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考察
公元前74年,霍光特别孤独。孤独的原因在于,对手走了,不是对手的也走了,连他的朋友也跟着走了。
这年夏天,四月十七日,刘弗陵崩于未央宫,年仅二十岁。
刘弗陵英年早逝,对霍光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此时,估计刘彻老人家在地下闻知此讯,也是痛彻心扉。什么世道,该走的都走光了,不该崩的却也崩了。
霍光一时真是手足无措。首先,刘弗陵腾出来的空位由谁来坐;其次,属于他的这个时代,汉朝到底走向何方,他心里没底。
不要说后面的问题,仅选任新皇帝,就让他头大了。刘弗陵走了也没关系,可问题在于,他连个儿子都没生。
既然这样,就只能翻开血统谱,看看哪个最合适。
如果按血统论,那非刘胥莫属了。刘胥是刘彻儿子群中,最具生命力的一个,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世上瞎混着。
霍光知道世上有一刘胥,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快,他召开了一个部长级会议,跟众卿磋商物色新皇帝人选。没想到,在会上果然有人提议立刘胥为皇帝。这时候,霍光想不说话都不行了,他不得不表态。
霍光的意见是,让刘胥当皇帝,肯定不妥。原因很简单,刘彻生前,就特别不喜欢刘胥,因为刘胥整天好玩好斗,不学无术。
事实上,这些原因只是摆在桌面上的话。
霍光不选刘胥,真实原因有二:首先,刘胥本不是什么好货色,德才均无,且已定型,由这样的人做皇帝,那还得了?其次,刘胥和刘旦是同母兄弟,刘旦被霍光整死,难道刘胥上台会放过霍光?
如霍光所料,刘胥的确不是什么好货色。一直以来,刘胥两只眼睛轮流值班,盯住刘弗陵不放。他之所以盯刘弗陵这么紧,是因为他发现了新情况。这个新情况是,刘弗陵年纪越来越大,却始终不见女人们替他生出一子。
如果刘弗陵生不出儿子,那他这个当哥哥的,希望可是大大的。于是乎,刘胥天天祈求苍天闭眼,少管闲事。同时,他还请来女巫,诅咒刘弗陵断子绝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弗陵断了子绝了孙,还崩了命。这下子,刘胥乐坏了。是的,天堂仿佛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可登堂入室了。
然而,刘胥却不知道,他有当皇帝的机会,却没那个命。霍光犹如拦路虎,让他半步也不得向前。更可怕的是,霍光已将目光锁定了一个新人选,要彻底断了刘胥的野心。
霍光瞄上的人,名叫刘贺。你可以不知道刘贺,但你应该知道昌邑王刘髆,刘贺是刘髆费了不少力气生出来的。如果还不知道刘髆,那也没关系,你肯定知道另外一个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那个人,就是李广利。
曾记否,李广利当年出征匈奴,临走前强烈建议刘屈氂丞相,力扶刘髆登太子位。没想到的是,李广利在前线奋战犹酣之际,后面却传来了坏消息。刘屈氂受巫蛊牵连,同时立太子的阴谋又泄露,被拉出去斩了。因此,李广利走投无路,最后投了匈奴。
在那场恐怖事件中,刘彻放过了刘髆。尽管如此,太子之位,彻底与刘髆无缘了。后,刘髆卒,其子刘贺接班,当了昌邑王。
然而,刘胥和刘贺两人,从辈分上说,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而我们知道,汉朝继承皇帝的规矩是嫡长制。没有嫡,就应该立长。霍光要立刘贺,废刘胥,废长立幼,凭什么呀?
的确,这是个头疼的问题。封建王朝,凡是上位者,必须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天下不服。霍光如果不能从理论上解释废长立幼的合理性,贸然迎立刘贺,接下来就算刘胥不闹事,也不知道哪个人会跳出来惹出事端。
事实上,要解决这事,也不是很难。所谓理论,全在嘴上,就看你会不会说。当然,这话不必霍光查经阅典,亲自张嘴。此时,有一宫廷郎官主动给霍光上了一道书,引例论证了废长立幼的合理性。
郎官主动上书,那是胡扯。我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戏。霍光是导演,郎官不过是台上蹦的。那郎官引了周事,说了两例废长立幼的故事,最后还总结说,古人都能做的,我们当然能做。只要合适当君王的,哪还管他是长是幼呢?
郎官这道奏疏,霍光仔细看了,并做了批阅,然后转给丞相。田千秋走后,汉朝新换了一位丞相。谁也没想到,这位新丞相竟然是那个胆小怕事的杨敞。
杨敞看了奏疏,啥话都没说,又转众卿传阅。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废长立幼,迎立刘贺。很快,上官皇后下诏书,派少府和中郎将等人,迎昌邑王刘贺进京,准备登基。
刘贺,生于公元前92年,他当昌邑王的时候,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刘贺这辈子,说不苦也挺苦的。他有娘生,却没爹养,打小就是一顽童。长大后,用现在的话说,简直就是一问题少年。
首先,他不爱读书,特别爱玩,而且玩得还特别疯。哪里好玩,就扑哪里去,简直是玩一行爱一行。除此之外,还特好吃。一个人吃不过瘾,召人陪吃还不过瘾,甚至还跑到厨房见肉就啃,仿佛他前辈子就没吃过肉似的。
其次,这厮还特无礼。作为贵族,两个六艺是必须精研的。第一个六艺,就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典籍;另一个六艺,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六种基本技能。贵族以两个六艺要求子弟,无非就是要将他们培养成德才兼备的贵族接班人,如果命好,说不定还能混个皇帝候选人。
然而,从小缺乏管教的刘贺,简直就是一匹没装过笼头的野马。要才无才,要德无德,简直就是不像话。不像话也没关系,只要自己快乐就行。所以,刘贺丝毫没有愧疚感,该怎么玩还怎么玩,该怎么吃还怎么吃。甚至有时候高兴,还要带一帮人野外赛马,丢命的事都不怕。
刘贺的所作所为,有些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替他着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王吉,一个是龚遂。王吉是昌邑王国的中尉,龚遂是昌邑王国的郎中令。
王吉曾经给刘贺上书,那书写得又臭又长,总结起来却只有一句话:昌邑王您也算成年了,该收心读书了。您现在应该只想两件事:一件是读书,和古之圣贤交流对话;一件是树立远大理想,就算不是以天下为己任,至少也得替自己的将来打算吧。
王吉的奏疏,刘贺看了,很不以为然。然而,他还是假装诚恳地对中尉先生说道:“多谢您老人家的批评和指教!”然后,为了奖励王吉,赏了他五百斤肉,“肉五石,干肉五包”。
赏赐完毕,他又找人玩乐去了。
事实上,年轻人爱玩,经常把长辈的话当作耳边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犯此毛病的,刘贺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想当年,刘彻十七岁时,年少轻狂,经常偷偷溜出长安,带着一帮心腹去野外打猎,而且一玩起来就没完没了。
那时,刘彻的老妈王太后管他可严着呢,再往上还有一个窦太后也盯着他,可他还是照玩不误。如今,刘贺无人管教,打个猎、遛个马也是正常之举。然而,与刘贺不同的是,刘彻打小好读经书,胸怀天下。刘贺是就知道玩。
不过,刘贺本质也不算坏,他吃的不过是缺乏教育的亏。面对如此贪玩的少年,有人认为,仅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软话听不得,那就得来点狠的。
得出以上那番教育至理名言的人,是郎中令龚遂。龚遂为管好刘贺,采取以下方法:首先,要求刘贺的老师加强辅导,监督他按时做作业。所谓做作业,就是读背儒家经典。
其次,就是亲自上阵,基本上见一次就批评一次,而且每次总是挑难听的话,骂刘贺的缺点。于是乎,刘贺一听到龚遂张嘴,马上捂起耳朵就跑,比兔子逃得还快。
如果每次都让刘贺跑掉,那就白费心思了。龚遂也不含糊,刘贺一跑,他就猛追,追上刘贺后,扑通一声就跪在他面前猛哭。龚遂这一哭,弄得刘贺很不好意思,不禁吃惊地问道:“不就是不听你的话吗?有什么好哭的?”
龚遂说道:“我不是哭你不听话,我是哭你快要完蛋了。”
刘贺迷惑不解地问道:“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
龚遂说道:“你天天这样好玩,终有一天会将自己玩废的。那时,你哭都来不及了。”
刘贺很无奈地说道:“你的心思我懂,依你的意思我该怎么做?”
龚遂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之所以沦落成今天这模样,都是被你身边那帮心腹教坏了。这样吧,我给你换掉你身边那帮跟从,用新人重新调教你,如何?”
刘贺无奈地说:“好吧,听你的。”
很快,龚遂精心挑选了一批人跟随刘贺。然而不久,刘贺就开始发牢骚了。因为龚遂给他安排的这些人,只会读书,一开口就是子曰子曰,晕死人了。而且,这些人不会喝酒,也不会逗乐,一切按部就班,形同木偶,简直闷死人。
刘贺犹如被架到火架上烧烤的鸭子,终于憋不住骂娘赶人了。最后,他又将原先陪他吃喝玩乐的那帮朋友,一个个都找回来陪他了。
这就是真实的刘贺。吃喝玩乐,乐此不疲,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难道霍光就不了解他那副德性吗?可是,既然了解,为什么不选别人,偏要选一个比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还要爱玩的人来当皇帝?
事实上,霍光是有苦难言啊。请看看刘彻的家族谱,你就明白霍光有多为难了。刘彻生有六子:戾太子刘据,齐怀王刘闳,燕剌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昌邑哀王刘髆,汉朝第八任皇帝刘弗陵。
刘据育有一子,名唤刘进。当年,刘据被逼造反,刘进随父逃亡湖县,后被害死。齐怀王刘闳,混得特惨,短命无子,封国被除。刘旦和刘胥就不用说了,狼子野心,地球人都知道这俩兄弟是什么货色。如果让他们当皇帝,还不如直接把汉朝这帮高官先杀了。
现在,终于明白霍光的难处了吧。不是他不想挑个好的,是他根本就没的挑。
尽管说,刘贺这孩子贪玩好吃,文盲一个,不算靠谱。不过相对刘胥来说,可就好多了。怎么说,刘贺也只是好玩罢了,这孩子本质还不算坏。更重要的是,玩物者,必胸无大志。所以,刘贺和刘胥,一个是胸无大志的孩子,一个是野心勃勃的大叔级人物,霍光还是愿意挑选前者。
说了半天,我们总算明白了,刘贺之所以能被选上皇帝,一个字:命。世间之事,当我们不能按常理推演和解释的时候,只好将它推给命运。刘贺准备当皇帝那年,不过十八岁。他活了十八年,玩过种种好玩的事,不过,打死他也不相信,最好玩的事竟然是有一天被人拉出去当皇帝。
正所谓,好运来了,跌倒都要捡黄金。然而,刘胥呢?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却被人家说不安好心,极不靠谱。或许是,有些人,天生所具有的,就是有些人天生所追求的。他们刘家俩兄弟奋斗一生,却不如人家一个贪玩的孩子拿得轻快。这是什么世道?郁闷啊。
做自己的皇帝,让别人哭去吧。那时,刘贺一听说中央要召他进长安当皇帝,乐得就差没飞起来了。
刘贺接到的诏书,是以上官皇后的名义下达的。诏书抵达昌邑王国的时候,正值初夜,整个王宫都点着火烛。当刘贺激动地打开诏书一字一字地念起时,全宫的人都欢呼起来,王宫成了欢乐的海洋。
那一夜,刘贺成为欢乐海洋里最为幸福的一朵浪花。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仿佛是假的,又仿佛是做梦。
第二天,刘贺依然激动难抑。中午,他突然宣布,立即启程进京。
二、新天子
那时,刘贺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当夜就飞进长安未央宫登基。然而,他只知道猴急,却不懂做皇帝的规矩,此前竟然也没人教他。事实上,就算是教他,他也未必能听得进去。
那么,做皇帝的规矩是什么呢?很简单,准备辞让三次。理由也是千篇一律的,说天下能人辈出,自己不够资格,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这不是谦虚,这叫作秀。这个政治秀,自刘邦开国以来,已成传统。刘邦之后,将此传统演得最为成功的,恐怕就是刘恒了。
当年,吕雉势力倒台,陈平和周勃商议选皇帝,最后敲定了代王刘恒。然而当长安旨意发到代地时,刘恒非但不兴奋,反像要被人家推出去踩地雷似的,弄得全家都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于是,他先是辞让。辞让没通过,又开会讨论,会议上辩论激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最后,只好派人去长安探虚实,摸清情况,然后才慢吞吞地前行。
到了长安后,刘恒低姿态出场,一秀再秀。最后,终于坐稳屁股,天下在手,任其拿捏。当然,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成功。刘恒之所以成功,跟他的成长经历有莫大关系。
刘恒早年经历过很多苦难,比如吕雉时代的政治风波,其无论是心智还是心理,都过早成熟,这是其一。刘恒自小就被老妈薄太后严加管教,修身养性、韬光养晦,终成大器,这是其二。
反观刘贺,要家教没家教,要磨炼没磨炼,简直就是一有头无脑的小混混。如此这般,他手无寸铁就要出去闯荡江湖,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以上这些,昌邑王国中尉王吉是知道的。所以,在刘贺动身之前,他还特别写了一封书,告诉刘贺到长安后,必须注意两件事:第一,就是谦虚,谦虚再谦虚。第二,听霍光大将军的话,做个乖孩子。不乖的话,可能连糖都没的吃了。
看了王吉的奏疏,刘贺一笑置之,将王吉的奏疏一丢,拍拍手就走人了。
在刘贺看来,以前昌邑王国是他的,他爱怎么整就怎么整。现在,天下就快是他的了,他爱怎么搞就怎么搞。所谓霍大将军,能管得着他吗?
第2节 短命皇帝(2)
于是乎,刘贺双脚才迈出门,就在路上耍起了皇帝的派头。先是,来到济阳(河南省兰考县东北十固阳镇),叫地方政府给他贡献特产。此一特产是长鸣鸡,据说很珍贵。然后,到了弘农郡(河南省灵宝市东北),命奴隶总管给他弄美女,以解旅途寂寞。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刘贺也知道不像话,所以把美女偷偷地藏在车上。没想到,到了湖县(河南省灵宝市西),就被中央迎驾的使节发现了。
于是,使节找来昌邑王国国相训话。国相很委屈,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就只好找到郎中令龚遂。龚遂一听,二话不说,直奔刘贺处,质问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刘贺理不直,气却很壮。他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根本就没那回事。”
龚遂说道:“没那回事,为什么车上会有人偷藏美女?”
刘贺说:“我不知道,反正这事不是我干的。”
刘贺是个什么角色,龚遂是知道的。然而他知道,话说到这份上,算是够了。因为他来找刘贺质问,不是要算账,而是要替对方找个替罪羊。
于是乎,龚遂又对刘贺说:“既然你不知道这事,那肯定是奴隶总管干的好事了。这等破坏礼教的事,您准备怎么处理?”
刘贺一时无语。最后,刘贺很无奈地听从龚遂的建议,将奴隶总管杀了。
龚遂想,通过这次血的教训,刘贺应该学乖点了。如果是这样,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让他太过操心了。事实上,龚遂太过乐观了。让他哭都哭不得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呢。
路上干那些荒唐事就算了,还有一笔更荒谬的呢。刘贺这一路去长安,基本上是半飞状态。见过猴急的,但没见过如此急的。仅从昌邑王国出发,抵达定陶这一段距离一百三十五里,一路都是刘贺一行人赶路跑死的马。按此计算,刘贺要到长安,到底要跑死多少匹马?我想,这个数据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有一点我们是必须向刘贺学习的。他长途奔波,马死无数,竟然还能保持高昂的精神,最后,胜利抵达霸上。
长安派来的大鸿胪已经在此等候。大鸿胪见到刘贺,叫他换乘皇帝御用车辇。刘贺一点儿也不谦虚,坐上去就走了。在车里陪坐的是郎中令龚遂,车队即将到长安东都门时,龚遂告诉刘贺:“长安到了,赶快放声痛哭!”
龚遂为什么叫刘贺哭?别忘了,刘贺此趟来,不能只记得是为当皇帝而来的,他在登基之前,还必须做一件事——奔丧。
如果刘弗陵不崩,哪来刘贺当皇帝的大好机会?所以,刘贺必须感谢刘弗陵,祝人家天堂路上一路顺风。
我认为,哭泣是一件技术活,亦是一项艺术活。哭得好,钱财滚滚,江山易得。哭得不好,别说江山,估计连老命都保不住。中国历史上,有多少优秀的政客,练就一身哭功。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只要有需要,他都能哭得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然而,刘贺却真诚地告诉龚遂:“你别叫我哭,我根本就哭不出来。”
刘贺这话搞得龚遂哭笑不得。连秀都不会作,这皇帝他能当多久呢?真是个未知数啊!龚遂也没办法,对刘贺说:“现在哭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先酝酿一下感情,待会儿到了内城,一定得哭。”
刘贺点点头。于是,刘贺的车一到城内,龚遂就提醒刘贺,进城了,该哭了。
这时,刘贺两只眼睛明亮如灯,他告诉龚遂:“感情还没酝酿好,等到了未央宫再哭吧。”
龚遂无奈。他看着刘贺,犹如看着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这个猴子,仿佛不知人间世故,更谈不上什么政治伎俩。凭他这一身泼猴脾气,不知在长安城是否会有好日子过呢。
龚遂问刘贺:“你能保证到未央宫前哭出声来吗?”
刘贺:“应该没问题吧。”
龚遂:“你不要跟我说应该,而是保证你一到未央宫,眼泪必须哗啦啦地流出来。”
刘贺:“此话怎讲?”
龚遂:“很简单,你到未央宫如果还不会哭,你就别想在长安城里混了。我现在就告诉你基本程序,一定要记住了。我们昌邑王国的丧帐,设在未央宫门外御用大道北面,丧帐前有一条南北小路。你一到小路,立即下车步行,面向西边,伏拜在地,然后痛哭流涕,哭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可以止哭。”
龚遂的话,吓到了刘贺。刘贺一听,坚定地说道:“请放心,这个小事,我还是能办到的。”
果然,刘贺一到刘弗陵的灵堂,哭得死去活来。灵堂外面,龚遂一听到刘贺的鬼哭狼嚎之声,那颗悬得快要蹦出来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六月一日,刘贺接受皇帝玉玺,顺利登基。
在汉朝历史上,皇帝混好混坏,基本上可以用时间作为计算单位。上一等的,可用十年为计算单位;次一等的,以年为计算单位;再次一等的,以月来计算;最次一等的,以日来计算。
按以上方式排行,倒数第一的名次,非刘贺莫属了。历史是残酷的,也是爱开玩笑的。刘贺可能想破脑袋都没料到,人家当皇帝是顺着数日子的,他却是倒着数的。六月一日这天,开始了他的倒计时皇帝生涯。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道理,刘贺还是懂的。于是,他一上台,就干了三件让霍光郁闷万分、让龚遂心急如焚的大事。
第一件事是,大张旗鼓地一批批地提拔官员。刘贺提拔高干,有两大原则。凡是跟他玩得好的,一律升官;凡是昌邑王国出来的干部,一律往长安城调动。于是,在刘贺思想方针指导下,过去在昌邑王国跟随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全都人模狗样地在长安城招摇过市。
第二件事是,继续发扬享受至上精神,将吃喝玩乐进行到底。按规矩,刘贺到长安后,必须先替刘弗陵守丧。古人的丧礼是很严的,守丧的期限往往以血缘关系为标准,长短不一。然而,刘贺玩性大发,不顾规矩,竟然在守丧期间带着一帮玩友跑到御花园斗虎玩豹,乐而忘返。
第三件事,就是故意跟霍光大将军顶牛。以上两事,即为例证。还记得吗?刘贺动身来长安前,中尉王吉曾上书建议他当了皇帝,要低调、谦虚,最好事事听霍大将军的。事实证明,王吉的话是白说了。刘贺非但没放在心上,甚至采取极端态度,对霍光不闻不问。想让他对霍光早请安、晚请示,门儿都没有。
刘贺的叛逆行为,看得龚遂整天眼皮直跳,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就差心脏病发作了。都是娘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自汉朝立国以来,见过疯玩的,还没见过玩疯的。今天的刘贺,简直就是无药可救。
怎么办?怎么办?说不听,劝不来,骂不行,难道就这样听天由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自己毁掉自己吗?着急之下,龚遂又去找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安乐,曾经是昌邑王国的国相,现被刘贺调入长安当了长乐卫尉。
龚遂一见到安乐,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个不停。他一边哭,一边悲痛地说道:“咱们的昌邑王当上皇帝后,玩性非但没减,反而一天天地升级。我利嘴磨破、好话说尽,却一点儿都不管用。按此速度玩下去,不会很久,肯定就会出事,到时咱们这些跟班的都得跟着报废。本来,我想辞职,却又不被允许,想疯,又怕被人识破。搞得我整天里外不是人,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龚遂说这话,意思很明显:反正我是没招了,大家想在长安混得久一点儿,就得群策群力,拯救刘贺。刘贺好了,大家才好,都是坐一条船出来的,这个道理就不用多说了。
事实上,龚遂对安乐哭诉的那些话,也是白说的。很简单,龚遂整天操心都没辙,安乐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呢?既然如此,现在的情况就只能是,坐等刘贺出事、大家都完蛋的那天。
果然,霍光这时已经坐不住了。
谁都知道,霍光算是老江湖了。老江湖的生存之道,静若处子、动如脱兔。他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就直捣死穴,一招搞定。不过话说回来,霍光迎刘贺进京,不是要打击他,更不是要搞死他,而是要帮助他如何做一个出色的驾驭国家的皇帝。
所以,面对刘贺一连串的瞎闹,霍光认为,应以救治为主。孩子嘛,要允许他犯错,给他一个宽松的成长过程,那是必须的。如果实在救不了,再考虑下一步棋。
当然,霍光要治病,不需要他亲自操刀。很快,就有一猛人主动跳出来,直奔刘贺而去。
即将闪亮登场的猛人,名唤张敞。张敞,字子高,河东平阳人(今山西临汾西南)。其祖父做过上谷太守,父亲曾长期跟随刘彻,官至光禄大夫。到张敞这一代,入朝做官仍然是张家的光荣传统和不懈追求。于是,张敞决定继承祖上遗志,投身官场。
尽管张敞天生具有过硬的政治素质,家里还有不错的后台替他撑腰打气。但是,他不等不靠,主动出击,从基层干起。先是当一乡长(乡有秩),后补为太守卒史,秩俸一百石。
在通往权力顶峰的道路上,别看张敞起点低得离谱,速度却一点儿也不慢。接着,张敞因工作出色,升为甘泉仓长。不久,又升为太仆丞。
太仆丞,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交通部长秘书。我们知道,霍光刚刚任命一得力干将当了交通部长,那人就是杜延年。张敞当了太仆丞后,立即得到了太仆杜延年的器重。
有些人,天生就是小丑和混混,然而张敞不是。此时,属于张敞的历史舞台还没有打开。我认为,此时他主动跳出来,不是强出风头,亦不是打捞政治资本,更不是表演作秀,而是为将来做必要的政治热身运动。
多年来,张敞已经逐渐树立了为官风格。那就是,清廉从政、刚柔并济,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当他看到刘贺等混账人整天做混账事时,终于忍不住了。
张敞给刘贺上了一道奏疏,语气很不客气。他说道:“我们迎你进京,不是让你来玩的,是要看你怎么做事的。你看你登基以来做的什么事,你就知道从昌邑国拉一帮小人进京做官,却对国家大臣不闻不问,连个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
最后,张敞加了一句:“我必须告诉陛下,你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请务必及时改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后面的完全可以省略了。张敞相信,刘贺没理由听不懂他说的话。
要知道,张敞是谁的人?杜延年的。杜延年又是谁的人?霍光的。张敞说那番话,是替谁说的?他的声音基本就代表了霍光的声音。这是严重警告的声音。
事实上,刘贺看懂了,也听懂了。然而,他并没有理睬张敞。他仍然我行我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派头。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要摆开架势,准备跟霍光火拼一场。
好吧!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甩了吧。
于是,霍光迅速召来一个人,独自跟他谈话,商量对策。霍光召来的人,名叫延年。但请注意了,此延年非彼延年,此延年姓田,先祖是齐国人。
在汉朝,有三个牛人同名不同姓。他们分别是:杜延年、田延年、严延年。杜延年,南阳杜衍(今河南南阳西南)人,职务:太仆。田延年,齐国之后,先世徙居阳陵(今陕西高陵西南),职务:大司农。严延年,东海下邳(今江苏邳州)人,职务:侍御史。
这三个人,有所同也有所不同。杜延年和严延年,主修专业一样,都是学法律出身。然而,从政治的生活圈子看,杜延年和田延年都是霍光的人,严延年则不是。相反,严延年还特爱找霍光的碴儿。从三人执政特点看,杜延年的风格是宽厚,老好人一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田延年和严延年则是地地道道的酷吏,在汉朝酷吏排行榜上,他们俩可是赫赫有名。
从以上资料分析,我们大约可以知道,为什么霍光偏找田延年,而不找杜延年或者是严延年。首先,严延年不是霍光的人,不能找。其次,要想办大事,就得找狠人。杜延年为人为官,特别仁慈,明显不合要求。
田延年呢,他为人做事够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先是被霍光重用,任为长史,后来迁为河东太守。任河东太守期间,他雷厉风行,诛锄豪强,因而声名鹊起,连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哭了。
由此看来,要搞掉刘贺,选田延年来当助手,非常合适。于是,霍光一看到田延年,先将刘贺的事情摆明,问这戏怎么收场。
霍光心里想什么,田延年大概是清楚的。他对霍光说道:“既然刘贺不听话,为什么霍大将军不上奏上官太后,要求重新换人呢?”
霍光轻叹一声,慢悠悠地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呀。不知道古代有没有废黜君王的事?”
田延年一听,答道:“古代废君选贤的事,怎么会没有?比如商朝时,伊尹当宰相,曾经废掉没用的天子,保护了国家安全。最后,后世非但不责骂伊尹,反而歌颂他忠于国家。”
田延年停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道:“如果将军您效法伊尹,您就是大汉的活伊尹了。”
田延年的话,犹如春风拂面,吹开了霍光严肃的脸。仿佛一下子,所有复杂棘手的问题,都变得简单多了。
这时,霍光看着田延年,满意地点点头。他接着说了一句:“这件事,就交给你和车骑将军了。”
车骑将军是谁?他就是由霍光一手提拔起来的张安世。
可怕的狼牙,终于露出来了。
三、不乖,就没有糖吃
很快,田延年就去找张安世了。然而,两人刚商量完,霍光却突然听到一个消息:罢黜刘贺的事,可能被传出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刘贺出行,半路被人拦驾。挡他去路的人,名夏侯胜,职务:光禄大夫。夏侯胜一见刘贺,就一声大吼:“陛下出宫,又想去哪里玩?”有下属这样对皇帝问话的吗?
刘贺备受打击,也朝他怒吼一声:“老子去哪里玩,关你什么事?闪开!”
夏侯胜冷笑一声,对刘贺叫道:“你就知道玩,你知不知道有人要搞掉你?”
刘贺诧异地看着夏侯胜,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想整我,有证据吗?”
第3节 短命皇帝(3)
夏侯胜叫道:“我的证据就是天象。天气久阴无雨,说明有人会犯上作乱。”
刘贺一听这话就更急了。要知道,他在昌邑王国当王的时候,曾经梦到过和碰到过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情。然后,他还专门向龚遂请教过。龚遂一不做二不休,经常哄他说,他之所以梦到和碰到鬼鬼怪怪的东西,是不良征兆。要多注意积德行善,才能化危为安。
那时,刘贺听到那话,也不揭穿龚遂,总是哼哼哈哈着就应付了事。什么鬼神,什么天意,通通是假话。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没有信仰二字。如果有,那就是只相信感觉。他的生活,就是跟着感觉走。
不过,今天刘贺一听夏侯胜这话,一点儿也不客气了。接着,只见他怪叫一声,大骂夏侯胜妖言惑众,不知好歹。
我认为,刘贺骂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真有天意,为什么他在昌邑王国天天疯狂时,上天非但没整他,反而将他送到长安来当皇帝。可见,所谓天象,实在不靠谱。如果有人说它靠谱,当然就是瞎扯。
刘贺将夏侯胜拿下后,先投入监狱,然后立案,将案卷送到了霍光手里。霍光一看,眼皮直跳,直叫大事不妙,他马上将田延年喊来。
田延年也是郁闷至极。准备废掉刘贺这件事,不超过三个人知道,除了霍光和他,最后一个就是张安世了。奇怪,夏侯胜怎么会知道有人要搞掉刘贺?难道……
一想到这里,霍光和田延年恍然大悟:肯定是张安世泄密了。
霍光一下子就火大了。很快,他就将张安世召来。然而,更奇怪的事发生了,霍光质问张安世是不是走漏了风声的时候,他却直喊冤枉。他说根本就不是他泄密的,如果不是有人想陷害他,那就是不知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这下子,霍光疑惑了。张安世不泄密,田延年更不会。那么,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呢?想了半天,三人谁也想不出来。
最后,他们只有使出一招,密审夏侯胜。
没想到,夏侯胜很老实,很快就交代了问题。更没想到的是,他的答案让人直想吐血。他说,他之所以知道有人要搞掉刘贺,不是什么人告诉他的,而是他受了某篇文章的启迪,推理出来的。
夏侯胜这话,一听就是胡扯。然而,夏侯胜却底气十足地告诉霍光:“如果你们不信,去翻一下书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吗?”霍光想想,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派人将书拿来,一翻,竟然还真有那么回事。
夏侯胜说的那篇文章,果然记载了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如果皇帝犯有大量过失,必招天罚。所以,老天使天气阴沉,显示的就是他位置不稳,多数要被臣属搞掉了。
我认为,这话一点儿都不聪明。古往今来,君王不正,不是被人拆台搬家,就是换人。商代夏,周代商,秦一统天下,莫不如此。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夏侯胜竟能自圆其说,不可谓不高。
霍光听夏侯胜这么一解释,最后一想,得出一个结论:行动机密还未泄露,夏侯胜对刘贺那惊人一骂,纯属巧合。
不过,霍光认为,夏侯胜可谓国之忠臣,必须保护。就在这时,有一侍中多次规劝刘贺,刘贺非但不听,竟然还把他关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霍光对张安世下了一道命令:救病宜快不宜迟,不能再拖了。
然而,要废掉刘贺,还必须另外一个人配合。这个人,当然就是丞相杨敞。于是,田延年立即去找杨敞,传达了霍光的意思。
自汉朝立国以来,历届丞相可谓百花齐放,面孔多样:兢兢业业者,有如萧何;大智若愚者,有如曹参;阴谋大师者,有如陈平;知难而退者,有如周勃;牛气烘烘者,有如周亚夫;混日子领工资者,有如田千秋。
那么,杨敞属于哪一类呢?一个词:胆小如鼠。遇事时六神无主,简直要了他的命。
那时,当杨敞一听说霍大将军等人要踢掉刘贺,他竟然紧张得浑身流汗,舌头发硬,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他的嘴巴像是缺氧的鱼,啊啊啊朝天张开,却叫不出声音来。
田延年很聪明,一见这架势,也不强势夺情。他告诉杨敞,你再慢慢想下,我先上个洗手间。田延年说完,转身真上厕所去了。
杨敞还在犯愣。一直以来,他做官的哲学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基于以上原则,他从不掺和各种政治派别之间的火拼。所以,以前是上官桀要搞霍光,他假装生病躲到几十公里外去了。现在是霍光要搞刘贺,他也想躲,却只恨地下无洞,跑不掉了。
现在到底怎么办?杨敞几乎要绝望了。
正在杨敞手足无措之际,突然间从东厢里跳出一女子,直奔他而来。杨敞定眼一看,原来是他老婆。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贤内助。我认为,这话放在杨敞身上,基本靠谱。当时,杨敞和田延年在客厅里说话时,他老婆正躲在东厢偷听。杨夫人之所以急着要跳出来,就是要替她的胆小鬼丈夫拿主意。
杨夫人告诉杨敞:“废掉刘贺的事,霍大将军已经决定。他之所以派田延年来通知你,不过是需要你配合一下。如果你还犹豫不决,我们全族人都要成为你的陪葬品了。”
杨敞恍然大悟。原来,在汉朝的政治天平上,他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个筹码。
这时,田延年回来了。杨夫人在杨敞一旁站着,杨敞有如天助,他坚定地告诉田延年:“丞相府将鼎力支持霍大将军,一切听从他的指挥。”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六月二十八日,霍光在未央宫召开中央扩大会议。
除皇帝刘贺以及刘贺的人外,参加大会人员有丞相、御史、将军、侯爵、九卿、大夫、博士等。大会上,霍光宣布讨论议题:皇帝刘贺混账,危害国家安全,请大家就这事讨论如何处置。
在场所有官员,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全都作木偶状。全场鸦雀无声,没人敢站出来哼哈一声。
正当大家集体发愣时,突然跳出一猛人。此猛人,就是田延年。田延年首先向刘贺开炮:“先帝刘彻将国家托付于霍大将军,将军忠心治国,天下平安。然而刘贺及其属下,自从进了长安,犹如火煮开水,搞得天下沸沸扬扬,鸡犬不宁。如此下去,国将不国,霍大将军又有何脸面见先帝于地下?”
田延年顿了顿,他一手按剑,目光如炬,环扫现场。然后,他又大声喝道:“今日之议,不得拖拉;凡是后应者,剑斩!”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今天这场大会就是谋划好的,要想竖着走出大门,必须站到霍光一边。
于是,当田延年话音刚落,所有人齐向霍光叩头,大喊:“将军英明,昌邑王混账,不能再当皇帝了,一切由将军说了算。”
这个场面,霍光甚是满意。此举说明,废掉刘贺已成功一半。接着,霍光率领文武百官,直接朝见上官太后,痛诉刘贺无道。
骂完以后,霍光将他跟众官联名弹劾刘贺的奏疏交了上去。
那个上官太后,就是霍光的外孙女。很快,上官太后下诏:原昌邑王国的官员,一律不得入宫;同时,召刘贺来见。
这招就叫关门打狗。然而,刘贺还被蒙在鼓里。他听闻上官太后召见,随即带着一帮人前往。
此时,霍光已在未央宫外守候。他告诉刘贺:“今天只许你一人进宫,你的人通通在外等候。”
刘贺很是疑惑,问霍光:“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去?”
霍光很客气地说:“对不起,这是上官太后的命令。”
顿时,刘贺心底涌起一股不祥之感。他知道今天这趟来,肯定是凶多吉少了。然而有多凶,他不知道。
事实上,刘贺的预感是对的。刘贺一人进宫后,他的人全被赶到金马门外。他们发现车骑将军张安世已经率领御林军等候多时了。
此时,刘贺更感不妙。他进宫后,霍光安排几个宫廷随从引他上殿。一路上,刘贺倍感不安。他问随从:“好像我那些从昌邑带来的人,也没犯什么罪,霍大将军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宫?”
陪侍的,没有人能回答刘贺这个问题,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刘贺又问:“那么,你们知道上官太后为什么要召见我吗?”
