马相如就是人贩子。我贩得光明磊落,是你自己愿意跟我来的,我从来没有逼过你。老实说吧,我也不想这样。我曾经富过,可打梁孝王抑郁而死后,我的金融危机就来了。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忍忍吧。如果你后悔了,我不拦你。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送你回去。

    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事了。私奔,那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就算是收回来,整个临邛也要将她当垃圾水倒进山里洗沟去了。

    正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卓文君就住下了。

    一场琴会改变一个女人的命运,这实在不可思议,这都是广告吹出来的祸啊。算了,还是将埋怨往肚子里吞吧。勒紧腰带,准备挨过这漫长而清苦的日子。

    于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开始数着手指过日子。

    第2节 一地鸡毛(2)

    但是,日子没数够几根手指,卓文君就开始难受了。要知道,她可是富家之女,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冬有暖被,夏有凉果。好了,现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满眼空空。

    用四川话来说,那就是,爬哟,啥都没得。

    卓文君终于明白:浪漫的爱情在没有面包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苍白脆弱。

    那时,卓文君的一举一动,无不收之眼里。但是,司马相如什么都不说。

    他能说什么?经济权即话语权。既没得经济权,那就闭嘴不说吧。反正口吃,再多的解释也是费劲吃力不讨好。

    最后,还是卓文君主动开口了。

    她试探地对司马相如说:“咱们这样整天吃一顿没一顿,也不是办法。不如,咱们回我娘家去,叫我老哥赞助一下?”

    卓文君此言一出,犹如纤纤玉指,拨动了司马相如心中的那根细弦。事实上,他等的就是卓文君这句话。

    有投资,就得有收成。现在,该是准备撒另外一张网的时候了。

    于是,司马相如假装委屈地变卖坐骑,换得一些盘缠,和卓文君一起上路了。

    当司马相如再次站在临邛的街头时,心中感慨颇多。没办法,富贵逼人,回马枪就算丢人,也只有认了。然而,马上就有人给卓文君传话来“你老壳气都气晕了,抛出话来说不认你这女儿了,你还回来干啥子哟?”

    卓文君一愣,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老壳,就是老爹的意思。事实是,卓文君家这个老壳真的很生气,后果也是如街人所言。

    怎么能叫他一个老东西吞下这口气呢?本来好好地请你吃顿饭,没想到酒足饭饱,竟然连人家的女儿都被你拐跑了。

    这就叫赔了女儿又折钱。钱是小事,女儿也是小事。可问题是,他活了几十年,头一回当傻瓜,被人家算计了还要替人家数钱。他这张老脸,不想着换皮,以后还能出去见人吗?

    听到老壳生气,卓文君只有望家兴叹了。跑了大老远的路,看来是白回了。

    这时,司马相如打破一贯沉默,只见他自信地对卓文君说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你别多虑,没过多久,包你家老壳出来认咱俩来。”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既然来都来了,就得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再回成都。不然,之前那一切都白做了。再者,司马相如已经想好了度过这个生命寒冬的办法。

    他已经打算好了,准备将全身的盘缠拿出来,在临邛开一间酒吧,自力更生。

    用电影《梅兰芳》里的一句台词来说,这就叫,输了不丢人,怕了才丢人。

    当然了,司马相如身上这点钱,想开大点儿的酒吧,那是不可能的。为了节约成本,他们俩必须少雇几个人,亲自参加劳动。

    事实上,司马相如就算有余钱,也不会多雇人帮忙。他已经算计好了,卓王孙不是死要面子吗?那就让临邛人看看他是怎么将老脸丢光的。

    不久,酒吧开张,没有鞭炮声,也没有剪彩的掌声。一间陋房,几张凳子,一对苦命夫妻,还有几个跑腿的,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冲锋了。卓文君站柜台,负责收银,司马相如自当小二,忙里忙外。

    一夜之间,临邛又震动了。

    临邛人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尝到了什么叫眼福。汉朝天下第一大富豪的女儿,竟然自开小酒吧,还当了女服务员。于是,此话像风一下卷遍偌大的县城,马上就卷入了卓王孙的耳朵。

    用气人已经很难形容卓王孙此时的情绪了。用气死人,似乎也不恰当了。最恰当的词,那就是麻木。既然脸皮都被剥光了,还气什么气?

    眼睛一闭,耳朵一塞,窗户一关,再往床上一躺。天要下雨,女要受苦,就随她去吧,就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不就得了。

    从此,卓王孙闭门不出。任它外面风雨大作,或者就算天要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了。

    然而,卓王孙想图清静,有人却偏不让他清静。

    这些人,当然就是卓家的亲戚朋友。

    他们纷纷登门替卓文君求情来了。这些人千嘴万舌,说的都是一样的道理:卓老啊,您家才有一男两女,人也不算多吧。像您这种人家,钱财算个什么天大的事,建立和谐家庭,儿女安乐,才是您最操心的啊。再说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您就认了吧。再说了,司马相如人也不赖呀。曾经,他可是跟随过梁孝王,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哪。相如才华横溢,之所以穷,不过是一时之困啊。

    还有啊,毕竟人家还是咱临邛令的贵客,您打相如的左脸,不等于打临邛令的右脸吗?这样吧,您老还是歇歇气,将女儿大大方方迎回来,赠她财物,回成都老家过好日子,也免得您老天天耳根不清静。牙好,胃口才好。女儿就是你的牙,女儿好了,你的日子才算是真的好啊。

    卓王孙先是一阵的沉默不语。良久,他摇头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认了。

    他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之间谈判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不是得寸进尺,而是衡量双方力量,从中间找到较为合理的筹码。司马相如的才华和王吉,就是他的筹码。这两件东西,终于让卓王孙妥协了。

    卓王孙差人唤女儿回来,一家人吃了一顿饭,然后宣布同意接纳司马相如为卓家女婿。

    数日之辛酸,终于换得一张承认书。同时,卓王孙将家僮数百人分与女儿,赐钱百万,又将嫁妆也补上,衣物无数。

    卓王孙出手,又让临邛人开了眼界。司马相如摇身一变,从地狱飞入天堂。

    果然是人才啊。

    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汉朝这两名大文豪,一个癫狂,一个吃软饭。他们的身上,似乎都印有悲剧性的人生弱点,让后来诸多道德君子对他们口水不断。

    然而,在我看来,这都不是真实的他们。真实的他们,心里不全是装着酒肉和女人。在他们的心里,还藏着一种无法抹杀的文人情怀。

    这情怀就是——天下。

    电影《梅兰芳》里有一句经典台词,梅兰芳夫人这样对她的情敌孟小冬说道:梅兰芳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他只属于座儿。

    套用此话,我们说,东方朔和司马相如,不属于女人,也不属于刘彻,他们只属于青史,他们生来就是要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回到成都后,修房置田,成为富甲一方的暴发户。干得好,不如娶得好。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汉朝多少人一边在暗地里骂司马相如无耻,一边又在心里暗暗地梦想:有朝一日,如果我也像司马相如一样娶到一个富家女,那该多好啊。

    仅就这一句话,可以看出多少人跟司马相如就不是一个境界。

    在我看来,人生之境,不应只看手段,重点看目的。如果目的正确,手段不过是工具,无须非议。钓到卓文君,只是司马相如的手段,而不是他的终极目标。他的人生理想就是,以物质为基础,渴望再次腾跃,游说天下,笑傲江湖。

    娶富家女,司马相如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汉朝之张耳、陈平,无不都是靠富家女实现了江湖梦想。当然,这不仅是汉朝的特产,也不全是中国的特产。只能说,这是全人类的心理渴求。

    法国作家司汤达《红与黑》里的主角于连追逐梦想的过程,竟然和汉朝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于连,出身卑微,貌不出众。上帝送给他的只是一件常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超强的记忆。于连的全家都是在森林里伐木为生,前后左右,人生皆茫茫。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必须闯出去。

    摆在于连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穿上黑衣,皈依上帝;另外一条是,创造机会,结识贵妇,从而将他送往上流社会。于连上帝和贵妇两手抓,结果,他终于实现了他所谓的梦想。同时,他也被他所谓的梦想毁灭了。

    因为到了最后,于连发现:他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贵妇,更不属于上流社会,他只属于悲剧。

    于连,就是为悲剧而生的。

    司马相如,当然不是为悲剧而生。在他之前,陈平之流为他创造了成功典范,他只需沿着前人的路走下去,前途必定光明。所以,他并未就娶得卓文君而沾沾自喜。他在等待。

    等待远方的呼唤。

    司马相如等待呼唤他的人,当然是刘彻。

    刘彻除了喜欢打猎,进行野外体育锻炼身体外,有时还喜欢文学。一个强健的国家,必须从一个强健的皇帝开始。一个强健的皇帝,必须从一个强健的身体开始。当然,除此之外,还必须有一个丰富而强健的灵魂。

    文学诗赋,正是丰富刘彻灵魂,使之强健跳跃的那一道大餐。

    有一天,刘彻读书,恰好读到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读着读着,他不禁摇头叹道,哎,如此天才,朕竟然不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

    刘彻以为,司马相如是个死人,他读的也是死人的文章。

    那时,侍奉刘彻读书的是一个狗监,名唤杨得意。狗监,就是管理猎犬的官员。杨得意,又恰是司马相如老乡。

    当时,刘彻话音刚落,杨得意就接话说道:“陛下,您所读的赋,正是臣老乡司马相如写的,他还是一个大活人呢。”

    刘彻一听,又惊又喜。他当即说道,真有此事,请替我将他速速召来。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伯乐是买家,还必须碰上杨得意这等免费替人打广告的好老乡。当皇帝要召见司马相如的消息传回时,成都地震了。

    当然,此地震,当然是假地震。司马相如,你个龟儿子是不是祖坟冒青烟了哈。我想,这应该是成都人最想对司马相如说的一句话。

    前有卓文君,后有皇帝召见书。如果不是祖坟冒烟,凭司马相如那点德行受宠于老天,鬼都不信。

    不管怎么说,司马相如终于可以出江湖了。

    数数看,他憋在成都有多久了?忆往昔,梁孝王刘武之音容笑貌,礼待文人之景,似乎仍历历在目。啊,这时光,竟然总是给人一种梦幻感。但愿从此出成都,不再怀碎梦而归。

    司马相如西出成都,来到长安。

    21世纪的今天,许多文化人心中都有一个北京梦。为了追逐北京梦,多少人青春无悔,成了北漂一族。

    唐朝之前,多少文人也是为了长安梦成了北漂一族。川地文人中,司马相如之后,唐初之陈子昂怀兜千金,勇敢北漂,接着就是诗人李白。如今打造北京梦的,凝聚了多少外省人的汗水;往昔丰富长安文化的,正是这帮内心充满活力和豪情的外乡人。

    美丽的长安城,我司马相如又回来了。曾经,这座城市给司马相如带来的只是一个无味的郎官职。现在,就让这不愉快的往事通通消失吧。人生就像翻山越岭一样,翻过了阴霾和泪水,后来就是阳光和鲜花。

    那次,刘彻召见司马相如,效果不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刘彻认为司马相如天才难得,值得欣赏。司马相如认为刘彻慧眼识珠,实属不易。

    于是,刘彻当即封司马相如为郎官,司马相如也愿意留下替刘彻写赋拍马。

    此情此景,犹如老鼠爱上了大米,俩人就此好上了。春风得意的司马相如,仿佛看到,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正在向他热烈招手!

    三、好梦不长

    唐蒙修路出事,刘彻想派司马相如出马,前往蜀地做通百姓思想工作,似乎是选对人了。

    首先,司马相如在西南夷之地名气很大,说话管用;其次,司马相如也很喜欢这份工作,以皇帝特使身份回乡,那是多炫耀的一件事啊。

    果然,司马相如一到四川,调查事因,安慰劳工兄弟,谴责唐蒙几句,当地人马上就服软了,也不准备造反了,该干吗干吗去了。

    然而,民夫罢工了,不等于唐蒙罢工,司马相如前脚才走,他后脚接着忙活。这家伙学精了,知道得罪了民夫,皇帝不高兴了,转而请求皇帝同意征调当地军队继续修路。

    不久,刘彻下诏,同意唐蒙调军修路。于是乎,唐蒙调动了巴蜀之地的数万人,夜以继日、前仆后继、不管生死地,一口气就干了近三年。

    总结唐蒙修路的那两三年,道路没修好,士卒倒死了不少人,花的钱更是以亿万来计算。于是举国上下,下至巴蜀人民,上至中央高官,全都不高兴了,一致呼吁皇帝停止修路。

    想想也是啊,那大把大把的钱,花出去就算了。可是那一批批可爱的子弟兵就此摔下悬崖,悲痛啊。

    然而钱都花了一大把,人都死了一大批。如果现在停工,那花出去的钱,不是白花了,死了的士兵,不也白死了吗?所谓的建设大西南的伟大计划,那不前功尽弃泡汤了吗?

    修路,百姓不高兴;停工,皇帝不愉快。怎么办?

    就在刘彻为此事苦恼而不得解脱时,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信念。

    事情是这样的:西南夷的邛都国及筰都国两个国王,派使者到长安,主动表示愿为汉朝臣子。但前提是必须享受和南夷一样的待遇,南夷享受的汉朝厚礼,他们一样也不能少。

    钱的事当然没问题,可他们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意,刘彻心里是没底。他想来想去,只好将西南夷专家司马相如召来咨询,看他怎么说。

    司马相如这样回答道:“邛都国等西南夷诸国都挺靠近蜀地,打通这些道路,是很容易的。前秦曾经将它们纳入国家版图,设为郡县。到了汉朝兴起,却将之废弃,极其可惜。现在如果打通西南夷,重新设置郡县,其价值肯定超过南夷。”

    司马相如这番话,不由让刘彻浮想联翩:前朝大秦帝国都能将西南夷设为郡县,为何我就不能设郡呢?况且唐蒙修路,是为了从军事上借道夜郎,扼制南越,如果依司马相如之计,打通西南要道,整个南越和西南夷,不就可以牢牢地被他捏在手里了吗?

    要打通西南,那他还得力排众议,让唐蒙继续修路。想到这,刘彻马上就给司马相如布置了一道作业:修路的事唐蒙来办,搞定西南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殊不知,派司马相出使西南夷,正中他下怀。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肯定要升官了。果然,刘彻封司马相如为中郎将,以皇帝特使身份持节访问西南夷。

    司马相如此趟出使,用时下很流行的话来说,三个字:牛逼了。

    第3节 一地鸡毛(3)

    司马相如带着三个副使上路,坐着大马车一路奔驰。那些山区酋长见到他,如穷亲戚见到了城里来的贵客,笑脸如花地围在他身边,像星星拱月亮似的拱着他凯旋。

    很快地,司马相如就把这些落后山区的酋长们说服了。其实,这还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才完成了他心里最大的满足。

    这就是回乡探亲。

    项羽说,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刘邦征战一辈子,最后也抽空回乡显摆了一回。对司马相如来说,想当初临邛城下,开酒吧当小二,岳父大门不出,断绝亲路,此中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啊。今天,他荣归故里,彻底洗刷这段耻辱的历史。

    这时,司马相如要回临邛显摆的消息,一夜传遍全城,临邛城可忙坏了。郡守太守笑迎,县令亦屈身背箭,在前面开路。岳父卓王孙及临邛城有头有脸的人,早就摆好宴席,列队欢迎,个个脸若爆米花开,合不拢嘴。

    想从前,苏秦困顿出游,穷尽智慧,挂六国相印荣乡归里。那时亲人朋友,全在他脚下作屈膝状,然而苏秦则昂头长叹,人世间,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啊。

    也的确是不过如此,人不怕阔,一阔自然就有人替你贴金。卓王孙见到司马相如后,为了表达他当年冷落的歉意,赠他一笔不菲的钱财。

    封官还乡,风光沾尽,还狂捞了一笔意外之财,多赚啊。

    就这样,司马相如在西南夷过足瘾后,春风得意马快蹄轻地上路返城。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刚回到长安,只见一口巨大的黑锅,朝他劈头盖脸而来。

    这口大黑锅,就是受贿。

    早就有人在司马相如进城之前,搜集好情报,向皇帝上奏弹劾,说他此去西南夷路上享受不正常待遇极多,接受地方官员不少贿赂。

    回顾一下,所谓不正常待遇,司马相如是享受了。蜀郡太守笑迎,县令骑马开路,父老乡亲列队欢迎就是个证据。

    可如果说司马相如受贿,的确有点冤了。钱是岳父大人给他的,这又关别人什么事呢?

    既然如此,接受别人行贿这个罪名怎么就罩到司马相如头上来了呢?

    我翻了一下《汉书》和《资治通鉴》,没有看到司马相如受贿细节,官方也没有公布事实。于是,我推理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嫉妒司马相如了。

    嫉妒司马相如这帮人,大约就是之前反对唐蒙疯狂修路的大臣。

    他们的逻辑应该是这样的:打通西南夷,于国家有好处吗?没有。有什么好处呢?死了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路修好了,还要给西南夷送那么多厚礼。汉朝得到了什么呢?哦,不过是一个称号,被人称为老大。为了一个天下老大的称号,赔尽那么多的纳税人和钱财,值得吗?答案是否定的。既然如此,司马相如为何执意说搞定西南夷有好处?只有一种可能,他想趁机出去狂捞一把。

    当然,此次栽赃,司马相如口不能辩,至少可以大笔一挥,以文辩之。但奇怪的是,司马相如选择了沉默,被撤职还乡。

    一年后,司马相如再次被召回宫里,封为郎官。可他似乎已经心灰意冷,无意官场了,为此常称疾不上朝。最后,被免职隐居故乡,卒于寓所。

    有如夏花盛开,不屑于与狂风乱舞,郁郁凋零。司马相如远去了背影,却留下了不朽的江湖传说。

    此后,汉朝再无司马相如!

    四、巫蛊案

    公元前130年,秋天,七月。长安宫中,发生了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这就是就是著名的巫蛊案。

    作案主谋,皇后陈阿娇;谋害对象,卫子夫。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知道,自从刘彻和卫子夫好上后,陈阿娇的日子就像啃盐巴似的欲哭无泪。之前,刘彻和卫子夫一次风流,卫子夫肚子很是受用,怀上了刘彻的龙种。阿娇老母听此消息,怒得拿卫青开刀,吓吓卫子夫,让她绝了夺爱之心。

    没想到,那天不知哪个神仙值班,让卫青活了下来。于是,刘嫖这个拉皮条出身的皇姑,没占到便宜,反而被刘彻将她一军。从那以后,刘嫖再不敢轻举妄动。

    刘嫖过气了,刘彻翅膀硬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生命的规律就是这么残酷。就算如此,难道我陈阿娇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卫子夫一天天得宠,一天天吞食她的皇后位不成?

    当然不能就此罢休。

    那怎么办?

    陈阿娇突然想到了一个毒招——诅咒。

    所谓诅咒,就是利用巫蛊对当事人进行封建迷信的诅咒。这套咒人方法,源远流长。陈阿娇不是第一个使用者,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谓咒术,到底有没有真咒死过人,估计没几个人知道。但奇怪的是,使用它的人却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奇怪。

    巫蛊咒人,其基本花样及程序大约如下:首先,让巫师将木偶人埋于地下;其次,巫师让陈阿娇招了一帮女弟子,跟他画符念咒,诅咒被怨恨方卫子夫;最后,被诅咒者灾难上身,或疯或傻或死,全看诅咒人的心情了。

    这套巫术有个特点,操作简单,说不清道不明。就算没有诅咒成功,但是至少从心理上满足了诅咒者泄愤之心,所以后来者总是屡用不鲜。

    它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容易泄愤,可也容易泄露秘密。单就埋木偶,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被挖到,人证物证俱在,那你就死定了。

    政治斗争的特点是,你让我一时不舒服,我让你一辈子不安生。对于陈阿娇来说,既然卫子夫摆明想让我阿娇一辈子不舒服,我凭什么不玩点下三流的手段,让她做鬼都不痛快?

    风险有多高,利润就有多高。管他娘的,先搞了再说。

    陈阿娇真动手了。

    没想到的是,天又不助陈阿娇,她被揭发了。还没捞到好处就被揭发,陈阿娇不相信这个结果。但是,这竟然是真的。

    更坏的是,不知哪个烂人将事抖到了刘彻那里。刘彻也不慌治罪,更不急发火,而是召来一个悍人,命令他一定要将这个巫蛊案查个水落石出。

    刘彻召来的悍人,就是汉朝著名酷吏,张汤。

    张汤,杜陵(今陕西省西安东南)人。我认为,无论搞什么,都需要点天赋的。恰恰就是,张汤从小就表现出当法官的潜质。发现张汤有法官天赋的,是他的父亲。

    那时,张汤父亲任长安丞,因公出差,让张汤一个人守家。当父亲回来后,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当即就怒了。连个老鼠都守不住,这守的什么家呢。于是,张汤的父亲施用家法,棍鞭侍候了张汤一顿。

    张汤守家丢肉,用一个司法专用名词,这叫失职。失职该打,理所当然。然而,让人跌破眼镜的是,挨打的张汤,却将怒气发到了老鼠身上。

    更让人跌破脑袋的是,为了讨回公道,张汤开创了中国司法史上最有创意的一式:审鼠。

    老鼠在哪里?洞里。说不定此时,那只偷肉的老鼠,正在一边偷偷吃肉,一边听着张汤被打屁股而窃喜呢。但是,老鼠窃喜是要付出代价的。张汤发现了老鼠洞后,用火薰老鼠洞。结果,被逼急的老鼠刚一出洞,就被张汤抓住。

    张汤的天才就在于,他并未一脚踩死老鼠,而是立案追查这只命苦的老鼠。首先,张汤将老鼠吃剩的肉挖出来,作为老鼠犯罪的证据;其次,写了一篇奇怪的状书,告老鼠犯了抢劫罪;最后,张汤作为司法官,判老鼠死刑,当场碾死。