仍然是一片沉默的回答。最后,刘贺被引到金銮殿前,发现场面异常庄严肃穆。上官太后,装整高贵;左右卫士,手持兵器;文武百官,按序排列。刘贺的心,不禁抽搐起来。
刘贺突然感觉到,他的末日到了。
这时,宫廷尚书令宣读弹劾书。弹劾书很长,但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刘贺荒唐无道,登基二十七天,竟然做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不法之事。
按弹劾书所举事实计算,刘贺平均每天就做了四十一件被人抓住把柄的事。这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刘贺的一举一动都被霍光记录在案。
这说明什么?大汉的长安,仍然是霍光的长安。刘贺进了长安,处处被监视,却仍然胡搞乱来,真是烂透了。
刘贺那二十七天的皇帝成长史,尚书令读得累,上官太后听得却一点儿都不累。那上官太后,是汉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只有十五六岁。她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越往后听,越是气愤。中间甚至打断尚书令,跳起来大骂刘贺。
刘贺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鸡,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弹劾书终于宣读完毕。上官太后二话不说,当场批准废掉刘贺。接着,霍光命令刘贺起身,接诏书,谢太后。这时,刘贺想申辩几句,霍光很不客气,亲自动手,解下了刘贺身上的玉玺带。
霍光还算客气,扶着刘贺下殿,直送出金马门外。文武百官,都来相送,此情此景,不胜唏嘘。我们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了来时的路。刘贺此时被送出长安,茫茫前路,却不知所归之处。
这时,刘贺向霍光拜辞,说道:“我实在太过愚蠢了,长安真不是我待的地方。”
霍光流泪了。莫名地,他不知何来一阵感伤。
我想,他这眼泪,是替刘贺流的,也是替自己流的。回想当年,陈平、周勃迎代王刘恒进京,何等成功。大汉盛世,由孝文帝起。事隔多年,霍光又履行当年陈平之责,却迎来了一个混账刘贺,刘贺也由此创造了汉朝历史上最短命皇帝的奇迹。这怎么不叫人心痛、悲哀啊。
但是,对刘贺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了。不久,汉朝群臣上奏,建议上官太后干脆连刘贺昌邑王的名号也罢掉算了,将他放逐汉中,从此远离政治。但是,这个建议被上官太后否决了。
接着,上官太后批准刘贺按原路返回昌邑国,赐他两千户,并封汤沐邑。刘贺当昌邑王时的全部财产,仍归他所有。但是,作为惩罚,将昌邑王国撤除,改设为郡。
好了,终于送走了一个大瘟神,霍光心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这下子,又该去哪里寻找新皇帝呢?
一想到这儿,霍光又头疼起来了。
四、再次寻找接班人
刘贺走了,他从昌邑王国带来的二百人,却全被拖到长安街斩首。万事总有个意外,当年跟随刘贺的有俩人被赦免。他们分别是昌邑王国中尉王吉,昌邑王国郎中令龚遂。俩人因长期劝谏刘贺改过有功,保住了脑袋。
霍光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一个月来,心力交瘁,心神不宁,长安终归平静。然而,现在还不能歇。接下来,刘贺空出来的这个皇帝位,到底要留给谁呢?
留给广陵王刘胥?得了吧。招他来,无异引狼入室,可能十个刘贺都不如他一个人折腾。留给燕剌王刘旦的儿子?那也不行。所谓造反之后,亦不得立,这是规矩。
那么,刘彻近亲还有人吗?答案是肯定的。这时,有人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苦孩子。
曾记否,当年刘据被江充所逼,造反失败,最后只好带着儿女和姬妾集体逃亡到湖县。就在湖县,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以及所有姬妾全都被追杀。其他人,凡是与刘据交往过的,通通被关进监狱,听候处理。于是乎,一个与刘据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成为了当时最小的劳改犯。
此人名叫刘病已,又称曾皇孙。起初,刘据纳一鲁国美女为妾,此女姓史,被封为良娣。汉朝姬妾分两级,一级为良娣,二级为孺子。后来刘据和史良娣生子刘进;刘据子刘进娶涿郡美女,生子刘病已。可怜的刘病已,注定为苦难而生。才出生几个月,可怕的巫蛊案全面爆发,不幸沦为史上最小劳改犯。
不过,作为当时世界上最为特殊的劳改犯,刘病已还是享受到了极好的待遇,被关押在大鸿胪监狱。
然而,当时刘病已还在吃奶。监狱只管犯人吃住,没听说过要管犯人吃奶的。那时候,没有奶粉,也没有娃哈哈,刘病已怎么活下去?没人知道。
一个刚从黑暗的母体里爬出来的小孩子,没看见几天光明的阳光,又被投入黑暗的监狱。我不知道,到底是他选择了命运,还是命运选择了他?生存还是死亡,刘病已无力思考,也不懂思考。但是,他在黑暗深处发出的啼哭之声,传出监狱,被一个善良的人听见了。
听见刘病已啼哭的人,名唤丙吉,鲁国人。起初,丙吉在鲁国为狱吏;再,积功劳,被调往长安当了廷尉右监;后来,犯法获罪,丢掉官职。没想到,巫蛊案起,丙吉再度被起用,官复原职,专门负责审判大鸿胪监狱的劳改犯。
丙吉是鲁国人,刘病已的祖母也是鲁国人。说起来,似乎还有些老乡情谊。丙吉很同情刘病已,但绝对不是因为刘病已的祖母跟他是同乡。
丙吉认为,在处理巫蛊案上,刘彻太过疯狂。刘据很无辜,眼前这个孩子更无辜。为了无辜的孩子,他必须出手相救。
首先,丙吉给刘病已找了两个奶妈。奶妈不是从监狱外找的,而是就地取材,从监狱女囚犯中找来的。其次,他给刘病已换了一间干燥的病房。最后,丙吉坚持每隔一天,前来探望。
应该说,丙吉是刘病已人生中第一个救命恩人。然而,可怕的巫蛊案犹如瘟疫似的,蔓延之广,时间之长,让人倍感毛骨悚然。从长安扩散到全国,从几百人到数万人,从一年期限一拖再拖,拖了数年,仍然没完没了。
第4节 短命皇帝(4)
只要案件没有处理完毕,刘病已就不能出狱。于是乎,刘病已就在监狱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最可怕的岁月。
正所谓,好崽难养。刘病已实在是太难养了。后来,刘彻病重,请巫师作法。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巫师,抬头望天,不知何来灵感,对刘彻说了一句话:“监狱里有天子气!”
这句话,让刘彻惊恐万分。莫名地,又激起了他无限杀机。于是,刘彻下令:“所有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囚犯,罪状无论轻重,一律执行死刑。”
这下子,刘病已死劫难逃了。
死神于深夜降临。来大鸿胪监狱执行命令的,是一个名唤郭穰的宫廷使者。然而,当郭穰如幽灵般飘到监狱大门,轻声叫开门时,却没人理他。
这是怎么回事?郭穰急了。他提声叫道:“开门!俺是来执行秘密任务的。”然而,还是没人理他。
最后,郭穰几乎要吼起来了。他敲打着监狱大门叫道:“难道全死了吗?快给我开门!”
监狱里的人,当然没全死。至少还有个人活着,这个人就是丙吉。事实上,丙吉已经获取情报,知道郭穰是干什么来的。他更知道,今晚是不眠之夜,更是一个不祥之夜。
为了阻止郭穰执行命令,丙吉想过许多办法,最后发现,没有一个管用。怎么阻止,似乎都是死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赖一天是一天。反正,今晚谁死都可以,刘病已就是不能死。
这时,丙吉缓缓开门,走了出来。他走到门口,问郭穰:“三更半夜,请问有什么事?”
郭穰很是郁闷,叫了半天终于出来了一个活人应话。他很不客气,直接说是执行皇帝的命令,所有跟巫蛊案有染的人,不能活到明天。
哦,原来是这样呀。
丙吉眼里仿佛点着了火——驱逐幽灵,必须用火。于是,他看着郭穰,也很不客气地说道:“对不起,我们这里没有犯死罪的犯人,你来错地方了,请回吧。”
郭穰冷笑:“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我再说一遍,陛下说了,凡是跟巫蛊案有染的人,无论罪孽轻重,全部斩首。”
丙吉本来也不急,因为他今晚已作好磨洋工的准备。然而,郭穰一语既出,他反讥道:“我的确听不懂你说什么。我这里没有死罪犯人,你要执行死刑,我就不认你这个理。还有,皇曾孙也住在监狱里,难道你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吗?”
丙吉说完,郭穰就吼道:“你有几个脑袋,竟敢违抗皇命!”
丙吉拍拍头,说道:“我只有一个脑袋。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今晚你想进去,门儿都没有。”
丙吉说完,抬起头望着天上数星星。
看来,他是准备豁出去了。
这下子,郭穰就更急了。可是,你急,人家可不急。郭穰瞪眼睛,干跺脚,急吼吼,说软话。俩人僵持一夜,直到天明,还是没有结果。
于是,郭穰只好离去。一回到宫,直奔刘彻处,大告丙吉,说他反了天了,竟然不配合皇帝的工作。
郭穰话音一落,只见刘彻摇头叹道:“天意,天意啊!”
实在太让人意外了。皇帝昨夜还咬牙切齿的,怎么才过了一夜就变了副脸呢?然而,更让郭穰想不到的是,刘彻说完,又下一道诏书,大赦天下。
这下子,郭穰彻底蒙了。
我相信,郭穰蒙了,估计丙吉听到这话时,也会晕倒的。事实上,我也晕了。只过了一个夜晚,刘彻的思想情绪,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难道是良心发现开了窍?或难道是,又有鬼神托梦于他,劝他迷途知返?
请原谅,我无法给大家一个完美的答案。这个历史心灵的空白,可以允许别人想象、解读、填充,但我无能为力。
不过,我可以给点提示。刘彻说天意一语时,分派出去的宫廷使者,除了郭穰没有完成任务外,其他人都完成任务了。换句话说,除了丙吉主管的监狱外,其他监狱关押的跟巫蛊案有关的犯人,通通被杀。
说到这里,我相信,肯定有人了解刘彻为什么大赦天下了。当时巫师说,狱中有天子气。我相信,刘彻听此一话,只害怕天子气是非刘姓的。后来,当郭穰告诉他,大鸿胪监狱里关的是皇帝的曾孙子,没有死成。刘彻一听这话,只会暗叫庆幸。
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没有死。所谓天子气,莫非就是刘病已?真是这样,皇帝还是刘家的,那就太阿弥陀佛了。所以,刘彻大赦天下,让那个无辜的孩子重见阳光,顺带还上欠刘据的血债,算是了却心愿。
这,就是天意啊。
五、苦命孩子的春天
众所周知,支撑历史发展的,有偶然力量,亦有必然力量。在诸多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中,往往都是偶然和必然两种力量形成合力的结果。对于这个结果,你可以不服,但你必须尊重。因为,它是一个既成事实。
所以在我看来,所谓天意,不太靠谱。但我相信历史上种种带有传奇色彩的巧合。这就好像我不相信谁是天生能中三亿六千万大奖的料,但我会相信谁怎么这么幸运地偶然中了如此大的巨奖。
然而,刘病已到底是大奖还是大灾星。丙吉不知道,也不想管那些。他只知道,刘病已在狱中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不安全。所以,趁刘彻大赦天下之日,替刘病已搬家。
可是搬到哪里呢?丙吉马上想到一个地方,长安市政府(京兆尹)。
别人可能不敢收这个孩子,可长安市政府不可能不接收吧。于是,丙吉立即把刘病已抱出监狱,直奔长安市政府。丙吉怎么也没想到,市政府回了他一句话:“收谁家的孩子都可以,这个孩子我们万万不敢收。”
以汉朝之大,竟容不下一个孩子的双脚?孩子何罪,天理何在?丙吉很无奈,只好让大奶妈把孩子重新抱回监狱。然而不久,大奶妈告诉丙吉,她刑满出狱,不能再带孩子了。
让丙吉头疼的事来了。自从大奶妈走后,孩子日夜啼哭,一刻也未消停过。原来,孩子认人,闻不到大奶妈的味儿,就哭闹起来耍赖了。
于是,丙吉只好私自出钱,请大奶妈重回监狱照顾孩子。同时,丙吉向中央打报告,希望有关部门能给孩子发个伙食费,让孩子能吃点好东西。
不久,打上去的报告有回信了。宫廷财务处的人告诉丙吉,上级没有批准,所以孩子的抚养费,还不能拨。
听此答复,丙吉沉默了。或许,他应该大呼小叫,应该奔走呼告,但他没有。他以磊落坦荡的胸怀,接受了残酷的事实。于是,他省吃俭用,继续供养孩子,并按时探望。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在命运的河流中,刘病已是那个躺在盆桶里漂流的婴儿。丙吉就是那只坚质的盆桶,盆桶托住了婴儿,却挡不住风雨打击。接下来,刘病已一病再病,几乎要死掉,搞得丙吉居无宁日,日夜操劳。
终于,孩子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暗流,活了下来。
当刘病已长成小娃的时候,丙吉认为,他不能再待在监狱里了。丙吉准备在孩子长记忆之前,让孩子告别那个黑暗的世界。那么,丙吉要把刘病已挪到什么地方呢?
原来,好人丙吉先生已经打听到,刘病已外曾祖母还活着。于是乎,他决定把孩子送到史家,暂时落脚。
黎明的曙光,正在艰难地撕裂黑暗的铁幕,终于向大地投下一缕光明。刘病已在外曾祖母家落脚没多久,从长安传来消息,皇帝刘弗陵下诏,批准刘病已以皇族后裔身份进宫,享受相关待遇。
我仿佛看见,一条人间大道,犹如剑破长空,正从刘病已脚下向远方伸展。
刘病已上路了。
但是,当他来到长安,人家很客气地告诉他:所谓享受相关待遇,事实上也没什么待遇,也就是供你吃住,其他一切免谈。
第5节 短命皇帝(5)
换句话说,刘病已只有温饱,享受的是生存权,想过小康生活图发展,基本没戏。更让人意外的是,不久,有人主动跑来告诉刘病已:中央不给你发展权,爷给你。
真是个好人。说这话的人,不是丙吉,而是张贺。
张贺,著名酷吏张汤之子,霍光集团核心人物张安世的哥哥。初,张贺为刘据宾客,很受器重;再,太子刘据造反失败,张贺受牵连入狱;后,张安世上书,替哥哥求情。刘彻特赦,处张贺宫刑。最后,张贺以宦官身份,在宫廷当了事务总管。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张贺看到刘病已,激起内心无数哀伤。当年,多好的太子刘据,德行天下,善待贤客,人气甚旺。然而,一切都成幻象。一夜之间,恶之花开满了天下,世界变了模样。刘据全家,几乎死光,独留这么根细苗于世。这是上天的怜意吗?
张贺决定供养刘病已生活和读书。一转眼,很多年过去了。刘病已顺利发育,长大成人。所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这时,张贺又作了一个决定,准备将他的女儿嫁给刘病已。
然而,马上就有人否定了张贺的决定。
被否定还是小事,张贺还受了一阵痛骂。痛骂他的人,正是他的弟弟张安世。张安世这样骂张贺:“当今皇帝刘弗陵,年纪十八,高大英才。像刘病已这等货色,运气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有什么发展?可是你,不对皇帝用心一点儿,偏去讨一个落魄孩子的好。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张安世不愧是张汤的衣钵传人。当年,张汤眼里只认得一个人,那就是皇帝。其他人在他眼里,通通是眼屎。今天,在张安世的眼里,如果用现实观点权衡刘弗陵和刘病已,前者犹如绩优股,后者正如垃圾股。哥哥张贺手里有钱放着绩优股不买,竟然投资垃圾股,这不是有病吗?
张贺没有病。张安世只知世有利益,不知利益之外还有一样温情的东西,那就是怜悯。所谓怜悯,就是孟子所谓的恻隐之心。人无恻隐之心,与禽兽无异乎。
用孟子观点去看张安世,他显然不是政治家,只能算一政客。政治家为理想而生,政客为计算利益成本和利润而生。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当然,张贺也不是什么政治家。经历惨痛巫蛊案,或许他已经醒悟,在这个人性荒谬的世界里,他只想做个人。
然而,好人张贺被张安世惨骂后,没有坚持人生独家见解,打消了准备当刘病已岳父的念头。但是,张贺没有放弃好人做到底的人生信念。不能当岳父,那就当月老吧。于是乎,张贺决定替刘病已介绍对象。找来找去,他把目光锁在了一个下属的女儿身上。
张贺的下属,名唤许广汉,时任宫廷某附设监狱管理员。首先,张贺摆下一宴席,请许广汉来喝酒。
酒桌文化,大约有如下三重境界:酝酿情绪,客气小酌,此为一境界;酒入肝肠,豪言壮语,渐入佳境,此为二境界;以酒当水,狂喝乱灌,呼倒喝醉,此为三境界。
要想说事,以上三境界,如果放在一境界,火候不到,办事不佳;如果放在三境界,想说事却说不了,说了可能酒醒后会不认账。所以,最好是放在二境界,只要张嘴出口,一拍即成。
于是,酒过三巡,张贺见火候已到,就开始说事了。张贺告诉属下,说:“刘病已为人不错,跟皇帝血缘关系也特近,前途无量啊。刘病已就是混得差,将来也会封个关内侯。我呀,想把你的女儿介绍给他,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谓关内侯,并非真正意义的侯爵。准确地说,他不过是一种准侯爵,因为他只有侯名,没有封邑。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为这虚荣而奋斗不息。不知是酒劲助力,还是鬼使神差,许广汉一听领导要给他找亲家,二话不说,当场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但是,酒宴一散场,张贺那下属的肠子都悔青了。
许广汉谢宴回家,把定亲这事告诉夫人。没想到,夫人一听,急得一蹦老高。她撕破喉咙对着许广汉,狠狠地吼了一句:“我坚决不答应这门婚事。”
夫人的嗓门,把许广汉的酒喊醒了。他想想,突然明白了,才知中了领导的圈套。孤儿刘病已,一无亲,二无靠,中央只保证他的温饱,连个零花钱都没有。如此落魄,何来前途?没有前途,又何来无量?
都是喝酒惹的祸啊。看着自家夫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许广汉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可是,事情都说好了。这怎么办?
的确很难办。如果履行承诺,等于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如果不履行承诺,等于把自己往刀尖上逼。得罪了领导,以后还能有敬酒喝吗?恐怕不喝罚酒,也得要穿小鞋了。
最后,许广汉只好忍痛割爱,把女儿嫁给刘病已。
于是,张贺择日,亲手操办。张贺出钱,刘病已出人,许广汉赔了钱又折了女儿,总算把这出戏唱完了。
从此,刘病已吃穿住行,有了新依靠。于是乎,刘病已也像别的公子哥一样,经常外出拜师,学习诗书礼乐;周游天下,结识朋友,斗鸡走狗,亦无所不玩。
那是一段平凡而闲散的生活。然而,在刘病已看来,那是一段同样刻骨铭心的经历。外出求学,打开他更广阔的知识视野;周游天下,增长见识,扩大胸怀。更重要的还有,他经常登高远望祖先的陵墓,青春的血液里,莫名地涌动着豪迈的激情和追求远大前程的冲动。
或许刘病已一直就相信,活着,他注定是为传奇而生的。
果然,后来刘弗陵崩,霍光迎刘贺;刘贺在长安度过了辉煌而又糜烂的二十七日后,被霍光赶出长安。于是,传奇降临在了刘病已身上。
首先推荐刘病已成皇帝首要人选的,不是别人,而是刘病已的救命恩人丙吉。
当时,霍光和张安世等人整天开会,讨论皇帝人选,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于是乎,丙吉趁此机会,给霍光上书,强烈推荐刘病已当皇帝。
丙吉的推荐书不长,概括起来有两条:刘病已是皇族后裔,跟先帝刘彻血缘关系较近,这是其一。刘病已年纪十八,精通儒学,才干突出,善良温和,非刘贺之流,这是其二。
我想,丙吉还应该加上一条:刘病已人单势薄,让这小青年当皇帝,容易拿捏。然而,丙吉知道,此条不说,霍光应该心知肚明。
丙吉的意见,霍光看了,心也动了。这时,另外一个人上书,更加坚定了霍光选刘病已当皇帝的信心。
第二个主动推荐刘病已的人,是杜延年。请注意,是太仆杜延年,不是大司农田延年。杜延年上书,说刘病已美名在外,建议霍光认真考虑一下丙吉的意见方案。
搞阴谋,耍手段,大司农田延年是比较靠谱的;说实话,办实事,太仆杜延年是相当可靠的。于是,霍光看完杜延年的奏疏后,立即召张安世来商议。
最后,俩人一致敲定:汉朝皇帝,非刘病已莫属了。
接下来,就是走程序。首先,霍光召集部长级以上高官会议,讨论皇帝人选。接着,以丞相杨敞为首的高官,一致提名刘病已。又接着,会议全票通过杨敞的提案。
霍光选定时日,派皇族事务部长(宗正)教刘病已沐浴。想当皇帝,首先沐浴。古人洗澡是一件大事,皇帝沐浴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不久,太仆杜延年派车,把刘病已迎到宗正府。
七月二十五日。刘病已到未央宫,朝见上官太后。
上官太后封刘病已当阳武侯。接着,霍光率文武百官上宝殿,献上皇帝玉玺,刘病已正式登基。
六月二十八日,刘贺被叫下课,离开长安,他只当了二十七日的皇帝。时隔二十七日,刘病已登台。时间并非只是一个无味的数据,透过那苍白的数据,我仿佛看到了历史的反讽。
然而,刘病已的路有多长,舞台有多大?没有人知道。只有时间知道。
第6节 屠霍记(1)
一、霍氏之祸
公元前73年,春天。刘病已召开庆功会,对辅佐皇帝登基的功臣,进行颁奖。大将军霍光居首功,增加封邑一万七千户,加上以前的三千户,总共是两万户封邑。车骑将军张安世居次功,亦被增赐封邑。
那次庆功会,被增赐封邑的有十人,封侯的有五个。唯独缺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是汉朝历史上难得一见的胆小鬼丞相杨敞。
表彰名单上没有杨敞的名字,不是因为他工作不到位,也不是杨敞谦虚不想拿奖,而是人家想给,他也领不了。理由很简单,刘病已登基十天后,杨敞就逝世了。
那时,霍光还有很多事没办完,多么需要杨敞配合啊,他竟然一走了之,让人多么郁闷。不过想想,杨敞也够意思的。他被动或主动地帮霍光粉饰了多少墙壁,当了多少回粉刷工,却把奖状和功勋留给了别人,多好的同志啊。
汉朝中央召开的不仅是庆功会,也是接班会。大会上,霍光高姿态登场,主动还政给皇帝。但是,刘病已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以无比低下的姿态,辞让不接大权。然后,他当众宣布:以后凡是国家大事,必须先经过霍光裁夺,然后才呈报皇帝。
你看看,多乖的孩子啊。如果刘贺有刘病已这么乖,怎么会没有糖吃呢?
以前,刘贺当皇帝时,搞过两样:凡是他的人,都得升官;凡是霍光的人,都要顶牛,不理睬。
事隔多日,刘病已也搞了两样:凡是霍光大将军说的话,都要听;凡是霍大将军的亲戚,都要升官。
于是乎,历史再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光荣盛景。霍光儿子霍禹,霍光侄孙霍云,都当了中郎将;霍光另一侄孙霍山,担任奉车都尉、侍中;霍光两位女婿,分别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乐宫卫尉。
除此之外,霍家还有诸多阿猫阿狗之类的,也纷纷调入中央当官。汉朝中央的霍家势力,如日中天,达到巅峰。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升官发财去吧。对于霍氏家族的崛起,刘病已无怨无悔,准备将装孙子进行到底。
事实上,这只是假象。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物盛则衰。这个朴素的辩证法,已成为自然及人类历史的铁律。所以,古今多少聪明人,要想不亏、不溢、不衰,就只能克制自我,做到不盈、不满、不盛。
不盈,就不会亏;不满,就不会溢;不盛,就不会衰。这个道理,霍光不知道吗?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但是,霍光及霍氏家族想克制自我,做到不盈、不亏、不衰,那是胡扯的。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政治这条道路上,霍光被卷入汉朝权力中心,他想再拔身出来,三个字:难、难、难。
在这里,就要涉及另外一个人生哲学命题:人类个体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举目汉朝,天下唯霍家马首是瞻。霍光没有外部敌人了,想炸他的地雷,正深埋在他的集团内部。
公元前72年春天。霍光收到一封重量级的告状信。信里要告的人,是大司农田延年。证据还是有板有眼的,说田延年以前操办刘弗陵丧事时,曾经租用民间车辆,虚报开支,贪污有三千万钱。
毫无疑问,这是个大数目。然而大家都知道,大司农田延年是谁的人?霍光的。当年,如果没有田延年在殿上按剑一喝,吓倒众卿无数,会有人响应霍光,联名废掉刘贺吗?
霍光当然也把田延年当成自己的人。既然有人告田延年,就等于拿刀要插自己的小腹。所以,霍光一点儿都不敢大意,决定找田延年问清楚,然后想办法把这事遮过去。
很快,田延年来了,霍光也问话了。又很快,霍光决定,田延年那个屁股,他是坚决不想擦了。
俩人不挺哥们的吗?霍光怎么生气了?
原因不在霍光,而在田延年身上。原来,霍光好心问话,没想到田延年脾气特大,嘴巴特硬,强说自己没有贪污。于是,霍光不高兴了,他很不客气地告诉田延年:“那好吧。既然你说没贪,那我就公事公办,派人去查了。”
霍光这招,就叫清理门户。这出戏就叫内乱,要不得啊。侍御史知道事情严重,马上去找太仆杜延年。
侍御史这样告诉杜延年:“当年如果不是田延年按剑一喝,联名废刘贺的事不可能那么顺利成功。怎么说,田延年也是有功的人,应该将功补过吧。那三千万钱,就算是送给田延年的赏钱,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还要立案追查?请你务必把我的话转告霍大将军。”
杜延年没有推辞,马上就把以上那些话传给霍光。霍光听了,叫杜延年给侍御史传一些话。霍光的话如下:“田延年的确有功,请侍御史不必过分担心。不过,请你明白告诉田延年,让他自己先到监狱报到,一切按程序走。”
这话意思很明显,霍光也不想将田延年怎么样。他就是气田延年没有实话实说,所以决定来个下马威,给田延年吃点苦头。
然而不久,有一消息传来,田延年自杀了。刹那间,霍光仿佛被人用刀刺了后背,他瞪着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原来,田延年是不满霍光给他颜色看,愤然自杀。霍光很无语,是谁先给谁颜色看的?如果当初好好说话,我好你好大家好,有必要惹这么大的事吗?
算了,还是不提了吧。走了田延年,还有杜延年。凡事放宽心,往前看。往前看,故事多多,精彩多多。
往前看,就要登高远望。然而,当霍光目光坚定,远眺汉朝的前方时,前面发生的一件事,突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行走政治江湖多年,霍光从来没有如此惊慌失措。但是这次,他有了。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前71年,春天。汉朝皇后许平君薨了。关键不在于皇后薨,而是皇后生前身体还好好的,没几天莫名其妙就薨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这事与霍家有关。
两年前,刘病已刚登基当皇帝的时候,汉朝诸多高官热情高涨,积极主动要替刘病已找老婆。所谓老婆,也就是选皇后了。但是,刘病已什么也没说,只是急着让众卿替他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寻找他当平民时丢失的宝剑。
想当初,刘病已年轻任侠,游走地方极多。宝剑什么时候丢的?丢在了什么地方?怎么找?这实在是个难题啊。可问题又来了,汉朝宝剑何其多,皇帝偏派人去找多年前丢弃的剑,他是故意给大家出难题,还是别有含意?
众卿想了半天,有人悟出来了。刘病已那个问题,不在于宝剑本身。事实上,所谓宝剑,是另有含义的。
当年,由张贺做媒,让其下属许广汉将女儿许平君嫁给刘病已。大家只顾着刘病已,却忘了将他老婆许平君接到京城。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刘病已就是想让众卿替他着想,把许平君接回来,封皇后。
原来,皇后的人选,刘病已心里早有底了。
事实上,刘病已知道众卿为何热情高涨地要替他选皇后。霍光有一个小女儿,叫霍成君。霍光有意将此小女嫁给刘病已,众卿亦有意替刘病已做这桩媒。如果事成,霍光赢,媒人赢,皇帝赢,可谓是三赢啊。
但是,当众卿发现刘病已心有所属,无奈全部调转方向,将许平君接回京城,然后向刘病已上奏:所谓宝剑,我们是没办法给陛下找回来了,不过我们将陛下最心爱的女人接回来了。我们都一致请求封许平君为皇后,请陛下奏准。
刘病已满意地点点头,笑了。不久,刘病已正式封许平君为皇后。
新问题又来了。许平君上去了,霍成君想当皇后,肯定就没指望了。老实说,霍光心里很不畅快。怎么办,怪谁呢?当初人家许平君陪着刘病已在乡下喝西北风的时候,你霍成君又在哪里呢?出手狠的,不如出手快的。认命吧。
是的,霍光准备认了。然而,有人硬咽不下这口闷气。不认!坚决不能就这样认了!说这话的人,叫霍显。霍显是谁?霍光的夫人呀。
霍光夫人霍显,史载只有名,无姓。但是为了称呼方便,只好让她占了个便宜,冠夫姓,叫她霍显。
霍显认为,霍光迎刘病已当皇帝,算是刘病已占了大便宜;刘病已竟然还封一个乡巴佬女人当皇后,将她女儿排除在外,这怎么得了?天下好事都让乡巴佬占了,霍光忙活了半天,那不是白忙了吗?
所以,霍显等待机会。然而,机会不只要等,还要会创造和把握。不久,从宫里传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一个是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坏消息就是,皇后许平君又怀上了。请注意,是又怀上,不是怀上。因为许平君在乡下时,已经替刘病已生下一子,名唤刘奭。好消息就是,皇后许平君病了,正在找医生。
霍显认为,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什么都可以错过,千万不能将这美好的机会错失了。这时,霍显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绝对能帮上她的大忙。
二、杀机
霍显想到的那个人,身份卑贱,微不足道。没想到的是,还没等霍显出门,那人竟然主动找到霍显门上来了。于是,奇妙的历史,在无数的巧合处,开始拐弯。
主动登门找霍显的人,名唤淳于衍,一直都是霍家敬重的女医师。她刚接到上面的命令,叫她务必进宫给皇后许平君看病。因为她有一事相求,就趁入宫前找到霍显这里。
事实上,不是淳于衍主动登门的,而是被她丈夫催着来的。淳于衍的丈夫在宫廷当一小职员,觉得没什么前途。于是,他强烈建议老婆在入宫前,去向霍显辞行,趁机向霍夫人伸手要官。而且职位都想好了,他就是想去安池当总管。安池,山西省运城市南盐池,以产盐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区。安池总管,那是一个油水极多的肥缺。
“这个淳于衍,我找的就是你,偏要主动送上门,天意啊。”于是,霍显支开左右,单独与淳于衍对话。
霍显如此重视,让淳于衍很是受用。淳于衍也不扭捏,将她此趟来的目的说了。霍显一听,抚摸着淳于衍的手,亲切地叫淳于衍的小名,说道:“少夫,这是小事啊,怎么不早提呢?”
淳于衍更是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说啥好了。这时,霍显说道:“少夫,你托我办的事,肯定没问题的。不过,我也有一事想托你办,不知你是否想帮这个忙?”
淳于衍简直坐不住了,她连忙说道:“夫人,这是哪里话呢,您有啥话,尽管吩咐就是了。”
霍显摇摇头,叹息着,又摇摇头,欲言又止,愣愣地看着淳于衍。
这下子,淳于衍倒急了。她说道:“夫人有话请讲,俺能办到的,一定出力到底。”
这时,霍显如释重负地说道:“这还不是因为我家那个小女儿霍成君的事吗?你可不知道,霍大将军最疼的就是他那个小女儿,一心想让她享受富贵。可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许平君,活生生地把这好事搅黄了。”
淳于衍一听,既惊讶又莫名其妙。她本人不过一女医师,霍夫人托她办这事,是不是太过了呢?于是,她对霍显说道:“夫人,俺一小医,哪有力量替您办这么大的事?”
霍显摆手,说道:“错。恰恰是你有能量帮这个忙,现在就看你想不想帮。”
淳于衍更是疑惑了,不由得问道:“此话怎讲?”
霍显倒抽一口气,赌博般豁出去了。她放低姿态,对淳于衍说了一席话。没想到,淳于衍一听,当时就傻了。
霍显的原话是:“今皇后当免身,可因投毒药去也,成君即可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贵与少夫共之。”
此话翻译过来,大约意思就是:皇后就要分娩,可以趁机投毒搞死她。这样的话,霍成君就可顺理成章地坐上皇后宝座。如果成功,共荣华富贵,绝不食言。
霍夫人,原来您是个毒夫人。毒,果然不是一般的毒啊。
淳于衍愣半天,硬是回不过神来。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没想到霍显能出此险招,超乎想象,这是其一。投毒杀人,实则不易,因为皇后饮食,必须经过侍者先尝,这个技术活,她实在干不来啊,这是其二。
又过了半天,淳于衍仿佛噩梦苏醒。她吞吞吐吐地对霍显说道:“夫人,您也知道,替皇后治病,都是由很多医生同时会诊的。而且,皇后的汤药都必须由宫女先行喝下,皇后再喝下去的。您说,众目睽睽之下,凭我一人之力,怎么能投毒?”
然而,霍显又说了一句话,吓到了淳于衍。
此话如下:“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搞死皇后,但是我相信,你肯定有办法。”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就别提多恐怖了。反正是,话既出口,你不干也得干,怎么干,我可不管。这不仅是耍赖,更是变相恐吓。淳于衍想逃跑,想躲闪,门都没有了。
淳于衍已经骑虎难下了。最后,只见她咬咬牙,说了一句:“愿尽力。”
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霍显笑了。事实上,淳于衍没有辜负霍显的期望。很快,宫里果然传来消息,许皇后薨了。
怎么薨的?过程大约如下:淳于衍回家找出一种毒草,捣碎,携带入宫。然后趁个机会,把毒药掺和在药汤里给皇后喝。许皇后喝下,顿觉头麻,忽然警觉,质问淳于衍。但是已经迟了,毒药攻心,不久就薨了。
消息很快就被确定,许皇后是真薨,不是假薨。在那一刻,霍显觉得,天空仿佛是蓝的,枯木仿佛遇到了春天,病牛又重新抖擞精神。谢天谢地,生命将因奇迹而变得更加精彩。
淳于衍搞定许平君后,迅速出宫,与霍显秘密会面。霍显告诉淳于衍,这事干得好,你该得到的都会有,但不是现在。等过一阵子,长安平静无事,即可前来领奖。
果然,许皇后莫名其妙薨掉,长安犹如地震,汉朝群情汹涌。很快,就有人上书皇帝刘病已,状告御医失职。又很快,刘病已批准逮捕所有御医。消息传来,霍显傻了。
霍显之所以傻掉,是因为淳于衍也被抓到监狱。如果淳于衍供出阴谋,那完蛋的不仅是她一个人,霍光首先是她的第一个陪葬品。
这下子麻烦大了。怎么办?霍显想了半天,发现只有一条路可行。那就是自首。当然,霍显不是向皇帝,更不是向中央自首,而是向霍光。
第7节 屠霍记(2)
然而,当她把那前因后果,全盘告诉霍光时,霍光仿佛听见一声晴天霹雳,然后他脑门轰的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光踏进汉朝这条政治大河以来,从来都是小心行船,几十年如一日,从未出错,更不会让别人给自己添乱。没想到,最后要毁掉他伟大长城的人,竟然是他的老婆。
女人,你的名字就叫愚蠢。愚蠢啊,愚蠢。不在愚蠢中疯狂,就在愚蠢中崩溃。
霍光几乎要崩溃了。更让霍显崩溃的是,几乎崩溃的霍光,权衡良久,做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揭发霍显,诏示天下。
实在太疯狂了。
在霍光看来,这不是疯狂,而是一种生死博弈。他奋斗一生,功勋无数,贤名远播。他要告诉全世界,霍光是经受得住历史考验的,他不能让一个走火入魔得脑震荡的女人,一日之间毁掉他平生所积的高功厚德。
然而,很快,霍光的博弈论却被自己否定了。
霍光又发现,丢卒保车,未必是明智之举。在汉朝,霍家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系统,或者说是已经形成一个独立的政治生态圈。在这个系统内部,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政治生态圈的产物。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毁灭霍显,等于葬掉女儿霍成君。葬掉女儿霍成君,势必破坏霍光在汉朝的威望,又势必影响到霍家子弟在汉朝的立足之本和政治生命。那么,这等于说,揭发一个霍显,等于端掉一锅好汤。这怎么行呢?