    张汤这活生生的一幕,把老父弄得既惊又喜。人审鼠,既当上原告,又当法官,两者合一吃了被告,高啊。如此天才,如不培养,真是浪费了汉朝的有利资源。

    从那以后,张汤的父亲决定扶持儿子走法官之路。张汤跟着父亲混,代写了不少狱书,世面也见了不少。父亲死后,张汤接职,任为长安吏。再后来,他路遇贵人,被一路提拔,步步高升。

    张汤最大的贵人,首属丞相田蚡。

    田蚡看张汤是块才,推荐他当了补侍御史。这个职位,就是御史位的候补人选了。但让张汤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当上御史,田丞相却因跟窦婴斗气,精气受损,被招魂归天。

    田丞相死后,御史大夫韩安国接班当丞相。但是,韩安国空缺的御史大夫,刘彻却给了一个叫张欧的人。张汤只好待在原位不动。

    然而,韩安国也够衰的。当丞相没几天,有一天跟刘彻同车出门,没想到从车上摔下来,脚部严重受伤。刘彻见韩安国不能工作,只好免他的职,任了一个叫薛泽的人为丞相。

    薛泽也好,张欧也好,都是过渡人物,在汉朝的政治人物中,他们仿佛生来就是绿叶,注定是陪衬的命。所以,当陈阿娇出了巫蛊案后,刘彻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个中国司法史上过分天才的张汤。

    刘彻将案子交给张汤,还有一个原因:张汤很酷。请注意,是冷酷,而不是装酷。

    对张汤来说,这么大的案子,领导既然信任了,他当然要好好治之。果然,张汤发挥了小时候猛打落水鼠的司法精神,立案追查,结果发现巫蛊案不只陈阿娇为嫌疑犯。

    被陈阿娇牵连到的人,竟然有三百余人。这些人,张汤全都给他们写好了死状词,都得通通被推上街斩首弃市。

    那么,陈阿娇怎么办?这么大的嫌疑犯,张汤当然没有能力主审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证据交给刘彻,让皇帝来定夺。

    刘彻恨陈阿娇母女,也不是一两天了。于是,他下了一道诏书,诏书原文如下: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七月九日,刘彻撤销陈阿娇皇后头衔,将她幽禁于长门宫。

    长门宫,在长安城东南。本来,长门宫是刘嫖的。那时,它是刘嫖的一个后花园,称为长门园。后来,刘嫖将它送给刘彻,刘彻将它改名为长门宫。

    这下子就全明白了,刘彻将陈阿娇打发住娘家曾经的地盘,实施的就是退货政策。

    这一年,刘彻二十七岁。

    二十多年前,刘彻被刘嫖抱在怀里,就曾对刘嫖许诺说,如果阿娇嫁给我,我就盖个金房子让她住。

    这就是著名的金屋藏娇的典故。

    忆往昔,承诺既出,满堂皆欢喜。拾眼前,伊人在,恩情绝。满地黄花堆积,只落得个飘零菊花命。

    五、反击匈奴

    刘彻摆平了西南夷,搞掉了陈阿娇。紧接着,匈奴也来凑热闹了。

    公元前129年,此年离上次马邑埋击匈奴失败,仅隔四年。自上次交恶以来,汉匈深度翻脸,但还不够彻底。双方还保持贸易关系,汉匈边境上的关市仍然生意兴隆。

    匈奴离不开关市,因为汉朝拥有的丝绸品等许多物品,是他们马上民族所无法制造出来的。汉朝仍然向匈奴开放关市,以物利诱,暂时稳住他们。相对抢劫来说,关市利润实在微乎其微。于是,好久没过抢劫瘾的匈奴,突然手脚全痒起来,决定趁着冬天出来干一票大的。

    匈奴此次进攻,战法老套,突袭而来,方向为上谷郡。当匈奴军冲入上谷,烧杀抢劫的消息传回长安时,刘彻怒了。

    上次打你不成,这次你竟然主动寻上门来了。于是,刘彻决定一定要好好教训这帮抢劫犯。

    在强敌面前,刘彻行动极为迅速,组织调动了四支骑军。第一分队首领,车骑将军卫青,率军从上谷郡出发;第二分队首领,骑将军公孙敖,领队从代郡出发;第三分队首领,轻车将军公孙贺,率兵从云中郡出发;第四分队首领,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郡出发。

    此四个军队负责人,每人领有一万余部队。他们各自的方向是边境关市。刘彻的目标就是,扫荡关市附近的匈奴驻军。

    早就忍够了,开打。

    汉朝这四大将军中,除了李广外,其他三人都是年轻将领,都没有和匈奴正面交锋过。这下子我们总算明白了,刘彻之所以让卫青等人出战,不仅仅是看在亲戚分上。他更希望能够以他年轻的魄力,培养一批属于汉朝的中坚将军。

    汉朝缺乏拿得出手的大将军,那是自刘恒时代以来,一直埋在汉朝人心里最大的隐痛。所谓大将军,那都是靠死打硬拼,用军功一点一滴垒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怕万骨枯,只怕万骨枯了,将军也随着倒下去。

    现在,机会就摆在卫青等人面前。

    前途是明是暗,那就得靠自己的实力了。

    事实上,只靠实力,还不能完成由一个无名小辈向大将军的蜕变。他必须还要有个条件,一个好运气。恰恰是,在这四人当中,卫青最具实力,也最有好运气。

    卫青兵马一到关市,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战争和打架是一样的道理,谁的拳头硬,谁的脾气大,往往谁就赢了一半。再且,一个想打架,但是又没打过架的,对打架的向往和激动,那是李广这个久经沙场的人所无法形容的。

    我们有理由相信,卫青此次出征,他是怀着打架的激情而来的。他好像要证明给世界看,曾经被异母兄弟欺负,被刘嫖欺负的骑奴,不是个懦夫。展现英雄最好的市场,就是战场。让战场见证一切吧。

    事实证明,卫青具有打架的潜质。他的部队像疯子一样,看到匈奴就追着咬。匈奴人见过蛮的,也见过横的,但是就是没见过疯的。面对卫青的骑军,他们只有发挥匈奴人的特长,慌不择路地逃命。

    匈奴人在前面疯跑,卫青在后头疯追。这一追,就追到了龙城。

    龙城,匈奴的著名城堡。匈奴族在龙城祭祀龙神,故名龙城。其地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鄂尔浑河西侧的和硕柴达木湖附近。

    卫青这一战,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那叫痛打落水狗。匈奴被卫青骑军斩首的,约有七百人。

    七百个头颅,对卫青来说,似乎是个小数目。然而,这个数目对卫青的死难兄弟公孙敖来说,简直就是个大数目了。

    在三个年轻的将领当中,他输得最惨,七千余的骑军像肉包子打狗一样,全被匈奴吞了去。公孙贺比本家兄弟公孙敖稍好一些,兵没折,却徒劳无功,白跑一趟。

    公孙敖还不是最惨的,输得最没面子的竟然是老将李广。李广那骑军没了倒是其次,他竟然被匈奴活捉了去。

    这下子,面子真的丢大了。

    第4节 一地鸡毛(4)

    李广生猛,天不怕地不怕,对于这点,匈奴人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他们早做好了准备。同时,匈奴领导还对部下放出话来,一定要打败李广,生擒他来见我。

    匈奴人之所以能放出这样的话来,原因只有一个,人多。

    当然,战争不是群殴,人多不一定就能赢。但是,人多肯定赢的概率要比人少的概率高。特别是,在一片空旷草原上持刀面对面互砍的时候,人多就显得特别重要。

    我们知道,李广飞将军之名,全都是靠艺高人胆大拼出来的。想以前,他一支小分队就敢追匈奴特务,半路上碰上匈奴部队,于是他一再壮胆忽悠,硬生生地吓退了对方。

    但是,现在匈奴人已经学精了,他们当然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被你忽悠第二次。果然,匈奴人凭着人多马壮,先将李广军打残,后将李广活捉。

    李广被活捉,全是爱冒险惹的祸,被匈奴人生擒后,他没有装酷,也没有装傻,而是装伤。匈奴人只好将他装进网兜,用两匹马悠着准备拉回去见领导。

    但是,让匈奴兵没想到的是,又一次被李广忽悠了。

    因为李广发现,他装伤病,匈奴还是防着的。于是,他心头又突生一计,不如装死。

    果然,李广装死,匈奴人还真被骗过了。

    领导说,一定要生的,不要死的。现在人死了,只能将就着拖回去交差了。于是,匈奴人放松了警惕,没人在意这个死人李广。

    李广被拖着走了十余里,睁开眼观察周围,发现了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

    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匈奴兵仔,身跨好马,背负良弓,神态松懈。老天真是开了眼,派了这么一个新兵蛋子来看管我李广。

    突然,只见李广咸鱼翻身,腾跃而起,直扑上匈奴小兵身上。匈奴小兵犹如白天碰鬼似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李广夺箭抢马,一把推落地上。

    看着李广策马狂奔,所有匈奴兵都惊呼起来:追啊,飞将军还活着。

    几百个匈奴骑兵,犹如群狼出击,直扑李广这只困兽。事实上,李广的飞将军称号,是经得住追兵考验的。匈奴人因为领导有言在先,要活捉,不要死尸。

    于是,他们通通不敢放箭。这下子,李广可占到大便宜了,他一边跑,一边回射匈奴。近一个,射一个,近两个,射一双,箭无虚发,箭箭杀人。

    李广奔命几十里,终于将追兵甩掉。这时,他看见了自家那些被打散的兄弟。只好顺道拾了残军,回到长安,向刘彻汇报战况。

    不用多说,长安等着他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果然,四支部队都分别回到长安,刘彻听完汇报,立即指着李广大吼一声:拿下。

    同时被拿下的,还有公孙敖。输了就要服罪,刘彻已经给他们准备了后路:斩。

    但是最后,李广和公孙敖都没死成。

    原因是,他们用钱将刘彻摆平了。

    在汉朝,被定为死罪的,可以有三种结果选择:一是以命抵罪;二是拿钱赎命;三是接受宫刑。此三条中,中间那条最有人性。钱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得性命在,不怕挣不来。

    但是,这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多少钱可以赎命呢?六十万钱。六十万钱,对于李广和公孙敖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是,对后来的同样被定死罪的某个人来说,则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那个人,就是《史记》作者司马迁。

    李广孙子李陵兵败投降,司马迁替李陵说了句公道话,惹怒刘彻,于是被投进死牢,准备拉出去斩首。司马迁举全家上下,砸锅卖铁,硬是凑不出这要命的六十万钱。

    都是当官的,为什么李广和公孙敖都有钱,为什么司马迁你没钱?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广家底厚,公孙敖朋友多,两人多少都有些赞助商。但是,司马迁的工作就是搞历史研究的。其专业不吃香,经费又不多,想贪几个钱,门都没有,最后他只能接受宫刑。

    司马迁不怕死,怕死不是司马迁。他之所以选择宫刑,是因为他知道,有一样东西,比他裤裆底下的男根更重要。这个东西,就是《史记》。《史记》是司马迁对抗刘彻最有力的武器。

    你可以毁灭我的肉体,但你永远都不能毁灭我的精神和梦想。你要让我生不如死,可是我要告诉你,我要以残缺的肉体和昂扬的斗志,击垮你的嘲笑和强权意志。

    事实上,司马迁赢了。

    刘彻也莫名地赢了。司马迁造就了千古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刘彻却造就了一个伟大的史学家。

    这是后话。

    此次攻打匈奴,最赚的人是卫青。

    卫青凭借七百个人头,被刘彻赐爵关内侯。这个关内侯,正是一个好名声,没有实际收入,但毕竟也是侯了。

    封侯倒是其次,卫青声名鹊起,从此奠定了他在军中的地位。更难得的是,卫青尾巴没有翘起来。他很低调,也很随和,待人亲切。同时,又很善于搞好各种社会关系。无论是清高的士大夫,或者低微的小士兵,或是皇宫中权贵,无人不施之于礼。

    于是,和匈奴干完这一架,卫青人气指数暴增,成为年度最受欢迎人士。

    但是,此次出击,仅仅是刘彻打架生涯的第一战。刘彻当然不能罢休,匈奴人更不愿罢休。

    公元前129年,秋天,匈奴再次进犯汉境。

    此次,匈奴人属于挑衅搅水来的。因为,他们人数只有数千人。他们沿着边境抢劫,屡屡得逞。他们抢劫像吸毒上瘾似的,抢完了走,又来抢,又走,又来抢。

    在众多受抢地区中,数渔阳最惨。渔阳,即今天的北京市密云县。刘彻当然不能对渔阳坐视不管,必须派一支军队去守渔阳。

    那么,派谁去呢?刘彻当即想到了一个人。

    六、卷土重来

    这个人,就是衰人韩安国。

    韩安国从梁国一个小官一直混到中央当了丞相,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然而,自从上次和刘彻出差,坐车摔下车后,差点成了个废人。

    先是,刘彻以不能工作为由,撤去他丞相之职。后来病情好转,刘彻用一个中尉的职务,就将他打发了。再过一年,又给他换了工作,卫尉。

    现在,刘彻决定再给他换工作,迁卫尉韩安国为步兵将军,派往北京保卫祖国边疆。

    一直以来,韩安国都是和亲派。现在时势变了,汉朝和匈奴大动干戈,他这个主和派,也得硬着头皮去干架了。

    而刘彻之所以派韩安国屯边,有两层意思:

    首先,韩安国过气了。丞相这位置,下来容易,上来难。一旦下来,再想上去,更是难上加难。所以,派韩安国屯边,的确有些发配的意思了;

    其次,别看韩安国之前是主和派,就以为他怕打架。事实上,他能文能武,算是全才一个。所以,韩安国屯边,又有临危受命之意。

    总结以上两点:如果韩安国守边有功,将来仕途有可能是光明的。如果干得不好,那就休怪人家下手不客气了。

    公元前128年,秋天。匈奴人再次发狠,派两队骑兵再次犯边。他们胡刀凌厉,杀入辽西郡,干掉辽西太守,俘获两千人。紧接着,他们“毒瘾”大发,继续挺进,杀入渔阳。

    渔阳是韩安国负责屯守的地盘。叫韩安国对付田蚡那些政治流氓,那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当韩安国闻听匈奴气势汹汹朝他扑来时,他急了。

    他急,不是因为不敢打,而是来不及打。他来不及打,追究起来,这都是他的错。韩安国谋略过人,为何犯错?其实,他之所以犯错,正是因为他相信了一个衰人的话。

    这个衰人,正是匈奴俘虏。

    事情是这样的:韩安国来到渔阳后,磨刀霍霍,没想到匈奴不傻,一直躲着他。于是,韩安国主动派人出去侦察,抓到了一个匈奴人。一审一问,人家告诉他,匈奴军早跑得无比遥远了。

    韩安国一听,心中窃喜。于是,他给刘彻上书,说现在是农忙时节,请求停止屯军。一部分部队回去忙活,留下七百人就够了。

    刘彻批准。然而,韩安国中计了。他刚撤兵一个多月,匈奴人就如狼扑羊地杀来。

    匈奴人都跑到家门口来了,韩安国只得领着七百士兵披装上阵。但是,韩安国的兵又不是铁兵,又不会降龙十八掌。这七百人硬撑着,只有葬命的份儿了。于是,韩安国和匈奴人打了一阵后,看招架不住,马上带着人马,退回城里死守。

    匈奴人既然大老远来了,是立志要进城去的。于是,匈奴骑兵排兵列阵,如坦克兵一字排开,准备撞城。

    就在紧急关头,让韩安国没想到的是,他的救星来了。

    燕兵闻风赶来,救韩安国来了,匈奴见汉军救兵赶来,只好草草收场。

    他们转向下一站,雁门郡。然而,匈奴骑兵冲入雁门郡的地盘,还没杀过瘾。这时,汉军大部队也来了。

    那时,卫青率领三万兵从雁门郡出发,将军李息从代郡出发。汉军两路夹击,关门打狗。

    之前,匈奴是人多的打人少的;现在,轮到他们人少的被人多的打了。卫青不负众望,发挥疯人的疯狂的殴打精神,斩首数千。

    这场战争,用一句孩子的话来说,好人打跑了坏人,世界恢复了短暂的和平。

    屯守渔阳失败,韩安国心里很难过。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一个问题,防火防盗防匈奴,那是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的事。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刘彻已经派人赶来了。

    刘彻派人大老远跑一趟,主要是问候韩大人,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刘彻这话,问得韩安国心里很难爱。于是乎,心里难过,脸面难挂的韩安国,干脆向刘彻请求,要调回长安。

    韩安国告诉刘彻,此次屯渔阳失守充分证明了,我不适合搞国防建设,而且我现在身体有病,还是将我调回长安,干回老本行吧。

    韩安国的老本行是什么?内斗。外斗不行,转岗内斗。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然而,刘彻二话不说,将韩安国的请求打了回去。

    刘彻告诉韩安国,你必须与时俱进,适应外斗工作。

    刘彻的话不是白说的,他立即将韩安国东迁,屯守右北平。想回长安?做梦去吧。先啃够沙子再说。

    韩安国泄气了。刘彻这番话,无疑是政治宣判书,他的政治生涯,可能要到头了。

    回望长安,烟雾茫茫;眺望前方,风沙漫天。纵横官场一生,怎堪换的是,如此一个落魄的、幽魂野鬼般人样。

    韩安国只好闷闷不乐地去了右北平。

    几个月后,突然有一消息传来,韩安国生病吐血而死。

    事实上,刘彻想打发韩安国远一点,那是没错的。但是,他并没有存心想整死韩安国。刘彻之所以派他屯守右北平,是因为他获取了可靠情报,匈奴又要从东边席卷而来。

    没想到,韩安国最终还是熬不过匈奴。

    韩安国是死了。死人事小,匈奴事大。反正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韩安国空出来的岗位,必须找人填上去。刘彻马上又想到汉朝另外一个有名的衰人。

    这个衰人,就是李广。

    李广自上次交钱赎命之后,一直待业在家。李广是个牛人,但是不是所有的牛人都能找到工作。作为职业军人出身的李广,事实上他的择业空间,就只有部队。如果皇帝一辈子不征用他,那他也只能一辈子闲置。

    所以,李广只能等待。于是,无所事事的李广,平常除了喝酒,就是找人一起去山里打猎。除此之外,没有啥好玩的了。还好,就在他度日如年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告诉李广,皇帝要见你,跟我走吧。

    刘彻召见了李广,开口就说给他一份太守工作,屯守右北平。管他什么右北平、左北平,老板看得起,俺当然乐意为您服务。

    可就在这时,李广向刘彻提出了一个复出的条件,说复出可以,可不可以借我一个人?

    刘彻问:“什么人?说来看看。”

    李广说:“霸陵尉。”

    刘彻笑了,说:“没问题,你想要,我就让他跟你走吧。”

    要的就是皇帝这句话,李广心里阴暗地笑了,大仇终于可以报了。

    曾经,有一天夜里,李广带随从出去打猎归来,就在田间停马畅饮。没想到,回到半路时,被霸陵尉发现,喝令他违规夜出,要拘留他们。

    第5节 一地鸡毛(5)

    霸陵尉不是跟李广过不去,而是公正办事。对李广来说,处罚当然可以,但必须看对象。于是,李广的随从好心提醒霸陵尉,说您身边这位是前将军李广,希望能高抬贵手,放一马。

    李广名震江湖,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换成是谁,或许会真的放李将军一马。很不巧的是,牛人李广碰上的也是一个牛人。

    霸陵尉之所以牛,是因为他喝高了。

    当李广随从报上李广名号,霸陵尉非但不领情,反而大喝一声道:“现任将军夜里还不敢乱走呢,你前任将军又算个屁呀!”

    霸陵尉说完,便将自以为不算个屁的李广办了。

    李广阅人无数,竟然被一个小小的霸陵尉给拘留了。一想起这事,的确叫人颜面挂不住。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有些事,不管过去多久,都不能说算就算了。既然霸陵尉说他不算个屁,现在李广倒要让他看看他是不是不算个屁。

    于是,李广让霸陵尉跟着他上路,一到军中,废话也不多说,马上拉出去斩首。

    斩了霸陵尉,面子似乎赚回了一点。但是,远远不够。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李广要告诉匈奴,我飞将军又回来了。

    李广重整旗鼓,认真备战。然而,本来要南下的匈奴,闻听了李广卷土重来,却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一看到了李广军,仿佛耗子看到老猫,总是避之不及。

    匈奴人这一避,就是数年。李广不战而威名在外,总算暂时扳回了一局。

    李广暂时阻住了右北平,却永远阻不住匈奴抢劫的欲望。

    公元前127年,冬天。匈奴人换了个方向,又跑出来抢劫了。此次,匈奴直扑上谷郡和渔阳郡,杀掠汉朝吏民,约有一千人。

    有朋常自东边来,不亦打乎?刘彻立即派遣部队前往迎战。

    此次出征,卫青再次闪亮登场。随卫青出征的,还有李息将军。与往常不同,刘彻这次准备玩一次大的。汉军的部队,东至云中郡,西到陇西郡,一千余公里的部队全部出动。

    必须交代的是,卫青前两次带队,都有数目可知。偏偏这次行动,连个粗略的数目都没有。但是我相信,从刘彻战匈奴之决心,对匈奴之恨意,攻击匈奴之急切之心等几方面来看,卫青的部队肯定以万字为单位。

    你猜卫青会打向哪里?向东,还是向西?