所谓倒悬之苦、生死存亡,来得竟是如此猛烈。霍光彷徨了。
正当霍光苦闷无措时,他收到了一封奏疏。当他读完那封奏疏时,他不禁吐出一口沉重的郁气,心里不禁暗暗地说了一句:“大事终于可以化小了。”
那是廷尉给刘病已写的奏疏。按刘病已先前公开宣言,所有交给皇帝的奏疏,必须先给霍大将军过目,再转呈皇帝。于是乎,霍光就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个奏疏。奏疏内容,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字:结案。
之所以这样快,原因是他们经过调查,发现许皇后薨一案,没啥查头,只能追究御医侍奉不尽力的责任。
我认为,这不是历史真相。在我看来,廷尉结案之快,可能是霍光自编自演的一场好戏。廷尉速结大案,可能就是霍光暗示他们要低调处理许皇后薨案。只有这样,霍光才会更加游刃有余。
果然,霍光就在廷尉结案书上,做了特别批注。不久,淳于衍被保出狱。
霍显犹如困兽出笼,又活蹦乱跳起来。接着,她再向霍光提出要求,将女儿霍成君送进皇宫。一切都在霍光掌控之中。公元前70年,春天,三月十一日。刘病已封霍光女儿霍成君为皇后。
三、推手
一切都是回光返照。
公元前68年,春天,霍光病重。三月八日,霍光薨。霍光走了,汉朝何去何从?谁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我们应该稍做停留,替这个时代巨人和掌舵手写个墓志铭之类的。然而,谁也没这个心情,包括刘病已。很快,刘病已努力摆脱霍光的影子,将目光投向未来。
公元前67年夏天,四月二十二日。刘病已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封太子,同时任命救命恩人丙吉为太子太傅。此消息一出,有人马上气得晕厥,绝食抗议,大口吐血。
大吐血的人,是霍显。
原因只有一个,刘病已封的太子,不是她的人。那位太子,名唤刘奭,今年才八岁,是刘病已早年和先皇后许平君的爱情杰作。霍显以为,刘病已会把太子资格留给将来霍成君的儿子,没想到霍光才走没几天,刘病已就按捺不住,急封太子。寒心啊!
事实上,刘病已此举对霍显来说,何止是寒心,简直就是致命打击。这就说明,霍显之前所做一切,白费心机,全都落空。
太子不得,皇后位哪坐得稳,皇后位不稳,霍氏家族根基,肯定要被掏空。突然之间,霍显发现,一股隐隐的杀气,正朝她扑面而来。
祝贺霍显。事实证明,她的嗅觉十分灵敏。
霍显并不知道,封太子这事,刘病已不是操之过急,而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按规矩,皇帝登基,封皇后和太子,时间快慢,依皇帝心情而定。可是那时,刘病已有这个心,却没那个胆,一切看霍光脸色行事。
之前,许平君之所以被封为皇后,是因为有众卿在忙活,所以顺理成章。或许,经过那次封皇后事件,众卿吸取教训,不再随便叫喊。封太子一事,迟迟未定,一拖再拖。于是,霍光走后,刘病已根本就不需要向谁请示,瞅准时机,封推太子,了却一桩心愿。
表面上看,刘病已举动正常,长安水面平静。实际上,对刘病已来说,完成以上动作很不寻常。他之所以反应如此快速,是有一个幕后推手在替他策划着将来的一切。
刘病已的幕后推手是谁?是丙吉,还是张贺?
答案:都不是。
刘病已的推手,是一个新面孔。这人不仅是个新人,还是个猛人。此人,是丙吉坚定的老相好——魏相。
魏相,字弱翁,济阴定陶人。魏相少时学易经,写得一手好文章,于是被推荐出仕,做茂陵令。人在江湖漂,没有两把刷子是不行的。魏相一当上茂陵令,大施拳脚,做了一件大事。正是这件大事,奠定了他在汉朝官场的威望。
那时,还是桑弘羊当御史大夫的时代。事情是这样的,首先是桑弘羊的一个门客不知居心何为,竟然诈称御史大夫正在传舍里休息,请茂陵当地有关部门领导,务必前来汇报工作。然而,县丞没有按时前往拜谒,搞得那桑弘羊门客极为不爽。于是乎,反客为主,将县丞绑了起来。
消息马上传到魏相耳里。如果是聪明人,应该反应过来,桑弘羊门客此举所为,就是想给魏相下马威,叫他以后悠着点。事实上,魏相却不吃他这一套。
魏相认为,桑弘羊门客简直就是找碴,想找抽。于是,他二话不说,派人直接将桑弘羊门客抓起来。再接着,就是审,敲定那狂人的罪名是敲诈勒索,妨碍公务,杀。
然后,桑弘羊门客就被拉到大街上,斩首弃市。刀起头落,魏相从此声名鹊起,茂陵土匪看到他,全贴着墙根走。一夜之间,当地治安迅速好转。
不久,魏相因政绩出色,被调到河南当太守。魏相当上太守后,烧了几把火后,当地豪强谁也不敢动,惹祸闹事的劲儿就都没了。于是,魏相名声越来越大,大到有人一谈起他,提起裤腿直接跑人的地步。
别以为这是夸张之词。魏相吓到的那个提起裤腿直接跑掉的人,是丞相田千秋的儿子。田千秋的儿子,身任武库令,时为魏相下属。当时,田千秋刚死不久,田千秋的儿子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弃官跑人了。
跑路的人之所以跑,主要是因为怕。怕什么?怕田千秋走了,没人罩他,魏相要来找他麻烦。找什么麻烦?天知道。
那时,魏相一听说田千秋的儿子弃官跑人了,马上跳将起来,派人去追。魏相不是真找田千秋儿子的麻烦,而是怕田千秋的儿子给他惹麻烦。然而,让魏相没想到的是,他派出的人不管怎样生拉硬拽,人家就是不留,硬是要回长安。
魏相恨得直想撞墙。他料定,田千秋那没用的儿子一旦跑回长安,大将军霍光肯定知道,到时候人家肯定会说,丞相才死,就想整丞相儿子,太不厚道了。真是这样的话,就算魏相本人再猛,也难逃长安满城权贵的臭骂。那接下来,挨整的肯定就是他了。
果真不久,霍光闻听已故丞相的儿子跑路,破口大骂,说魏相浅薄无知,竟敢驱逐已故丞相的儿子,摆明就是一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货色。
霍光没有白骂,接着马上有人状告魏相,说他乱杀人。所谓乱杀人,不就是前面杀桑弘羊门客吗?不用多说,此时此刻,对方也想趁火打劫,把魏相投到井里,然后再狠狠地朝井里丢下一块大石。
套用阿Q的话,这就叫:你魏相做得,我们就做不得吗?
很快,上面就派人来查魏相。不久,魏相被投入狱。但是,当魏相被带走后,马上就有人跳出来替魏相求情。主动营救魏相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也不是几个人,而是两三千人。
那两三千人,全都是河南郡守军官兵。很猛的是,这些人集体跑到长安上访,半路拦住大将军霍光,说他们愿意多服役一年替太守魏相赎罪。很快,霍光表态了。他认定已故丞相的儿子跑路,是魏相主动驱逐。于是乎,魏相成功挨整,只好郁闷入狱。
但是,魏相在监狱里只蹲了一个冬天,就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了。接着,中央又恢复他做官资格,任茂陵令。
中央这个决定,很有戏剧性。让魏相回到老地方当官,这就仿佛是田径场上,魏相被吹了黑哨,取消比赛成绩。只好重新参赛,再跑一回。
这一回,魏相运气很好,干劲很足。他吸取教训,一鼓作气,一路冲刺,向着更高更强的成绩进攻。
先是,魏相任茂陵令不久,就被迁扬州刺史。在任扬州刺史期间,好人丙吉从中央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中央可能要提拔他了,叫他务必高调做事,低调做人,不要太过张扬。
两年后,魏相再被提拔,又被调回老地方,当了河南太守。数年后,大司农田延年自杀,魏相接任。魏相接任大司农一年后,又再被提拔,迁为御史大夫。
所谓政治蓝图,魏相在霍光死前就已画好。于是乎,霍光前脚一走,他后脚就到刘病已跟前呈计。魏相的基本思路如下:霍光走后,汉朝陷入权力真空。到底由谁来填补这个真空,这个人当然不是霍氏弟子,更不是张安世,而是刘病已。然而,刘病已要大权在握,必须借助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张安世。
曾记否,当年代王刘恒能够入主长安,谁的功劳最大?当然是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所以,刘恒当皇帝后,对周勃和陈平是毕恭毕敬,好得不得了。陈平是阴谋大师,知进退之计,所以为人做事,较为低调。周勃却不同,整天牛烘烘,跟皇帝说话,仿佛是跟妻妾耍威风似的,全不把刘恒放在眼里。
后来,是谁替刘恒把周勃威风灭掉,让他变得规矩的?那个人,就是猛人袁盎。猛人袁盎奋斗一生,最大的荣耀是,被当时人称为“无双国士”。
那时,袁盎告诉刘恒,要当皇帝就要当牛皇帝。要当牛皇帝,就不要对下属低声下气,特别是周勃这类人,必须把他骄傲的气焰打下去,要打下去,就必先树威。
于是,在袁盎大力主推下,在刘恒认真学习和执行下,其皇帝之权威,日渐隆起。最后,周勃终于被摆平,群臣谁也不敢对皇帝指手画脚。
今天,魏相要做的工作,就是继承袁盎遗志,替皇帝努力工作。而刘病已要努力的方向,就是以孝文帝为榜样,做一个威权并重的牛皇帝。路漫漫其修远兮,俩人将上下而奋斗不止。
事实上,皇帝树威弄权,并非袁盎和刘恒之首创。其思想之集大成者,乃先秦法家代表韩非子。在诸子当中,其思想最受皇权欢迎,非韩非子莫属。韩非子认为,皇帝治国安邦,三字足矣。那就是,法、术、势。
所谓法,就是法律法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法居其首,相当重要。所谓术,就是玩弄权术,驾驭群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博弈之术。只有在博弈中压倒群臣的,才会有势。所谓势,就是势力、威势。威慑天下,谁敢不服。能让天下臣服,那就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了。
现在终于看清楚了吧。树威,必须玩术;玩术,就必须在诸多因素中,寻找平衡点和制高点。在魏相看来,张安世就是刘病已和霍氏子弟之间的平衡点,拉拢张安世就是站到了制高点。丢掉张安世这颗好棋子,有可能满盘皆输。
怎么稳住张安世,魏相早已心里有底。他这样给刘病已分析:霍光死了,其位空缺。最好尽快任命张安世为大将军,填补这一空缺,以免引起争夺大战。其次,免去张安世兼职的宫廷禁卫军司令(光禄勋),任命张安世的儿子张延寿接替此职。
这招,就叫先下手为强。
事实上,魏相此招,刘病已早已有意谋之,俩人真是心有灵犀,一拍即合。此招不可谓不高。
把张安世拉上去,等于阻住了霍家子弟的非分之想。就算他们胡思乱想,这一棒先打下去,他们晕还来不及,哪有力还手出击。其次,拉张打霍,拆散张霍联盟,减弱潜在威胁,好处多多。
果然不久,刘病已就召张安世进宫谈话。没想到,话还没谈完,张安世犹如患了风寒感冒,直打哆嗦。说真的,他是怕了。
四、算计
冥冥之中,张安世感觉到有人要打他的主意了。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人就是刘病已。刘病已封官,不就是想拉拢他吗?
历史已经证明,主动送上门的大官,不是好东西。当初,刘彻罢石庆,任命公孙贺为丞相。公孙贺不见一丝兴奋,反而悲痛异常,伏地痛哭,就是不肯受印。
公孙贺之所以不敢受印,不是丞相印不好,而是他没那个命受用。自刘彻登基以来,皇帝任命的丞相,除了老狐狸公孙弘好死,其他人几乎无一有好下场。如果公孙贺受命,那他就是下一个没好果子吃的人。果不其然,公孙贺当丞相没多久,被巫蛊牵连,满门抄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对于张安世来说,历史仿佛就要重演,如果不能拒绝,等于把自己往油锅里扔。可是,要他如何拒绝皇帝刘病已?
当初,公孙贺死活不受印时,惹得刘彻很是不爽,简直都想拿印子砸人了。公孙贺都办不到的事,我张安世能办得到吗?两个字,难啊。
像公孙贺了解刘彻一样,张安世当然知道,刘病已想要干什么。一直以来,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上天把他和霍光紧紧地拴在一起,成为霍光的坚定战友。
今天,霍光走了。按道理,霍光的大将军位置,应该留给霍家。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霍家传统品牌势力。然而,刘病已却不按常规操作,拉张安世去坐霍光空出来的位。那不等于是给霍家难看吗?这一行为直接引发的后果就是,霍张联盟自然瓦解。
第8节 屠霍记(3)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张安世是霍光的一面坚实后墙,没有张安世这面墙挡风,霍氏全族可能都要得伤寒。刘病已这招拆墙之术,实在是高啊。
一想到这儿,张安世仿佛置身寒冬腊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突然,张安世缓过神来,现在已是夏天,春天刚刚过去,哪是什么腊月寒冬?
打完寒战,张安世又突然想起,刘病已还在看着他,等他说话呢。
张安世抬起头,看着刘病已的眼睛,犹如看着两个冷窟。冷气和杀气,从冷窟里,一阵阵冒出,朝他迎面扑来。张安世双脚终于坚持不住了,他扑通一声,摘下帽子,趴在地上。
接着,张安世像一只可怜的被拔光了毛的即将被送往火架上烤的老鸟,不禁失声悲叫了一句:“老臣诚自量不足以居大位,继大将军后,唯天子财哀,以全老臣之命。”
上面的话翻译过来大约就是:老臣我根本就不是做大将军的料,请皇上可怜可怜,放过我吧。
按官场规矩,如果某人即将登上某个位置,总要先辞谢三番,以表谦意。此中规矩,我们又叫政治秀。老实说,张安世不是假装秀一秀,而是发自内心地喊饶命。
但是,刘病已却认为,张安世是在作秀。于是,刘病已对张安世非但不可怜,反而被弄得笑出声来。他笑着对张安世说道:“您老人家是不是太谦虚了呢?如果您都做不了大将军,请问谁能做得了?”
老实说,刘病已说的也是大实话。当初,汉朝众卿废掉混账刘贺时,霍光居首功,张安世居次功,霍家那帮子弟,全都是打杂的。如果张安世都当不了大将军,难道让霍家那帮打杂的出来撑场面?什么逻辑吗?
张安世突然发现,他被算计了。
算计他的,不只刘病已,还有命运。一不小心,他就被命运推进历史的泥潭中。前进是危险,退后更是危险。站着一动不动,不是被风吹成干尸,就是被雨打成落汤鸡,一样是危险的。
一时间,张安世仿佛被人拿泥巴堵住了大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公元前68年,四月十七日。张安世被任命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主管宫廷机要(领尚书事)。
谢天谢地,终于搞定张安世了。接着,魏相的下一步棋,就是夺权。怎么夺,从哪里夺,魏相胸有成竹。很快,他秘密给刘病已上书,陈述他的设想。
在汉朝,向皇帝递交文书,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一般文书,都用开口封套。另一种是重要文书,加密封,由皇帝亲自拆封。此加密文书,古称“封事”。两种文书,一律由领尚书事向皇帝转交。
魏相给刘病已呈交的文书,属于加密型。但是,为防止万一,他没有把文书交给领尚书事,而是托一个可靠的人,直接交给皇帝。而那个可靠的人,则是刘病已的岳父许广汉。
魏相要整的人是霍家,许广汉则十分乐意替魏相跑上跑下。究其原因,许广汉跟霍家也是有过节的。
当初,刘病已封许平君为皇后,也想做个顺水人情,封岳父许广汉为侯。但是,这事马上就被霍光否决了。霍光认为,许广汉不具备封侯资格,不过呢,封君是可以的。于是,刘病已只好将许广汉封为昌成君。
侯与君有什么区别?这个区别可大了。如果在战国,“君”比“侯”大。时过境迁,两者倒过来了。汉代的“侯”比“君”大,君只有封邑,侯有爵位。而让许广汉郁闷的是,“君”多封给女士,霍光允许封他为“君”,似乎有点讽刺的意思。
讽刺又怎样?只能将就将就,忍着点吧。这笔账,留着将来再一起算。然而,魏相之所以要弃领尚书事,走许广汉这条路线,原因不仅是许广汉乐意替魏相跑腿,更重要的是,霍家也有一个子弟是领尚书事。这个人,就是霍光侄孙霍山。
到目前为止,魏相总共给刘病已交过两次加密型文书。第一次就是建议刘病已封张安世为大司马。这一次,他之所以要避开霍山,是因为他上书告诉刘病已的内容是,要想铲平霍家势力,第一个要办的事,就是架空霍山的权力。因为,霍山盘踞的这个职位,太过重要了。
汉朝每天有多少文书经过领尚书事,而那些状告霍家的文书,有多少是转交到皇帝那里的?只要霍山在那里待着,就别想让皇帝听到不利于霍家的消息。长此以往,皇帝无法收集不利于霍家的文书,又如何跟霍家博弈。
那么,怎样才能架空霍山的领尚书权力呢?魏相提出两种建议:另开特别通道,这是一种。允许人人都可以给皇帝上加密型文书,这是另外一种。
够了吗?当然不够。
按惯例,凡是上奏章给皇帝的,要同时写两份。奏章送到宫廷秘书署(尚书),先行审查副本。如果认为不合适,连同正本,一齐搁置。所以,魏相又认为,为防止秘书署作弊,最好废除副本。这样的好处就是,加密型的文书内容,领尚书事霍山想知道的话,门儿都没有。
魏相这一招,实在太高了。很快,刘病已批准了魏相的建议。同时,任命魏相为给事中,参加国家大事决策。
到此,因为有魏相做幕后推手,刘病已才大胆做了几件大事。那就是前面说过的,封太子,任命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同时,许广汉也顺利升级,被他的皇帝女婿封为平恩侯。
至此,魏相认为,事情已经成功大半。他更加相信,他已胜券在握。
事实上,魏相在动,霍显也在动。霍显已经认识到,刘病已封许平君的儿子为太子,那就决定了自己的女儿霍成君将来生的儿子,只能封为亲王。要想让霍成君将来的儿子封为太子,一个字,杀。
不杀,就不可能有机会。过去是毒杀皇后,霍成君才能当上皇后。现在只有杀了太子,霍成君将来的儿子,才会有机会当太子。这是霍显的逻辑。这个逻辑,无论怎么证明,都是成立的。
霍显行动了。
凡成大事者,必找代理商。这是阴谋家的理论。伟大的阴谋家,往往把阴谋当成艺术。艺术是崇高的,来不得半点糊涂。然而,蹩脚的阴谋家,往往把阴谋当成抱佛脚。然而,不是所有的佛脚都能抱的,平时不烧香,想要抱佛脚,佛都会甩你两脚。
佛已经甩了霍显一脚了。现在,佛还想再甩霍显一脚。因为毒杀皇太子的设想,很快就提上日程。谁能做这个事呢?霍显认为,非霍成君莫属。怎么个谋杀法?霍显又想效仿一个人。
霍显想到的那个人,就是汉朝第一毒妇吕雉。还记得当年吕雉是怎么毒杀戚姬儿子刘如意的吗?吕雉有天派人送去一杯毒酒,硬是把刘如意从床上拉下来灌,把心头大患解决了。
霍显认为,吕雉能用毒酒,她为什么不能用?使用毒酒,成本低,收效快,可谓药到病除,怎一个爽字了得。
但是,霍显错了。
伟大的《孙子兵法》曾经警告兵家,完美的阴谋,总是变化多端的。如果重复使用,马脚一旦露出,敌人就会察觉,危险就会降临。
我认为,孙子先生的话只对了一半。他只讲阴谋,却没讲前提。敌我双方对弈,如果我方占有绝对优势,不求变也未尝不可。这就好像当年的吕雉,她视刘邦诸子如被关在铁笼里的小鸡,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杀了还会告诉你,我就是这样,你想怎么样?
今昔相比,霍显明显不具备吕雉的能量。所以,如果霍显照搬吕雉毒杀术,后果是很严重的。事实也很快证明,霍显这招已经不灵了。
霍显认为,霍成君要杀皇太子很简单。只要召唤皇太子到后宫,赐吃糖果,即可趁机杀之。很快,霍成君就按照老妈说的去做了。可是,太子召来了,糖果也赐了,皇太子却活得好好的。
事情就坏在某个环节上。当时,皇太子刘奭才八岁,皇后许平君又被毒死。所以,刘奭被当作重点保护对象,他的一切饮食,必先由乳母等侍从尝吃,才可入口。于是,霍成君作了几次尝试,均告失败。
霍显真是急死了。急了也没用,只有干瞪眼、流眼泪。事实上,这还不算什么。根据可靠消息,刘病已开始以攻代守了。
这个才是让霍显和霍家最为恐怖的事。
于是,霍显召集了一个家族会议,寻找应对策略。参加会议的有霍光的儿子霍禹、霍光侄孙霍山等大腕级人物。在会上,霍显忧心忡忡地说:“如果有一天,霍家倒了,那个挖我们霍家墙基的,肯定就是他。”
霍禹和霍山都紧张地看着霍显,问道:“他,就是指皇帝吗?”
霍显摇摇头,说道:“不,他就是御史大夫魏相。魏相动作频频,又被皇帝召入宫中参加议事。只要他进宫一搅和,霍家什么好事都被他搅黄了。”
霍山恍然大悟。原来,他的领尚书事权力被架空,全都是魏相搞的鬼。
事实证明,女人的第六感是很靠谱的。公元前67年,六月七日。刘病已封魏相为丞相。消息一传出,后知后觉的霍山等人,如遭五雷轰顶。一时间,他们仿佛听到了一阵巨石滚落山下的轰鸣声。
死神!末日的死神来了?!
五、磨刀霍霍
在汉朝历史上,霍显这个女人,玩阴谋耍权术,其技术含量是出奇的次。然而与此相反的是,她的政治嗅觉,却是相当灵敏。如果吕雉再世,估计还要叫她一声师姐。
一直以来,霍显超灵的鼻子,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魏相的跟踪。魏相在家吹个风,她就能知道是哪棵草在动。事实上,在魏相没有被拜为丞相前,霍家与魏家发生了一个小摩擦。正是这个小摩擦,让霍显更加坚定地认为,替霍家挖好坟墓的,肯定就是魏相了。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霍魏两家的家奴在路上相遇,不知是路窄,还是有人想找碴儿,双方人马都立在路上,彼此不让。最后,霍家家奴备觉不爽,大打出手。霍家家奴打了还不过瘾,又冲到魏相的办公地点御史大夫府,在府前大声辱骂。最可怕的是,他们还想趁机踢魏相府门,要追究魏相的责任。
当时,正在御史大夫府值班的是侍御史大夫。打狗要看主人,侍御史知道,霍家那帮小混混之所以嚣张踢馆,那是因为霍家有几个老混混在撑腰,惹不起啊。可是,当前事急,对方人多势众,把侍御史搞得如火烧眉,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慌忙之下,侍御史面子也不要了,当即给霍家那帮闹事的家奴下跪磕头。看着侍御史那熊样,霍家家奴好像出了压在心里几百年的晦气,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地走人了。
本来是个小事,竟然搞成这么大。这到底纯属误会,还是有所预谋?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更耐人寻味的是,此事过后,魏相仿佛没发生过似的。他不主动要求霍家给个理由,更没有派人向霍家道歉。魏相如此,霍家也没动静。
平静,可怕的平静。霍显心头再起不祥的兆头。
很快,霍显的预感又被证明是可靠的。不久,刘病已又做了一件大事。刘病已做这件大事时,出手很快,而且特狠,完全超出霍显及霍家任何一个人的想象。因为,刘病已那个大动作,等于替霍家敲响了丧钟。
刘病已的行动,就是削权。是削权,还不是夺权,所谓削权,就是把霍家主要骨干,从主要岗位调到一些闲职上。为了让读者体验一下刘病已的冲击力,我把他做出的具体安排,公布如下:
范明友,霍光女婿,时任渡辽将军和未央卫尉,被调任宫廷禁卫军司令(光禄勋)。
任胜,霍光次女婿,时任中郎将和羽林军警卫总监(羽林监),被调任安定郡郡长。
张朔,霍光姐夫,时任光禄大夫,被调任蜀郡郡长。
王汉,霍光孙女婿,时任中郎将,被调任武威郡郡长。
邓广汉,霍光长女婿,时任长乐卫尉,被调任宫廷供应部长(少府)。
霍禹,霍光的儿子,亦被潜规则。刘病已免张安世之大司马,改封为卫将军。接着,拜霍禹为大司马。
所谓大司马,霍禹只享其名,却不能享受霍光生前之同等待遇,表现在大司马要有印信,他没有;大司马要有军权,他也没有。换句话说,刘病已抬他上去,就是挂个名,摆个样子罢了。
除以上重要人物外,凡是在军队中有霍氏家族人员担职的,全被拿下,通通换上许家子弟和史家子弟。
刘病已这招,就叫刮骨疗伤。谁也不知道,刘病已之所以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伤心的消息。那个消息就是,先前许平君是被霍家派人拿药毒死的。
完了,霍家就要完了。当事实真相浮现出来,他们就只好排队,等着挨刀了。
霍家危机重重,却见不到一个救世主。要说,霍家当中,数霍禹辈分最大、官职最高,能量也应该是最强的,霍家的救世主就看他的了。事实上,他也没办法。于是,他只有消极反抗,称病不去上班。
霍禹有个老部下,听说霍禹病了,上门探望。他问霍禹:“您得的什么病?”霍禹告诉他:“俺得的是大心病,除了皇帝,谁的药都不管用。”霍禹那老部下一听,不禁笑了起来,说道:“你呀,还是放宽心点。”
霍禹满腹牢骚,不禁一下子全抖了出来。他滔滔不绝地说道:“你叫我怎么放宽心?如果不是我老爹,陛下会有今天这位置吗?现在好了,人一阔就变脸,把我霍家的人全调往外郡,许家和史良子弟全安插到中央来。这摆明不是想搞我们霍家吗?如果让你碰上这事,你就能安得下心来?”
第9节 屠霍记(4)
霍禹那老部下叹息一声,说道:“霍兄,别怨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过去,那是霍大将军的时代,想杀谁就杀谁,想让谁发达,就让谁发达。现在,是陛下的时代,人家想挪谁,想安插谁,不也挺正常的吗?你就认了吧。”
以上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下来,霍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所谓,好花不常开,好事不常在。霍光走了,霍家就是过气家族了。在这个实力决定生存状态的发展长河中,任何伟大的势力,都会有一定的生命周期。霍家像那曾经盛开的一朵鲜花,注定于风中凋零。
于是,想通了许多的霍禹,只好打起精神去上班。然而,霍禹只是想通许多,并没完全想明白。他不明白的是,刘病已为何出手如此之狠。所谓人走茶凉,老爹霍光还没走多久,这个茶怎么就凉得如此快?
事实上,以上那个问题,不仅让霍禹郁闷,霍山和霍云一样郁闷。于是,霍禹、霍山及霍云三个霍家大腕,每聚到一起说起这个事,总不禁伤心落泪。
眼前这一幕,霍显看得心里又难受又紧张。她说道:“霍家之所以沦落到今天,是因为汉朝出了个魏相。你们几个在外,难道就没办法抓到魏相的把柄,将他治罪吗?”
霍山一听,马上就跳起来叫道:“我们又不傻,怎么会没想过要抓他把柄。可是地球人都知道,魏相廉政是出了名的。最不干净的,就是我们霍家了。以霍家之不干净,去跟那个不怕死的魏相顶牛,那不是死得更快吗?”
霍山意犹未尽,悲从中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又叫道:“魏相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干吗还要诬蔑我们霍家!”
“诬蔑?”霍显看着霍山,不禁问了一句。
霍山叫道:“你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长安满大街的人都在传,许皇后是我们霍家杀的。这不是诬蔑,又是什么?”
顿时,霍显呆住了。霍山不知是他嗓门大,还是把话说得太严重,吓到霍显了?大家都紧张兮兮地看着霍显,不禁问道:“您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了?”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霍显才慢慢缓过神来。她表情僵硬,犹如鬼魅。只见她沉重地说道:“不是我被你们吓到。只是我心里有个事,一直瞒着你们。只怕我一说出,你们几个要被吓坏。”
霍禹等人都没说话,都等着看霍显到底怎么吓他们。这时,霍显顿了顿,又说道:“其实,外面传的,都是真的。许皇后的确是我们霍家杀的,是我派人干的。”
谜底终于解开,郁闷却转为恐惧。霍显才说完,霍禹、霍山和霍云三人,仿佛一下子被蒙上眼睛。然后,他们都只听到扑通一声,三人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就被人重重地推进了无底的冰窟窿。
这下子,终于知道什么叫死有余辜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禹三人如梦初醒,他们一致使出吃奶的力气,然后朝霍显吼了一声:“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现在死到临头,你叫我们怎么办?”
当然不能凉拌。霍禹几人吼了一通后,慢慢冷静下来。他们又想了一通,最后发现,刘病已手握权柄,居高临下,四面撒网。而霍家子弟,犹如笼中困兽,逃亡穷寇。困兽也好,穷寇也好,想绝境重生,唯有一条路——拼了。
怎么个拼法,霍禹等人马上拟定了一个方案。他们的行动方案具体内容是怎么样的呢?霍显不说,霍禹不说,霍山也不说,霍云也没有说。但是不久,就有人替他们说了。
我发现,古往今来,世间许多大事,多由大人物完成;我又发现,古往今来,世间也有许多大事,则由小人物搞起。曾记否,韩信是怎么死的?小人物告密。英布又是怎么死的?也是被小人物告密。诸如此类,多了去了。
很不幸的是,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霍禹等人的阴谋大事,坏也坏在了几个小人物身上。
情况是这样的:霍云有个舅父叫李竟,李竟有个好朋友叫张赦。张赦知道霍家境况不妙,就向李竟提出个建议。他认为,霍家的敌人,主要有三个。一个是皇帝刘病已,一个是丞相魏相,另外一个是皇帝岳父许广汉。要除掉这三个人,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上官皇太后一声令下,即可让魏相和许广汉人头落地,然后让刘病已搬家走人。
张赦的计策技术含金量怎么样,我们暂且不评论。问题就在于,他这番话是在霍家里说的,更大的问题还在于,以上那番话被一个寄住在霍家的人听见了。于是,那人二话不说,连夜跑出去告密。不久,消息就传到了刘病已耳朵里。
又不久,张赦就被逮捕。很奇怪的是,刘病已只抓了张赦,接着就没下文了。更让霍家惊讶的是,刘病已下令,事情到此为止,不再深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显想不明白,霍禹也摸不着头脑,霍山更是云里雾里。
所谓旁观者清,我看得很明白。刘病已这招,就叫先礼后兵。
但是,霍禹等人却不这么看。他们想了半天,又得出一个结论:刘病已之所以没有追根刨底,主要是看在上官皇太后的面子上,才不想把事情搞大。既然梁子已经结下,既然木马已经挂上,总有一天,仇恨的病毒就会发作。早死晚死,都是死。为什么不在死之前,先下手为强?
于是,霍禹等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动霍家女儿回去告诉她们老公,张赦所提方案,仍然有效。请大家务必做好准备,随时行动。
六、告别霍时代
事实上,霍家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刘病已控制之中。
果然,还没等霍家动手,刘病已又轻轻地动了一下,一下子捏住霍家两个重要人物。
那两个人,一个是霍云,一个是霍山。此二人被捏,是因为霍云的舅父李竟被控告跟亲王和侯爵结交,图谋不轨。于是,刘病已马上下诏:霍云和霍山不宜在宫中任职,免去他们的职务,保留爵位。
看到了吧,什么叫玩政治高手,这就叫高手。人家叫你不要动,就千万不要乱动。如果乱动,就先拿鞭子打你。鞭子不行,就拿棍子。棍子再不行,那就只好动刀了。只不过,刘病已让霍云和霍山下岗,还只是动手。是否动刀动枪,有待观察。
黑云压城城欲摧。皇家和霍家这场权力战,连长安扫大街的都认为,战争大面积爆发,已经为时不远了。是的,火拼就要来了,大家等着看戏就是了。
就在这时,刘病已突然收到一封书,其内容很明确,就是劝皇帝刘病已以大局为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必要交代的是,此书作者,乃山阳郡太守张敞。
有心看客应该知道,张敞这是第二次露面了。张敞每次露面,都是选在汉朝发生重大事情的场合。不过,他不是要炒作,也不是要抢风头。他出场,完全是性格所致。
张敞有两大优点,汉朝高官无人不知。一是自强自立,人格独立。二是为官廉洁,做人正直。因为正直,所以当初对刘贺在皇位上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情不自禁跳将出来,高调批评刘贺。
应该说,张敞当时的批评,对刘贺的倒台,是起到一定作用的。因为他批评刘贺不听,霍光才决定去田延年那里找对策。十天后,刘贺被顺利踢出长安。于是,张敞因为敢说敢干,迅速成名,被提为豫州刺史。
后来,张敞不知怎么得罪了霍光,被贬去主持节减军需用度之事,后又将他调出,担任函谷关都尉。再后来,刘病已极为担心刘贺有什么不良动作。于是,便派张敞去当了山阳太守。
山阳郡,其实是昌邑王刘贺旧封,刘贺返回封地,就居住在山阳。而张敞来山阳,重点工作不是别的,就是来监视刘贺。
在给刘病已的奏疏里,张敞是这样认为的:
周朝时候,周公辅政,不过七年。而到汉朝,霍光辅政,却有二十年。所以,霍光功劳很大,可危险更大。因为,如果让霍氏家族继续执政,势必危及君权。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打发霍禹、霍云及霍山这霍家三位大腕回家,让他们安享晚年,不要过问政事。
当然,仅打发霍氏是不够的,张安世也必须腾地方。最好给他安排个皇帝老师的职务,让他有事可做。如果按此做法,可以保持权力平衡,汉朝也不会有那么多事了。可惜的是,我远在他乡,而长安也没人给陛下提出以上意见,所以才造成长安目前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最后,张敞又总结道:综上所述,陛下解除霍云和霍山二人职务,让他们下岗,这个做法必定会引起霍家恐惧,导致恶性循环,如果不及时制止,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后果不堪设想。
张敞一席长话,充分地显示出他是个十足的和事佬。霍光伤害过他,他没理由替霍氏家族说话。但是,心性善良的他,还是不想看到流血。所以,他真诚地劝告刘病已,切记克制,克制。如果有必要,可以召我回去,听听我当面陈述。
然而,刘病已看完文书。点点头,又摇摇头,笑了。
怎么评价张敞这道奏疏呢?道理是完美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张敞只知道叫皇帝多克制,事实上,我这个当皇帝的已经够克制的了,一再警告霍家不要乱动。问题是,霍家呢?克制这个道理,霍家懂了吗?或许,霍家必须付出流血的代价才会懂得。
于是,刘病已看完奏疏,就压住不发。张敞召见的要求,刘病已认为,没那个必要了。事实证明,刘病已的想法是对的。据可靠消息,霍家准备动手了。
上帝要毁灭谁,必先让谁疯狂。然而,最先疯狂的不是霍家,而是霍家的老鼠。
所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霍家成了老鼠的天堂,满地爬满了老鼠。那些老鼠与人相撞,千篇一律地都用尾巴在地上画线。接着,猫头鹰也来凑热闹了,它们不知从何而来,赖在霍家大院的树上,彻夜邪叫不止,叫得人心里都发了毛。
再接着,更奇怪的事又冒出来了。霍家的大宅门,莫名其妙地塌了,之后,霍云住宅的大门,也稀奇古怪地崩了。又不久,霍家的人可谓怪梦连连。先是霍显梦见家里的灶长到树上,井里的水全满溢到地上。接着,霍禹就整天梦见车骑滚滚的声音,说是要逮捕他。
唉!真是一个不祥的年头啊。
是的,这个不祥的年头,逼得霍家简直要崩溃了。这时,霍家又开了个家族会议。在会议上,霍家有个人突然跳起来叫道:“我快受不了了。大难临头,咱们赶快动手吧。”
跳起来叫难受的人,是霍山。霍山喊完,接着说道:“要成大事,必先除掉魏相。魏相擅自减少皇上宗庙祭祀用的贡品,这是一项大罪,我们就以此为借口干掉他。”
霍山是快疯了。他红着双眼,面露杀机,继续说道:“怎么个杀法,大家也不要讨论了。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上官皇太后出面,宴请皇上祖母。然后,以此为借口,召唤魏相和许广汉作陪。最后,我们就在宴席上动手,当场干掉他们。最后,就是趁势废黜刘病已。到时即可大功告成。”
霍山此话,基本为本次会议定了调。于是,他的方案经霍家举手表决,全票通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最后一个号令了。
事实上,霍家连号令都不要吹了。
不久,霍家先后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好消息在前,霍云被任命为玄菟郡太守。后面的坏消息,实在太致命了。这个消息就是——霍家阴谋泄露了。
霍家阴谋是怎么泄露的,到底是有人告密,还是刘病已的情报机构探听得知?这个问题,除霍家没人知道外,估计长安扫街的大妈都知道了。
历史有时候挺有趣,也挺好玩。但有时候,看着看着,也觉得挺残酷,也挺悲哀。霍光在世时,上朝开会,仿佛不是霍光替皇帝办事,而是皇帝替霍光办事。那时候,霍光一打雷,刘病已那里就要准备下雨;霍光一打喷嚏,刘病已就得感冒。这是真相。正是这个真相,遮蔽了刘病已另外一个真相——隐忍不发。
那时,对刘病已来说,隐忍是必须的。狐狸千年修炼,都能炼成精;石头被晒得久了,也会蹦出个猴子来。霍光纵横汉朝政治江湖几十年,所向无敌,纵有十个刘病已、一百个魏相,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对付霍家,一个刘病已加一个魏相,足矣。在霍家和皇家这场博弈中,刘病已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老虎,魏相则是一匹凶狠的狼。霍光是一头草原雄狮,悲哀的是他带领的则是一群羊。
一只猛虎和一匹恶狼,面对一群攻击力差劲的羊,最有趣的办法就是玩。事实上,自霍光死后,霍家一直都被刘病已玩在股掌之中。当刘病已听说霍家毒杀许皇后时,他完全可以一口就将霍家吞掉,连骨头都不用吐出来,但是他没有。
刘病已之所以选择了温和逼将法,完全是出于某种需要。这个需要就是,不能落下不利于他将来皇家事业的任何把柄。所以,霍光尸骨未寒之时,霍家纵有千错万错,他也不能一下子把霍家杀光。如果那样,世间舆论也会倒向霍家。原因很简单,弱者总是被同情的。
霍家毁灭,基本上是按刘病已设计的程序走的。第一步,削弱霍家势力。霍家大多数子弟,被调离长安,只留一顶假高帽给霍禹戴上。那假高帽的名字,就是有名无权的大司马。第二步,霍家阴谋泄露,隐忍不发,化大事为小,为皇家制造有利舆论。第三步,重新起用霍云,以示仁义,然后以阴谋之名,再出杀手。
多么完美的捕杀!