    答案:向西。

    当时,匈奴在东边抢劫,等到汉朝部队赶到上谷和渔阳,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刘彻决定以牙还牙,命令卫青向西袭击匈奴。

    从兵法上来说,刘彻这招就叫避实就虚。从当时的战情来看,这是一妙招,更是一狠招。

    打突袭战,卫青尝过小甜头。这次,他是准备尝一次大甜头的,他集中兵力,向黄河河套进攻。

    黄河河套地区,长期盘踞着楼烦王和白羊王,这都是匈奴欺负汉朝的前哨。打掉他们,等于拆掉了匈奴的跳板和一座跳桥。

    匈奴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年年抢汉朝这个大地主,没想到今年大地主,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卫青奔袭挺进河套,实施一锅端政策:斩首二千三百人,虏获三千余人,粮食和战车若干,牛羊百万头。

    更重要的是,卫青的部队,没有受到毫毛损伤。

    卫青拿下黄河河套的消息,迅速传回长安,整个长安都沸腾了。这是自汉朝建国以来,取得的最大战绩。几代人的忍辱负重,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天,实在不容易啊。

    刘彻的眼睛湿润了。

    刘彻立即下诏,封卫青为长平侯。同时被封侯的还有卫青的两个部将,校尉苏建被封为平陵侯,张次公被封为岸头侯。

    七、好大一个暴发户

    卫青拿下河套后,刘彻却遇上了一个棘手问题:到底是撤军,还是派军驻守此地?

    然而,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结果。

    替刘彻排除疑难的,是一个后起之秀。这个人,就是历经坎坷,终爬进官场半竿高的主父偃。

    主父偃,齐国临淄人,贫农出身,却是个好读书的孩子。那时候,贫家的孩子,凡是喜欢读书的,都渴望借之改变命运。但是,那时还没有科举制度,想当官,必须靠钱。没有钱,不能出门,不能结交权贵,也不能结交志同道合之人。所以唯有一条路可走,学纵横学。

    纵横学是嘴皮子功夫,自战国苏秦张仪以玩嘴皮子出名之后,后世许多贫家子弟,都跟风学习。对主父偃来说,纵横学或许不是他的兴趣,学习它,仅仅是为了谋一碗饭,讨一锅汤。于是,主父偃日学月学,终于学有所成,然后出门谋生。

    但是,他马上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天下太平,纵横学根本就没有市场。如果要想有市场,那首先想办法将天下搞乱。

    想想真够郁闷的,寒窗苦读几十年,学成的竟然是一身废功夫。这就仿佛厂商好不容易生产出许多产品,投放市场时,竟然发现制造的却都是些过时货。

    古人有云,失败是成功的老母。此话不是绝对正确,却是相对真理。主父偃经历了此次惨痛失败后,突然悟出一个真理:学习,必须与时俱进,与市场需要同步前进。

    那么,汉朝市场上近几年流行什么学问呢?经学。

    自刘彻上台,搞了一个人才交流会后,董仲舒振臂高呼,经学立即风行天下,一统江湖,于是主父偃决定从头学习经学。

    经学有两本入门著作:《易经》和《春秋》。主父偃就从这两部大书学起,还好,有前人的研究和学习经验,再加上悟性本来不错,主父偃学习不是特别吃力。很快地,他学上道了。

    不久,主父偃再次出山了。但是,他发现了一个不幸的事实,没有一个读书人喜欢他。他走到哪里,想跟人家交流交流,拉个人气,或者混个脸熟,都没有人愿意理睬他。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认真揣测,就可以弄通这帮读书人的心态。主父偃为什么学纵横学?为饭碗。他又为什么改学经学?还是为了饭碗。

    一切为了饭碗,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那些清高的人认为,主父偃为学掉价,竟然为了饭碗而强迫自己,去做一种乏味无比的学问,你这样一个不崇高的人,怎么能和我们这些为学术而献身的人相比呢?

    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经学者,他们又这样认为,你主父偃半路弃纵横学,学了经学,纯粹是抢他们饭碗而来的。既然这样,他们凭什么喜欢和你这个意志不坚定,理想不崇高,专门抢人家工作的人凑到一起呢?

    我认为,这不过是事实表象。深究其中,主父偃不受欢迎,涉及一个学术派别的歧视问题。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争鸣。因为争,所以鸣。但是,两千年以来,鸣得响,而且鸣得久的,估计只有两家,那就是儒家和道家。

    于当时,儒家最瞧不起纵横家。为什么呢?这主要是两派理想信念不同。

    儒家认为,纵横家出人头地,全靠一张嘴皮子。而且他们毕业的追求,仅仅就是出人头地,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用专业术语来说,他们当政治是个饭碗,是为政治而政治。这种职业,我们称为政客。

    儒家的理想,不是政客,而是政治家。政治家和政客不同的一点是,政治家是有理想的。这个理想,就是为社会而政治,他们生来不是为利而活,而是为道统而奋斗。

    当然,儒家也被别家嘲笑。最有资格嘲笑他的,数道家。道家认为,儒家太过世俗,不像他们那般超乎世俗。

    在这里,谁笑谁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终于搞清楚,主父偃为何一再碰壁。人家也不容易,在齐国碰了一鼻子灰,搞得他欲哭无泪。好不容易与时俱进了,又不能与人共进,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更让他心生悲凉的是,主父偃没钱了。他到处向人借钱,竟然也没有人舍得施他一个子儿。

    世态炎凉,举步维艰,这就是家乡齐国留给主父偃的成长经历。

    孤独啊,孤独。不在孤独中奋斗,就在孤独中瘫痪。这时候,孤立无援的主父偃决定,背井离乡,到别国觅食。

    用一句很有骨气的话来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主父偃离开齐国,挪窝向北而去。他先后去了燕国、赵国、中山国,不知道他到底走了什么霉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婉拒。

    这种日子真的不好受,我主父偃不就是中年转行而已嘛,为什么就那么多人讨厌我呢?

    主父偃只好收拾悲伤,告别燕赵,向西而行。他这次的方向是,西漂长安城。

    主父偃来到长安后,运气似乎有好转。经人介绍,介绍了一个好人。这个好人,就是卫青。卫青看人家漂了这么多年,一无所获,挺同情的,于是向刘彻推荐主父偃,说这个人怎么怎么有才,您可否考虑一下。

    刘彻听了卫青的介绍,什么表态都没有,召见的事也就黄了。但是,主父偃还没有彻底绝望,继续留在长安,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但是,找工作是需要钱的。不能说托人,就算是住宿和吃饭,都是一笔不少的花销,特别是对主父偃这种吃今天没明天的漂泊一族来说,的确是一种严峻考验。

    说困难,困难就来了。不久,主父偃盘缠花光,吃饭成了问题。于是,他只好厚着脸皮去蹭饭。

    古今以来,没有多少人是喜欢别人上门蹭饭的。当初,韩信流浪淮阴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到亭长家蹭饭,结果被人家变相赶出大门。

    当然,长安富人多,人家也不在乎那两顿饭。问题是,你主父偃凭什么要蹭他们的饭,首先得给个理由,非亲非故,凭什么养你?

    这时候,被人有如驱逐苍蝇般赶出的主父偃,突然觉得,如果靠巴结诸公,推荐找工作,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想靠别人,那是靠不住的。那怎么办?只能靠自己了。

    主父偃是这样想的,既然都能厚着脸皮蹭饭,他为什么就不能厚着脸皮主动找老板要工作呢?于是他决定亲自给皇帝刘彻上书,毛遂自荐。

    主父偃给刘彻递交的自荐书,是一篇策论。同时,主父偃还拉了两个人,一起向刘彻投了自荐书。

    真奇怪了,主父偃不怕别人抢饭碗吗?干吗拉上别人呢?

    其实,主父偃拉同伙,那是有目的的。因为,他的这篇策论,中心思想就是反战。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临淄老乡,叫严安;一个是非老乡,名叫徐乐。此二人的策论,其论调也都是反战。主父偃拉上他们,是因为他们都是志同道合之人。

    人多好壮威,这应该是主父偃想要的。

    主父偃等三人,早上投出自荐书后,就回宿舍等。黄昏的时候,传来一个破天荒的好消息:刘彻要同时召见他们三个反战分子。

    刘彻好战,天下皆知。一个好战的皇帝,召见三个反对皇帝攻打匈奴的分子,好像有些莫名其妙。

    事实上研究起来,一点都不会莫名其妙。刘彻好战,但是,并不等于他不听反战的声音。只要是于国有用的声音,他都要洗耳恭听。这,就是大汉天子的胸怀和人格魅力。

    刘彻召见主父偃等三人,听了他们一番陈词。最后,只见他摇头叹息道,怎么搞的,你们现在才来,和你们真是相识恨晚啊。

    在那一刻,主父偃的眼睛湿润了。多少年的苦苦追求啊,为的就是得到天子这么一句话。曾经受的多少苦,今听此一言,总算值了。

    主父偃当然觉得值了。不久,刘彻给他们三个安排了工作,岗位都是郎中。而且,主父偃因为表现出色,得宠最多。一年之中,竟然被提拔四次,被拜为中大夫。

    回到前面。主父偃之所以能找到工作,是因为他以儒者的身份见到了刘彻。自孔子以来,儒者多数都是反战的。然而,当主父偃找到饭碗后,他决定干回他的老本行,纵横家。

    纵有口才,而胸无谋略,那是无法端稳纵横家这碗饭的,还好的是苦练多年,主父偃的纵横学专业知识没有废掉。于是,当他闻听卫青拿下河套地区后,立即向刘彻提交了一个重要的议案。

    这次,他没有叫嚣反战。恰恰相反,他要脱下反战外衣,露出他好战的本色。

    主父偃的议案书大约如下:河套地区土地肥沃,又有黄河作为天堑,前秦将军蒙恬,还曾在这里筑城驻军,抗击匈奴。既然地势有利,汉朝应该像蒙恬那样,重新筑城,建立边塞。因为这样,不但减少粮食运输成本,同时给匈奴形成巨大威胁。

    主父偃的议案交上去后,刘彻没有独自决断,而是上朝举行公议。

    没想到,主父偃的议案,非但没有得到响应,反而受到攻击。甚至有人主动跳出,跟主父偃展开激烈的辩论。

    第6节 权臣斗法(1)

    一、狐狸成长史

    跟主父偃公开论战的人,就是汉朝另外一个牛人,公孙弘。

    公孙弘,字季,齐淄川国(郡治今山东寿光南)薛人。公孙弘初出道,谋到了一份狱吏工作。说起来,狱吏这工作真不是一般人当的。首先,你必须有过硬的狱法专业知识;其次,查案断案,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逻辑清楚。

    公孙弘的头脑是够用的,但总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好不容易谋到的一份前途无量的工作,因为办事不牢,被公家免去了公差。

    从此,公孙弘工作丢了,钱也没了。于是,一无所有的他,只好替人打工。还好,整人的工作不好做,整畜生的工作还是可以的。不久,他就在一富人那里找到了一份放猪的工作。

    公孙弘放猪的地点,就在海边。日起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一天天被打发;一批批的猪仔,在海边快乐地长大,然后又痛苦地被人抬到屠宰场。

    这真是一份无聊的工作。我想,公孙弘面对着茫茫大海,心里肯定有过诸多痛苦的挣扎。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跟这些蠢猪混在一起,一直混到老吗?

    孔子说,四十不惑。公孙弘四十岁这年,如有神助,突然顿悟开窍。他觉得,如果真就此养一辈子的猪,命运估计连猪都不如。猪死的时候是痛苦的,可是它们活着的时候是快乐的。但是,我生不快乐,已经输给猪一截,必须奋起直追。

    于是,公孙弘开始了新的梦想。好马不吃回头草,他是坚决不能回头学习狱法,再去做那个伤心的狱吏工作的。他已经找到当时的一个热门专业,经学。

    想想,董仲舒三十出头,已经是名震天下,桃李遍地。四十岁的公孙弘,却还从零开始,这真是个天下奇闻。

    还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年龄根本就不是问题。决定已下,公孙弘就去拜师。很快地,他找到一个以研究《春秋》闻名的老博士。此博士姓胡,我们唤他胡博士。很高兴的是,胡博士将公孙弘收下,愿传他平生之学。

    董仲舒闭关三年,写出了一部《春秋繁露》。此部著作,相对经学江湖来说,绝对是降龙十八掌之类的盖世武功,一出手就能使江湖震动。

    公孙弘知道,自己和董仲舒比,只能用非天才与天才来形容。俗话说,笨鸟先飞。可是公孙弘算起来,他这叫笨鸟晚飞。所以,他必须努力,努力,再努力。

    这一努力,二十年就过去了。

    人生到底有多少个二十年?公孙弘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他仿佛就像赌桌的衰人,当人生的赌局即将结束时,他突然时来运转,赌运好起来了。

    公孙弘赌运好转,出现在他六十二岁这年。那时,刘彻刚刚上台,向天下发出了招贤良人士的公告。于是,不服老的公孙弘决定出山,去长安碰碰运气。结果,应征中榜了。

    那么,给他当什么官较好呢?刘彻真的犯难了。

    一般来说,被刘彻看中的,多数让他们先从郎中干起。可是,六十岁的老家伙,叫他去当个郎中,实在有些委屈老人家了。因为,郎中这活儿,都是些跟屁虫工作,吃喝玩乐,都少不了。所以,这样的活儿,往往年轻人较合适,老人就免了吧。

    最后,刘彻决定拜公孙弘为博士。这是一个闲职,出差机会少,比较适合老年人。

    出差机会少,不等于没机会。很快地,刘彻将一个出使匈奴的机会给了他。这次,公孙弘领旨跑了一趟匈奴。没想到回来后,跑坏了身体不说,反而又将好端端的一个官儿丢了。

    公孙弘之所以丢官,是因为刘彻对他的工作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没有明说。反正刘彻听了公孙弘的工作汇报后,当场就怒了,立即叫他滚蛋。于是,公孙弘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齐国去了。

    人生赌运,好不容易好转,竟然碰上邪气。公孙弘实在没辙了,他准备放弃求官,然后收几个徒弟,老老实实地传道授业,以此终老算了。

    可是,事隔七年,他的赌运突然又好起来了。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刘彻又向天下征召文学人才。此次,刘彻将指标分配到地方,让地方推荐人才到长安参加面试。公孙弘的故乡淄川国,竟然又将公孙弘的名字报到中央。

    上一次受辱,此次又将他送去见刘彻,这不是找抽吗?

    于是,公孙弘谢过大家的好意,说:“我已经见过皇帝一次了。因为出使匈奴,没有替皇帝挣到面子,所以才被赶回老家来的。我老了,再也丢不起这个脸了,你们还是推荐别人去吧。”

    但是,淄川国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公孙弘合适。他们硬是将公孙弘的名字报到长安。这下子,公孙弘只好装出不要脸的老家伙的模样,再上征程,西入长安。这年,公孙弘恰好七十岁。

    公孙弘入长安后,照例是参加对策考试。很邪门的是,他的对策居别人之下,但是一送到刘彻那里,竟然被点了第一名。真不知道,刘彻是不是要拿公孙弘来开涮。没想到的是,刘彻非但没有对公孙弘不开心,他一见到公孙弘,顿觉公孙弘气质不可往语。

    刘彻一高兴,又拜公孙弘为博士。

    人生如戏,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公孙弘真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公孙弘再次被拜为博士后,刘彻给他一次出差表现的机会。这次,不是出使匈奴,而是西南夷。

    事情是这样的,唐蒙开辟西南夷,置郡后惹得巴蜀百姓怨声载道,于是刘彻便派公孙弘出去看看情况。

    没想到,老人家山高水远地跑了一趟,回来上了一奏,极力否定唐蒙修道。反对的理由,前面是讲过的。浪费国家钱财不说,还调用了民夫和军队,搞得当地鸡犬不宁。

    但是,刘彻看了公孙弘的奏后,什么也没说。

    不用多说,刘彻对这次公孙弘出使西南夷,的确又是不满意。但是,刘彻没有发火,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他滚蛋,此事就算这样过去了。

    让我们回到刘彻开会现场。刘彻将主父偃要将河套设郡的提案抛出来后,公孙弘据理力争,首先将了主父偃一军。

    他对刘彻说了这样一句话:“旧秦曾经在河套设郡,那是没错的。问题是,旧秦蒙恬将军,曾经发三十万大军在黄河以北筑城,修了很久,都没成功,后来不得已放弃。”

    公孙弘语言老道,没有将话说绝。不过,他的意思大家是明白的,人家蒙恬费了这么多人马去整,都没整出花样来。难道,咱们偏吃饱没事干,还要去吃那些苦吗?

    公孙弘的观点,代表了广大汉朝大臣的意见。但是,他却不能代表刘彻的想法。这次,刘彻再次否定公孙弘,采用主父偃的计策,在河套地区设郡驻军。

    果然,刘彻行动了。

    首先,刘彻立朔方郡,调动十万人前去筑城。承包刘彻这个大项目的包工头,即跟随卫青杀敌立功的苏建。除了筑城外,苏建同时承包的附加工程还有,修缮蒙恬将军所筑的要塞,巩固黄河屏障。

    为了替祖宗几代人报仇,为了成就汉武雄风,刘彻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修城,那是要靠材料的。材料从哪里来?从中原运去。靠谁?当然是民工。无论是修城的士兵,还是运材料的民工,都得吃饭,用的吃的,通通得花钱。

    具体花了多少钱,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是,至少千万巨钱以上。于是,开辟西南夷,再加上修这个朔方郡,刘彻几乎将祖宗几代人的积蓄全花光了。从此之后,文景之治所形容的,百姓攀比买宝马,粮食烂在仓库里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国库没钱了,城还没修好,怎么办?刘彻当即想到一招,移民。

    公元前127年,夏季,刘彻将十万人移往朔方郡。

    以民养民,同时军民合作,共同守城,匈奴要想打进来,那就不怎么容易喽。也正如此,汉朝对匈奴作战,从此化被动为主动。这份功劳,算卫青一份,主父偃一份,刘彻一份。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尝到甜头的主父偃,再接再厉,又立了两个大功。第一个是,建议移民替刘彻守陵。

    生前修墓,死有葬身之所,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的愿望。皇帝也是人,老早也得替自己准备后事,于是就有了皇陵。

    刘彻也替自己修了一座陵,此陵称为茂陵,位于今天的陕西省兴平市东北。修筑茂陵时,刘彻才十八岁。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那里人气一直低迷。这下子,就留给了主父偃一个表现机会。

    主父偃给刘彻提了一个建议,说:“陛下的茂陵都修好了,我想到一个替陛下刷人气的办法。此办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将全国各地富豪全移到茂陵。这样做有两个好处,首先,拔掉豪强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势力;其次,可以借他们带动首都消费市场,扩大内需,缓解当前国库不充的燃眉之急;最后,随着这些人的到来,茂陵的人气那可是呼呼呼地直刷而上。”

    一切损人利己的提案,刘彻一般都是不放过的。于是,刘彻又采纳主父偃建议,命令全国各郡各封国的富豪,凡是身家在三百万以上的,必须到茂陵报到。

    主父偃立的第二件大功是,揭发刘定国罪行。

    刘定国,燕王刘泽之孙。父亲死后,托父亲的福,继承燕王之位。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小燕王的私生活,一个字,乱。

    色字头上一把刀,如果刘定国在伦理范畴里淫荡,色字刀也是拿他没办法的,谁让他是王呢。可偏偏是,刘定国色得过头了。说得不好听,就是色得太野兽了。

    首先,他不知长了什么心眼,瞧上了亡父的小老婆,于是悄悄跟人家通奸,还生了个小男孩儿。这是证据一。

    死人的老婆不放过,活人的更是不放过。接着,刘定国二话不说,抢了亲弟老婆,占为己有。更可怕的还有,他竟然兽性大发,与自己的三个女儿通奸。

    不要说禽兽,简直就是禽兽不如!

    那时候,禽兽不如的刘定国,跟自己一个臣属有过节,准备诛杀他。这个臣属,即肥如令郢人。郢人闻听刘定国要杀他,立即将他乱伦的事揭发出去。没想到,刘定国动手极快,立即派人捕杀郢人灭口,死无对证。

    此次还没完了。郢人死后,马上就有人替他报仇来了。

    这个人,就是主父偃。主父偃之所以知道刘定国的阴事,是因为郢人的堂弟又上书将刘定国揭发,恰好就被主父偃看到。于是,主父偃决定免费替郢人清算刘定国。

    顺便说一下,郢人与主父偃非故非亲。主父偃之所以想要杀刘定国,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恨。

    为什么恨?翻回主父偃前面讲过的革命家史,就可发现:主父偃曾经北漂燕国的时候,没有得到一个权贵帮助。其中,就包括刘定国在内。现在刘定国落在他手里了,想翻身,难了。

    主父偃出手了。

    他首先放开喇叭,在长安城里广而告之,让天下皆知,燕国出了个淫荡货。出了这么一档子丑事,刘彻想捂住,那是不可能的。况且,他根本就不想捂。于是,刘彻就将告密书公布,召集众卿举行公议。

    公议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在主父偃的煽风点火下,在刘彻的默许下,在众卿的讨论下,最后,众人一致认为:刘定国简直与禽兽无异,该杀。

    可是,中央还没动手,马上有一消息传来,刘定国自杀了。

    二、败者出局

    多年以来,是什么催发穷困潦倒的主父偃,在一次次被拒之门外之后,仍然奋发向上?在我看来,他活着,不仅求富贵,其内心深处,肯定藏匿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私人隐秘就是:勿忘人耻。

    曾经,齐国人排挤他,燕赵诸侯漠视他,一次次的求职碰壁,一次次的冷讽热嘲。炎凉世态冷却热血,理想尊严扫地无门,人生如寄,富贵本来只是肉身存在。突然之间,他却发现,人在世上活,富贵不重要,重要的是讨回尊严。

    所以,他必须要在后半生,向曾经损他尊严的所有人讨债。所以,当主父偃被刘彻看中,进入长安权贵殿门之后,他开始实施他的复仇计划。基于以上心理背景,我们就不难理解,主父偃为何要将刘定国往死里整。

    在人类的历史上,仇恨和欲望,是两种可怕的东西。此二者,从来都是人类追求进步、制造恐怖的双刃剑。所以说,从某种角度来说,复仇毁灭了主父偃,却又成就了主父偃。

    因为复仇,主父偃曾经上书给刘彻,建议执行推恩令。

    所谓推恩令,不是什么新玩意儿。曾记否,政论家贾谊,曾经在他的《治安策》里向刘恒提出强中央、弱诸侯的政治思想。其基本方法就是,采取和平演变方法,对诸侯实施分封制,将他们的诸侯国像切蛋糕一样,一点一点地切,切到子子孙孙,诸侯的力量自然就会越来越弱。那时,诸侯想挑战中央,也就力不从心了。