公元前66年,七月。霍家事败。霍云、霍山自杀,霍显、霍禹被捕。不久,霍显等霍家全族,被绑到长安街头斩首。因霍家案被牵连的,至少有几十家。太仆杜延年亦被牵扯其中,免职。
同年,八月一日,皇后霍成君被废,囚禁于昭台宫。十二年后,霍成君自杀。
不是梦幻,仿若梦幻。
悲夫!
第10节 天下计(1)
一、权力是春药
在汉朝历史上,霍氏家族的倒台,不是偶然事件。算起来,权力世家如山塌方,像树连根被拔掉,这已经是第三起了。第一个倒台的是吕家班,卫青家族是第二个。
历史仿佛要告诉我们,牛烘烘的权力世家,玩不过两代。
冥冥之中,这好像就是权力世家的宿命。真的是这样吗?如果这样,当初的他们,是否有过预感,或者制订出防患于未然的政治对策?事实上,无论吕家班,卫家帮,或是霍家,权力一代都有过预感的,只不过他们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当初,吕雉崩前,曾经召集吕氏家族开会,安排后事。吕雉还特别警告吕家班,警惕、警惕,再警惕。除了吕氏家族,别人都不可靠。没想到,吕雉没走几天,汉朝群臣,以及刘氏皇家势力,犹如群狼出击,最后活生生地将吕家班那只老虎撕掉。
当初,卫青和霍去病位极人尊。卫青为人低调;卫子夫乖得像一只猫,蛰居后宫,与世无争;卫太子更是积善成德,贤名远播。尽管如此,卫青仍然如芒刺在背,所以他一再请求皇帝刘彻,不必再给他的两个儿子封侯加爵了。但是,刘彻还是封了。
没想到,卫青一死,盛势不保。江充小人,在刘彻鼓励下,只一个阴阳八卦巫蛊掌,就彻底挖掉了卫家帮。
在我看来,吕家被搞掉是理所当然的;卫家被拔掉是让人寒心的;而霍氏被整垮,那是必然的。回头看看,霍光纵横汉朝官场二十余年,权力膨胀,前所未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霍氏子弟成批成批地搭着霍光的威风登天之后,霍光有没有在上面放开嗓门喊道:“小的们,不要再上来了。”
霍光那样喊过话吗?没有。
相反,他把霍家所有的鸡蛋,都放到一个菜篮子里去了。难道霍光就不知道,把鸡蛋放在一个菜篮子里,那是很危险的吗?难道霍光不懂得,物极必反是宇宙最朴素的辩证法吗?
我认为,没有什么能蒙蔽老江湖。霍光,没有理由不知道。我们也不能这样说,霍光只管自己,不管死后洪水滔天。我们应该这样认识霍光:权力是迷人的,一旦赖在上面太久了,实在不想下来了。
霍光是大的,当然还要照顾小的。于是,他只好把霍家全搬往权力顶部,在上面搭起架,做起窝。然而,上面的窝得太久,不想下来;下面的等得太长,又极想上去。那怎么办?
很好办,下面的要等上面的主动搬家撤下,恐怕要等到海枯石烂。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搬起石头一齐砸了,砸烂了大家都有份。
这是权力斗争的基本规律。历史证明,这不是胡扯。这是历史上千百万人用生命和鲜血总结出来的永恒定律。
所以,当我们用这个定律去解读霍光生前两个疑难问题的时候,一切皆迎刃而解。
问题一,霍显为何不经过霍光允许,即毒杀许皇后;霍光得知情况后,为何隐瞒不报?问题二,霍光明知霍氏太盛,天下怨之,为何不给霍家找寻出路?
让我来替霍光回答这两个问题:毒杀许皇后的是霍显。招供霍显,丢卒保车,霍家就能长命万岁吗?如果这样做,那才叫幼稚。重要的不是谁杀,而是没有人相信,谋杀许皇后的事,是霍显一个人干的。招与不招,都不是本质。本质是,霍家盘踞汉朝权力中心的气焰太盛,太招人恨。
既然如此,还有更好的出路吗?霍光叫全家老小主动退权,过逍遥生活去?鬼才相信。就算退下来,人家认为你那是作秀,别有所谋。
现在终于看清楚问题了吧,退是死,留是死,进亦是死,霍光根本无力拯救霍氏家族。霍氏家族如果想多活几天,就得把树上的窝多搭几条木,能多挡几阵石头。所以霍光死前,还留下一封遗书,特别请求皇帝刘病已给霍山加官。
霍光,这玩的哪是政治,简直就是玩命啊。
霍氏家族倒台,有人很哀伤,也很受伤。这个人,当然就是张安世。当初,霍光权位最重,张安世次之。如今,霍家倒了,张安世还远吗?
这就叫,兔死狐悲。事实上,不得不悲啊。当初,张安世和霍光不仅是同事、战友,还是亲家。张安世的孙女,嫁给霍家某个公子。如今,霍家保不住了,他那个孙女可能也保不住了。如果孙女保不住了,他能保得住吗?
恐惧是世界上最为有效的减肥药。张安世一想到这,吃不香,睡不安,走路没精神,世界仿佛都是灰色的。于是乎,没几日,他就瘦了几圈,很没人形。
卒子过了河,就没有回头的命。安世啊安世,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请问你的命要留在哪里啊?我想,这应该是张安世心里,无数次追问自己的话。
张安世魂不守舍的样子,马上引起了刘病已的注意。刘病已看着张安世一天瘦比一天,既觉可怜,又觉纳闷。纳闷之下,他悄悄打听,这才知道,张安世的病根,原来就系在他的孙女身上。
很快,刘病已下赦令,将张安世孙女放出牢狱。刘病已想,这下子,你老人家总算心安了吧?肯定心安了。刘病已是这样想的,别人也是这样想的。或许,眼前的你也是这样想的。
事实呢,却不是这样的。张安世听到皇帝赦免他孙女后,犹如平地起惊雷,吓得他心沉入底,找不到边了。
张安世是真怕,不是假怕。他怕什么?他不怕霍光鬼魂半夜敲门,而是怕刘病已绵里藏针、笑里藏刀。他更怕的还有,那只看不见的手。那只手的名字,就叫命运。
这个命运,如前所述:在汉朝历史上,权力二代,到底能走多远?
如果不信的话,就让我们从头数一下吧。萧何很牛吧,晚年还被刘邦投入狱,差点出不来。曹参、张良、陈平很牛,也很会做人,他们的二代呢?默默无闻,无声无息。太尉周勃也挺牛,二代出个周亚夫。结果呢,周勃晚年被诬造反,周亚夫更为可怜,活活饿死。
再往下数数,贾谊、袁盎、晁错、董仲舒、窦婴、韩安国。这些文臣武将,也算挺牛的吧。他们不要说二代,像贾谊和晁错,连一代都没混完就走人了。
再数,李广算牛吧。牛,很牛。从李广到李陵都很牛,可是三代人都不得好死,成就汉朝历史上第一大命运悲剧家族。
再顺着数,最牛的,恐怕就是汉朝第一酷吏张汤了。张汤够牛,眼里只有皇帝,其他的不是苍蝇,被他追着拍,就是人梯,被他踩着往上爬。最后,寡不敌众,死在朱买臣等多人手里。
张安世是张汤的权力二代。当初,张汤位至御史大夫,身败而亡;如今,张安世位至卫将军,算是到顶了。是不是也该……
不想了,真不敢往下想了。宿命,一切都是宿命啊。为什么权力二代的命,总是这么苦啊?
然而,苦也得挨下去。于是,张安世仿佛想通了,开始正常上班。每遇大事,皇帝叫他去说事,他屁股轻快地去了。然后,皇帝裁决大事,张安世就称病休假。等到皇帝正式公布政令,他就装傻,派人去丞相府询问,皇帝是不是最近下达什么文件。于是,搞来搞去,从来没人知道,皇帝决定的大事,张安世是参与决策的了。
张安世这招叫啥来着?不叫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而是低调做事,装孙子做人。装,固然有装的道理,在那迷局重重的棋盘上,他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张安世不但要装孙子,还要积善成德,做好事。张安世做好事,有以下特点:
首先,大恩小惠,都不求谢。谁谢就请谁滚蛋。比如,有一次他推荐一个朋友当官,那人果然升了,就上门道谢。没想到,那人走后,他再也不跟人家来往了。其次,做好事不留名。有个郎官,跟着张安世混了很久,表现不错,就是不升官。于是,情不自禁地发牢骚。那牢骚被张安世听到了,不久郎官就升职了。再次,专替下属护短。有一次,有一郎官喝高了,在殿上撒尿。有人告到张安世这里来,张安世把事情压下来,回了一句话,或许人家喝的是水酒,不是真酒,不必小题大做。
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张安世所作所为,与道德无关,与品质无关,与之有关的,就是生存之道。
毁掉高第宅门的,可能是几只小白蚂蚁,毁掉参天大树的,可能是根底的几只虫子,而毁掉张安世的,可能是属下几个乱窜的小人物。积小善,成大德,稳住后院,等于保了自己一半的命。
要跳出历史的宿命怪圈,就必须认真吸取教训,谦虚谨慎地做事。这是张安世总结出来的处世之道。张安世还认为,张家父子,位尊禄高,必须及时撤下。于是,他给皇帝上书,提出两个请求。
请求一,外调儿子张延寿,别让他待在京城。请求二,降低张家父子两代人的工资。
请求得到刘病已批复。张延寿被外调,当了北地太守。张家父子的工资,刘病已吩咐别人扣下另存,后来一结算,竟有一百万钱。然而不久,张延寿又被调回长安,当了太仆。
事实上,张安世心里想什么,刘病已是知道的。刘病已认为,张安世可能是多心,或者是太过紧张了。然而,他又不能说破,只好配合老人家装一装、秀一秀。
如果真的一直都让张延寿当北地太守,如果真的把张安世的工资拿掉,那只能说明,张安世活到头了。但是,刘病已没有这么做。所以他将张延寿调回长安,把张安世父子的工资另存起来。
这就是政治,一唱一和之间,都是艺术啊。
在张安世的眼里,刘病已那么可怕吗?他是否患上过度紧张精神综合征?我们就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怎么能叫张安世不怕刘病已呢?如果我们长点记性的话,应该知道多年前,张安世曾经做过一件伤害刘病已的事。
当年,刘病已一无所有,穷得书读不起、老婆娶不来的时候,是谁帮他的呢?是张贺。当时,张贺还想好人做到底,准备将女儿嫁给刘病已,却被张安世给拦住了。那时,张安世还在张贺面前损了刘病已一顿,说那穷小子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想将来有什么前途。于是,张贺只好另走门路,替刘病已骗了一门婚事。
命运真是捉弄人啊,没想到,当年哭的人,今天却笑了;当年笑的人,今天却一直止不住哭的冲动。当年想哭、今天想笑的人,当然就是被张贺骗着把女儿嫁给刘病已的许广汉;当年想笑、今天想哭的人,则是当年说话损过刘病已的张安世。
所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直以来,刘病已一直不在张安世面前提当年的事。但是,张安世还是怕,怕他有一天会提起,更怕刘病已有一天翻脸不认人,新账旧账一起算,那才叫哭都来不及了。
事实上,当年谁好谁差,刘病已心里是知道的。张安世为何在他面前总是装得像个龟孙子,他心里也是知道的。一个年轻仔,把一个老臣吓得连头都不敢多抬,说实在的,刘病已心里的确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刘病已认为,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彼此都闷着烂在肚子里,对他没什么,可对张安世老人就是折磨了。终于,趁一次聊天的机会,刘病已对张安世叹息着说道:“哎呀,当年老贺总是抬我,您老却总是贬我,我一想起这事,就止不住要感谢您。”
别以为刘病已说的是反话。事实上,这是厚道话。当年,刘弗陵身强体壮,有霍光辅佐,天下安定。如果张安世也跟着老哥张贺,拼命抬举刘病已,必然引起霍光和刘弗陵的注意和反感,以为又来一个抢饭碗的。接下来,那问题就大了。
当然,那是老实话,更是安慰话。刘病已就想让张安世安心生活,千万别胡思乱想。然而,想让张安世放宽心地生活和工作,那实在太难了。
刘病已刚当上皇帝,张贺就死了。张贺有一子,早死。真是做好事不留人啊。刘病已想报答他,门儿都没有。于是,刘病已想来想去,想追封张贺为恩德侯,置二百户人家替张贺守墓。
但是,张安世一听,马上就采取行动,替张贺拒绝追封。
张安世这是怎么了,刘病已封个死人称号,也是想求个心安理得,张安世一个大活人,有必要那么紧张吗?事实上,我们不是局中者,不知局中人的心啊。
事情是这样的,张安世有一小儿子,名唤彭祖,因为张贺儿子早死,就过继给张贺。张贺因为赞助刘病已读书,所以彭祖打小就和刘病已同席学习,感情甚好。刘病已当皇帝后,就给老同学彭祖封了一个关内侯。
问题就在这里了。张安世认为,刘病已追封张贺为侯,紧接着下一步就是封彭祖。彭祖无功无德,平白得侯,那不是什么好事情啊。张家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必惹别人眼红。说不定哪天又来了个挖墙脚的,张家牵一而动十,那就玩完了。
于是,张安世就去找刘病已,明确拒绝刘病已给张贺追封,同时还主动提出,清退大部分替张贺守墓户数,减少到三十户。
你猜人家是怎么回答的?张安世怎么也没料到,刘病已当场就火了。刘病已这样对张安世说道:“你别总是以为,我追封贺老是为你好。事实上,我是在报答贺老对我的恩德,与你无关。”
张安世听得一愣一愣的,大气都不敢出,话也不敢说了。
看来,张安世想不发都不行了。果不其然,不久,刘病已追封张贺,并封彭祖为阳都侯。到此,张安世父子二代,全部为侯,可谓权盛天下。
但是,张安世想骄傲,却无法骄傲。他不敢,也没那个心。霍光家族血的教训,仍然历历在目:地狱和天堂,不过一纸之隔;坟墓与活命,不过一土之厚。
于是,张安世只得低头做官,闷声发财。张安世夫人持家有术,自开纺织工厂,家童七百,富于大将军霍光。有时,穷人是不知富人的苦的。如果说,当年的霍光是富得流油;那么,今天的张安世,可谓富得连钱都不敢花。无论是吃喝,或是穿着,张安世都表现得十分节约朴素。对于当年霍光家族那个消费档次,他是可望而不敢即啊。
公元前62年,八月十一日。张安世薨。善哉,终于入土为安了。
第11节 天下计(2)
张安世,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以无比的智慧和清醒的头脑,破解权力迷局,从而保存实力,满而不溢,阴泽后裔。这是他留给后人的一笔可贵的政治精神财富。
美哉,张安世!
二、心事
都说当皇帝好,刘病已却想说:你说好当,那你来当几天试试,不脱你几层皮,你都睡不安稳。在这里,我极认同刘病已,甚至对他的境遇,持深深的同情。
按家天下的政治模式来看,刘病已是天下最大的家长,亦是天下最大的班主任。然而,这个终极版本班主任,不但要跟天斗,跟地斗,还要跟天下那么多人斗。他容易吗他?
的确不容易啊。刘病已十七岁登基,一直战战兢兢做人,装了近十年的孙子,彻底搞掉霍氏家族,他才总算松了一大口气。是的,最大的心事是了结了。可是,还有几件事,让他挺伤脑筋的。
这几件事,说小不小,说大,其实也算挺大的。第一个就是立皇后问题。自从霍成君被废后,皇后一位就空缺着,得赶紧找个女人来填了。皇帝当然是不会缺老婆的,问题是,要选一个好老婆,问题就难了。
目前,有几个女人是皇后的候选人。一个姓华,一个姓张,一个姓卫。三人当中,刘病已最心仪姓张的那个夫人。可是,他还是犹豫不决。
刘病已迟迟没拿定主意,那是有缘由的。想当初,霍成君为什么想毒杀太子刘奭?那还不是想腾出一个好位,好留给自己的孩子。霍成君如此,能保证张夫人当了皇后,规矩做人,保护现任太子吗?
答案是,不能。
孩子是跟母亲连在一起的。天下的母亲,没有谁不为自己的孩子着想的。当初,吕雉为保住刘盈太子位,与戚姬大打出手。结果戚姬败下阵来,血染皇宫。当初,太子刘荣,本来屁股坐得稳稳的。结果,王夫人联合长公主刘嫖,搞掉刘荣母子,将刘彻扶上太子位,制造了汉朝历史上,第二宗宫廷斗争流血案。当初,太子刘据功德无量,钩弋夫人怂恿小人江充等人,借巫蛊之案,替刘弗陵皇权之路扫平道路,制造了汉朝历史上最残酷的一宗流血案。还有那个霍显和霍成君,权迷心窍,阴谋败露,以致让霍家被诛灭全族。
历史,永远是一面大镜子啊。在大流血的教训面前,刘病已不得不警惕历史的重演。
那怎么办?选了皇后,怕多事,太子不安全;不选,宫里多事,那些争宠的女人也不安全啊。这个问题,的确够头疼的。
然而,事情马上就有解决方案了。刘病已认为,从大局出发,必须将他的宠妃排除在皇后人选之外。所以,他决定选一个性情可靠、没有儿子的女人当皇后。根据这个标准,刘病已一下子就把目光锁定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姓王,长陵人。当年,刘病已在民间活跃的时候,最常玩的就是斗鸡走狗。在那期间,他认识了一玩友。那玩友有个女儿,十几岁。此女最大的能耐,就是克夫。老爹给他许配男子,还没嫁出门,对方就登天了。连续搞了几次,结果再也没人敢娶她了。
刘病已不信邪,他登基时,便将那克夫女召入后宫。不知是刘病已冷落了她,还是怎的,王女士一直无子。尽管如此,王女士任劳任怨,性格敦厚,不怎么招人耳目。
公元前64年,二月二十六日。刘病已正式封王夫人为皇后,同时,指定王皇后抚养太子刘奭。
世间之事多奇妙。王女士人长得不怎么样,还特不招男人喜欢,进宫还是靠关系的。没想到,只一夜之间,便摇身一变,成了皇后,还当了太子他妈。或许她做梦都想不到,轮八辈子都轮不到她头上的好事,偏偏轮上了。
事实上,这都是假象。很快,王皇后就发现,在这个皇宫里,她只有履行义务的份,却没有可享受的权力。皇后是刘病已给他的一个虚名,几百年都没来看她一眼。皇后想见皇帝一面,比登天摘月还要难。
政治,总是使人类命运变得传奇和荒谬。透过历史的烟云,我仿佛看到,汉宫里那个沉默寡语的女子,在月光如水的夜晚,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徘徊窗前,独自悲怆。
整完一事,还有一事。在刘病已看来,第二件心事,绝不亚于上面那件。这一次,刘病已心烦的是,他的名字,实在配不上他这个皇帝。于是他就想到,要不要改个名呢?
刘病已改名的理由,可以装满一箩筐。首先,名字如衣服。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那是有讲究的。当初,刘邦造反时,人家还叫他刘三或者刘季的。当他当上皇帝后,谁还敢乱叫?又当初,刘彻小时还叫过刘彘。后来,刘启觉得这个彘太难听,于是替他改了个名,叫刘彻。
刘病已这个名字,不知是谁给他起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名字,跟刘病已小时候爱生病的经历有关。或许是为了图个吉利,就起了病已这个名字。所谓病已,可以这样理解:病,就是生病;已,就是停止。病已,就是希望停止生病的意思了。
名字是吉利了,但还不够。名字既然如衣服,不但讲究合身,还要讲究审美。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相同,亦有特大不同。西方文化,讲究实用。比如吃的,什么有营养,他们就吃什么。中国则不同,不但追求实用,还特追求审美。比如吃的,我们的民族能吃出千万种花样来,西方可以吗?还有,最初我们发明了炸药,我们用来制造烟花,夜晚一放,多美啊。西方则不,他们用来制造火枪,朝天一放,满天鸟落。
说了那么多,刘病已这个名字,叫起来也不好听,看起来也无美感,不合皇帝身份地位。所以,必须换。
还有,古人取名,涉及一个避讳问题。所谓避讳,就是对尊长的名字,笔下不能乱写,口中不能乱说。否则,哼哼哼……文字狱就这样诞生了。
曾记否,汉初有一纵横家,名唤蒯通,曾经怂恿韩信反刘投项。事实上,蒯通原名叫蒯彻。后来因为“彻”字跟刘彻的同名,所以班固在《汉书》里都不敢呼蒯彻,替他改名叫蒯通。
英国哲学家罗素先生说过,只有野蛮部落,才会讲究避讳。如果用罗素这话来检验中国文化,那是大大的错了。中国N多年前就告别部落时代了。可是,古代中国,随着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越来越发达,避讳竟然也与时俱进,越来越讲究。最后,避讳问题竟然还发展成了一门学问,如果某个教授有心研究此学,甚至可以用来招研究生了。
不过,一般情况下,避讳有以下四种方法:一是,改字;二是,空格;三是,缺笔;四是,改音。改字,就是改名,比如蒯通。空格,就是空出格来,不要写名,另外写标注。缺笔,就是写名可以,但不要写完,缺几笔几画。改音,就是改成别的读法,别同音读出来,触犯禁忌。
刘病已这个名字中的“病”字在平时的使用率那是很高的。人的一生当中,你可以不谈兴邦治国和大彻大悟,但是不谈生老病死,绝不可能。然而,“病”字使用率高,不懂避讳的人犯错概率就高。还是改吧,改了对别人好,更是对自己好。就这么办了。
公元前64年,五月。刘病已下诏,正式向天下宣布,从此改名为刘询。不过,为了称呼方便,就委屈一下刘询了,以后我们还是继续叫他刘病已。
郁结解完了,又来一结。就在刘病已改名的这年,汉朝发生了一件大事。是大事,也是麻烦事。
事情是这样的,自匈奴被汉朝击退到遥远的漠北后,那些曾经是匈奴卫星国的西域诸国,纷纷被汉朝拿捏住。比如车师国,汉朝在车师驻军,开垦荒地,储存粮食,直接对匈奴构成威胁。
匈奴一帮重臣认为,车师国被汉朝控制,占有天时地利,时间一长必对匈奴造成伤害,所以,必须尽快夺回车师国。
紧接着,匈奴出兵,进攻驻扎在车师国的汉军。那时,被汉朝派驻车师国的将领叫郑吉。郑吉从他处紧调七千兵力,想解车师国汉军之围。没想到,汉军一到,全被匈奴包围了。于是,郑吉只好上书,向中央紧急呼救。
刘病已一接到救书,二话没说,直接派人去喊一个人来。
那个人,是一个牛人,一个很牛的人。
三、盖世武将
刘病已要找的人,是牛人赵充国。
班固说,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比如,秦有白起、王翦;汉有李广、公孙贺、苏建、上官桀、赵充国等人。以上这些牛人,都是以勇武显闻,那是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山西之地,势近大西北少数民族。大西北少数民族,向来以彪悍著称。比如匈奴,你不惹他,他们也常来搞你。大冬天的,他们没有地方去,就集体骑马到边境开抢。本来汉人居住在大西北,长年被风沙吹来刮去,种出点东西来也不容易,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抢。于是久而久之,大西北一带汉人,亦养成好斗风俗。他们长期备战,骑兵练射,翻身跳马,百步穿杨,那是家常便饭。
赵充国当兵时,正值汉武时代。渴望当大将军的赵充国,真是碰上了好时代。曾记否,公元前99年,赵充国三十八岁。他以假司马身份,随李广利将军出征匈奴。那次,赵充国一举成名,天下无人不识。
回来后,刘彻就拜赵充国为中郎,迁车骑将军长史。昭帝时,赵充国因为平反少数民族叛乱有功,被刘弗陵拜为后将军。再后来,赵充国和霍光一道,拥护刘病已登基有功,被封为营平侯。
说了这么多,不仅说明赵充国很牛,而且更要说明的是,这个老将对于刘病已很重要。赵充国能打,敢打,威名赫赫。还有,他老人家熟悉西北少数民族,找他谈事,绝对靠谱。
于是,很快,刘病已和赵充国就匈奴侵犯车师国之事,交流了意见。在打不打这个问题,赵充国意见坚决,主张必须打,一定要打。
怎么打?赵充国是这样认为的,匈奴已出动全部兵力,现在可趁他国内空虚,一举捣碎他的西部军区,让他做梦都不想再到西域骚扰。
然而,就在刘病已和赵充国讨论得很热烈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跑过来要掺和。这也是一个牛人,但不是牛将,而是牛相。他就是汉朝现任丞相魏相。
魏相给刘病已上书,发表了他的意见。意见很长,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反对大规模出兵。
魏相反对的理由如下:
首先,最近匈奴不但不敢来骚扰汉朝边境,还将以前抢去的老百姓一一遣送回国。那可是善举啊。然而,匈奴争夺车师国,那是小规模战争,不必小题大做。
其次,汉朝的老百姓,特别是边民,都还很穷,经不起折腾。征战是最烧钱的,烧钱又是老百姓最难受的一件事。把报复匈奴的小快感建立在汉朝广大穷苦老百姓的大痛苦之上,不值。
老实说,魏相以上那番道理是很牵强的。魏相说,匈奴最近不敢骚扰汉边,那骚扰车师国的汉军,就不是骚扰吗?退一步来说,最近不骚扰汉边,以前骚扰的就不算了吗?还有以后呢,他们就不想来骚扰了吗?这是其一。
世界上没有不烧钱的战争。有时候,以战止战,是和平事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看,赵充国的意见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这是其二。
然而,我们值得肯定的是,魏相的出发点是好的。他的意思就是,能不打就不打,少打就少劳民伤财。
的确也是,汉朝自文景之治以后,我们好多年没看到在长安街头上,汉朝老百姓互相攀比,说谁家的马好的幸福情景了。是谁打破了汉朝人那样幸福的日子?当然是刘彻。
刘彻是汉朝最能烧钱、最敢花钱的皇帝了。因为他能烧敢花,所以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盗贼四起,就差没造反了。然而,刘彻烧钱也算是烧出了丰功伟绩。打怕匈奴,征服四夷,开通西域,这些都是可圈可点的。
但是,战争的破坏力和伤害度,实在太大了。幸好,刘彻晚年一悟成佛,下了罪己诏。从此,处于经济崩溃边缘的汉朝,慢慢恢复了元气和活力。
应该说,在恢复汉朝经济,建立廉洁政府的过程中,刘弗陵和刘病已的表现是很优秀的。特别是刘病已,上台以来,轻徭役,薄赋税,还经常变着花样大赦天下。汉朝老百姓也发现,文景之治时的美好日子,好像又回来了。感谢刘弗陵,感谢刘病已,感谢霍光、魏相。没有他们,就没有汉朝昭宣中兴的美好局面。
就这样,魏相的美好建议,征服了刘病已。于是,刘病已决定放弃汉军在车师国的既得利益——大量垦田,只派出一支边防军去解救郑吉。边防军把郑吉的屯垦兵团护送到渠犁,并把车师国政府和人民也搬到了渠犁。
那么,赵充国呢?不向匈奴开战,他不是挺无聊的吗?事实上,赵充国一点儿也没闲着。很快,他就发现魏相的建议是正确的。因为有魏相反对征伐匈奴,让赵充国有精力去摆平了另外一件大事。
汉武大帝时代,刘彻为了扼制匈奴,在大西北搞了一个大动作。首先,他在河西走廊设立四大郡属,阻断北方的匈奴和南方的西羌部落的交通。接着,刘彻还把西羌诸部落全部赶出了湟中。
湟中,也就是湟水流域,也就是青海湖至黄河跟湟水入口之间,约四万平方公里的地区。那里土地肥沃,是西羌落部居住的祖地。西羌部落被赶出祖地,只好向西及向南迁居。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更无奈。西羌部落在外流浪多年,都没有找到一块像样的土地,所以,他们的生活一直都特别困难。
所谓人穷思归,公元前62年,刘病已派出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到羌中巡察。于是西羌诸部落中的先零部落首领杨玉,向义渠安国提出了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就是,他们生活条件很差,请汉朝使节怜悯,允许他们到湟水以北水草丰盛的地方,放牧牛羊。
第12节 天下计(3)
义渠安国,是春秋战国时代义渠部落的后裔。按道理,义渠安国作为刘病已派出的特使,他的任务就是发现情况,然后传达和反映情况。所以,先零部落提的请求,义渠安国能做的,就是把报告打到中央,由刘病已主持开会讨论,最后才能下结论。
如果事情按程序办,那就简单多了。问题是,义渠安国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脑袋抽筋了,竟然把程序搞反了。他是这样做的:先批准先零部落搬回旧地,随后,他才把报告打到中央。
消息马上传到长安,赵充国一听,大叫不妙。接着,赵充国直接给刘病已上书,弹劾义渠安国奉使不敬,引寇生心。刘病已看了赵充国弹劾书,先是一愣,然而一想,他明白了。
在汉朝熟悉夷民之事的人当中,如果赵充国说他是第二,绝对没人敢说第一。赵充国曾经蹲点大西北,跟夷民斗智斗勇,那些人屁股一动,他都知道人家要放什么风。所以,赵充国认为,先零部落不好好在移民区待着,竟然有打回湟水的主意,其中肯定有诈。
这下子,刘病已也慌了。于是,他连忙给义渠安国批复,不批准先零部落的请求。同时,紧急把义渠安国召回国。
然而,一切都晚了。
事实证明,赵充国的判断是正确的。先零部落的请求,得到义渠安国口头批准后,仿佛奴隶翻身做了主人般激动。于是,他们迅速行动,大批大批地强渡湟水。这时,汉朝郡守闻讯赶来,派兵阻拦。然而他们却吃惊地发现,西羌部落仿佛是蝗虫般,铺天盖地而来,除非有喷虫剂,不然就别想挡住他们的路。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先零部落首领杨玉,联合西羌部落二百余酋长,互派人质,立盟订誓,解除仇恨。
为什么说这事可怕呢?一直以来,西羌部落之间,几乎处于小战国混乱状态。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揍你,后天你又来砍我,再后天我又要抄你。他们之间,打架斗殴,无休无止,谁都自称老大,从来都没有谁服过谁。如今,突然立盟订誓,了却恩怨,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带着这个问题,刘病已马上召来赵充国询问。赵充国这样回答道:“羌民联合,之前仅有一回。三十年前,他们也像今天一样解除仇恨,向天盟誓。然后十万羌民联合匈奴,进攻汉朝。结果,汉朝花了五六年,才将他们摆平。”
赵充国以上的回答,基本说对了。但是,有两个数据他弄错了。首先,十万羌民联合进攻汉朝,不是三十年前的事,而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其次,当时汉朝摆平羌民,不是五六年,而是几个月。
公元前112年,秋天,十万羌民联合匈奴,大举进攻汉朝。冬天,汉朝动员十万大军,派将军李息攻击羌民。不消多久,羌民就被摆平,变得规矩多了。
时隔五十年,羌民突然搞出这么大的联合,难道又要像五十年前一样大举进攻汉朝吗?如果是这样,是什么气候驱使羌民准备大打出手?
事实上,要回答这个问题一点儿都不难。驱使羌民联合,准备举大事的,不只是羌民内部的小气候,还有外部国际大气候。
赵充国继续给刘病已分析:公元前71年,匈奴跟乌孙国干了一架,吃了败仗,从此失去控制西域的能力,匈奴心里一直郁闷得很。匈奴要想对抗汉朝,仅靠自身力量,远远不够。所以,他只有引诱西羌落部。
“据可靠情报,匈奴给西羌落部开出的条件是,西羌和匈奴联盟,拿下张掖郡和酒泉郡,送给西羌居住。张掖郡和酒泉郡,是当年汉武大帝把羌民赶走后设立的郡属。匈奴开出此条件,西羌肯定流口水。所以我认为,促使羌民联合的幕后黑手,肯定是匈奴。而接下来,他们必有大动作,我们一定要作好防备。”
赵充国的话,说得刘病已眼皮直跳。刘病已本不好战,自他上台以来,从未有过大战。此次,难道真要让他大动干戈吗?
四、名将之道
事实再次证明,姜还是老的辣。赵充国的判断,又被证实是对的。不久,赵充国获取一个重要的情报,说羌侯部落酋长狼何,已经派出使节向匈奴借兵。狼何的目标是,同时进攻汉朝的敦煌郡和西域的楼兰,企图切断汉朝和西域的交通。
赵充国马上给刘病已上书,提出一个对策:“狼何企图切断汉朝和西域的联系,凭他那小样的,肯定想不出来,这一定是匈奴使节替他想出来的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肯定在秋天动手。因为秋天庄稼收割,战马正肥,粮食充足,正是他们作战的好时机。当务之急,中央必须派出特使,巡视边塞,加强防御工事。同时,再派人到羌人当中,挑拨离间,破坏他们的内部团结。唯有如此,才是上上之策。”
刘病已看了赵充国的奏章,马上把丞相魏相和御史大夫丙吉叫来。刘病已把基本情况说了一下,然后叫他们尽快推荐一个好人选,派去边塞了解羌人动向。
很快,魏相和丙吉就把名单送给了刘病已。刘病已一看,就傻了。他们推荐的人,竟然是义渠安国。
义渠安国上次犯了错误,没有受到惩罚,此次,又要代表中央巡视边塞。这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人后台很硬,真不是一般的硬。不过,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定好的人选,刘病已也没什么好说,只好批准义渠安国巡视西羌部落。
魏相和丙吉为什么要推荐义渠安国,而刘病已为什么也同意了?这事我思前想后,摸不着头脑。然而,当我看到下面即将发生的几件事,似乎明白了些许。
我想,魏相和丙吉推荐的理由,大约如下:义渠安国也是少数民族,长期跟羌民打交道,熟门熟路,好做思想工作,这是其一。羌民得以重返湟中,是义渠安国批准的。可是,义渠安国当初只允许羌民在湟水以北放牧,羌民却越过湟水,跑到汉朝领土来了。可能羌民没听清楚,义渠安国有义务再跑一趟,把话说明白。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其二。
想想也是,对义渠安国来说,这是一趟和平之旅。只要他把羌民思想工作做通了,就可以回国将功赎罪了。
可是,意外的事又来了。义渠安国一到羌地,竟然再接再厉地又一次把工作思路搞反了。
事情过程大致如下:义渠安国带了两千人马,抵达羌中。然后,他召集先零部落等三十余酋长喝酒。接着,就在酒席间,义渠安国突然逮捕几个牛气冲天的酋长,砍了。再接着,他又乘先零部落不备,发起攻击,斩杀一千余人。
天下有这样做思想工作的人吗?来硬的,能行吗?这下子,羌民各落部的意见可大了。他们认为,他们进入湟中是义渠安国批准的,没有什么违法的。可是义渠安国一来,话都没解释清楚,就砍杀无度,实在太不厚道了。于是,不管是先归降的,还是未归降的酋长,都被一种莫名的向心力拉到了一起。
很快,先零部落首领杨玉联合各部落,集体反叛,向义渠安国发起了攻击。义渠安国大败,率军撤退到令居(今甘肃永登县西北),急报中央发救兵。
刘病已收到急报后,马上吩咐丙吉,叫他赶快去找赵充国,让他推荐个能上场面的人担当大职,率兵西征。
奇怪,赵充国不是挺能打的吗,为什么刘病已不直接派赵充国出去呀?刘病已当然知道赵充国能打,但是他实在不放心赵充国上战场啊。因为,赵充国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那么老,还能打吗?