    后来,晁错继承了贾谊的思想,却采取了激进的方法,企图一步到位,削弱诸侯。结果,诸侯没削成,自己的头颅反被削掉了。于是,主父偃总结晁错的历史经验,采用贾谊的思想,重新换了一个名词,美其名曰“推恩”。

    主父偃的推恩策,是这样总结的:

    古时的诸侯,他们的封国,地不过百,很容易对付。可是时过境迁,诸侯的地盘越来越大,甚至连城数十,绵延千里。更可怕的是,他们一旦产业做大,就容易淫乱或者骄傲。人一骄傲,就容易以下犯上,甚至对抗中央,动摇国之根本。

    这个问题,我们的晁错早就看到了。但是,他采取的硬着陆措施,诸侯问题非但没解决,还差点将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潭。所以,我们对付诸侯最妥善的方法是,实施推恩。意思就是,以恩惠的名义,普及诸侯内部子弟,分割他们的土地。一代一代割下去。

    最后,主父偃还总结道,这样做的好处有两点:一是诸侯子弟非但不恨中央,还因为分到土地而感激皇帝陛下;二是,诸侯势力严重萎缩,他们即使想揭竿闹事,门都没有。

    主父偃这个绝佳策略,对于现任诸侯王来说,绝对是个馊主意。但是,对刘彻来说,却是个极佳妙策。于是,刘彻采纳主父偃建议,在公元前127年的春天,诏告天下,开始实施推恩令。

    推恩令出台了,主父偃又赚了一笔政治资本。

    第7节 权臣斗法(2)

    如果贾谊在地下有知。我想,他的心情应该是悲哀的。

    首先,贾谊的研究成果,被主父偃剽窃了;其次,贾谊的出发点是为国家,主父偃的出发点,却是值得怀疑的。

    总之,主父偃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事实上,主父偃就不想做一个高尚的政客。高尚有什么好处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自古以来,此话已成官场铁律。

    主父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整死燕王刘定国后,其他的诸侯国,甚至是大臣都领教了他的政治黑手。于是,许多人怕他,纷纷携带黄金和干货贿赂主父偃。主父偃也不客气,来者不拒,通通吃下。

    有人警告主父偃,适可而止,不要太过分。夜路走多了,总有遇见鬼的时候;黑货收多了,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人捅破吗?

    你猜人家主父偃是怎么回答的?他竟然理直气壮地拍着胸脯,说道:“我游学四十年来,父母不肯把我当儿子,兄弟不肯收留我,诸侯宾客排斥我。四十年困顿,犹如一场噩梦。我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富贵而活;得不到富贵,就算死在富贵刀上,也算值得了。反正是,老子只有一条老命,横干竖干,天打雷劈都不怕了。”

    人不为我,我不为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是真实的主父偃。然而,主父偃人生那笔烂账还没算完。

    下一个目标,他瞄住了齐国。

    齐国是主父偃的故乡。这是一个让他一想起,就不由揪心的地方。在那里,有两拨人,似乎从主父偃一出生就不把他当人看。首先是父母及兄弟;其次就是他的朋友。

    主父偃到底为何被众人厌弃?是因为他长得对不起观众,还是因为他道德上有问题?好像也没人说他长得丑,更没人说他品质有问题。

    这就奇怪了。

    事实上,只要将主父偃和纵横家大师苏秦比较,便可以发现其中的隐秘。苏秦初学纵横学,家里的,无论是父母,还是妻子,都以为他不务正业,得了神经病。果然,这个神经病第一次出山就碰壁,灰溜溜地回家,从此更没人理睬他。

    家人断定他是神经病,原因就在于,他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这些习惯了贫穷,并且准备世世代代贫穷下去的农民,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式:我穷,所以我存在;我存在,所以我穷。

    因为我穷,所以我甘心当一个农民;或者说,因为我是一个农民,所以甘心贫穷一辈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一旦超出此思维定式范围的人,不是神经病,那肯定是脑袋进水了。

    偏偏是,苏秦不甘心认穷。他却一反常态,说:因为我穷,所以我要奋斗。于是,奋斗不息的苏秦被人当成了异类。然而,当苏秦再次出山,挂六国相印归来时,全家人就像对待明星一样捧着他。

    那时,苏秦不禁对着家人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可是,苏秦的嫂子一句话,就道出了人性的秘密:“你穷的时候,我们欺负你是应该的,谁叫你穷了,还不务正业呢。你发达的时候,我们被你欺负是应该的,谁叫你是有钱人呢。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就是这么一句话,搞得苏秦只好摇头,大叫世态炎凉。同时,也道出了主父偃的心理困惑。一个主张个人奋斗的人,在一个安守本分的思想世界里,就像一个健康的人,走在了神经病医院里,被病人共指为神经病。

    就是这样,曾经苦闷的主父偃,就成了曾经的苏秦的翻版。主父偃没有挂六国相印,但是凭他的能力和人气,挂一国相印,似乎不是不可能的。

    只要相印在手,回到齐国,相信家里那帮人,也会像当年苏秦家人捧星星月亮一样地捧着他。

    主父偃之所以有信心搞定一国相印,是因为他抓到了齐王的尾巴。只要他将这条尾巴抖出来,刘彻肯定要给他好处。当然,主父偃也可以不抖,甚至不挂齐国相印,前提是齐王必须给他好处。

    齐王是个大地主,叫他主动给主父偃好处,似乎不太可能。于是,主父偃只能亲自开口索贿了。

    没想到的是,主父偃不是想索黄金,而是想和齐王结个亲家。他的如意算盘,是希望齐王娶他女儿,这样一里一外,互相照应,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当主父偃托人向齐王提亲后,马上遭到一个女人的否定。这个女人,竟然是齐王刘次昌的母亲纪太后。

    纪太后不接受主父偃提亲,自有她的想法。本来,刘次昌已经有一个王后,此王后就是纪太后弟弟的女儿。可奇怪的是,刘次昌却偏不喜欢老母给他配的这位王后。既然不喜欢纪家女儿,一旦儿子喜欢别家姑娘,纪家这位王后地位就难保了。于是,纪太后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是一个荒唐的办法。纪太后叫长女纪氏入宫打理后宫,不准别的宫女靠近刘次昌。结果,刘次昌饥不择食,竟然跟自己亲姐姐通起奸来。

    姐弟通奸,这就是主父偃抓到的尾巴。

    这位纪太后,长期深居宫中,自我感觉良好,根本就不知道主父偃的厉害。她拒绝了主父偃,那还是小事。更重要的,她还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老太太是这样骂的:“你主父偃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想高攀我刘家?”

    纪老太太此话一传回长安,主父偃当即就怒了。好呀,既然你个老东西不知道我主父偃是什么东西,我倒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主父偃决定动手,修理齐国。

    首先,他给刘彻上了一奏,说道:“齐国临淄城有十万户,市租金有千金,市民富得流油,甚至比长安还要富。这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现任齐王刘次昌,血缘关系和汉朝越来疏远。让这么一个关系不怎么亲的王端那么好的饭碗,实在不正常。”

    上完了奏,主父偃接着继续数落齐国的不是。首先,吕雉当政时,齐国曾经想造反;其次,吴楚之乱时,如果不是被及时制止,齐国就要加入造反集团了;再次,听说现任齐王刘次昌,与姐姐淫乱,很不像话。

    最后总结:通过长期观察,齐国病了。而且得了思想癌症,必须及时治病。越往后拖,问题只会越大。

    主父偃这番话,让刘彻听得眼皮直跳。

    如果齐国如主父偃所说,是该派个医生去给它体检一下了。于是,刘彻拜主父偃为齐相,由他带队去给齐国治病。

    主父偃准备狂笑三百六十秒了。说我不是东西的人,就等着看戏吧。

    主父偃终于可以荣归故里了。用现代一句电影台词来说,我胡三汉又回来了。主父偃的家人,以及那些曾经以损他为荣的宾客,听说主父偃挂齐国相印归来,个个都作崇拜状,有的甚至跑到百里之外,亲自迎接。

    于是,主父偃被众星拱月一样地,迎回齐国。主父偃回到故乡后,马上召集亲朋好友,开了一个小会。在会上,主父偃将五百金散在会上,高傲而冷漠地对众人说:“我出道的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人看;现在我成了暴发户,你们个个都想吸我一口血。我可以告诉你们,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五百金,是你们迎接我的辛苦费,都各自收下一点吧。从此之后,我和你们之间的关系,算是断绝了。请大家好自为之,不要踏进我主父偃家门一步。”

    说完,主父偃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完了家人,开始整治太后。要想整治太后,须整齐王。要整齐王,只要将替他跑腿的一帮打工仔抓来审问,供罪画押,便可以了。果然,齐王身边知情人物,一个个被主父偃传唤。然后,又一个个被搞定。这时,齐王害怕了。

    有必要说一下,这个齐王刘次昌,此时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孩子。他没见过多少世面,心理素质也不是很好。如果指望他跟主父偃这只老狐狸单打独斗,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只知道主父偃要整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整他。他还知道的是,主父偃整死了燕王刘定国,自己估计是第二个。

    既然等着被治罪,不如做个自我了结。于是,刘次昌自杀了。死的时候,没有留种,绝嗣。

    事实上,主父偃在齐国作螳螂捕蝉状,却不知道有一只黄雀在后。

    这只黄雀,就是赵王刘彭祖。

    刘彭祖,生于公元前166年,景帝之子,和刘彻同父异母,关系近得很。这个刘彭祖,也不是什么好鸟。更可怕的是,他不但城府极深,为人苛刻,甚至还精通法律,善于制造恐怖。

    这是这么一个人,他不诈你便罢,你想从他身上捞什么油水,那简直不亚于在铁公鸡上拔毛。也正因为如此,汉朝任命的国相,没有一个是能够和他合作得来的。彭祖先生当王六十年来,没有一个国相能够和他相处超过两年的。

    刘彭祖整那些食二千石的国相,基本是一种手段。首先,一闻知国相打中央来,他总是穿戴整齐,出门远迎;其次,麻痹对方,不是设疑诈对方说错话,就是设圈套让对方钻;再次,记录对方错误言行,一旦对方要跟他过不去,他便搬出备忘录威胁;最后,对方只有落荒而逃,避之而不及。

    燕赵是邻国,主父偃自上次整死燕王刘定国以后,刘彭祖就警惕了。因为,主父偃游学赵国的时候,他也没把主父偃当人看过。主父偃既然能整燕国,下一个可能就是他。

    于是,刘彭祖紧急出动,搜集主父偃犯罪证据。

    两只老狐狸争斗,刘老狐狸知道,如果正面交锋,多数输定。所以,他必须忍耐,等待机会。

    果然不久,当刘彭祖听说主父偃要下齐国修理刘次昌,已经出关,于是他便派人马不停蹄地奔入关中,向刘彻告状。

    刘彭祖的告状词只有两条:一是主父偃接受诸侯贿金,金多者都能封侯,金少者多靠边站;二是主父偃不怀好意,想离间皇宗骨肉。

    诸侯们之所以贿赂主父偃,就在于主父偃发明了推恩令。刘彻这才恍然大悟,所谓推恩令利国利民,更利主父偃贪污。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总算见识了。

    刘彻憋着一肚子气,等待主父偃办完齐国案子,回来向他汇报工作,然后再将他办了。但是,他却等到了齐王刘次昌自杀的消息。

    这下子,刘彻彻底抓狂了。看来,刘彭祖告的状是没错的。于是,刘彻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派人捉拿主父偃。

    主父偃被带回长安后,刘彻叫人让主父偃服罪。这时主父偃才知道,被刘彭祖从背后捅了一刀。

    然而主父偃的反应,却教人不得不服他。

    他是这样对刘彻交代的:“受贿,我承认;但是离间刘氏皇宗骨肉,打死都不认。燕王是自杀的,齐王也是自杀的,我不过是查案的,他们自我了结,关我什么事?”

    认一条,死咬一条,他的命,应该可以保住。这应该是主父偃的如意算盘。

    事实上,主父偃的对策是对的。他死咬,刘彻也拿他没办法。经过调查,齐王刘次昌属于畏罪自杀,将罪过归于主父偃,似乎有些不讲道理。

    于是,刘彻在想,是不是将主父偃释放得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果断地站出来,狠狠地踩了主父偃一脚。

    这个人,就是汉朝另外一条老狐狸,公孙弘。

    尽管说,公孙弘和主父偃都是齐国老乡。但是,此二人在齐国的口碑大相径庭。想想都知道了,刘彻让地方推荐贤良到长安参加面试,公孙弘两次都榜上有名。特别是第二次,公孙弘认为刘彻不喜欢他,去了丢家乡人的脸,还是免了吧。可是,齐地人还是将名单送上去,结果这次刘彻对他刮目相看。

    公孙弘为何如此受欢迎?这主要是别人认为他人品不错。特别是,悉心照顾后母。此事被炒得沸沸扬扬,公孙弘就被当成了孝子的典范。

    所以,公孙弘之所以有今天,全赖家乡父老乡亲们的抬举,当然,还要感激齐地各级领导对他的关心。所以,这么一个与齐国有着鱼水之恩的人,当听说主父偃整死了齐王,又断绝了齐亲,怎么让公孙弘看得下去呢?

    该是公孙弘教训主父偃的时候了。

    第一次较量,因为反对筑城的事,已经输给了主父偃。这次,他必须将主父偃打趴。

    于是,公孙弘上书,当着刘彻的面奏道:“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入汉,主父偃本首恶,陛下不诛主父偃,无以谢天下。”

    刘彻听出来了,公孙弘这是话中有话。

    公孙弘无非就是想说,齐王死了,中央解除封国,除格为郡。此中好处,是主父偃建立在齐王及纪太后等人无比的痛苦之上抢来的。如果你不杀主父偃,天下会认为是你指使主父偃去做的。杀了主父偃,推辞了责任,又得了好处,不是挺美的一件事吗?

    看来,主父偃是必须死的。

    果然,刘彻妥协,同意立即诛杀主父偃。

    暴发户的神话,终于终结了。

    三、表演的艺术

    公孙弘搞死主父偃后,心里有如卸了一块石,总算为齐人做了件好事。事实上,公孙弘貌似替别人做好事,实则为自己搬走了一块挡路石。因为,只要有主父偃压在他头上,他就别想有出头的一天。

    官场风水轮流转,既然主父偃都死了,该是他出头的时候了。

    万事开头难,待君从头跃。公孙弘总结经验发现,过去没有深得刘彻喜欢,主要是他办事太傻,说话不滑。

    现在终于明白了,要想赢得皇帝的回头率,要想在人才济济的汉朝出人头地,实事是要做的,马屁也是要拍的,政治秀是必须装的。

    于是,公孙弘开始包装自己。

    首先,他总是将自己打扮得很大气。这个大气,不是穿个宽袍就能装得出来,关键是肚子里必须有墨水。没有干货,徒有外表,那是要被人家笑话的。

    公孙弘在书堆里狂啃了好几十年,学过法律,又学了经学,可算是双学士学位。再加上年纪沧桑,搞点奇闻怪谈来武装肚皮,也是没问题的。于是,公孙弘跟人说话,一出口就是发别人听所未听过的话,引起别人一阵好奇。

    这仅仅是第一招,更猛的还在后头。

    第二招,装孝顺,装节俭。公孙弘的后母死了,公开守孝三年。同时,到处宣扬其节俭,说自己不食重肉,睡觉盖布被,欢迎检举,如假包换。

    第8节 权臣斗法(3)

    第三招,改变过去活人做傻事、说死话的风格。公孙弘发明了一个花招,每次上朝,总是准备多种提案。这就好像今天的房地产公司销售员一样,向顾客推销多种楼型,多种价格的楼盘,不替顾客拿主意,一切由顾客自己掌分寸,自做选择。

    这是一记妙招。因此,公孙弘避免了和皇帝刘彻正面交锋。就算皇帝一个都看不中的提案或者意见,他也绝不多一句据理力争的话,顾客至上,一切以皇帝愉快为主。

    这么几招合计一弄,刘彻经过长期观察,发现公孙弘的确比以前进步多了。首先,这个下属很厚道,口才不错;其次,一专多能,法律儒学,一概都懂;再次,说话圆滑,极会拍马。这么一个有品人物,不培养一下,的确可惜。

    于是,刘彻将公孙弘提拔为长安市市长(左内史)。

    公孙弘还有一招没有透露。

    每次上朝之前,公孙弘都要找同事,先将议事说好,进行分工,互相搭配。汉朝最大病号汲黯,曾经就是公孙弘的合作伙伴。你一唱,我一和,搭配和谐。有时彼此高兴,皇帝也高兴。

    但是,让汲黯极为郁闷的是,公孙弘升官后,作风一改往前。比如,大家合计要整皇帝,可是一到开会现场时,公孙弘违背事前所约,不顾兄弟,一切顺着皇帝旨意说去。

    惹了谁,估计只有吃哑巴亏。让汲黯吃亏,当然可以,但必须付出代价。于是,汲黯当着刘彻的面大骂公孙弘,抖出私情。

    汲黯诘问公孙弘:“你这个狡诈的家伙,本来咱们事先说得好好的奏议,为什么总是临时违约?”

    末了,汲黯还加上一句:“你一味逢迎皇帝,就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甚至可以说是,不忠!”

    刘彻听得一愣,当场责问公孙弘:“你心里到底是不是怀有不忠之诡计?”

    公孙弘不慌不忙,从容作答道:“知我者也,谓我忠;不知我者也,谓我贼。”

    刘彻一听,很有道理。从此每当有人向他告公孙弘的状,一概不理。于是,公孙弘从此有如春风摇树,一路直上。

    公元前126年,刘彻免去张欧御史大夫职位,让老家伙公孙弘接位。

    公孙弘扶摇直上,这不是汲黯要的结果。但毕竟是个事实。公孙弘升官后,开始琢磨着整事了。不久,他上书强烈建议刘彻撤掉西南夷、苍海郡及朔方郡。

    亏唐蒙在西南披星戴月,又披荆斩棘地奋斗,要打通整个西南夷。钱也哗啦哗啦地流出去了,公孙弘竟然说要废郡,脑袋瓜到底想的什么?

    苍海郡设立,是两年前,也就是公元前128年的事了。情况是这样的,东夷朝鲜部落酋长南闾,率二十八万人向汉朝投降。

    当时,汉朝政府愿意接受投降。刘彻知道,朝鲜人之所以投降,完全是冲着汉朝的安居工程而来的。于是,汉朝只好花钱开路,打通朝鲜的大道。这一整,最受苦的是燕赵人民。于是,他们像当年西南夷人一样,纷纷骚动。

    朔方郡的事就不用多说了。这是主父偃的政绩,人都死了,凭什么还要让他阴魂不散呢。

    当然,公孙弘也不全是冲着主父偃而来的。这个老家伙算了一本账,西南夷、苍海郡、朔方群等三个巨大政绩工程,将汉朝国库的钱花光了,而且各地的人民情绪很不稳,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啊。

    国内都搞不定,还要跟匈奴对着打,不亚于多线作战,国家有那么大的财力吗?

    公孙弘的奏送上去,刘彻看了,但什么都没有说。

    从理论上讲,公孙弘书奏,并非无懈可击。开拓疆土,保家卫国,那不仅是刘彻的梦想,刘彻相信,那也是汉朝人的国家梦想。为梦想烧钱,理直气壮,有何不妥?

    不过,御史大夫有异议,那就廷议吧。

    所谓廷议,就是开会辩论。要搞定公孙弘,非得派一个辩论高手出马。刘彻灵光一现,马上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朱买臣。

    朱买臣,字翁子,吴国人。家贫,好读书,没有别的特长,向来以砍柴卖柴为生。因为穷,妻子要跟他离婚。离婚前,朱买臣挽留妻子,说他五十岁就可发达,现在都四十多了,多忍几年革命就可以成功了,妻子一听,狂笑三百六十度。

    一个砍柴为生的臭老九,不饿死就算了,还会有啥出息,于是执意离婚。

    离婚之后,妻子嫁人,朱买臣更穷了。有一次,朱买臣在路上饿得没力走路,前妻和现任老公见他可怜,送他一顿饭吃。这顿饭,朱买臣记在了心里。

    将朱买臣拯救出水深火热的生活中的人,是他的老乡严助。朱买臣千辛万苦到了长安,靠别人赞助吃饭,眼看撑不了几天了,严助就出现了。于是,严助向刘彻推荐此人。刘彻召来面试,发现朱买臣一肚子墨子,不但能说《春秋》,还能说“楚辞”。于是,就拜为中大夫。

    刘彻为什么要派朱买臣跟公孙弘辩论?事实上,朱买臣和公孙弘,代表了汉朝两套班子。这两套班子,前者属内朝,后者属外朝。

    所谓内朝,是刘彻发明出来的。他之所以发明这套班子,缘于外朝丞相权力太大,不容易控制。于是,刘彻一上台,举行两次招贤良大会。实际上,他就是招兵买马,建立自己的智囊集团,以此制衡外朝,平衡权力。

    刘彻的内朝班子,官职不大,多数是郎中、中大夫之类的。但是权力很大。前后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有司马相如、东方朔、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等。

    为什么主父偃活着的时候,诸侯都纷纷贿赂他?原因就在于,主父偃是内朝中的红人,说话有分量,一句等于一万句。

    朱买臣的政治生涯,就从和公孙弘辩论开始。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场辩论会。朱买臣的立论基础是,紧抓朔方郡的好处不放。于是,朱买臣出十策,公孙弘一策都对不上。第一回合,朱买臣赢了。

    第二回合,公孙弘的观点是,尽管立朔方郡重要,问题是西南夷和苍海郡等三个国家级工程同时烧钱,国家支持不住。如果从国家长远角度考虑,应该专奉朔方郡,撤销西南夷和苍海郡。这样的好处是,保持国家精力和财力,全力对付匈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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