能不能打,不是由刘病已说了算,而是赵充国说了才算。当丙吉问赵充国,有什么好人选时,赵充国说了一句:“有一个人,非常合适。”
丙吉一听,很是惊喜,问道:“你说的是谁?”
赵充国很平静地说道:“那个人,名字就叫赵充国。”
丙吉眼睛都绿了:你?如果你能打,皇上还派我来问你干吗?不过,丙吉什么也没说,回去告诉刘病已,说:“赵充国自荐上战场,您看怎么办?”
刘病已一听,哭笑不得。他对丙吉说道:“麻烦你再跑一趟,问问赵将军,为什么他最合适?如果让他出征,该派多少军队?”
于是,丙吉又跑了一趟。很快,丙吉又跑到刘病已面前,说道:“赵将军说了,反正是他最适合了。把事情交给他,绝对让你放心,至于该派多少军队,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
刘病已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只听他豪爽地说道:“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让他去吧。”
公元前61年,四月。赵充国被拜为西征军司令,率大军出发。宝刀,再次拔向苍穹!
按计划,汉军在金城郡(甘肃省兰州市)集结。很快,赵充国抵达金城郡,他集结了一万余骑兵打前锋,准备西渡黄河。
赵充国打仗有三大优点:一是敢打敢冲,不怕死;二是熟悉兵法,运用自如;三是思路严密,牢不可破。此三大优点,李广只占前两者。所以,李广注定是悲剧英雄,而赵充国注定是凯旋英雄。
想当初,天有多大,李广的胆量就有多大。所以屡战屡败,就算不败,也是跟人打个平手,无功而归。李广玩的是什么?是冒进主义。赵充国可不同,他可以跟你玩胆量,但绝不跟你玩冒进。
所以,赵充国整到一万骑兵后,没有急忙前奔。他认为,如果草率渡河,对面可能埋有伏兵。于是,赵充国吩咐三个指挥官,先率小分队骑兵,马口衔枚,夜里偷渡黄河。然后在对岸筑阵地,等赵充国率大军随后跟上。只一夜工夫,赵充国部队,全部渡过黄河。
然而,天亮的时候,赵充国发现大事不妙——有人偷窥。
偷窥赵充国军的,是西羌侦察兵。几十个西羌侦察兵及百余个骑兵,在赵充国驻营附近活动。有人把情况告诉赵充国,请示要不要向他们发起攻击。但是,赵充国却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
赵充国可谓老成持重。在他看来,汉军才渡河,筋骨疲劳。如果就此贸然进攻,敌人以逸待劳,于己不利。还有,西羌侦察兵之所以这么嚣张,跑到汉军营垒附近活动,他们背后可能埋有伏军。
事实上,敌方有侦察兵,赵充国也有侦察兵。这时,汉军侦察兵回来报告,前方的四望峡(青海省乐都县西)没有羌军把守。赵充国一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高兴得跳起来叫道:“我早知道羌民不懂军事,果然如此。”
原来,赵充国从金城郡开往湟中,中间必须经过四望峡。而四望峡是一条狭窄地带,易守难攻。如果羌民在这里设置伏军,或者把守,赵充国想开往前方寻找羌民部落,门儿都没有。
赵充国决定夜里行动。他乘夜急赶,穿过四望峡。第二天,汉军就出现在了落都(青海省乐都县),接着继续向西挺进,终于到达了西部都尉府。
西部都尉府,是金城郡属下的西部民兵司令部所在。汉军一到这里,赵充国命令管伙食的,天天给士兵煮好吃的。同时,赵充国还命令士兵:“你们尽管吃好喝好,就是不要乱动。”于是,当西羌落部几次向汉军发起攻击,汉军都坚守不出。
奇怪了,赵充国一大把年纪,大老远的过来,敌人就在眼前,却装作不见。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或者是,他还要等汉军主力赶到,才与西羌决战?
事实上,赵充国按兵不动,就是想玩一把阴的。这个不是别的,而是离间计。离间计作为孙子兵法的重要组成部分,赵充国可谓体味极深。他认为,西羌部落联盟貌合神离,最适合使用离间计。运用得好,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如果汉军只讲打,打得了今年,打得了明年吗?打得了明年,又打得了后年吗?打来打去,国力损伤不说,民族仇恨越积越深,一个匈奴够让汉朝折腾的了,再来一个西羌之患,汉边和平,何年是个头啊?
综上所述,赵充国是站在高处,以战略的眼光来解决问题。这不仅是高手,而是高手中的高手。这种高手,我们称之为军事家。
赵充国怎么个玩法,他心里已经有底。在先零部落酋长杨玉造反之前,曾经有人跑来西部都尉府告密。那个人,名唤雕库,是罕部落酋长靡当儿的弟弟。没想到的是,雕库告密后,西部都尉府听说西羌诸部落联盟造反,便把雕库扣下来当人质。
赵充国认为,要拆解羌民部落联盟,就从冤大头雕库入手。于是,赵充国把雕库释放,并叫他回去宣传,说汉朝军队只诛杀叛逆,奉劝大家不要自取灭亡。如果戴罪立功,好处多多。
然而这时,赵充国收到一封来自长安的奏疏。赵充国读完奏疏,心情很郁闷。奏疏是刘病已转交来的,而奏疏的作者却是赵充国的一个老熟人——酒泉郡郡长辛武贤。
赵充国一读完那奏疏,心里暗叫一声,麻烦事来了。
辛武贤,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西羌叛乱前,赵充国曾经建议刘病已派一个熟悉羌民的特使,深入羌地做安抚和侦察工作。那时,他推荐的人,就是辛武贤。然而魏相和丙吉俩人却极力推荐义渠安国。刘病已同意派出义渠安国,结果事情越搞越乱,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对于平反羌民叛乱,辛武贤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案,于是他就上书给刘病已。而刘病已之所以把辛武贤的奏疏转交过来,是想征求赵充国的意见。之所以要征求意见,那是因为辛武贤的平乱方案,与赵充国先前的方案,有极大冲突。
辛武贤的意见是:汉军后方的六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不能拖得太久。如果等到秋冬才作战,北方天寒地冻,汉朝战马无法承受。所以,不如把作战时间前挪,放到夏天七月上旬,汉军携带三十日粮草,分别从张掖郡和酒泉郡出发,先对罕部落发起一轮攻击,然后冬天再来一轮,杀鸡给猴看,到时先零部落肯定就害怕了。
辛武贤这套方案,看上去很美。然而,在赵充国看来,问题很大。于是,他紧急给刘病已上书,批驳辛武贤。
第13节 天下计(4)
赵充国是这样反驳对方的:
首先,战马背负三十日粮草前行,跑得不快。如果行动缓慢,必然引起敌方警觉,逃之夭夭。而汉军求战心切,必然追敌,深入羌地。那么敌人就可以先断绝汉军后路,再在险阻地方与汉军决战。如果那样的话,汉军可能会遭遇全军覆没。
其次,最先叛乱的是先零部落,其他部落都是在先零部落的引诱和威胁下造反的。所谓擒贼先擒王,打掉先零部落,其他部落自然解散。如果避开先零部落不打,选罕部落开刀,其他部落肯定会恐慌。这样的话,只有一个坏处,促使羌民部落联盟更加团结。
没想到,赵充国的奏疏一到中央,也引起了群臣热议。于是,一场口水战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这场口水战,赵充国为一方,另外一方自然是辛武贤,而汉朝众卿几乎都站到辛武贤一边去了。双方纠缠的重点主要有两个:一是,什么时候打;二是,怎么打,先打谁最合适。
刘病已头都大了。大家意见不统一,这仗怎么打呀?于是乎,他只好召开会议讨论。很快,讨论结果就出来了。中央的意见一致认为:先打罕部落,再打先零部落,而且马上就打,不能再拖了。
接着,刘病已着手部署。任命侍中许延寿为强弩将军,酒泉郡郡长辛武贤为破羌将军。下了诏书后,刘病已又给赵充国去了一封书。在书里,刘病已一改客气语气,用词严厉地责备赵充国。
刘病已是这样骂赵充国的:
“你这个后将军率万余骑兵,万里奔波,却按兵不动,偏要等到冬天才动手。难道你不知道,到时敌人粮草充足,汉军不能承受冰冻吗?你就知道拖泥带水,却不知道花国家的钱心疼。这样,我已经命令辛武贤动身了,你必须配合好他攻击罕部落,不得有任何借口!”
这下子,刘病已真的是要撕破脸了!
刘病已这人,有一特点,一般不开口骂人。如果他对你破口大骂,那可能就是非骂不可了。对于赵充国说,一定要等到秋冬才动手,这事辛武贤百思不得其解,刘病已也是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赵充国老了,人一老就容易趋向保守啊。在战场上,保守等于怕死,怕死还打个球仗啊,回家养老算了。
刘病已这一骂,换成是张安世,早闭上嘴回家盖被子哆嗦了。然而,赵充国不是张安世,反正他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早活够本了。既然刘病已要撕破脸,那他就拿那张老脸陪着你撕,看谁撕得可怕。
赵充国决定抗争。
他再次给刘病已上奏疏,将他的真正意图重新解释一遍。他的抗辩辞很长,总结起来,大约如下:
在造反这件事上,是先零部落牵的头,罕部落较为规矩。所以,我才把罕部落酋长靡当儿的弟弟雕库释放,让他回部落宣传汉朝政策,以起到瓦解羌民联盟的作用。如果拿罕部落开刀,正中先零部落下怀,结果是他们联盟越来越团结,队伍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会导致一举两伤,这样值得吗?
所以,我坚持要打,就先打先零部落。只要拿下先零部落,其他部落肯定主动臣服。但我为什么要选择冬天开战,那是因为夏天,他们战马正肥,粮草正丰,向他们发起攻击不妥,不如选在冬天。
综上所述,冬天开战,先打先零部落,最为合适。如果搞定先零部落,罕部落还不听话,等到春天正月,再去收拾他们。这样,不但合宜,而且合理。
很快,刘病已收到奏疏。这次,刘病已态度转变,他同意赵充国的作战方案。
事实证明,赵充国的抗辩是对的,刘病已批“同意”那两个字,也是对的。接着,赵充国率骑兵出发,向先零部落压去。先零部落闻听后将军驾到,二话不说,丢下辎重,提腿便跑。
汉军看着逃跑的羌军,个个兴奋得要去追。然而,赵充国却挥挥手,止住他们说道:“别追,追得太快,把他们逼急了,反而会掉头咬人的。”
赵充国此招,就叫穷寇勿追。果然,汉军不急追,羌军反而崩溃得更快。他们想渡过湟水逃命,不料河水太窄,数百人不幸被挤落水中淹死。于是,汉军尾随而来,斩杀数百,俘虏数百,捡到的牛马,十万余头,战车四千余辆。
赵充国率军继续西进,开进罕部落。一进罕部落所在地,赵充国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准焚烧房屋和一切粮草。
赵充国相信,以汉军之强和仁,罕部落没有理由不来投降。
果然不久,罕部落首领靡当儿,亲自前来拜谒赵充国。于是,赵充国摆开宴席,请靡当儿喝酒。在席间,赵充国宣布,凡是先零部落以外的俘虏,通通释放。接着,罕部落首领亦宣布,愿臣服汉朝,戴罪立功。
好了,摆平了罕部落,下一个先零部落,问题就容易多了。
二十日,汉朝六万破羌兵团前往鲜水(青海湖)边,与赵充国会师。接着,汉朝主力向西羌先零部落发起大规模进攻。
汉军向羌军发起进攻的,有三支军队:一支是许延寿率领的强弩兵团;一支是由辛武贤率领的破羌兵团;一支是由赵充国的儿子中郎将赵昂率领的皇家警卫队。三支军队,总共斩杀和俘虏羌军八千余人。
那么,赵充国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参加决战?
赵充国没有去哪儿,他正在打开大门,任羌军部落一批批地跑来报到投降。最后,赵充国数了数,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五千余投降的羌军。
事实上,开战之前,赵充国就知道羌军肯定顶不住。所以他认为,搞定先零部落,根本就不用开战,只要他在原地屯田驻扎,先零部落就会自动跑光。但是,赵充国的屯田想法还没写成报告,刘病已就已经下达了攻击命令。
赵充国的儿子赵昂,早就知道赵充国不会参加作战。但是,他又不敢去劝,只好派了个人去游说老爹:“还是打吧,打了有份,不打的话,皇上怪罪下来,性命可能不保了。”
但是,赵充国却说:“你们打你们的,我来说我的话。”于是,赵充国就紧急上书,强烈建议汉军撤军,留其下来屯田驻守。
很快,刘病已批复回来了,只有一句话:“如果屯田,先零部落什么时候可以消灭,战争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赵充国上书回复:“只要几个月,就可以摆平先零部落。”
不久,刘病已再下诏询问:“所谓几个月,是指今年冬季,还是别的时间?还有,万一我们撤军,羌军再席卷而来,后将军能顶得住吗?”
赵充国再上书回复:“我所说的几个月内摆平先零部落,指的就是这个冬天。再晚,也不会拖到明年春天。羌军所剩不到一万人,我们万余精兵,全副武装,屯田自卫,绝对没问题。”
这次,刘病已没有完全同意赵充国的意见。他的回复是“同意撤回骑兵,留下赵充国的步兵屯垦”。可以看出,刘病已这个决定比较稳当。他还是担心赵充国说大话,万一有情况,他应付不过来,怎么办?
公元前60年,五月,西羌叛乱结束。
赵充国再次向皇帝上书,说先零部落所剩不多,不足为惧。罕部落酋长已经保证,一定尽力彻底铲除先零残余。所以,汉军不必驻留,请准予撤军。
不久,刘病已下诏,同意撤兵。
五、妒忌
西羌部落被搞定了,赵充国立功回国了,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得不偿失了。
先是,赵充国回到汉朝,就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刘病已听说他老人家病了,赶紧派人前来慰问,似乎有准备后事的意思。来人问赵充国:“您老认为让谁当护羌校尉比较合适?”
事实上,护羌校尉人选,汉朝四府已经推荐某人,刘病已也点头同意。但是,赵充国是汉朝老将,又是西羌问题军事专家,刘病已派人征求他的意见,也就是表示尊重而已。
所谓四府,指是的宰相府、最高监察署、车骑将军府、前将军府。如果再加上后将军赵充国,就是五府了。四府推荐的人,名唤辛汤。
你可能不知道辛汤,但你肯定知道辛武贤。辛汤,就是亲武贤的小弟。那时,赵充国卧在床上,一听到辛汤两字,仿佛大病顿消,他一下子就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大叫一声:“我坚定不同意辛汤当护羌校尉。”
赵充国这是怎么啦?辛汤哪里招他惹他了,搞得他像对待仇人似的。或许是,辛武贤之前对羌作战的方案和他有冲突,他寻机报复来了?
事实上,辛汤没有招惹赵充国,赵充国也对辛武贤没啥意见。真实的情况是,赵充国对辛汤看不顺眼,料定那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因为,辛汤有一个大毛病,就是爱喝酒。爱喝酒也就罢了,还特喜欢酗酒。酗酒也就罢了,还爱借酒发疯惹是生非。
所以,赵充国认为,就辛汤这个个性,不适合当护羌校尉。
赵充国一票否决辛汤,让四府很是难堪,刘病已更是难堪。因为刘病已这时已经下诏,封辛汤为护羌校尉,而且辛汤已经拿到印信。本以为,前来咨询赵充国,也就是走过场,没想到赵充国反应这么激烈,这叫他这个当皇帝的怎么下得了台呢?
下不了台,也得下。赵充国尽管老了、病了,但还没死,说话还好使吧。刘病已想来想去,为了照顾赵充国老将军的脸面,只好委屈辛汤了。于是乎,刘病已只好派人去告诉辛汤:“不好意思,赵将军说你不合适当护羌校尉。”
那么,谁适合当护羌校尉?赵充国的意见是任用辛临众。辛临众是辛汤的哥哥,刘病已下诏,改派辛临众为护羌校尉。
赵充国够狠,撤掉老弟,改派哥哥,这不是要挑拨离间,搞坏人家兄弟感情吗?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就太损赵老将军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是对羌作战,或者任护羌校尉上,他都不是要跟辛武贤家族过不去。
然而,人家可不是这样看的。
辛临众不久就赴任去了。没想到,辛临众任职不久,就给中央打来一报告,说他病得不行了,请求辞职。是不是真病,没人知道。我们知道的是,刘病已同意辛临众辞职了。
接着,刘病已又叫五府推荐护羌校尉。四府和赵充国商量,说辛临众不行了,是不是派辛汤去得了?这下子,赵充国好像没啥好说的,同意推荐辛汤任护羌校尉。不久,刘病已下诏,任命辛汤为护羌校尉。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辛汤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事实上,辛汤不哭,也不笑,而是恨。不但辛汤恨,辛家其他人也恨赵充国。为什么要恨?很简单,他们一致认为,从对羌作战到推荐护羌校尉一事,赵充国不是存心报国,而是故意找碴儿,要跟辛氏兄弟对着干。
到了这里,不知有人看出来否,辛临众患病请辞,很有猫腻。我们有理由怀疑,辛临众得病是假,请辞是真。目的只有一个,让位于兄弟,团结一致。只有团结,才能跟赵充国顶牛。不然中了他的离间计,辛氏家族谁都别想过得好。
只能说一句话:小肚鸡肠永远是小肚鸡肠。很快,辛武贤就发现,正如赵充国之前所说的,辛汤那个酗酒的家伙,果然是个败家子。他一到羌地,就多次醉酒,一醉酒就发疯,借羌人出酒气。结果,羌人又造反了。
不得不说,赵充国——牛人啊。
牛又怎么样?此时,辛武贤却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辛武贤恨赵充国不是一天两天。排除政治分歧的因素,仅就能耐而言,辛武贤在山西名将里,也是叫得出名号的。然而多年来,辛武贤一直不能冒头,原因之一,就是赵充国这老家伙不肯退休,在他头上罩得死死的,想抢这老家伙的风头,门儿都没有。
羌人造反,五十年等一回。辛武贤认为,该是他出头的时候了。于是,他借机上书,力求出兵,强势压境,将羌人一锅端了去。没想到,此方案一出,就遭赵充国反对。到了最后,尽管说战功也抢到了,可是啥好处也没捞到,全被赵充国搞砸了。
说真的,我很能理解辛武贤心中的痛苦与郁闷。在汉朝,如果你是文官,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当然是当丞相。如果你是个武将,最大的野心,无非就是觅侯封将。想要封侯,就得有武功,想得武功,就得拼命杀敌。可是赵充国力求撤兵,想和平解决羌人造反问题,严重地阻住了辛武贤的武功之路,那不等于斩了他的封侯之梦吗?
赵充国为的是国家,辛武贤为的是封侯。事实上,两者之间的矛盾,在赵充国班师回朝时,就有人看出来了。
看出其中奥妙的人,是赵充国的一个朋友,名唤浩星赐。浩星赐,来路不明,大约也是在长安跑动的。浩星赐半路迎赵充国回朝时,提了一个建议。
他的意思大概是,长安多数高官都认为,先零部落迅速被摆平,都是破羌兵团将军辛武贤等人出兵的功劳,只有很少人认为,如果汉朝不出兵,先零部落也会在后将军的逼迫下投降。反正您也老了,不必跟年轻人较劲。回去跟皇上汇报情况时,不如替辛武贤美言几句,让出战功。这样,对你也没啥损失。
如果用心推敲浩星赐这话,微妙异常。好朋友半路迎归,不见恭维,反而来当了说客,这到底算啥事呢?有问题,这里肯定有问题。
的确有问题。但千万别想歪了,浩星赐不是被辛武贤收买了,不过是替一个人探个风罢了。那个人,当然是刘病已。
刘病已为什么要派浩星赐去游说赵充国让功?很简单,赵充国使离间计,瓦解羌人部落联盟,有功。然而,刘病已下攻击令,辛武贤等人杀敌数千,也算有功。前后比较,谁的功劳大?当然是赵充国。
有功,就得论功行赏。问题是,赵充国已经七十七岁了,将军也做了,侯爵也有了,可谓功成名就,啥都不缺了。封或不封,似乎都无关紧要。可是,对辛武贤等人就不同了,人家的路还长,离人生顶点还远着呢。
这下子,终于看出点门道了吧。出兵的方案是辛武贤提的,攻击令是刘病已下的,现在羌人问题解决了,刘病已就是想对辛武贤等人论功行赏。可是对辛武贤行赏,就必须给赵充国也加上一大份。
第14节 天下计(5)
可刘病已认为,给赵充国一大份封赏,没那个必要。最好的办法就是,建议赵充国让功。那样的话,刘病已好,赵充国好,辛武贤也好。平羌之战,就成了汉朝团结对外的一战,多好啊。
赵充国已经听出了他那朋友的话外之音。但是,老将军不但打仗牛,脾气也挺牛,他立马就顶了浩星赐,打破了刘病已的如意计划。
赵充国是这样说的:“我凭什么要让功?让功等于歪曲了事实。事实是什么,我当初说得很清楚。听我的话,几个月内,不动用汉朝多少兵马,即可解决羌人问题。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就有人想争战功。我告诉你,我回去后,不是想替自己争功,向世人标榜,而是想为后世立个榜样,敢说真话。”
果然,赵充国回到长安,把刘病已战前对他的不信任,以及战中被骂而生的那些气,哗啦啦地抖了出来,结果弄得刘病已都不好意思。现在看来,赵充国那牛人,连刘病已都要让他三分,辛武贤要拿赵充国开刀解恨,那不等于拿鸡蛋砸石头,找死吗?
辛武贤还没活够,还没想着早死。对付赵充国这般牛人,没有十二分把握是不行的。事实上,辛武贤不是有十二分把握,而是二十分的胜券。
曾记否,刘病已摆平霍氏集团后,张安世如坐危卵。那时,张安世饭都吃不好,觉都睡不香,整天整夜地都怕刘病已的人来敲门。然而最后,张安世低调避世,终于躲过一刀,安享天年。
如果说,张安世能活到自然死,只是归于他个人装孙子低调,那就错了。现在,秘密终于可以公开了。刘病已不杀张安世,有两大原因:一是,张安世和张贺是同胞兄弟,张贺是刘病已的知己恩人。刘病已是看在张贺的面子上,放过张安世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有人力保张安世。那个人,就是牛人赵充国。
可是,赵充国力保张安世,绝对是个人隐私、宫廷绝密,但还是有人知道了。谁知道?辛武贤。辛武贤怎么知道的?是赵充国的儿子赵昂,有一次和辛武贤喝酒的时候,不小心透露出去的。
赵昂还有板有眼地告诉辛武贤:“事实上,皇上挺讨厌张安世的,如果不是我父亲罩着他,张安世早下地狱报到去了。”
一句酒后真话,辛武贤今天却拿来派上用场了。于是,辛武贤上书,告发赵昂,说他泄露宫廷绝密。告完以后,辛武贤就在家里静候佳音。
不久,赵昂被捕;又不久,有一消息传了出来,赵昂在狱中自杀了。
辛武贤终于笑了。你做得了初一,我就做得了十五。你让我全家不舒服,我就让你晚年丧子,不得好活。我想,这应该是辛武贤想对赵充国说的话。
六、没完没了
辛武贤重拳出击,一下子打到赵充国的软肋,痛得他叫声惨都来不及。奇怪的是,接下来不见赵充国一点儿动静。直到赵充国离开人世,辛赵两家,宁静如水。不斗也罢,这可让刘病已少操了不少心。
辛赵之间,可谓是两清了。然而,汉朝同僚相斗,仿佛是一场病毒感冒,由辛赵引起,顿时传染开去,席卷整个西汉中叶官场。接下来,我们将看到一个个猛人,中毒感染,暴病身亡。在这场政治传染病毒中,有一个政治模范,不幸中标,先行倒下。这个人,就是以德治闻名天下的韩延寿。
韩延寿,字长公,燕人,后迁居杜陵。韩延寿之所以能走向仕途,得益于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另外一个,则是刘病已的老知交魏相。
曾记否,当年燕剌王刘旦野心勃勃,一心打皇帝位的主意。后来,他和上官桀等人组成汉朝四人帮,想先搞掉霍光,再夺刘弗陵的皇帝位。当时,刘旦之举动,让诸多燕人闻声开骂,韩延寿父亲韩义就是其中一个。
韩义挺身而出,警告刘旦,做人要规矩点,别打什么歪主意。结果,韩义话才说完,就被刘旦拖出去砍了。
韩义义谏而死,一时轰动朝野。那时正值霍光主政,想从各郡国选贤,当时,还不够出名的魏相,趁机向霍光写了一封推荐书,说燕人韩义为国捐躯,光荣献身,中央应该显赏其子,以示明义。魏相的报告打上去后,很快就有了结果。霍光认为魏相说得很在理,就提韩延寿为谏大夫。不久,韩延寿迁淮阳太守。再不久,因政绩出色,被调往颍川郡。
颍川郡守治所,即今天的河南省禹州市。韩延寿被调往颍川郡,不是此地山清水秀,油水多多。恰恰相反,这里流氓遍出,人心不古,风气极坏,让中央极为头疼。正因为如此,中央为了压住颍川郡的邪气,凡调来此地工作的太守,都是挑工作能力强悍的。很不幸的是,中央认为韩延寿工作能力强,很适合跟流氓打交道,于是就派他来了。
事实上,在韩延寿之前,中央曾派过一位猛人到颍川郡任太守。此人一到任就狂灌猛药,把当地流氓地痞全搞怕了。于是,治安一时好转。没想到,那猛人前脚一走,其在当地灌下猛药的后遗症就发作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在颍川郡下过猛药的太守,就是赵广汉。
赵广汉,字子都,涿郡蠡吾(今河北省博野西南)人。在汉朝,有许多政治牛人,一无背景,二无贵人,仍然能在官场高歌猛进,势不可挡,赵广汉就是经典代表人物之一。
赵广汉初出道时,不过郡里一小吏,凭着自家本领,一路往上飙,当上了京辅都尉。后来,他又响应霍光的号召,废刘贺迎宣帝,被封为关内侯。再接着,就被中央定为重点培养对象,提拔到颍川郡当太守。
很快,赵广汉就发现,这个颍川郡太守,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首先,颍川大姓豪强个个都很牛,他们为非作歹,颍川治安,全被这帮人破坏了。更可怕的还有,他们之间互相通婚,可谓根深蒂固,想动哪个,都是伤脑筋的事儿。其次,颍川官吏多与盗匪同流合污,互通有无。政府有啥行动,基本还没出门,目标早逃之夭夭了。
所以,在那帮豪强看来,颍川郡犹如百毒加身的僵人,谁碰谁死,不死也落个残废。事实证明,他们这话说得太乐观了。
马上,颍川地方豪强就见识了赵广汉的厉害。首先,赵广汉把历任颍川郡太守制服不了的两大豪强首恶抓了,然后拉出去示众,砍了。紧接着,赵广汉发出布告,提倡举报,可戴罪立功。
多年以来,颍川郡大小流氓,见过牛的太守,但是没见过比他更牛的太守。所以,赵广汉杀掉两大恶鬼,吓得其他小鬼不敢出来活动。然而,小鬼们闻听可戴罪立功,纷纷匿名向赵广汉举报。
流氓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氓有文化。只可惜,颍川郡这帮大小流氓都是没文化的。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已经中计了。
所谓匿名举报,只不过是赵广汉使了引蛇出洞法。蛇一出洞,必乱棍打死。然而赵广汉却告诉你,打蛇算什么高明?让蛇自相残杀,那才叫一个牛。
赵广汉是怎么让颍川那帮大小流氓互相打起来的?首先,他故意向被举报人泄露举报人,充分激发他们的仇恨激情,互相拆台。其次,赵广汉布置给举报处官员两大任务:一是在举报信末尾,故意署上宗族子弟名;二是假托宗族内部子弟,举报宗族恶事。
以上两招,第一招就是煽风点火,让各大流氓帮派火拼,打个你死我活;第二招就是瓦解地方豪强婚姻联盟,让他们互不信任,自己人打自己人。两招既出,不出数月,颍川郡盗匪犹如秋风中的落叶,被狂扫一空。曾经流氓横行的颍川郡江湖,只剩下一个老大。
那个人,就是赵广汉。
在赵广汉的一生当中,猛治颍川郡豪强,不过是其中一场好戏。赵广汉因为治理颍川郡有功,不久就被调往中央,当了京兆尹。当了京兆尹的赵广汉就更猛了,一下子演出他人生的另外两场好戏。一场就是霍光死后,赵广汉亲自带领一帮官吏兄弟,跑到霍光儿子霍禹家狂砸乱砍。
第15节 天下计(6)
另外一场是,赵广汉得罪人太多,被人家告了。不久,他竟然派人将嫌疑对象杀了。没想到,又有人把这事告到中央的丞相处。当时,丞相正是魏相。魏相派人去调查赵广汉,赵广汉却派人到魏相家里搞卧底。接着,赵广汉以为搞到了魏相好料,就派人去威胁魏相说:“请立即停止调查,不然就爆你的好料。”
赵广汉真是碰到对手了。魏相是谁?他可不是吓大的。当年,魏相都不用自己动手,田千秋的儿子都主动跑路,害得魏相派人追得好苦。这么一个猛人,还怕你个赵广汉不成?于是,魏相非但没被赵广汉吓倒,反而命令属下,务必、一定、必须严肃、认真地把赵广汉犯罪事件追查到底。
魏相一出手,赵广汉只好也来狠的。他亲自带领一帮吏卒,闯入魏相宅门。魏相不在家,他把魏相夫人及十几个奴婢,全拖到院子里罚跪,逼他们承认魏相杀婢女。
魏相一听说赵广汉带人砸他的家门,气得肺都要炸了。他马上跑到皇帝刘病已那里告状,刘病已派人去调查赵广汉。结果发现,赵广汉说的魏相杀婢女一事是假的。刘病已一听到这个结果,仿佛嘴巴里飞入了一只苍蝇,恶心得想吐。然后大手一挥,赵广汉就被拉去腰斩了。
只能说,本来前途光明的赵广汉突然从高处坠落,那是咎由自取,关韩延寿什么事呢?非要说有,也只有一事,那就是韩延寿怎么治理赵广汉在颍川郡下猛药后留下的后遗症。
或许在赵广汉看来,豪强之间互相拆台和火拼,那不算什么后遗症。可是韩延寿一来,就发现那是个天大的问题。
因为长期的互相拆台,颍川郡人形成了一种以告密为荣,以不告密害人为耻的恶劣风俗。互相攻击之风一开,人们互不信任,社会秩序几乎崩溃。再加上家庭失和,伦理道德直线败落。长此以往,以孝治国之理念,岂不是一纸空话?
头疼,这实在叫人头疼啊。
如果赵广汉还活着,韩延寿还真想拍案大骂:你把颍川郡流氓搞怕了,然后大腿一抬就升官去了。你走得倒轻松,却留下这满地狼藉的烂摊子,叫我怎么收拾?骂归骂,骂完还要接着干活。韩延寿认为,赵广汉以前那招,就叫治标不治本。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颍川郡的歪风邪气,彻底消灭。
古来治世,一般有三招:一是以法治世,二是以德治世,三是法德杂糅。无论是以法、以德,或是德法结合,都是技术手段。所以又有人说,政治与道德无关,只与技术有关。如果认同这个观点,赵广汉就是地地道道的技术派。在他的管理学理念中,不但继承了法治理论,还融入了阴谋治世论。
赵广汉此派治世技术,我们可以称它为阴险管理学理念。此番理论,并非一无是处。它有一得一失,得的是,政治的威力把流氓整怕了;失的是,流氓只是“怕”政府,却没有服。
那么,怎么才能让颍川郡的流氓们心服口服?韩延寿想到一记妙招: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以此治世,似乎很虚。然而韩延寿要以大量的事实证明,他说以德服人这话,不是拿出来虚张声势,而是决定要玩出一番实际效果。事实上,韩延寿做到了,只是做得很苦很苦。
接下来,韩延寿从以下方面入手,狠抓了几件事:首先,到基层考察,了解民情,进行群众思想总动员。其次,他摆了一场大宴,把基层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都请来,然后一一敬酒,一一请教,就政府的工作指导方针和他们进行了热烈的讨论。用现在的话来说,等于开了一场政治协商会议。喝了酒,开完会,接着就是针对当地民情,制定相关法规,颁布实施。
于是,在韩延寿的努力下,在颍川长老的大力支持下,不久,颍川郡民风大改,互相斗气、抡凳开骂的恶俗大为改观。韩延寿因为治郡有功,被另调他处——东郡。
以德治郡,韩延寿在颍川算是尝到甜头了。于是,他一到东郡,再接再厉,开办学校,按照古礼举行乡射,检阅民兵,弘扬礼教文化。
只讲道德,不管工资,行得通吗?韩延寿告诉我们,不但行,而且很行。在他的领导下,当地官吏都养成自觉遵守纪律的习惯。个别不吃他那套的,犯了错误,韩延寿首先开骂的就是自己。说自己没有把榜样做好,没管好下属,所以别人才去犯错误。
道德是技术,如果技术超高,就变成艺术。有一次,有一县尉做了错事,韩延寿当众开骂自己,说自己肯定有对不起下属的地方,不然怎么又有人做错事了。韩延寿这话传出后,县尉听了,羞愧万分。最后,脸皮实在搁不下去,自杀了。幸运的是,他又被救活了。
韩延寿听说此事,感动得痛哭流涕,派医生上门替县尉看病,又携带厚礼亲自上门看望,搞得那个县尉感动得不好意思再自杀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在东郡的官场和民间都传开了。从此,案件数量直线下降,公务员的工作积极性直线上升,政绩全国第一,为天下之最。
汉朝出了个刘病已,东郡出了个韩延寿。好官啊。我想,这应该是东郡人民对韩延寿的高度评价。
韩延寿在东郡待了三年,他没有白忙活,因为他的出色表现,刘病已给他换了一份好工作——北长安(左冯翊)市长。当然,东郡的公务员也没有白干活,在韩延寿调离东郡前,刘病已下诏,给全国基层公务员涨一半工资。
当韩延寿来到北长安市,发现刘病已给他找的工作,的确是好工作。北长安这个地方,治安挺好,官吏干活也挺卖力。韩延寿发现,这里根本就不用他操心,没他什么事。
在汉朝,官员调动,也是有考察期限的。韩延寿这个北长安市长,考察期限是一年。那一年,韩延寿几乎不去哪里,啥事也没做,竟然顺利转正了。然而,转正后的韩延寿,仍然无所事事,整天赖在市里不动。这时,有人有意见了。
有意见的人,是韩延寿的秘书长。秘书长认为,韩延寿一年多了,不出去干点什么,好像脸皮也挂不住。于是,在秘书长的安排下,韩延寿决定出门考察。没想到,他不出门则罢,一出就整了一件大事。正是这件大事,韩延寿让整个北长安市都为之震惊了。
事情是这样的:韩延寿巡察到高陵县(今陕西省高陵县),突然被告状的人拦下。告状的人,是两兄弟,他们因为争夺田产,互不相让,想让市长给他们裁决一下。然而,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才说完,韩延寿一脸悲伤地看着俩人,啥都不说。
过了许久,悲伤的韩延寿才说了一句很伤感的话:“我以为我来北长安市,是来做榜样给你们学习的。没想到,我那德治榜样在这里没起到实际效用,所以才有今天这种兄弟为争夺田产打起官司的糗事。这事对高陵县长官和长老,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对我来说,更是一件蒙耻的事。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先让我回去闭门思过吧。”
韩延寿说完,转头就走,回到县政府宾馆,闭门不出。接着,县长就听到消息:“市长病了,一卧不能起床。”
这下问题闹大了,高陵县里一片混乱。上到县长,下到管教化的乡村长老,全都急坏了。急也没用。最后,高陵县长及他的秘书长,甚至乡村长老,全都主动跑进监狱,承认有罪,等候市长大人定罪。此事一传出,高陵县民间一片哗然。
只不过因为一桩民间土地财产纠纷,竟然让市长自我问责、县长自己投狱,真可谓是天下奇闻啊。事实上,更奇的还在后面。互相状告对方的兄弟家属,闻听市长替他们家的事急病了,也关起门来,在家里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他们批评的结果是,状告对方的兄弟俩,应该向市长认罪,不应该为这点小事,伤了彼此和气,又坏了教化的风气。
最后,争夺财产想打官司的兄弟,全都剃了光头,裸背露肉,登门求市长惩罚。韩延寿一听兄弟俩官司不打了,高兴得病也好了。他走出门来迎接客人,并设宴招待。然后,韩延寿趁机开了一个道德教育报告会,劝告全高陵县,甚至全北长安市民,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学习他们知错改错,以争夺财产为耻、以谦让和睦为荣的良好作风。
那时候,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但是,韩延寿的思想道德报告会,却传遍了北长安市的二十四个县。从此,接受过他教育洗礼的人,有状也不好意思告了。北长安市教化之风,日益优化。而韩延寿的美名,被东南西北风吹遍天下,感动了诸多汉朝人。
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
第卷
第16节 官官相斗(1)
一、萧望之
公元前59年,春天,三月十六日,汉朝丞相魏相薨。夏天,四月十九日,御史大夫丙吉,被刘病已拜为丞相。秋天,七月二十六日,丙吉腾出来的御史大夫位,刘病已则留给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萧望之。
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今山东省苍山县兰陵镇)人,后迁居杜陵(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世代以务农为业,到了萧望之这代,突然冒出他这个好学的人。于是,他先在县里学习,再到长安太常深造,拜名人夏侯胜为师,不久,学术名声在长安日益大起来。
然而,关于萧望之的家世,古来就有争议。主要有两种版本,一种认为,萧望之是萧何七世孙;又一种认为,萧望之和萧何根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说萧望之是萧何七世孙,那是萧望之后裔牵强附会,故意炒作。认同萧何之后说的,证据有二:一是《南齐书》高帝纪,二是《梁书》武帝纪,上面写得很明白。否定萧何之后说的,是唐朝训诂大师颜师古。
颜师古认为,萧望之距离萧何并不遥远,按理说家谱还不至于搞乱。可是班固却在《汉书·萧望之传》里说,萧望之家世以田为业,这又怎么解释?如果非得解释,只能说那是萧望之后裔牵强附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认为,颜师古说得不无道理。《南齐书》作者,名唤萧子显,其著《南齐书》里的高帝,就是萧道成;萧道成是萧子显的爷爷,又是萧望之的后人,孙子说祖上是萧何之后,点点笔,贴贴金,似乎也挺正常的。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乱猜去吧。对萧望之来说,家世如何,似乎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在人生的泥泞路上,开出一条康庄大道。然而,萧望之初入仕途,却被一个人压得死死的,半点都动弹不得。
当时打压萧望之的,是大将军霍光。霍光之所以要压萧望之,是因为萧望之这个人太嚣张,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还是政府秘书长的丙吉,给霍光推荐了一拨人才,其中包括萧望之。霍光按丙吉推荐的名单,挨个召见。没想到,就在召见过程中,萧望之却给霍光留下一个极差的印象。
当时,霍光刚刚整死上官桀等人,为防止不测事件,凡是来见霍光的,必须先搜身,然后由两个贴身卫士左右跟随。那个萧望之,听说竟然有此规矩,一下子来了脾气。于是,他对霍光门卫说:“如果你偏要搜身,那我就不见霍将军了。”
萧望之说完,准备从偏门走人。门卫却把他拦住,说:“既然来了,就得搜身,管你见不见霍大将军?”于是,一个要搜,一个不让搜,双方就在霍府门前吵了起来。消息马上传到霍光那里,霍光告诉门卫:“不用搜了,就让他进来吧。”
萧望之带着胜利的笑容,雄赳赳气昂昂地进门,见到了霍光。然后,他又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教育霍光:“你是辅政的,应该学周公懂得礼贤下士。”萧望之此举,似乎不是来面试,而是来逞强说教的。然而他话一说完,霍光什么也没说,就让他回去等通知。
等待的结果是,丙吉推荐的人物当中,除了萧望之,别的通通被提拔当官去了。三年后,当年跟他一起接受霍光面试的,有人已经升到给事中。
萧望之呢,他也总算谋到一份工作了。你猜他做的啥工作?竟然是看门的。
萧望之混得这么惨,源于两个字:太傲。年轻人,你想傲,人家就要挫你锐气,挫到你英雄气短,挫到你哭天抢地,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人。果然不久,萧望之因弟弟坐法犯事被牵连,被人家免去了看门资格,回到故乡,当了郡里一打杂跑腿的吏卒。
惨淡人生,就此折磨着萧望之,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身处低谷,心向光明,萧望之时常仰望天空,等待阳光普照。不久,他望见了一个人搬家,从地上搬到了地下。那个人,就是霍光。霍光死后,刘病已解放了,魏相舒服了,萧望之也解气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不会很久,萧望之将结束他漫长的苦闷生涯。
自救者,天救之。很快,萧望之给刘病已上疏,请求召见。萧望之想让刘病已召见他干吗?谈天气。谈什么天气?反常天气。
古人谈天,都是有学问的。曾记否,当初刘贺进城当皇帝,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还不把霍光放在眼里。于是乎,霍光把田延年喊来,准备搞掉刘贺。没想到有一天,刘贺出行,半路被夏侯胜拦住劝道:“天气反常,天下将有谋逆事件,请皇上小心注意。”
那时,刘贺纯当夏侯胜扯淡,二话不说,将他投到狱中。此事传出,霍光心惊胆战,以为阴谋败露。后来派人一查,原来夏侯胜的谋逆论,是从古书的阴阳失调理论中推理而出的。
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萧望之拜夏侯胜为师后,将其精华吸入腹中,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萧望之的自荐书,很顺利地被传到刘病已那里,刘病已看了,问了左右一句:“这个萧望之,是不是东海之萧望之?”
左右回答,的确是东海之萧望之。
事实上,萧望之的学术名声,刘病已早有耳闻;萧望之在霍府耍个性,被大将军霍光打压多年,刘病已也是知道的。而萧望之投自荐书,要亲自向皇帝陈述天气反常变化,其良苦用心,刘病已也是理解的。怎么会不理解呢?一腔学问,满腹牢骚,无处释放,现在霍光走了,萧望之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于是,不久,深切理解萧望之的刘病已,派特使主动登门,拜访萧望之。讲天气是假,讲政治是真。萧望之一点儿也不含糊,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番政治征候理论。
萧望之是这样说的:天气反常,是小人魔鬼想出来捣乱了。那有什么办法预防吗?有。怎么防?很好办,只要皇帝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选贤任贤,按时考核,提拔有功之人,理顺政事,树立正气,小人想胡作非为,门都没有。
事实上,萧望之这番话,见不出啥高明之处。多年前,如果刘贺愿洗耳恭听,夏侯胜要说的,和今天萧望之说的,肯定是一个版本。所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好话马屁,更是要瞧人看时。夏侯胜很不幸,碰上刘贺那种浑蛋货色,而萧望之却挺走运,遇上了刘病已这种想做一番大事业的皇帝。
皇帝特使走后不久,萧望之就等来了好消息,刘病已决定任命他为谒者。谒者,别称使者,官职不大,却很受用。事实证明,谒者工作特别适合萧望之,刘病已凡事必来咨询他,每每都有收获。凡是从萧望之嘴里吐出的话,几乎都被刘病已付诸实践。
萧望之建议提得好、说得准,官也升得快。一年之内,连换三个工作岗位。由谒者升谏大夫,不久,再升为丞相司直。事实上,萧望之前面给刘病已讲的政治征候论,预兆小人要横行霸道,其实就是警告刘病已要小心霍氏家族。于是,等到霍氏家族被踩死光光,萧望之人气骤升,成了刘病已身边的红人。
刘病已是很爱才的,他认为萧望之是块大材,将来当个国家丞相都不成问题。但是,要当丞相,还是要论资排辈的。在萧望之前面,还排着两个人,一个是魏相,一个是丙吉。然而刘病已又想,与其让萧望之消极排队,不如派他到地方锻炼,积攒政治资本。
很快,刘病已将萧望之调到地方,当平原太守。然而,对刘病已的安排,萧望之很郁闷。他之所以郁闷,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长安干得好好的,不知刘病已哪根筋不对了,竟要把他踢到地方。
萧望之曾经是个乡巴佬,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乡下的,不是京城贵族,而是像萧望之这样的乡下人。他长年混迹乡下,犹如鲤鱼撞网,总想溜到辽阔的大江大河。只有大江大河,才能体现出他人生的最高价值。
于是,自觉委屈的萧望之总想着调回长安。不久,他给刘病已上了一封书,倒了一肚子的苦水。
倒苦水,那是通俗叫法,准确地说,那叫另类撒娇。
萧望之是这样说的:“治理天下,重地方轻中央,把重要人才都调到地方治理政事,那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汉朝人才都跑地方去,中央无人,皇帝一旦有过错,就没人敢说。没人敢说,决策就会有问题。决策有问题,地方就受影响。所以呢,皇帝身边,最好留个能说敢说的人,这样才会少犯错误。少犯错误,政治才会清明,地方问题,那就是小菜一碟了。”
说了半天,萧望之就是想让刘病已把他调回长安,以至于保证刘病已能听到受用的话。
刘病已一看萧望之的上疏,就笑了,是苦笑。他想了想,算了,既然萧望之觉得待地方委屈了,就先让他回来吧。
很快,萧望之就被调回长安,刘病已任命他为少府。但是不久,刘病已又给他换了一个岗位——左冯翊。
没想到,萧望之又跟他发牢骚了。
左冯翊,汉代三辅之一,所谓三辅,即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长安很大,汉朝把它割成三块,派任地方官分别管理,左冯翊管北长安,又称北长安市长,其管辖范围,相当于一个郡,地位却高于地方郡属。
在刘病已看来,让萧望之去当北长安市长,那是抬举他,不是要踩他。少府,又称宫廷后勤部长,岗位似乎很风光,却很没前途。说得不好听点,待在那位子上久了,可能就成一片大绿叶,只能去衬托别人的大红花。所以,刘病已认为:是驴是马,要拉出去遛遛才行,你萧望之长期泡在皇帝身边,怎么行呢?
习惯发牢骚的萧望之,似乎总读不懂刘病已的心思。事实呢,萧望之不是不懂,而是怕。他怕什么?他怕地方麻烦事多,下有刁民,中间有同僚可相比较,皇帝又在上面盯得紧紧的,压力大,不好混呀。少府可不一样,汉朝皇室就这么一个后勤部长,没啥可比性,压力小;工作嘛,每天屁股一坐,指挥一帮跑腿的人,出了天大的事故,也不会有人捅到宫外去,多爽啊。
于是,担三怕四、畏前恐后的萧望之,马上给刘病已递了条子,准备请长期病假。
所谓病假,那是官场套话。说得不好听,就是消极怠工。萧望之为啥要怠工?刘病已想了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萧望之想多了。看来,必须给他鼓鼓气了。于是,刘病已把萧望之的条子压下,立马派人去探望萧望之。果然不久,萧望之整装束发,就上班去了。
萧望之态度之所以转变如此之快,是刘病已派人给萧望之传了一句重要的话。那话的意思大概是:叫你当北长安市长,不是要看你出错、找你麻烦,而是让你挂职锻炼,搞点政绩,以备将来提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听不明白,那就请自动打包回家吧。萧望之一听此话,犹如枯木逢春,满腹牢骚随风飘逝。他那颗脆弱而敏感的心,仿佛吃了定心丸,气顺神爽,舒服极了。
事实证明,刘病已说话还是算话的。萧望之干了三年的北长安市长,丞相魏相死了,腾出地方,御史大夫丙吉补丞相的缺,刘病已让萧望之补丙吉的缺。萧望之的缺,刘病已留给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出现在萧望之前面的——韩延寿。
二、江湖敌人
公元前57年,冬季,十二月一日,日食。
对韩延寿来说,这真是个不祥的日子。就在这天,酝酿良久的萧望之准备打击韩延寿。事实上,韩延寿与萧望之远无深仇,近无大恨,他之所以要被萧望之修理,不为别的,只怪韩延寿自己太优秀,被萧望之忌妒了。
忌妒是一种病,一种可怕的病。韩延寿在左冯翊位上待了两年,似乎也不怎么辛苦,却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就是,整个北长安市二十四个县,官吏民间,无人不服韩延寿。人人以学习韩延寿的德行为荣,以告状打官司惹麻烦为耻。此情此景,那是萧望之在左冯翊位时,想都不敢想的。
萧望之是怎么当上御史大夫的?赏识他的刘病已其实头脑一直很清醒,无论怎样欣赏谁,都必须拿出点真功夫、搞出真成绩来。只有政绩这道关过了,才有可能往上升。除此之外,只靠别的,那都是白搭。萧望之很有才学,也有治世之才,但他很不自信。所以他很怕考试,怕地方麻烦事让他应付不过来。还好,刘病已以左冯翊来考他,顺利过关,升到御史大夫。
萧望之才当上御史大夫两年,屁股还没坐热,路还很长。然而,韩延寿那颗政治明星却在眼前冉冉升起,刺得他两眼发黑,呼吸艰难,胸闷气短。要知道,北长安市民对韩延寿的充分爱戴,就是对萧望之的极度打击。韩延寿省心少力,却干得比自己好,按刘病已那种以政绩封官的理念来推断,韩延寿将来超越自己,爬到头上去,指日可待也。
所谓愿赌服输,你不踩别人,就要被别人踩。在通往权力的金字塔上,难道我萧望之要充当人肉楼梯,供韩延寿爬上去不成?如果这样,这实在太让人心寒了。既然竞争避免不了,就只剩两种选择,一是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二是使用非常手段,掐死对方,解除威胁。
萧望之决定选择后者。因为他发现,他自己掐架使阴的本领,比治理地方的政治手腕,用得更加拿手且凶悍。
首先是,有人告韩延寿的黑状,说韩延寿在东郡当太守时,花钱如流水,挥霍有上千万钱。嗯,这是一块大石头,如果立案掀底,就算不把韩延寿整死,也要把他砸个半身不遂。于是,御史大夫萧望之马上向丙吉报告。
然而,你猜丙吉怎么说的?丙吉听了状子,轻叹一声,摇摇头,对萧望之说道:“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别追究他了。”
丙吉真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得做彻底,御史大夫说要追查,丞相却说不要查,那总得给个理由吧。丙吉的理由是:“现在恰逢皇上大赦天下,查了也没意思,所以还是算了吧。”
第17节 官官相斗(2)
萧望之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重拳,郁闷得快喘不出气来了。看来,要整倒韩延寿这个潜在政敌,想拉上丙吉这个和事佬踩两脚,那是不可能的了。既然丙吉不肯出手,那就只有自己出手了。于是,萧望之折身回府,找来自己的人,叫道:“你们马上去查东郡,看看韩延寿到底留下多少烂账。”
东郡曾经是韩延寿的地盘,萧望之要动韩延寿,消息肯定是藏不住的。于是,马上有人奔到韩延寿处,告诉他说御史大夫要掀他老底了,赶快想个法子吧。
韩延寿一听这消息,先是一愣一诧,随后明白怎么做了。好呀,你说我在东郡挥霍官钱,屁股不净,那么你萧望之任左冯翊时,就一尘不染了?于是,韩延寿也立即找来自己人,叫道:“马上给我查,看看萧望之到底在左冯翊位上挥霍了多少钱。”
韩延寿属下办事效率甚高,马上就有人把结果告诉他:“萧望之任左冯翊期间,放官钱百万,证人已经找到。”
韩延寿笑了。
接着,韩延寿上奏,弹劾萧望之。所谓以动制动,萧望之闻听韩延寿告他,马上行动,也给皇帝刘病已上了一道奏疏。
相比之下,萧望之的话比较狠,他是这样写的:“我作为御史大夫,事前有人告状,我有权力立案侦查,这是公事公办。没想到韩延寿听说我要查他老底,竟然来要挟我,太不厚道了!”
事实上,萧望之知道他一说出这话,刘病已肯定对韩延寿的印象大打折扣。曾经,京兆尹赵广汉不也能人一个,政绩显著,可就是为人不厚道。那时有人告他黑状,魏相立案侦查,赵广汉竟然带人打砸魏府,还放出风声要魏相全家不好过,闹得满城风雨,极不像话。现在,韩延寿又来赵广汉那招,实在阴人太甚。
果然,刘病已一看到萧望之的奏疏,气得拍桌大骂韩延寿不像话。然后,他就派出两拨人,一拨去查韩延寿,一拨去查萧望之。不久,结果出来了:韩延寿在东郡放千万官钱属实,萧望之所谓挥霍百万官钱,纯属捏造,证人也是假的。
为了不让韩延寿觉得冤枉,刘病已叫人把韩延寿在东郡的罪条一一列来:考试骑射的日子,排场奢华,超过法令规定的钱数,这是罪一;动用库存黄铜,铸造刀剑,这是罪二;公款雇用工人,供自己差使,这是罪三;挥霍公款三百万钱以上,改装自己乘车的防箭设备,这是罪四。
顺便总结一下:原来,韩延寿所谓政绩,都是靠烧公款烧出来的;萧望之的政绩,却是用两只手整治出来的。
韩延寿的罪条一公布,萧望之猴急地又上一道奏疏。没想到,韩延寿就被萧望之最后一道奏疏踩趴地上,永远都起不来了。
萧望之的奏疏是这样写的:“以前有人告韩延寿,我公事公办,立案办理。那时,有人却说我图谋不轨,坑害韩延寿。现在韩延寿罪条确立,他原先诬告我的事,必须给我一个公道的说法。”
刘病已看了奏疏,马上转到丞相丙吉处。丙吉一看,就知道怎么做了。接着,丙吉召集众卿开会,会议一致认为,韩延寿罪证凿凿,还诬告上级领导,狡猾不道,斩。又接着,丙吉把会议讨论结果报告刘病已,刘病已同意斩杀韩延寿。
古往今来,从来都是只见成者笑、败者哭。韩延寿被推出开斩那天,长安数千吏民泪流满面,奔走呼号,一路相送。众多老少,皆持碗酒敬韩延寿,韩延寿来者不拒,一碗接一碗,酒化泪,泪化悲声,一行行,一声声,凄凄惨惨戚戚。
那天,韩延寿饮酒有石余。在汉代,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算下来,一石等于一百二十斤。最后,喝饱饮足的韩延寿,高声对送行吏民呼道:“诸位辛苦了,喝完大家敬的酒,我韩延寿死而无憾!”
说完,一缕鲜血飞上了城头!高高的长安城上,苍茫的天空下,只见牛羊成群,不见牧人归来。牧人,魂已归天。
整死了韩延寿,萧望之心头像落了一块大石,舒服死了。看来,搞政治斗争,萧望之的技术是过硬的;刘病已对萧望之的宠爱,是很靠得住的。斗争技术加一身政治宠爱,试问天下同僚,谁敢跟我萧望之争道?没人敢回答萧望之这个难题。
如果有人反问,举目天下,牛人何其多,试问萧望之,您是不是谁都敢斗?我想,萧望之可以信心满满地回答:只要我看不顺眼的,都敢跟他斗。
事实证明,萧望之的话不是吹牛的,然而吹牛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谁是萧望之看不顺眼的人呢?这个人,就是丞相丙吉。政治斗争具有排他性,萧望之将丙吉从假想政敌,升格为现实对手,原因有二:丙吉很老了,皇帝却还依赖他,萧望之心里很不爽,这是其一;经过数年苦心表现和经营,萧望之自认为,他已经得到刘病已的深度信赖,具备和丙吉单打独斗的资格,这是其二。
萧望之看丙吉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踩韩延寿的时候,想让丙吉帮他一把,没想到人家不领情,更不想凑那个热闹。更让萧望之郁闷的还有,有次上朝开会的时候,刘病已突然向丞相和御史大夫咨询北方战事,丙吉好像早准备好了似的,对答如流。萧望之呢,不了解情况,又不敢多说两句,支支吾吾地忽悠半天。
萧望之本来以为,丙吉太老了,应该退了,让他接班。没想到老家伙脑袋竟然比他这个御史大夫还灵光。如果一直被丙吉比下去,刘病已还得一直依赖他,那他萧望之奔丞相位,得等到什么时候啊。等也就算了,突然来了个谁,横插一杠的话,那不全白费了工夫吗?
萧望之越想越焦急,一焦急就做错事。于是乎,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事情是这样的,萧望之给刘病已上了一道奏疏,是这样写的:现在这个天下呀,百姓乏困,盗贼不止,都是两千石高官不称职才造成的。今年三公不称职,搞得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阳,都不是很明亮,罪在臣等人啊。
萧望之的奏疏,言短意长,话中有话,不得不让人家玩味、三思啊。刘病已翻来覆去地读,越读火越大。
怎么不火大呢?要知道,天下是刘家的,丙吉是代理总管,天下如何,责任在谁身上,这话应该让丙吉来说才合适呀。御史大夫,别称副丞相,以丞相口气说出以上一席话,那不是不把丙吉放在眼里,晾一边去了吗?
骄傲,骄傲,都是骄傲惹的祸。刘病已一想到这儿,心里不禁叫道:如此骄傲自满之徒,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真自以为天下第一了呢。嗯,必须叫人去诘问萧望之,讨个说法,问他凭什么说那么大口气的话。
萧望之的确是狂过了头。殊不知,除了丙吉之外,萧望之跟谁掐架,刘病已都会尽可能帮萧望之。但是萧望之要斗丙吉,刘病已不仅不会帮萧望之,还会帮丙吉抡起大棒,狂揍他三百棍。刘病已之所以偏爱和信赖丙吉,那是因为丙吉有一点,是萧望之永远比不上的。那就是,丙吉对刘病已有着无可代替的养育救命之恩。
曾记否,当初刘病已才出娘胎,就被投入监狱。刘彻不知从哪儿听了妖言,说监狱有天子气,派人到各大监狱将巫蛊案的所有案犯通通杀光。当时,丙吉身为监狱长,挺身而出,死活不让刘彻特使进监狱杀人,于是刘病已才躲过一劫。接着,刘病已三番五次患病,差点没命。也正是丙吉自掏腰包,无私赞助,让人照顾好刘病已,直到把他送到史家为止。
更重要的是,丙吉好事做尽,却死活不出去广告一句。于是,刘病已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码事。多年以后,当刘病已当皇帝了,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上了一道书,说皇帝当年待在监狱的时候,照顾有功,希望皇帝还她个人情,封她老公个小官当当。
刘病已对那道书搞不清真假,只好派人到宫里查。宫里有人说,她有没有照顾过皇帝,丙吉最为清楚,因为当初是丙吉赞助抚养皇帝的。于是刘病已又派人去问丙吉,丙吉一看那个女人,吼了一声,就让人把她拿下了。丙吉认出这个女人当年照顾皇帝非但无功,还差点让皇帝病死。
刘病已通过那个偶然事件,才知道丙吉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啊。丙吉的功劳,甚至比替他娶妻的张贺还要大。所谓,大爱无言,刘病已认为,丙吉对他的这份恩情,怎么报答都不能了却,唯有默默记在心里,相互依赖。没想到,那个萧望之竟然都不了解行情,胆敢冒犯丙吉,那简直就是讨打来的。
刘病已派去诘问萧望之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前胆小鬼丞相杨敞之子杨恽。三人代表皇上找萧望之谈话,很快,他们就向刘病已报告:“御史大夫实在太牛了,根本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跟我们说话时,竟然把帽子脱了,放在一边就跟我们对答起来了。”
刘病已一听,仿佛嘴里飞入一只苍蝇,一股从未有过的呕吐感冲击着他的心胸。如果不出意外,萧望之的好日子,可能要告一个段落了。果然不久,有人就将萧望之告到了刘病已那里。
从背后捅萧望之的人,来自丞相府。准确地说,是丞相丙吉的人,此人名唤繁延寿,时任丞相司直。丙吉是好人,但好人不一定就不踩人,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惹丞相急了,叫人捅你两刀,再踩你两脚,那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
丞相府状告萧望之,罪名很实在,主要有两条:第一,萧望之倨傲不改,没把皇帝的人放在眼里,更不把丞相当回事,说话做事,没大没小,简直没了谱。第二,萧望之贪污公款,至少有二百五十万。最后,请求皇帝先把萧望之关起来,严惩了再说。
刘病已看着丞相府这道奏疏,半天未说话。良久,他叫人把一个人叫了进来。
叫进来的人,是光禄勋杨恽。刘病已把一道拟好的诏策,交给杨恽,然后说道:“你走一趟,把萧望之的御史印拿回来。”
杨恽接了诏策,二话不出,走出宫门。接着,长安大街马上传出一个消息,御史大夫萧望之被撤了。确切的消息是,萧望之的确是被撤了,但是没有被关起来,而是给他换了一份闲职。
为什么萧望之只被撤职,却没被关起来。对这个问题,丞相府很是疑惑。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刘病已下的诏策里,就说得很清楚了。
刘病已的诏书是这样对萧望之说的:“有人说你太过骄傲,对丞相无礼,名声不好,你不自行反省,甚至还变本加厉。按理呢,本来想给你重一点儿的处分,但是还是不忍心伤害你。这样吧,你把御史印交给杨恽给我带回来,同时,杨恽会交给你一个太子太傅印。你呢,也不用进宫来谢我了,直接去上班吧。记住好好把太子教好,别有太多想法。好了,就这样了。”
刘病已以上一席话,似乎漏了一条,那就是萧望之贪污受贿的事,这怎么就不见提了呢?很简单,刘病已不想拿萧望之开刀,只想让他吃个教训,长点记性。如此而已。
刘病已的决定,丙吉是明了的,所以丞相府没人再去纠缠,要对萧望之怎么样;萧望之呢,他也知道怎么做了。大白天睁着眼睛走路,要说摔倒了,不怪别人,只怪自己那眼睛都是往高处看,没认真看路。于是,萧望之不去刘病已那里喊叫,也不去丙吉那里吵闹,而是闷声地换条路上班去了。
于是,御史大夫就空成了一个肥缺。这个肥缺留给谁呢?刘病已心里已经有数了,既然是肥缺,就得留给一个实力般配的人。这个人,就叫黄霸。
事实证明,黄霸是个牛人,一个颇具实力的牛人。
三、人不当官枉少年
事实上,刘病已对黄霸和萧望之的工作安排,不过是在内部作了一下调整。这个内部,不是高官内部,而是师门内部,黄霸和萧望之,都出自一个师门,他们的老师,就是汉朝学术牛人夏侯胜。
萧望之在乡下混的时候,就拜夏侯胜为师傅了。黄霸则是很多年后,和夏侯胜一起蹲监狱,请夏侯胜收他为徒的。如果要论资排辈的话,黄霸应该叫萧望之师兄。所谓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萧望之当御史的时候,黄霸才当上太子太傅;萧望之被撤下,转当太子太傅时,黄霸就被刘病已调为御史大夫。这就等于师兄弟俩,互换了工作岗位。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刘病已这个资源分配的工作,做得很是到位啊。
当初,萧望之从遥远的农村,跑到京城奋斗,几经挫折,才混成政治明星,的确很不容易。事实上,要说起黄霸,他也是一肚子曲折,他的故事一样几天几夜说不完。
黄霸,字次公,淮阳阳夏(今河南太康)人。黄霸年轻的时候,就挺喜欢法律。他喜欢法律,是因为他想当官。说他想当官,还是轻的,准确地说,是黄霸特别痴迷当官。不过不用说痴迷,就算他想疯了也没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当官的门路。
当官无门的黄霸,只好干等。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可以当个小官,但你必须有一样东西。”那个东西,当然就是钱。在汉朝,如果你有钱,可以捐钱进宫当个跑腿的郎官。在汉武大帝末期,因为长期对外征战,搞得他的钱总是入不敷出。后来,迫不得已卖官筹钱。
黄霸听说捐钱可以当官,就兴冲冲地去捐了钱,补为侍郎谒者。很不幸的是,还没尝到甜头的黄霸,不久就被赶回家了。原因不是出在他身上,而是因为兄弟犯罪受牵连被弹劾免职了。
人生,有时候就好像坐钻山车,长期在无限的洞里爬着,好不容易爬出黑洞,见到一缕光明,却又钻进了山洞。明天在哪里?前途在何方?没人给黄霸答案。
这次,黄霸不想干等了,他主动出击,到处探听。终于有一天,他得到一个消息,如果捐谷粮,可以当个小官。于是,黄霸就去交了谷粮,果然当了北长安市一个两百石的小官。
黄霸的这个小官,如果他愿意干的话,可能一辈子都是小官。当时官场的潜规则是,交钱纳粮的,不得任高职。果然,领导给黄霸安排了一份闲职,专门为郡里收粮算钱。
第18节 官官相斗(3)
这个工作很滑稽、很无聊,没前途。然而,这个工作油水多多。偌大的北长安市,一年多少钱物要从黄霸手里过去,只要他伸伸手、弯弯腰,当个专吃国家油水的小老鼠还是可以的。
秦朝李斯说,同样是老鼠,仓库里的老鼠和厕所里的老鼠就是不一样啊。仓库里的老鼠,可以高枕无忧地放开了大吃大喝,而厕所里的老鼠,见到个生人,都要惊恐万状,逃之夭夭。于是信奉老鼠哲学的李斯,一辈子都朝着仓库老鼠的方向前进,终于当成了秦朝丞相。
没有证据证明,黄霸和李斯一样信奉老鼠哲学。然而黄霸和李斯的人生经历,却有着诸多相似。首先,他们是河南老乡。其次,李斯当初做过上蔡小吏,管过粮仓,而黄霸今天的工作性质,跟他无多大出入。最后,李斯当上了秦朝丞相,黄霸后来也当上汉朝丞相。
唯一不同的是,李斯碰上一个混账皇帝胡亥,不得好死;黄霸遇见一代传奇明君刘病已,终享天年。历史充分证明,牛人想活得好,不能只靠自己,也得靠命呀。
身居小吏的黄霸,他心里装着一个怎样的梦,无人知道。对黄霸来说,李斯的故事,应是知道的,然而当年李斯的升腾之路,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当年,李斯起点甚高,拜大师荀子门下,与韩非子同窗,经荀子推荐入秦国求官,终成大器。
仰望高峰,黄霸没有捷径可走。但他却这样告诉自己,就这样走吧,路就在脚下。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这是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起点,我就能开拓出一条康庄大道。在中国历史上,有数不清的牛人说过这样的话。在汉朝,说过这话的人,张敞算一个,黄霸也算一个。
于是,黄霸老老实实地干活,诚诚实实地做人。因为工作特别出色,黄霸打破了官场潜规则,节节高升,名声也越来越大,一直升到了丞相长史。
然而,就在黄霸一路顺风顺水地往前迈之时,突然刮来一阵风。风力巨大,无人可挡,把黄霸连同另外一个牛人,一同掀了下来,一下子摔到黑暗无光的牢底去了。
那是一阵龙卷风,刮起大风的人,是刘病已。事情是这样的,刘病已刚当皇帝的第二年,就下了一道诏书,要求部长级以上高官及博士等人,为汉武大帝刘彻定庙号和庙乐。于是,汉朝文武百官就集中起来开会讨论,一致同意通过刘病已的方案。没想到,就在这时,有个牛人站出来,大声吼道:“我坚决反对!”
你猜高喊反对的人是谁?竟然是长信少府夏侯胜。纵观夏侯胜一生,有两大特点:博古通今,建立大夏侯学,学术建树颇多,此为一也;胆比天大,刚正不阿,不奉上,不欺下,九死不悔,此为二也。
夏侯胜反对的声音大,理由也是特别充足。他是这样说的:“武帝尽管开拓天下、平定蛮夷有功,但是军队死亡甚多,国家经济险被拖垮,旱灾蝗灾时,无力救灾,饥民相食。好好一个国家,被搞得气力全无,差点崩溃,直到现在,元气还无法恢复。所以,武帝功少罪大,他根本就没有资格享受庙号和庙乐。”
大家都以为,给武帝定庙号和庙乐,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今天来开这个会,也就是走形式,也就是坐下来说说话、聊聊天、喝喝茶、举举手,然后拍拍屁股,退朝。现在,长信少府夏侯胜竟然跑出来高调反对,还真是没事找抽,实在让人莫名其妙。
夏侯胜有可能是脑袋出故障了,于是众人好心提醒夏侯胜,你别只喊反对,别忘了,这是皇帝下诏书布置下来的任务。夏侯胜却仍然气势高昂地叫道:“我知道是皇帝下的任务,那又怎样。反正我有啥话就说啥话,绝不奉承上面。就算皇帝怪罪下来,死了也不反悔。”
见过不怕死的,但是没见过夏侯胜这样蔑视皇权的。不管夏侯胜是炒作,想博一世英名,还是脑袋出问题,既然他想死,那就成全他吧。于是,丞相和御史两人马上起草弹劾书,要众卿签名,联合弹劾夏侯胜。但是有一个人,却坚持不参与弹劾。
那个人,就是丞相府秘书长(丞相长史)黄霸。
黄霸为啥不肯签名?丞相府的人一听,一下子就糊涂了。不要说丞相府,其他各部部长也觉得黄霸不可理喻。是的,别人不理解黄霸,是因为别人是庸人。还是让黄霸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吧,他之所以力挺夏侯胜,原因有二:黄霸治世,向来以宽和为上,拒绝酷吏作为,这是其一;夏侯胜孤独发声,道出黄霸良知,有必要挺夏侯胜一回,这是其二。
当时的丞相,名唤蔡义。下属不跟领导保持一致高度,的确让人郁闷。蔡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黄霸也列入被弹劾名单。丞相府给夏侯胜定的罪名是:非议诏书,侮辱武帝,大逆不道。给黄霸是这样定罪的:知情不报,包庇纵容。
丞相的弹劾书送上去,刘病已很快就做了批复。就这样,黄霸和夏侯胜双双入狱。黄霸以为,既然进了监狱,就等死吧。于是,他等呀等,谁知等了好久,竟然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监狱不说杀,也不说不杀,就这样一直将他们俩在监狱里晾着。
黄霸在里面待了好久,突然觉得监狱里好无聊。于是有一天,他就向狱友夏侯胜说道:“咱们闲着也没事干,要不这样,您能不能把研究《尚书》的心得和本领传授给我呀。”
夏侯胜半闭着眼睛,摇摇头。黄霸接着问道:“为什么不肯教我?”
夏侯胜微微睁眼,叹息着说道:“咱们都快要死的人了,你学了又有什么用?”
黄霸微微笑,说道:“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先生不会不收我为徒吧?”
这时,只见夏侯胜睁大眼睛,久久地注视着黄霸。在此之前,彼此只闻其名,很少打交道。夏侯胜崇尚大道,蔑视一切权威,在这个世界上,他可能是最孤独的斗士。所以,他不明白黄霸为什么挺他一把,被牵连入狱。不过,现在他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他一样,有着敢于追求真理、为捍卫道义而献身的大无畏精神。突然之间,夏侯胜的心田涌出了一股暖流,他决定收黄霸为徒,授他《尚书》。
四、汉朝制造,天下第一
黄霸在监狱待了三年,学了两年的《尚书》。第三年,刘病已特赦,两人光荣出狱。他们出狱后,刘病已首先给夏侯胜安排了一个工作。这个工作,特别适合夏侯胜那敢于放炮的个性,就叫谏大夫。黄霸的工作呢,刘病已一时还没想好,是不是先让他在家待业呢?
待业怎么行呢?夏侯胜一看黄霸工作没着落,一下子就急了。
都说,世上有两种关系是比较铁的,那就是,一起蹲过号子的,一起拜过把子的。黄霸与夏侯胜,三年铁窗相对,又是师徒,关系可谓铁上加铁呀。于是乎,狱友兼老师的夏侯胜,决定找人打点,替黄霸谋个工作。
在汉朝,国家选拔人才,基本靠推荐。等着推荐,不如主动找人推荐。想找人,没点门路是不行的。夏侯胜混迹长安,也不是一天两天。要说他没门路,基本没人相信。果然,夏侯胜找了个熟人,这个熟人,时任北长安市长。夏侯胜这样告诉他:“麻烦你写一封书到皇帝那里,帮我推荐一下黄霸,说他有德有才,就是没有工作。”
打通别人的关系后,夏侯胜亲自跑宫里一趟。然后,当面向刘病已推荐黄霸。这时,刘病已终于松口了,终于肯给黄霸安排工作了。
黄霸的新工作是什么呢?扬州刺史。
在汉朝,中央派到地方的监察官,又称州刺史。这个工作制度,早在几十年前就创立了。创立此岗位的人,是汉武大帝。汉武大帝为了加强中央对地方的监控,除了三辅等七郡外,在全国设立包括扬州在内的十三部。每部设刺史一人分管几个郡国,刺史的主要职务是督察诸侯王、郡守和地方豪强,成为皇帝监视诸侯王动静的耳目。刺史于每年秋冬到所属郡国巡察,当时人称为行部,刺史通过行部得以了解下情,岁终则赴京师奏事。
夏侯胜真没白托人,更没白亲自跑一趟。从以上我们可以得知,黄霸这个工作,定期跑上跑下,肯定很辛苦,但是很有前途。于是,很有干劲的黄霸,在很有前途的扬州刺史位上,狠命地干了三年。三年后,成功地被提拔为颍川郡太守。
在黄霸当颍川郡太守之前,有两个人来颍川干过革命,三年后都往上提了。不过,那两人被提了以后,都被刘病已砍成了死鬼:一个是赵广汉,一个是韩延寿。我们前面已经讲过,赵广汉为了降服颍川豪强,采取互相揭发的手段,结果豪强是被打下去了,人心却被搞坏了。韩延寿来了以后,决定以德治郡,整顿民风,大大成功。
古今多少人,想当官,其实就是想谋个光宗耀祖,出门骑马,耀武扬威,至于怎么当好官,那都是次要的。黄霸这个人,打年轻时就想当官,他的理想是,要当官,就得当个做实事的好官。所谓好官,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事实证明,想当好官,得有点天赋。
很庆幸的是,黄霸天生具有当好官的天赋。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初来乍到的黄霸,准备在颍川烧什么火呢?这个问题,黄霸是这样看的:火嘛,肯定是要烧的,但不一定要自己去找火。
黄霸的意思很明显,韩延寿以德为火,燃得不错,那就按他烧的,搬柴扔上去就是了。
过去,韩延寿治郡的方针是教化,实在不行了,就装病卧床,直到对方被感化为止。天才黄霸,并不全学韩延寿。他的治郡策略基本如下:先教化,不行就罚,罚了不行就惩,实在不行了,那就动刀子杀了。
这就叫,先软后硬,外宽内明。事实证明,黄霸这招是很灵通的。三年任期满,中央派人考核全国各地郡守,你猜黄霸得了第几?
第一啊。
于是,继赵广汉和韩延寿之后,政绩天下第一的黄霸,从颍川郡太守位上,被提为长安市长(京兆尹)。之前,赵广汉和韩延年,前后从颍川太守升上去后,都出事了。这回,黄霸会怎么样?不会也被那两个死鬼拉去垫底吧。
真是害怕什么,就来什么。不久,黄霸果然出事了。
但是,黄霸出事,不是与人争胜斗气,不是死罪。他出的事,主要是在工作范围内。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手忙脚乱,黄霸工作接连出错,一错就是两件。第一件:没有上报中央批准,擅自征发百姓去修长安市高速公路(驰道)。第二件:征兵送往北军,马少士多,不相匹配,误了军事调度大事。
接着,黄霸就被人弹劾,然后就连续被降工资。长安市长的年工资是两千石,一直降到八百石。降了工资还不够,再接着,刘病已又下了一道诏书:保留八百石俸禄,发回颍川郡再多多锻炼。
三年啊,好不容易在官场爬上一节,就被打回原地,竟然还降了工资。到底是时运不济,还是这个天下第一郡太守能力不够强?黄霸有些惶惑了。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这是一句老话。黄霸要再一次证明,他那个天下第一郡太守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
之前,皇帝刘病已说,再回颍川郡锻炼锻炼,这个锻炼时间到底是多长,三年还是六年,没说清楚。但是黄霸知道,要想在人生战场中,打一场转败为胜的战斗,要想让刘病已在极短的时间内,扭转对他的不良印象,似乎很不现实。
现在唯一的做法是,化悲痛为力量,狠下心来在颍川扎根,老老实实地做事。果然,刘病已是铁了心让黄霸认真打磨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他一直也没提黄霸升官的事。多年以后,终于再次松口了。
这个多年,竟然是整整八年。八年后,黄霸东山再起,被调往中央,获赐关内侯,秩俸两千石,被扣的工资再次涨回来了。
黄霸之所以再度被提拔,是因为他在颍川得了两个天下第一。首先,政绩第一,他再次向刘病已证明,汉朝第一治郡能手,那不是吹的。其次,颍川郡祥瑞出现频率,天下第一。
刘病已这个人,想做实事,能做实事,同时他也是一个好高调吹嘘的皇帝。刘病已自上台后,尽管把霍光整死了,但是霍光时代制定的种种好的国家政策,继续推行。于是,汉朝经济在刘病已主政时期,犹如脱胎换骨,重现活力。
国家进步,天下太平,刘病已当然很得意。在列祖列宗面前,他可以勇敢地说:“没有我,就没有汉朝的今天。”甚至,他可以斗胆加一句:“昭宣之治,中兴汉朝,成就远超文景之治。”当然,刘病已说这话,就是想让列祖列宗夸他两句。死人不能开口说话,总要以别的方式来夸奖两句吧。那么,刘病已喜欢什么样的被表扬方式呢?那就是,祥瑞。
有一天,有人告诉刘病已,某某郡飞来一群凤凰,又降下甘霖,他听得乐开了花。为了庆祝祥瑞出现,他大赦天下。
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图。各郡太守闻听刘病已喜欢祥瑞,甚至把祥瑞当成考核政绩的标志之一,大家都忙活起来。从此以后,什么凤凰、甘霖、神雀等等,纷至沓来,频频出现。据有心人统计,仅刘病已时代出现的祥瑞,竟然是东西两汉除他之外的祥瑞数量的总和。
刘病已有如此嗜好,黄霸是不能免俗的。黄霸在颍川郡搜集的祥瑞,主要有两多,一个是凤凰多,一个是神雀多。就这样,靠着吹牛的祥瑞和扎实的政绩,黄霸被刘病已拜为太子太傅。接着,御史大夫萧望之自不量力,要跟丞相丙吉斗气,被刘病已拿下,黄霸被提为御史大夫。
这就叫,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公元前55年,春天,正月二十六日,长安城传出一个颇具震撼力的消息。这个消息,对萧望之来说,听起来好像很爽,可心里却特别哀伤。这就是,丞相丙吉逝世了。
第19节 官官相斗(4)
萧望之觉得爽的是,老家伙终于走了,了结他心头一团怨气。哀伤的则是,他晚不走早不走,偏偏自己被刘病已踢下来的时候才走。如果自己潜心忍忍,或许接下来能当丞相的就是他了。可现在情况变了,辛辛苦苦盼望的好位子,可能要留给那个人了,就是那个走了好运的人:黄霸。
果然,二月二十五日,黄霸被刘病已拜为丞相。
那么,黄霸空出来的御史大夫一职,谁来填呢?对黄霸来说,谁来接他的御史工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把丞相的工作搞好。可他突然发现,以前在颍川郡运用自如的管理模式,用到天下时,却总感力不从心,事事不顺。不消多久,汉朝众卿强烈地感觉到,黄霸当丞相,跟丙吉当丞相时,水平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最根本的体现在于,丙吉当丞相时,国家运转相当流畅,众卿各就各位,知道今天该做什么,明天该做什么,一切皆了如指掌。就算西北有战事,或是天要塌下来,都知道哪些该是谁干的,哪些不该谁干的。
然而现在,黄霸一上台,仿佛乱了套。大家犹如苍蝇碰壁,满屋子都是嗡嗡声,理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众卿想想,哦,原来如此。
他们发现,黄霸的特长,是擅长管理地方。意思是说,他当个汉朝第一郡太守,那是没问题的,但如果想当个优秀的丞相,根本就拿不出手来。
事实上,黄霸也倍感自己吃不起中央这碗饭。八九年前,他从颍川郡来长安当市长的时候,也是倍感吃力,难道这次还要被拿下,再被踢回颍川郡当他的天下第一郡太守吗?黄霸一想到这,一阵寒气从脚升起,浑身凉了个透。
怎么办?搞不出政绩,摆明就站不稳脚跟,难道就这样认了吗?当然不能就这样认了。这时,黄霸突然想到,大事管不了,小事总可以弄弄吧。对,就这样,整个好玩的事出来,先让皇帝高兴高兴,先稳住他。
黄霸想到了什么好事?哦,原来是祥瑞。祥瑞,既是变相吹牛,也是变相佐证政绩的一个捷径。按刘病已的认知规律,天下太平,人民安乐,祥瑞才会出现。那么,如果黄霸发现祥瑞,就能证明天下局面很好,天下好了,进一步说明他这个丞相当得还是可以的嘛。
逻辑很通,做法却是太肤浅。事实上,黄霸也不想做个肤浅的人,可是他现在日子不好过,声誉日损,他不得不肤浅一回。所以,他决定上书,向皇帝汇报祥瑞一事。
黄霸汇报的祥瑞,是最近才出现的事。他有理由相信,皇帝刘病已看他上书,肯定会欢天喜地,因为祥瑞就降临在丞相府。那个祥瑞,是一群从天而降的神雀。
事实上,那不是真的神雀。黄霸并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暗算了。
五、瘟神刘贺
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开拓出一条康庄大道。前面讲过,在汉朝,敢拍着胸膛说如此大话的人,黄霸算一个,张敞算一个。黄霸的仕途之道,是用钱砸开的,然后空手从基层一路搏到中央。张敞也挺牛,祖父一代为太守,父亲一辈为光禄大夫,他却一不等二不靠,主动到基层工作,也是一路打拼,空手搏高位。不过,就功力而言,黄霸天下第一,那都是公认的。张敞呢,他功力生猛,那也是被公认的。
在霍光时代,张敞就已经崭露头角。让他初显身手的人,是那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的刘贺。曾记否,当初刘贺吊儿郎当,好好的长安城,被他当成游乐园,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于是,张敞看不过去,上了一道谏书,劝刘贺不要老大不小的还玩,该做点于世于己有利的事。
那时,对刘贺来说,不要说奏疏,就是天要打他、劈他、轰他,照玩不误。所以,张敞的奏疏,肯定是打水漂了。然而,张敞的上疏对另外一个人来说,是很有必要的。
那个人,当然就是霍光。霍光想废刘贺,苦无帮手,张敞上奏,帮了他一个大忙。张敞上奏后,刘贺不听,霍光就有话说了。既然刘贺都不听劝,整天就知道玩,不理政事,那就让他这个浑蛋下去吧。
果然,张敞上疏的十天后,刘贺就被废了。刘贺一废,张敞声名大振。他因为敢于说话,深受霍光喜爱,不久就升官了,当了豫州刺史。
张敞当刺史的时候,黄霸也在长安混,但是档次还很低。可事实证明,先跑在前面的,未必就是田径高手,笑在前面的,未必就能笑到最后。不久,张敞就想哭了。
张敞为啥想哭,因为有人要修理他,而修理他的人,竟是一手提拔他的霍光。霍光之所以要修理张敞,是因为他发现张敞这人不是很听话,经常变着花样来顶撞,于是决定送张敞一双小鞋,然后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守关去,让他吹够西北风。
打那以后,张敞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忙什么呢?忙着反思。不久,霍光逝世,刘病已大权在握,就把张敞从函谷关召回。刘病已给张敞出了一个条件:我给你升官,你得替我办件大事。
刘病已的条件是这样的:我让你当山阳太守,你帮我搞定那里的盗贼,然后顺便帮我监视一个人。
你猜那个人是谁,竟然是刘贺。
刘贺被废后,封国也被撤为郡属,他原来封国所在地里边,被划出一小块地盘,让刘贺定居,那居住地就属于山阳郡范围内。
从理论上说,刘贺对刘病已不会构成什么威胁。首先,刘贺窝囊废一个,胸无大志,能干啥事?其次,当年跟随他蹭吃蹭喝还蹭官当的那帮人,早化鬼去了,起哄的人和跑腿的人都没几个,他能做成什么事?
但是,刘病已还是不放心,十万分地不放心,决定派张敞去长期蹲守,监视刘贺。于是,忙完了反思,张敞接着就是忙做卧底。
看过《无间道》的人都知道,那个卧底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刘贺家奴多少、今天去哪儿买菜、买了什么菜、明天去哪里逛街、为什么要逛街,诸如此类,张敞都必须派人全天候监视。仅做此项,当然还不够。张敞还得寻找借口,亲自登门拜访,聊聊天,谈谈天气,试探刘贺有啥不满,心情有啥变化。
忙活多年,张敞认为,他的卧底生涯,应该结束了。
张敞之所以有如此想法,是因为他经过长期观察,认定刘病已完全不必再担忧刘贺还能制造麻烦。为了让刘病已充分相信他的判断,他写了一篇报告交了上去。报告很长,却相当精彩,如果换个名字叫《刘贺的烦恼人生》,完全可以当短篇小说发表。
张敞是这样描述刘贺的:“算起来,刘贺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他小眼睛,尖鼻子,长得人高马大,脸上永远是菜色,还得了痛苦的风湿病,走起路来相当困难。他外形颓废,精神也是相当萎靡。有一次我问他,昌邑有好多猫头鹰,他顺着应道:‘是啊是啊,以前我去长安的时候,长安里都没有猫头鹰,不知道怎么搞的,回来时就遇见不少猫头鹰了。’(刘贺曾为昌邑王。猫头鹰素有恶名,据传,长大后,会吃掉亲娘。)”
总之,无论从衣服、举止,还是言语来看,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刘贺——白痴一个。
刘贺的确萎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昔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游戏天下的浪荡子,竟然萎靡不振得没了人样。说真的,刘贺变成这个样子,连刘病已读了张敞的报告,心里都替他难过。
两相比较,多年前,一个在民间到处游荡,穿行于人生丛林中,苦苦寻找和等待光明之神;一个在封国享受众人前呼后拥的待遇,整天遛狗斗鸡,突然一天,被传往长安,一呼天下应,好不惬意。多年之后,时光仿佛才一眨眼,一切都变了。一个彪炳史册,一个遗臭万年。
有时候,命运真无趣。刘病已本以为,刘贺余心不死,可能会卷土重来。一想到这,他就紧张兮兮,不得不小心提防。现在,听张敞这么一说,刘贺都成废人了,刘病已心里顿然失落。这就好像一个武林高手,苦练功夫,等待某天与人对决,突然有一天,别人告诉他,对手功夫被废了,比武只好取消。
刘病已发觉,派张敞去做卧底,的确没白费工夫。问题是,如果让他长期守着一个白痴,是不是太无聊了呢?
对张敞来说,什么事才最有聊呢?当然是做点实事。做实事有很多种,张敞自以为,他最拿手的不是走乡串村,普及礼教,更不是抬凤引雀,而是追捕强盗。用一句很时髦的话来说,哪里有强盗,哪里就需要张敞。
在汉朝,强盗一直都是热门行当。特别是汉武大帝末期,强盗之花,遍布天下,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到了刘病已当皇帝,尽管国家经济好转,但是强盗之花处处开这个顽疾还是没治好,让刘病已极为头疼。
头疼当然不能只医头。为了整治地方治安,刘病已决定从中央挑选治世之臣,到各郡努力打黑,彻底挖除黑社会这颗毒瘤。于是,当张敞完成卧底工作后,马上给刘病已上了一道奏疏,主动要求调离山阳郡。
张敞想去哪里?看看张敞写的奏疏就知道了。他是这样写的:“我当山阳郡太守这些年,山阳郡五十万人口,没有被抓到的强盗,不到八十个。剩下的这帮盗匪,对山阳郡的治安,根本构不成威胁。所以,搞得我现在很闲,整天无所事事。我听说渤海和胶东那边强盗极多,又很凶猛,经常攻击官府,绑架诸侯。我没什么特长,就是不怕死。如果陛下能将我调往以上两地,我将义不容辞,奋不顾身,将打黑事业进行到底。”
很快,张敞的奏疏就送到长安。刘病已一看,一下子就笑了。
张敞心里想什么,刘病已还是能猜出几分的。他知道,让张敞去山阳当卧底,的确是委屈了点。但是不派卧底不行,因为他心里不踏实。张敞在山阳郡蹲守多年,的确也闲够了,可能就想早点离开山阳那个闲地方。现在,监视刘贺都是多余的了。既然张敞要出来做事,那就成全他吧。于是乎,刘病已下了一道诏,拜张敞为胶东国国相,赐三十斤黄金,作为奖金和路费。
自汉朝开国以来,汉朝官吏当中,从来没少过打黑英雄。然而在刘病已时代,最能打黑,并打出政绩的人,数赵广汉。可是赵广汉的打黑做法,属休克疗法,硬伤极多。他最大的问题表现于,对于强盗,只管抓和杀,不管教育。所以,他的打黑方法,实际上就是治标不治本,后遗症很是可怕。
知道赵广汉为什么被砍了吗?这还是赵广汉自找的。他杀气重,积德少,为了个人利益,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总是拿起刀来要砍要杀的。所以,也就不怪刘病已不客气,将他拖出去砍了。
所以,所谓打黑英雄,从来都不是好当的。那么,张敞打黑的方法,跟赵广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张敞的打黑之路,注定是不平坦的,却总是有惊无险。他命很长,最后是病死的,而不是像赵广汉那样被拖出去砍掉的。
总的来说,张敞和赵广汉的打黑方法,有相同,有不同。相同的是,张敞像赵广汉那样,敢抓,也敢杀。不同的是,赵广汉只管杀,张敞虽也杀,但不是滥杀。他爱憎分明,杀了该杀的,同时也表贤显善,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从技术含量来看,张敞比赵广汉高明。所以,他最后保全自身,赵广汉则不能。
理论讲起来是很空洞的,先来看看张敞是怎么具体打黑的吧。张敞一到胶东国,首先开了一个动员大会,然后公布了打黑的指导方针和打黑奖罚方法。曾经,赵广汉治理颍川郡的时候,也采取奖罚办法。但是,在奖励制度上,赵广汉却是玩阴的。他让颍川郡人互相揭发,又故意向被揭发方透露揭发人的信息,搞得颍川郡人心不古。
张敞认为,要搞就搞阳谋,他坚决不搞阴谋。所以,他公布的奖励办法是光明正大的,实施也是经得住火烤的。他的阳光政策,总结起来,有以下三条:首先,捉盗有赏,小有小赏,大有大赏。其次,开强盗互相捕杀之先河。此招甚猛,杀死强盗的一方,可以抵罪,被杀的强盗,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最后,官吏捕盗有功的,上奏中央,建议升官。
曾记否,当年刘邦入咸阳,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即可让秦地民众鼓掌欢迎,不舍其离去。一百多年过去了,历史再次证明了,越厉害的治世理论,越是简洁有力。张敞此三招一出,你能在胶东国挖出几个强盗来,就算你牛。
为什么说张敞手段高明?分析一下就知道了。首先,悬赏捕盗,就是鼓励百姓热烈参与。生活艰难的,可以以此为业,相信搞头不少;如果有闲心,以此为业余爱好,外快也是诱人的。所以,张敞第一条悬赏令一出,多多少少都会催生出民间专业和业余打黑高手。
其次,强盗互相捕杀,以此抵罪,那是相当诱人的。强盗想全家保身,只好出卖同伙。于是乎,你出卖我,我出卖他,你杀了他,我又来杀你。此法一开,强盗见强盗,哪里会臭味相投,简直只剩眼红开刀了。
最后,那些混了一辈子都是捕盗的人,突然看到升官机会来了,必定拼命捕盗。
民间捕杀,强盗之间亦捕杀,官吏更要卖命地捕杀,试问胶东国,有多少强盗能经得住里里外外的捕杀,成为漏网之鱼?不消多久,犹如一片污水的胶东国,被张敞清理得干干净净。强盗既平,人民安全指数超高,好一派盛世和谐美景啊。
六、高手过招
张敞在胶东国如火如荼地展开打黑运动时,黄霸正在颍川继续韩延寿的事业,推行德治。我们前面已经讲过,经过考核,黄霸治郡天下第一,被调往长安当京兆尹。数月后,因为不称职,被刘病已再发回颍川郡锻炼。
事实上,黄霸因不称职被踢出长安城,并不稀罕。曾经,在长安城只干数月市长,就被调往他处的,黄霸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在他之前,只有一个能人考核过关,并站稳了脚跟。
那个人,就是跟魏相斗气,被刘病已拖出去砍首的赵广汉。
第20节 官官相斗(5)
为什么赵广汉能站得住脚,而黄霸这一等一的治世高手,都不能留下来?只要了解长安市情,即可知道一二。
京都长安,向来有三多:一是朝廷高干子弟多;二是有钱的豪强多;三是流氓偷盗多。黄霸是靠德治显扬天下的,德治工作,通俗地说就是做思想政治工作。跟高干子弟、有钱人和流氓做思想工作,那不是对牛弹琴吗?
以上三类人,谁要想管好他们,没有最难,只有更难。这三拨人,本来就是势利之徒,谁强服谁,你要把他们打趴下了,他们不但不会恨你,反而会爬起来叫你一声爷爷。
在黄霸之前,他们只服过赵广汉。赵广汉也没啥秘密武器,他的唯一撒手锏,就是敢打敢杀。他在颍川郡尝到了甜头,所以一到长安,就充分发挥出他精力过人的长处,展开了多项打黑运动。结果几轮下来,昔日趾高气扬的黑社会分子,出门都要贴着墙根走路了。
那时,刘病已送走黄霸后,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长安长治久安,找一百个黄霸,都顶不了昔日一个赵广汉。赵广汉人死不能复生,如果能找到一个赵广汉般的铁腕强权人物,来当这个长安市长,可能会好点。
一想到这,刘病已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嗯,京兆尹这个官职,让他来当最适合了。
刘病已想到谁了?这个人,当然就是时任胶东国国相的张敞。张敞,打黑手腕类似赵广汉,更高于赵广汉,新长安市长,非他莫属了。
接着,刘病已下诏,任命张敞为长安市市长(京兆尹)。当时,长安市的最突出问题,不是高干子弟乱来,也不是地方豪强横行霸道,而是偷盗集团特多,搞得长安商铺老板人心惶惶。于是,刘病已就把张敞召来,询问他有没有啥妙招整治长安的偷盗问题。
张敞一听,拍着胸脯,大声说道:“长安那帮黑社会团伙,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我做事,您放心。陛下您就等着瞧吧,不消多久,长安的偷盗现象将绝于市井之中。”
“就知道你有办法”,刘病已点头微笑了。事实证明,张敞貌似很会吹牛,但其实是一个做事靠谱的人。
所谓盗匪,跟软件游戏一样,也是分初级版、升级版及终极版几个档次的。如果是几个人结成团伙,在街上作案,然后分赃,此为初级版本;如果团伙在以上基础上,扩充人员,有组织、有计划行事,此为升级版本;如果犯罪团伙,到处作案,积累了相当的原始资本,积极转行,进行漂白,此为终极版本。
所谓终极版本,也是花样百出的。他们往往主动与地方治理者合作,进行商业投资,积极推行慈善事业。下一步就开始伸手要官了。
都说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流氓一旦有文化,粉墨登场,大隐于朝,中隐于市,黑白难分,对于打黑的人来说,那就增加难度了。
然而,对张敞来说,能玩得过他的流氓,还没出生呢。打黑不是打游戏,在行动之前,必须摸清敌情。于是乎,张敞亲自出马,在长安城里里外外,认真地走了一圈。张敞发现,在长安当强盗,果然暴利。盗贼头目,几乎都成了富人,住的是豪宅,坐的是大车,还假惺惺地参与社会慈善事业,被当地人称为长者。如果把他们归类,多属于终极版本。
那时张敞来了,长安的强盗们是知道的;张敞要治理长安,他们也是知道的;要治理长安,必先打黑,这他们也是知道的。但是,张敞下步棋要怎么走,他们就不知道了。他们只是发现,长安偷盗头目,都被张敞找去谈话了。但是,张敞只是责骂了他们几句,就放回去了。
长安那帮盗匪,如果以为张敞只是找他们谈谈话,就此糊弄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张敞只是暂时稳住他们,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一天,张敞又找了一个强盗来谈话。与别人不一样,这个强盗号称长安大哥大,所谓擒贼先擒王,张敞决定先拿他来开刀。说是谈话,实际是审问。开始,谈话双方还较客气,谈着谈着,突然,张敞拍着案子大叫:“你别给老子扯皮了,你到底干过多少坏事,今天必须一一交代。”
张敞猛地一喝,强盗一下子就蔫了。这时,张敞缓了缓口气,说道:“我治人的政策向来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果你把事实交代清楚了,可以将功抵罪,以前做过的,可以一笔勾销。”
最后,强盗头目同意认罪。但是,他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让他去政府部门当个小官。
熟悉强盗发展简史的人,都知道这招叫啥来着,专业术语就叫漂白,俗话称它为换马甲。见过伸手要官的人,多了去,然而罪孽深重的强盗,还能向陪审员要官当,在汉朝历史上,这还是头一回。
这还不算奇怪的,更奇怪的是,张敞同意了。
果然不久,张敞封了那个强盗头目一个官职。接着,强盗头目举行大宴,将长安大大小小的盗贼全都请来喝酒,庆祝老大升级成功。庆祝酒会开得很成功,众强盗酒足饭饱,一一辞别。但当他们走出宴会厅大门时,当即就傻了。
他们发现,张敞大人竟然在门口等候他们多时了。张敞一改往日客气脸容,出来一个,抓一个,出来两个,抓一双。一天之内,不费吹灰之力,竟然抓了几百号人。
哦,众强盗这才顿时醒悟,原来老大得官是假的,开庆祝大会也是假的。老大跟张敞大人合手,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高,果然高啊。
张敞一举拿下长安数百号盗贼,从此就在天子脚下站稳了脚,扎实了根。这一扎,转眼八年就过去了。那八年,汉朝犹如一个舞台,有人还未唱罢,就被赶下台去。接着,只见被赶下台的,又挥舞长剑冲上舞台,将别人轰下台去了,怎一个乱字了得。
回过头来看,张敞在那八年里,整个就一看戏的。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有一个特爱抢镜的人实在太无聊了。于是乎,他决定朝台上吼两句,就算不能轰他下台,整整他也是可以的。
在张敞眼里,天下最无聊的人,就是黄霸。黄霸和张敞,仅就治世功力来说,谁更厉害,还真难说。不能准确评价两人,主要是因为他们从政风格不同。黄霸搞民生教育,汉朝天下第一;张敞出手打黑,就技术含量来看,就算赵广汉活着,他仍然能拿第一。两个都是第一,这怎么比?
或许有人说了,黄霸在长安待不下,张敞却在长安待下了,张敞略胜一筹。话还不能这样说,张敞是在长安站稳了脚跟,可是黄霸在颍川郡苦练八年神功,重返长安,先当太子太傅,再当御史大夫,最后升到丞相。如果说张敞厉害,为啥升官速度就不如黄霸?
的确也是,张敞做官打黑,那是没得说的。可是升官速度,整个就是一老驴拉磨,原地团团转。
很多年前,张敞在长安时,有一帮好朋友,他们分别是萧望之、杨恽、于定国。这三个人中,于定国还没出场,不过稍微等等,不久就要出场了。张敞和这三个好朋友,早年在同一条起跑线,可是很多年之后,萧望之和于定国都当上了丞相,杨恽至少也是中央一部长。可是张敞混了一辈子,都没挤进中央,也就只是地方首长,享受中央部长级别待遇而已。
第21节 官官相斗(6)
要说工作能力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何张敞升官速度就赶不上他那帮朋友,也整不过那个黄霸呢?要回答这个问题,你要问张敞,他还真无法回答你。你最好去问一个人,他肯定知道答案。那个人,当然就是皇帝刘病已。
我想,就算你是央视记者,提个话筒去采访刘病已,人家也未必睬你。很简单,官场秘密,怎能当新闻广而告之呢?不过,刘病已不说,还是让我来替他说得了。
在我看来,张敞一直被卡住升不上去,主要有两大问题:首先,他很爱管领导闲事。曾记否,当年刘病已要联合张安世,搞掉霍光家族势力,张敞却从遥远的山阳郡传书一封,说不能那样乱搞,一搞汉朝就乱套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安世和霍光的儿子霍禹等人都辞官休息,那样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张敞的想法,就是避免流血冲突,道理通,可是刘病已还是不采纳,还拒绝了张敞的召见请求。
皇帝大事不放过,皇后闲事也不放过。刘病已的王皇后,没别的爱好,就是爱出门游猎。张敞看不过去,逮了一机会,递上一奏疏,引古论今地讲了一大堆道理,最后总结出皇后游猎的几大弊病,搞得皇后都不好意思了,从此再也不出宫门。
其次,张敞特没官威。在汉朝,要想升官,先积官德,再行官威,这是做官之道。张敞官德颇盛,就是不太讲究官仪。在他身上,发生了两件事,成了汉朝所有公务员的反面教材。第一件事就是,张敞罢朝经过章台街时,故意让御史在后面赶马,他就在马上用屏风拍马,然后猥琐地到处张望。他张望什么?章台街是妓女一条街,老人家是在看妓女呢。第二件事,就是传说张敞在家,特爱替妻子画眉,而且还画得相当不错。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就传到了宫里。搞得宫里有关部门认为,张敞太不像话了,于是上疏弹劾他。
政治娱乐化,在两千年前的汉朝,还远远没有这个超前的意识。刘病已也认为,张敞行为的确有问题,必须找他谈谈。于是,他就把张敞召来训话,没想到张敞不但不引以为耻,还理直气壮地顶撞道:“我替我老婆画眉,那是私闺中乐事,关外面的人什么事?如果说这行为不好,天下比这烂的多了去了,凭什么要拿这画眉来说事儿?”
刘病已被驳得无话可说,只好放他回去,顺他了。
刘病已之所以还能忍张敞,主要因为张敞是个干实事的料。不过,作为惩罚,只能让他待在地方尽职,如果把他调往中央,那汉朝威仪天下的光辉形象,到底还要不要?
对待工作,总是以夏天般的热情投入;对待黑社会,总是以冬天般的寒冷严打;对待领导,总是以秋风搅大湖的态度,总想起点波澜才罢休;对待老婆,则是春天般温暖,丝丝入怀。好一个风情万种的男人!这就是真实的张敞。
既然皇帝与皇后的闲事都敢管,凭啥就不能管黄霸?黄霸当时已经当丞相了,但是在张敞看来,这个黄霸当丞相后,正事没看整出啥来,偏偏整一些无聊的事。那无聊之事,就是动不动上奏,说于何处发现多少凤凰与神雀。政绩是搞实干干出来的,不是靠吹牛吹出来的。这个道理,难道黄霸不懂?
以前都讲过了,不是黄霸不懂,只是人家日子也难过,政绩搞不出来,总不能不让他吹点牛吧,不然对皇帝怎么交代?然而,黄霸并不知道,张敞已经着手要动他了。
张敞想动黄霸,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跟萧望之有关。萧望之是张敞的好朋友,刘病已热捧黄霸,冷置萧望之,让人家陪太子读书去了,你说人家能好受吗?萧望之不好受,张敞当然也不好受。所以,如果修理黄霸成功,不仅为公事,连私怨也一起算了。
一说张敞要修理黄霸,可能就有人要想,张敞到底要搞啥阴谋。千万别把口水喷错人了,别忘了张敞是什么人,一个连皇帝、黑社会和绯闻都不怕的人,还有他不敢作敢当的事吗?说张敞搞阴谋,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是有眼不识泰山,那是门缝里看人。
君不知,在张敞的人生哲学里,没有阴谋,只有阳谋。他要做的事,都是经得住阳光考验的。
张敞行动了,他爱上了养鸟。张敞养的鸟,不是金丝雀,不是小黄鹂,而是鹖雀。鹖雀,出产于羌中,长安少见。张敞养的不是一两只,而是一群,不是圈在笼里养,而是放在地上养。
很快,你就会明白,张敞为啥要把这稀有鹖雀不圈着养了。
鹖雀是长翅膀的,你把它们放地上养,它们会跳到树上,跳到树上,还会跃上屋顶,跃上屋顶,还会飞到别人家去,更有可能,还会被人抓住,一去不回。但是,张敞没有丝毫担忧,天要下雨,鸟要飞走,那就随它们去吧。
有一天,张敞的鹖雀全不见了。有人告诉张敞,他家的鹖雀出现在丞相府的屋顶上。张敞一听,就笑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有人就要中计了。
果然,真的中计了。中计的人,就是丞相黄霸。首先,落在丞相府上的鹖雀,引起了别人注意,于是急告黄霸。接着,黄霸带人来看,瞧了半天,只见黄霸惊呼一声:“那不是神雀吗?”
于是,就发生了之前的一幕。黄霸连忙上书,告诉刘病已:丞相府飞来一群神雀,那是地地道道的祥瑞啊。
长安有祥瑞,刘病已当然高兴了。但是,黄霸还没高兴两天,刘病已就收到了一封奏疏。奏疏很长,引古论今,这当然是张敞的风格。刘病已看完奏疏,马上把黄霸召来,黄霸一看,当场就傻了。
张敞在奏疏里,是这样说的:飞到丞相府上的,不是什么神雀,而是他府上养的鹖雀。都是雀,可一字之差,谬以千里啊。
接着,张敞在奏疏里借题发挥,痛骂黄霸。张敞不像街道妇人,张口即吐脏字,他是文化人,骂得很委婉,也很痛快。
张敞奏疏里写的,意思大概如下:几乎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在养鹖雀。没想到鹖雀不小心落到丞相府上,黄丞相却把它们当成神雀向皇上邀功,这实在不该啊。在这里,我得声明,我不是要跟黄霸抬杠,我只是想借此事,引起皇上及诸位高官注意,所谓政绩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不是靠抓几只凤凰和神雀吹出来的,身为丞相,要知道什么是主要,什么是次要。所以,祥瑞之风不可长,长此以往,后果很严重啊。
好不容易盼来几只神雀,以为可以借它们吹吹牛,改善一下丞相的形象,没想到,那几只臭东西,竟然是假的,还被人摆了一道,什么世道啊。
黄霸看着看着,脸上好像有一团火在烧,连撞墙的心都有了。这还不算啥,如果提前知道刘病已将怎么处理这事,他当时恐怕连钻地洞死在地下的心都有了呢。
刘病已认为,黄霸的笑话闹大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张敞说得很在理。如果天下人都学黄霸,随便逮几只鸟就忽悠,说那是天降祥瑞,那以后大家都忙着抓鸟去了,工作还要不要做呢?
于是,刘病已把张敞的奏疏,交给宫廷有关部门,命令他们,只要地方太守到长安接受考查,先把张敞揭黄霸老底的奏疏念过一遍,以此为警示。
这就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张老脸,辛辛苦苦维护几十年,一朝丢得精精光光,郁闷啊。
黄霸的好日子,似乎走到头了。
张敞呢?事实上,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已经有人在前面,给他挖了一个大大的坑,等着他掉进去。
第22节 多米诺骨牌效应(1)
一、杀意浓
自从黄霸被张敞点了哑穴后,他的政治生涯,从此一塌糊涂,萎靡不振。在长安,没有政绩,没有祥瑞,那是很难混出头的。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刻的迷茫感,充斥着黄霸受伤的心。
如果说,人生就像下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两着不慎,那就等着死翘翘了。黄霸怎么也没想到,背运的他,一不小心又使了一记昏招,差点让他命都没了。
这件事说小很小,说大则很大。说它小,其实黄霸就是向上面推荐了个人。这个人就是乐陵侯史高,皇帝刘病已的表叔。
史高连侯都封上了,黄霸还想干吗?黄霸也不想怎的,就是想把史高推得更高点,拉个人情,以后好互相照应。
于是,黄霸给刘病已打了一个报告,隆重推荐史高当太尉。
有心的读者可能都看出来了,太尉这个官职,好久没有出现了。这个官职之所以被取消,源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外戚田蚡。田蚡死后,刘彻才知道他曾经是个造反货,气得直想骂娘。于是乎,从此撤销太尉,另创一个叫大司马的军职。
黄霸的报告打上去后,刘病已动作很快,他立即召黄霸进宫。当黄霸喜洋洋地跑到他面前时,只见刘病已呼地吼出一声:“黄丞相,你到底想干吗?”
黄霸一下子就傻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刘病已又巴拉地骂道:“你是汉朝丞相,可你知道丞相的职责是干吗的?管教育、管监狱、管地方,都是你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管好丞相,管好大司马,你凭什么越权来管我的事?”
这下子,黄霸总算听出来了,问题不在于重提太尉,也不在于推荐了什么人,而是他根本没有推荐资格,越权用事了。
问题严重了。
黄霸吓得脸黄如土,马上脱下官帽,跪在地下连叫皇上饶命。
总是出了问题就跪地磕头。刘病已想想黄霸近来种种差劲表现,怒气难平。但是他控制住了,一句话也没说,大甩袍袖就走了。
郁闷,黄霸连死的心都有了。
黄霸认为,这次他可能逃不掉噩运了。刘病已想怎么处罚,他心里没底。别说回颍川磨炼改造,有可能卷好铺盖,直接被叫到监狱报到。
一天,两天,三天……他度日如年地等着宫里消息。一连几天后,黄霸听说刘病已气消了。不久,刘病已传话来告诉他,事情过了就算了,不想再追究他了。
黄霸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到这里,黄霸知道自己的事业和美好未来,已经到顶了。他唯一争取的就是,再坚持几年,安全退休。在退休之前,希望少说话,爱护环境,不乱抓鸟,能够退位让贤,那就真是阿弥陀佛了。
黄霸到头了,可张敞还在台上唱着。但是,当黄霸被刘病已数落以后,台下亦有观众说,不能再让张敞在台上乱跳了,以前他把黄霸轰得里外不是人,今天我们也要轰他一下。
在张敞看来,那帮想轰他的人,尽是些落井下石之徒。其实他之所以被轰,是因为一个好朋友出事了。那不是一般的好朋友,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个牛人,也是一个猛人,他就是名震天下的杨恽。
一个牛人的背后,往往总是有着一个很牛的背景。杨恽父亲杨敞,胆小怕事,但毕竟也混到了丞相,又称汉朝第一胆小丞相;杨恽外公,名号更响,一响就是两千多年,他就是《史记》作者司马迁大师。
杨敞这辈子,能够善始善终,全赖他的乌龟哲学主义,关键时刻,该缩头时缩头,该伸头时伸头。没想到,这个优秀的品质没遗传给杨恽,在杨恽的身上,一扫杨敞软弱无力之气,反而洋溢出外公司马迁的阳刚之气。
杨恽之所以能混出名号,得益于两个条件:一个是他很有背景,二是他很有才。杨敞死后,杨恽没轮上爵位,轮上爵位的是他的哥哥杨忠。凭着哥哥的关系,他当上郎官,霍光的儿子霍禹家族要造反时,杨恽耳朵特灵,第一个知道情况,当即就跑去告密。于是乎,刘病已把霍禹全家整死后,凭功论赏,杨恽被封侯,同时迁为中郎将。
一个有钱有势有才,还特爱告密的人,你说他活着为了啥呢?让杨恽来告诉你,他不为利,只为一世清名与心中那莫名其妙的冲动。
杨恽轻财仗义,那是出了名的。杨敞死后,他分得五百万,可是他封侯后,全把这五百万分给宗族兄弟花去了;接着,后母死了,没有儿子,数百万家产全留给杨恽,他眼睛眨都不眨,又全分出去了。只不过这次分给的对象是后母的兄弟。再后来,他还觉得不过瘾,又把受来的一千余万到处施舍。
杨恽对钱没啥概念,但是对做人和当官的标准,却是相当苛刻。对朋友,他只认一种人——英俊儒雅,才能出众。对待同事,则是发挥他向来的特长,有料一定要爆,没料一定要探,反正就是要折腾到底。
于是乎,杨恽就落下两多:朋友很多,政敌也很多。甚至,我们可以给他起个外号,叫杨大嘴。甚甚至,我们可以叫他揭发检举专业户。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同样,对杨大嘴这样爱爆料的人来说,常爆别人的料,终有一天也会被别人爆掉。果不其然,不久,他就被人告了,爆了他两条料:乱引亡国之论诽谤当世,破坏社会团结和谐气象,这是第一条;到处乱说话,拿皇帝开玩笑,大不敬,这是第二条。
这回,杨恽真是碰上死对头了,因为告他的人,那是大有来头的。此人名唤戴长乐,时任太仆。
自刘邦立国以来,能够当上太仆的,那多数跟皇帝的关系都是不赖的,当初夏侯婴和刘邦,就是一对铁杆哥们儿。那个叫戴长乐的,不过是刘病已在民间跑江湖时,相交的一个知己。刘病已发达后,把他唤到长安提携,就当了太仆。
戴长乐之所以要整杨恽,这事还要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戴长乐经常替刘病已跑腿,跑了就跑了,还经常在外面炫耀,说:“我今天去哪里办事了,这个事嘛,本来应该皇帝做的,可是都得由我来做,辛苦啊。”
嘴上说辛苦,心里却像喝了蜂蜜甜之又甜。那时,戴长乐就知道过嘴瘾、博虚荣,没想到竟然惹祸了。有人将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到刘病已那里,说这人做事说话,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不把皇帝威信放在眼里。
本来是一件小事,竟然被谁当料爆出去了。数汉朝之大,谁爱干这种讨人嫌的爆料工作呢?戴长乐拍拍脑袋想了想,哦,爆我料的人,肯定就是杨恽。除了杨恽,还有谁要跟我过不去?
于是乎,戴长乐也派狗仔队出去搜集情报,终于凑了几条,把对方也拉上垫背了。
戴长乐的料,到底是不是杨恽爆的呢?戴长乐死咬不放,杨恽也没有说,他只对戴长乐爆料的内容坚持说不,说他没干过那种缺德的事。
部属掐架,为难的只有皇帝了。既然杨恽争辩,那就先去查他,于是就把案子扔给了廷尉。千呼万唤始出来,那个廷尉,就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于定国。
于定国跟杨恽打交道,相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官场不是娱乐圈,娱乐圈爆个料,报上炒一把,网上再喷一嘴,然后不久,就抛出个道歉声明,也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像杨恽这种爱爆官场料的人,他爆了,管司法的廷尉,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还得把它当回事,立案,侦查,判决,那可是累人的工作。
所以,于定国和杨恽的工作,就是一个爆得不亦乐乎,一个却忙得不亦乐乎。一个爆出了大名,一个也忙出了大名。
在汉朝官场,流传这么一句话: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张释之是汉文帝时代的牛人,汉朝人能将于定国与张释之相提并论,人家肯定是有两把刷子的。反正就是多刺手的案件,只要于定国给你判了,保你心服口服,不敢说冤。
让这么一个民自以不冤的廷尉,去治你杨恽,看你还敢说冤。然而不久,杨恽却歇斯底里地喊道:“冤呀,老子冤死了!”
二、铁杆粉丝
在汉朝,司法谈不上什么独立,但是没有证据证明,司法部长(廷尉)于定国跟杨恽的仇人戴长乐是有关系的。所以,于定国治杨恽,应该不属于打击报复之类,而是公事公办。
案件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于定国给皇帝刘病已上了一奏疏,汇报了基本情况。于定国是这样说的:太仆戴长乐告杨恽那两条罪,基本成立,证人已经找到,没想到杨恽不但不服罪,还扬言要杀掉证人。
接着,于定国还在结尾总结了两句:杨恽是因为得到皇上的恩宠,才有今天的荣耀。他竟然不懂爱惜,狂妄无知,妖言惑众,大逆不道,请求皇上批准逮捕!
刘病已看着于定国这篇报告,久久不能说话。
刘病已真的很难做人。两个部级高官掐架,两个人都很牛气,一个是多年知己,一个是秉公办事的爆料大王,作为皇帝,站在哪边,都不合宜。但是,如果按罪把杨恽杀了,动不动就起杀气,这不是政治艺术的最高形式。政治艺术的最高形式是什么?不是你死我活,横尸遍野,而是你好我好,和气共处。
最后,刘病已决定,免去杨恽和戴长乐公职,降为庶人。
这就叫,各打五十大板。掐架的谁都不好过,谁都还有日子过。这才是刘病已风格的政治艺术最高形式。
案件走到这个程序,我们总算看出个端倪:告戴长乐状的,多半是杨恽;杨恽口无遮拦,不积口德,犯大不敬,基本也是属实的。
按以上认知,杨恽不应该喊冤,何不向老爹杨敞学习,暂时行乌龟缩头法,低调做人,明哲保身。但事实却告诉我们,杨恽如果能学杨敞,他就不是真正的杨恽了。
真正的杨恽是什么?是司马迁的克隆版本,牢骚满腹,就必然发之。当然,心里有怨气,发发牢骚,舒缓心情,何尝不可以?然而,杨恽到死都没明白一个道理:牢骚可以发,但不是任何牢骚都能随意发的。
杨恽被免公职,也没了爵位,但他不差钱,生活高枕无忧。不像当年的司马迁,被抓后连个六十万钱都凑不出,落得一世内心都不得平静。杨恽之所以不差钱,一是他家底很厚,二是他的人脉还在。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他另起炉灶做起生意,发了不少财。
对杨恽来说,钱算个啥玩意儿,钱和命是一样长的,没啥意思。于是乎,杨恽到处赚钱,更要到处花钱,花钱只图一件事,花天酒地,好不痛快。
杨恽是挺有钱,但汉朝最有钱的不是他,而是张安世。当年,张安世官高盖世,富可敌国,可他老人家仍然很低调,舍不得乱花一个子儿。他那样做是为了啥?是为了保命啊。哪像今天这个杨恽,心里有点不平,口袋里有几串钱,就要到处乱走乱花还乱说话,危险着呢。
有个人一看杨恽如此不谙世故,心里着急,给他来一封信。信的内容大概意思就是说,叫杨恽做人要低调,低调,再低调。最好装个可怜相,只要皇帝看了有怜悯之意,说不定哪天还会东山再起的。
给杨恽写信的人,名唤孙会宗,时为安定郡太守。人家的确也是一番好意,哪知杨恽看了,先是仰天长笑,接着他傲气一起,大笔一挥,给对方回了一封长长的信。杨恽写的这封信很出名,史曰《报孙会宗书》。
杨恽这封书,完全是模仿外公司马迁那封著名的《报任安书》写的。当年,任安给司马迁好意来信,劝司马迁能推贤进士。那时,司马迁还顾不得自己,哪顾得了贤士,于是压着信一直没回。后来,任安因太子造反一案下狱,司马迁悲从中起,挥毫而就,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报任安书》。
在《报任安书》里,司马迁大师顶天立地,充满了无限的战斗精神,他从替李陵辩护而遭受宫刑说起,猛批刘彻寡恩无情,泄尽心中不平之气。
凡是经典文章,必有经典词句。在生与死面前,司马迁在文中振臂高呼: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千年以后,毛泽东用以上一言,高度赞扬了张思德同志,那话经毛主席一传,天下皆知,红遍大江南北。
不得不说一句,如果不是杨恽,司马迁大师的《史记》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汉朝人才能一睹为快。
情况是这样的,司马迁死后,他的《史记》及书信都被藏在女儿司马英家里,于是外孙杨恽有机会成为《史记》等作品的第一阅读者。杨恽每每读之,总要扼腕叹息,于是有一天,他向刘病已上书,要求公开发行《史记》。很幸运的是,刘病已批准了,于是雪藏民间二十多年的大书,终于重见天光。
从文风来看,杨恽《报孙会宗书》继承了司马迁《报任安书》那种慷慨激昂的战斗精神。但是,杨恽还没来得及把信寄出就出事了。
杨恽并不知道,当他到处花钱买醉、纵酒作乐、发泄郁闷时,有一双眼睛正在远远死盯着他。不对,是无数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他。那些邪门的眼睛,来自长安。
当初,杨恽扬眉吐气的时候,手持大刀,捅过多少人,爆过多少料,估计连杨恽本人也记不清楚了。所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个是有着光荣传统的。所以,杨恽的政敌空前团结,决定要在杨恽落井之际,一起搬起石头狠狠往井下砸。
看来,孙会宗给杨恽来的那封信,不是闲来无事,他肯定是嗅到了不祥之气。果然不久,杨恽就被告了上去,说他骄奢无度,不知悔过。这个还不算啥,人家还给他安了一条,天上出现了日食,肯定是因为杨恽。
日食跟杨恽有什么关系,稍有点常识的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古人不一样,凡是天上出现不祥之象,总会跟地上的某人某事扯到一起,于是不幸地,杨恽就被扯上去了。
很快,就有人来杨恽家搜家。结果一搜,就搜出那篇不怎么著名的《报孙会宗书》。搜家的人,简直如获至宝,马上把它呈给皇帝。刘病已一读,气得不禁拍案而起骂道:娘的,杨恽简直就是在找死。
第23节 多米诺骨牌效应(2)
如果你是刘病已,你也会火冒三丈。司马迁借《报任安书》骂的是刘彻,杨恽借《报孙会宗书》大骂的是刘病已。杨恽骂人水平一点儿也不比司马迁差,他还引用古诗,把刘病已骂绝了。
此诗如下: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这是啥意思?大概意思就是,我在南山上有一块田,整天辛苦劳作,但是满田的荆棘野草,多得无法清除。于是乎,种下一顷地的豆子,只收一片无用的豆茎。唉,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吧,等享富贵,谁知还要等到啥时候呢。
这不是种田的诗吗?怎么扯上是骂人的话来了。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中国就没有文字狱了。中国古代文人骚客,很多时候他们并不是为文而文,为诗而诗。写文也好,作诗也罢,都是有意图有目的的。那就是不平则鸣,不骂不爽。
但是他们是读书人,不是街头泼妇,不能一出口就脏字满天飞。读书人骂人,往往都是指桑骂槐,指东骂西,此种骂法,文学称为借物抒情,寓情于物。
据张晏汉书注曰:山高在阳,人君之象也。污秽不治,朝廷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直之物,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
看出来了没有,杨恽借这诗,其实就是骂刘病已昏庸无能,才至于像他这样正直的人零落于野,喊冤无门。事实上,这诗还不是最毒的,最要命的是,杨恽在信尾还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活着替皇帝出力卖命,根本不值。
刘病已已经忍无可忍了。
以前不杀,是觉得你杨恽毕竟做过不少工作,爆了不少有价值的料,现在不行了,你都觉得废了侯爵是冤枉你了,既然咱俩道不同不相为谋了,那还留啥脸面呢。
一想到这,刘病已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恶气。
这时,廷尉于定国出面了。他经过查证认为,杨恽大逆不道,罪该腰斩。接着,于定国把判决书递交给皇帝,刘病已看都不看,批复同意腰斩杨恽。
一颗滚烫的头颅,就此落地化为游天之冤鬼。历史仿佛要告诉我们,想学司马迁,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三、官劫
杨恽死后,汉朝官场再起地震。那帮身穿长袍的公卿开会总结,大家觉得斗得还不过瘾,叫嚣杨恽大逆不道,他的死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出来斗一斗。
谁是杨恽的死党?他就是那个替妻画眉,上了章台街见了妓女,就现了轻浮相的京兆尹张敞。张敞爱逛章台街,杨恽爱花钱,两人兴趣相投,向来是好朋友。
人家要整张敞,说起来也没啥奇怪。到此,张敞在长安市长位置上,一坐就是九年了,一直赖着不动。你不动,别人就没机会,所以别人只好动手来掀你下台了。
这真是个多事之秋,赵广汉、韩延寿、杨恽,多米诺骨牌倒了,张敞会不会是第四个倒下的?
悬,真的很悬。
张敞眼看自己要被揪出来,难道他没个官场兄弟出来说几句话吗?兄弟是有的,但是都没人敢哼声。
前面讲过,张敞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萧望之,一个是于定国。萧望之正当失意,教太子读书呢,没啥心思折腾。于定国现在是司法部长,管抓人的,按理他应该可以说得上话的,但是他还是闭嘴不说。
事实上,于定国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要知道,现在汉朝的官场就像江湖,刀光剑影、乱七八糟。如果你要上去劝架,说不定自己连命也得搭进去。
杨恽不就是一典型案例吗?当韩延寿和萧望之斗得死去活来时,杨恽奋不顾身地上疏,替韩延寿说了几句话。结果人没救成,后来自己也搭进去了。仇敌戴长乐告他的时候,也把他救韩延寿时说的话,算一条罪送上去了呢。
这样一算,张敞想逃出此劫,难啊。看来他只有等着挨砍了。
果然,众卿纷纷上疏,弹劾张敞。同时,关于张敞的谣言满天飞,长安都在传着,张敞就要倒下了,他顶不了几天了。
外面的谣言传得起劲,张敞是知道的。但是他却像耳聋似的,装作啥也没听见,一副潇洒模样,上班下班,仍然如故。
张敞一自信,有人就郁闷。郁闷的人,当然就是那帮要找张敞干架的人。很快,他们就发现,弹劾奏疏一道接一道地送上去,宫里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告张敞状的并不知道,他们想干架,可是有人却十分不想看他们打架了。那个人,当然就是刘病已。
想想,赵广汉为啥被整死,是因为他太张狂,竟然不把魏相放在眼里,还带人到府上砍砸。韩延寿呢,很低调,可是命不太好,被萧望之咬上了,人家不放手,自己功夫又不怎样,造假露了馅,只能被整死了。杨恽这人,就是不懂规矩,啥不学,竟然要学司马迁批起皇帝的不是,当然叫人不痛快,只好砍了得了。
张敞呢,好像没跟啥人有仇,人家干啥要整他?这个刘病已心里是有底的。人家看张敞不顺眼,就是因为他的轻浮,替妻画眉,见了妓女色相就起,恶心。就因为这个,人家以前不知弹劾过多少次了。现在,他们又以杨恽朋党为由,执意要赶张敞下台。
那帮人就知道赶人,可是替皇帝考虑过没,长安离得开张敞吗?把他赶下去了,再起盗贼,谁来收拾这烂摊子。所以,刘病已一想到这,就把奏疏全部压住了,啥表态也没有,让那帮人看着干跳不已。
说白了,刘病已还是不想借杨恽案件,扩大打击面,整天搞阶级斗争,荒了工作,不好。保护张敞,就是保护长安,就是保护汉朝现阶段的工作成果。
能少折腾就少折腾,大家还是以工作为重点吧。我想,这应该是刘病已心里最想说的一句话。
君不知,刘病已想保护张敞,张敞是知道的,张敞的政敌也是知道的。但是有一个人,却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是张敞的属下,一个无耻的小人。
那个不知死字咋写的人,名唤絮舜,时为张敞手下的小秘书。有一天,张敞叫他去处理个案件,他一反常态,不把领导的话听在心里,中途竟然跑回家睡觉去了。
张敞莫名其妙,只好派人去叫他回来干活。没想到,那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吼道:“老子以前替他干的活还少吗?满城的人都在传张敞要倒台了,他顶多再当五日京兆尹,还替他干个屁活呀。”
传说中的五日京兆的成语,就出自这个小人的嘴。然而,张敞是不是五日京兆尹,不是外面的人说了算,张敞说了也不算,只有一个人说了才算。
那个人,当然就是皇帝刘病已。到目前为止,刘病已啥话都没哼,张敞或去或留,只有天知道。没想到,锣鼓还没停,就有人要急着拆台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一个小人物,竟然也敢拆我张敞的台。就算我只当五日京兆尹,也要让你尝尝五日京兆尹是不是你能随便欺负的。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小子的话马上传到张敞这里,他一听,一下子就火大了。于是,张敞派人逮捕那小样的,毫不客气地把人家投到监狱里去了。
中国古代司法之黑暗,远超过躲猫猫类案件之想象。我们也知道,张敞是靠打黑闻知天下的,像他这种玩弄黑社会的老手,玩个阴招,制造个冤狱,那实在小儿科了。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按汉朝法律,要杀人,必须在立春之前。那个絮舜,张敞是坚决不能让他活到明年春天的。于是乎,他派人日夜拷打,让那小人自己认罪。认什么罪,反正不重要了,只要你肯在编织好的罪条上点头签字就行了。
最后,那小子终于经受不住,认罪了。
判决书写好后,张敞得意地笑了,他派人给那小子送去了一张字条,上面是这样写的:五日京兆尹,威力如何?现在怕死了吧?冬天就要过去了,想不想多活几天呀?春天马上就来了。
命运最残忍的捉弄,就是把你投进一片绝望的黑暗之中,让你突然看到一丝光明,然而当光明出现在你眼前时,却原来是一把砍头的刀。张敞就是以此折腾那小子,最好长点记性,下辈子有机会再做秘书时,别狂妄无知,乱欺负人。
立春之前,那小子还是被张敞派人拉出去砍了。刚砍了人,春天来了,中央司法部就例行到地方巡查案件。没想到,张敞又被人告了。
告张敞的,是絮舜的家人。他们竟然抬着絮舜的死尸,拿着张敞曾经传给死者看的字条,跑到中央司法部巡视员面前告状。人证物证,一一俱在,张敞这下子跑不掉了。果然,司法部官员立即上奏,弹劾张敞滥用职权,滥杀无辜。
奏疏马上就传到皇宫,刘病已一看,傻眼了。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张敞你果真觉得命长了吧。人家喊着要罢你的官,我好不容易压住奏疏,你竟然又整出一个命案来,这下子,该怎么收拾。
是啊,怎么收拾?两次奏疏堆在一起,张敞想不被搞倒,拉出去砍头,早已做鬼的杨恽可能都不会信了。
然而,万事总有个例外,奇迹还是发生了。
不久,刘病已把廷尉于定国叫来,说道:“上次有人因杨恽的事,把张敞告到我这里来,奏疏一直都还在我这里。这样吧,你先把这些奏疏拿去立案,把他办了。”
于定国会意地点点头。刘病已接着说道:“就这样吧,没事你先回去吧。”
于定国一愣,张敞身上不是还有一件命案吗,怎么还不交代一起处理?突然,于定国明白了,哦,原来这样。
到底是啥样呢?
还是那句话,刘病已还是不想杀张敞。
想想都知道,如果刘病已要于定国将张敞的命案也处理了,张敞肯定是要以命抵罪了。张敞两件大案,想包庇是说不过去的,唯有退而求其次,将之前弹劾他与杨恽牵连的事办了。那件事,顶多就是罢官,不过丢了公职,还能活命。
只要命在,还怕啥呢。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风头一过,张敞还是可以回来的。这叫啥,就叫避重就轻。高啊。
这下子,张敞真的没戏唱了。刘病已公事公办的样子,把他罢免了,同时派人告诉他,最好尽快把官印送到未央宫来。
那时,张敞一听,两眼一眯,两耳一紧。接着呢,交了官印后,就没别的啥事了,不去监狱报到了?
张敞的心揪得紧紧的,恐怕中央使者嘴里,还要蹦出啥爆炸性的词来。但是他等了很久,只见人家拍拍手,像说完事走人了。张敞一愣,就交那破官印,就没别的啥事了?
可是人家不说有事,也没说无事,真是可怕。张敞心头不由得一跳,他现在成了落水狗,凭他对汉朝官场的了解,人家不可能就此放过他。那怎么办,没了公职,手无寸铁,总不能干等着被那帮疯狗咬吧。
顿时,张敞心头又闪过一个念头:老子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跑,先跑人再说。
一想到这,张敞提起袍子,卷起官印赶到未央宫北门,交了那破玩意儿,然后一溜烟似的跑到老家躲起来了。
张敞一跑百了,数月就过去了。那几个月,全家人都在提心吊胆,仿佛挂在树上的鸡蛋,随时都要被风吹落,砸黄了全部。
托皇帝的福,逃难以后,好像没见疯狗追来,日子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这种爬着钢丝活命的日子,到底要挨到什么时候呢?张敞不知道,张家上下更是没谱,反正就等着吧。是祸是福,总归会有答案的。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有一天,张家上下突然慌成一团,接着有人哭了,带领全家都哭了起来。他们挨了好久,总以为张敞躲过了初一,说不定能躲过十五,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脱死劫。因为他们听说,皇帝突然派使者来,准备要带张敞走了。
那时,皇帝使者还没到门,张敞一看全家哭倒一片,不由得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张敞狂笑,那边就哭得更猛了。这时,张敞笑着叫道:“别哭了,都赶快起来给我准备迎接客人,俺要被重新起用了。”
根本就没人相信张敞的鬼话,张家的人都接着哭。这时,张敞又笑道:“你们还哭个屁呀,怎么都不拍脑袋想想,如果是皇帝要让我死,派个抓人的就够了,今天来了特使,肯定是要起用我了。”
张敞一语拨醒梦中人,对呀,皇帝使者驾临,说不定是好事呢。
张敞不愧是老江湖啊,皇帝派使者来,果真是起用他,而不是取他人头来的。刘病已之所以要起用他,实在是找不到个像样的人,去做张敞曾经做过的工作——捕盗。
对长安那帮盗匪来说,张敞是阎罗王,他们不过是小鬼。阎罗王不在了,小鬼都跑出来作乱了。自从张敞不当那京兆尹后,长安都乱了套。官员工作效率下降,盗贼四起,捕盗的警鼓都被打破了,也不管用。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据说冀州的巨盗们,干脆跳将起来,公开跟政府对着干。
这帮盗贼,简直太目中无人了;这帮盗贼,简直就是我的死难兄弟啊。如果没有你们,皇帝怎么会想到我张敞,如果没有你们,我张敞还能混得下去吗?
想想也是,人一有两把刷子,就不怕没前途。张敞当初被皇帝放掉,就知道将来会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不过,刘病已这次不是让张敞回来,继续做他的京兆尹,而是派他到祖国最需要他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就是冀州。
但是,张敞来到长安后,他没急着去工作,而是先摆平那件让他全家吃喝拉撒都不安稳的命案。张敞当然也知道,跟皇帝讨价还价,必须得趁热打铁。于是乎,他给刘病已写了一封书,替自己杀人辩护。
辩护书送上去后,刘病已就接见张敞。皇帝很实在,对张敞杀人的事,绝口不提,直接封他为冀州刺史,让他专心去捕盗。
可怕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张敞终于还是逃过了一劫。
四、皇家博弈论
张敞将继续他的打黑生涯,正如刘病已所期待的,不久,冀州黑社会被张敞摆平。好人战胜了坏人,牛人战胜了猛人,世界又恢复了和平。
不过,和平只是暂时的。
公元前49年,三月,汉朝的天空出现了彗星。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果然,这年刘病已患上了重病。
第24节 多米诺骨牌效应(3)
这年,好皇帝刘病已不过才四十三岁。四十三岁,多好的壮年,刘病已却感觉自己活不长了。庄子说,人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顺其自然,应该鼓盆而歌。但是对刘病已来说,重要的似乎不是生死纠结,而是国家社稷。他走了没关系,留下这么大的家,他很不放心。
准确地说,他还不是放心不下这个家,而是不放心即将接他班的新当家。那个新当家,就是太子刘奭。
刘奭是刘病已和许皇后的爱情结晶,这孩子命挺好,出生不久,老爹就当了皇帝,八岁时就被立了太子。
命好只是当皇帝的先决条件。在汉朝,要想当好皇帝,当然还要具备诸多后天因素。比如,治国的基本能力与素养,这是一项技术性的活儿,必须长期实践与磨炼,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刘病已本人就是这样,一年年、一步步才练成了盖世神功。
然而刘病已很遗憾。因为他的神功,太子根本就练不了,不是那块儿料。
冥冥之中,好像都是上天的安排。刘奭小时候,脑袋好使,反应灵活,没啥异样。可是长大后,刘病已却发现,刘奭最大的问题,就是柔仁好儒。
从古到今,从中国到外国,所谓理念治国,等同于技术手段。自汉武大帝以来,儒家思想基本上已升格为国家治国理念。刘彻好儒,但不迷信儒。在他看来,儒家深入人心,但不实用。不实用,那是因为儒士多数都很迂腐,还特喜欢复古。在他们眼里,所谓贤人政治的最高境界,就是三皇五帝时代的事。
所以,刘彻认为,仅以儒家治国,很不靠谱。在他看来,最实用的治国手段,就是王道霸道兼之。提倡王道的人就是儒家,喊霸道口号的人,则是法家。法家就像建筑工,没有它就修不成房子;儒家就像是粉刷工,没有它来装修,房子就不好看。
道理似乎很浅,说起来话也不长,但刘奭就是不懂。刘病已在位时,杀过的高官也不算少,牛人有赵广汉、韩延寿、杨恽等。有一次,刘奭就此向刘病已进了一言,说道:“陛下您用刑太冷酷,为什么不多用一些儒生来治国呢?”
刘病已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他大声喝道:“小子,你整天读书,是不是读傻了呀?汉朝自立国以来,治国自有制度,都是霸道王道一起来。儒者好古非今,不达时宜,如果重用儒者,纯用德教,那天下还能守得住吗?”
刘病已骂着,觉得骂得还不过瘾,又摇头叹息一声:“乱我家者,太子也!”
是啊,照此发展下去,丢掉汉朝天下的,可能就是刘奭这个不肖子了。一想到这,刘病已就发愁,于是他就想,要不要把刘奭这个脓包换掉呢?
事实上,刘病已是想换人了。他已经物色了一个好人选,这就是淮阳王刘钦。刘钦老妈姓张,母因子贵,迅速得到刘病已宠幸。
然而不久,刘病已又打消了换太子的念头。不为别的,只为了许皇后。
许皇后是刘病已在民间流浪时,张贺做媒好上的。刘病已跟许皇后感情一直很好,只可惜这女人没有好命,被霍显派人下毒毒死了。一想到许皇后早早升天,丢下刘奭这么一个可怜儿,刘病已内心总不禁起波澜。唉,看在许皇后的分上,不换了吧。
这年,太子刘奭二十七岁。在汉朝,二十七岁的男人,都是爸爸身份的人了。想当初,汉武大帝十七岁就登基,修明堂,罢丞相,大有一番作为;想当初,老爹刘病已,十八岁被霍大将军派人从地方召到中央,忍辱负重多年,终于搞死霍氏家族,坐稳了屁股。
可刘奭身体是壮年的,脑袋里的思想,却还停留在十五岁以前。为了解决刘奭脑袋不够用的问题,刘病已找到了解决办法。他的办法很旧,却很管用。
这个办法,之前刘彻用过一次,那就是托孤。
要托孤,就要找几个比较靠谱的人。刘病已想到了三个人,他们分别是史高、萧望之、周堪。史高是刘病已的表叔,时任侍中,靠谱;萧望之,时任太子太傅;周堪,时任太子少傅,经过多年考验,也靠谱。
既然靠谱了,那就叫来说事吧。
不久,刘病已把以上三人,召到病床前。然后宣布:乐陵侯史高,封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萧望之,封为前将军兼光禄勋;周堪,拜为光禄大夫。三位接遗诏,共同辅佐幼主。
冬天,十二月七日,刘病已崩于未央宫。
传奇、身怀绝技、被称为中兴之君的刘病已,终于离我们远去了。他的离开,标志着汉朝一个伟大时代的落幕。这个时代,史家称为昭宣之治。有人认为,昭宣之治,继承了文景之治的衣钵,同时又超越了文景之治,值得大书特书。
伟人真的不容易,奋斗了大半辈子,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以一人之力成就千万幸福之家,图个啥?不就图青史留名,多几个人鼓掌、少几个喝倒彩吐口水的吗?
所以,我们似乎应该稍停下来,焚香沐浴,替刘病已写一个完美的总结。总结是要写的,但我没兴趣歌功颂德,我要写的是,一个曾经居无定所、漂泊无靠的刘病已,是怎么练成盖世神功,以至于在汉朝历史上能独树一帜、笑傲天下的。
刘病已的盖世神功,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政治手腕。所谓手腕,别称博弈。我们甚至可以将他的博弈技术,上升为皇家博弈论。
在中国政治的博弈史上,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没有最好,只有更牛。不过,为了方便理解和掌握刘病已的皇家独家博弈理论,我们从简单的分类说起。
简单地说,博弈有静态,又有动态,同时又分为不完全对称信息博弈和完全对称信息博弈。官场不是奥运会,不是一切都按着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来,官场总离不开尔虞我诈,离不开敌暗我明,离不开你死我活。此种斗争,明显归类为动态的、不完全对称信息博弈。
刘病已打娘胎出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弱者。十八岁之前,他几乎是个三无人员——无业、无前途、无幸福。尽管张贺给他娶了老婆,他仍然得过且过。然而,他之所以能被召往长安当皇帝,完全是托了老天的福,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有那么传奇的一天。
千古以来,变迁的是人事,不动的是人性。当我们受尽贫穷的时候,总不由得叹息,如果给我五百万,这辈子替谁做牛做马都值得啊。但是,当你真正拥有了五百万,你不是想着去替人做牛做马,而是想着一千万、两千万,以至无穷万。
财富可以改变人性,权力更无例外。刘病已知道,他被召进城,完全是因为霍光找不到合适的人,才拉他来填位的。开始的时候,他千言万语道不尽对霍光的感谢,可是坐着想着,突然问题就来了,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坐着被人架空吗?如果这样,我与行尸走肉有啥区别?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刘病已一思考,霍光就紧张。这个世界,千军万马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思想。思想是千里马,可以让你骑着跑过千山万水。然而,刘病已顿然发现,他与霍光的较量,是一场不平等的博弈。他要想不当傀儡,只有一条路,就是博弈。不博弈,就永远没有出路。
他被迫参加博弈,尽管明明知道,这是一场信息不对称的竞争。在这场竞争中,霍光既当球员,又当裁判,貌似无懈可击,但事实上,我们错了。
刘病已发现,霍光有一样东西,永远比不过他。霍光是老球员,刘病已是新球员,新球员技术搞不过他,但是体力无限,那是老球员无法比的。于是刘病已又想,我踢不过你,我等你退役了,没人跟我踢了,老子不就自然胜出了吗?
不拼技术,只拼体力。这是刘病已盖世神功的第一招。果然不久,霍光死了,他顺利接班。
刘病已的盖世神功第二招是啥呢?保持球员资格,抢夺裁判权。于是,第二场比赛中,当霍禹等霍氏家族,准备接替霍光进入比赛时,刘病已联合魏相等人,抢占制高点,充分利用裁判权力,先亮黄牌,再亮红牌,全部把对方赶下场去,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又成了无人可与争锋的胜利者。
第三招,保持体力,只当裁判和比赛赞助商,不当球员。当裁判的感觉,是世界上最好的感觉。他颁布游戏规则,一切按他的意思去比赛,如有疑问,解释方在于裁判与赞助商。
此时,参加比赛的有,赵广汉对魏相;韩延寿对萧望之;杨恽对戴长乐;张敞更牛,一人顶N个。这几场比赛前面都看过了,赵广汉不按规矩踢球,被赶出局;韩延寿技术太差,被萧望之踢飞了;杨恽和戴长乐打平手,但不服裁判闹情绪,红牌被罚出局。张敞艺高胆大,笑到了最后。
从不完全对称信息博弈的弱者一方,跃到了绝对强者一方,刘病已实现了质的飞跃。但是,刘病已没有得意忘形,反而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在太子到底要不要废掉这个问题上,刘病已犹豫过。前面讲过,他是看在许皇后的情谊上,才保留了刘奭的太子资格。事实上,这只是其一,不能完全反映出真实的刘病已。
没错,刘病已首先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其次才是个政治家。但是后者的身份,远重于前者。政治家考量的是减少一切行政成本,实现博弈利益最大化。在更换太子这事上,他不得不考虑政治成本。
更换太子的成本有多大,看看刘邦和刘彻那两个案例就知道了。刘邦想废刘盈立刘如意,结果没废成,反而让吕雉害死了刘如意,还搞出了个人彘事件。刘彻要立刘弗陵,为防患于未然,只好杀了钩弋夫人。如果刘病已要换掉刘奭,结果会怎样?
只有两个字:可怕!
博弈的最高境界,是纳什均衡,是鹰鸽博弈的平衡。刘病已从实践到理论,再次实现了一次飞跃。他到死的时候,还没忘记,要当好裁判,不能只亮红牌和黄牌,不吹口哨。
所以,他决定给自己吹一次响亮的口哨,中止非分想法,继续保留刘奭的比赛资格。同时,还特别地给刘奭找了三个教练,教练之间,由外戚代表和士大夫代表互相牵制,多完美的组合。
刘病已的理论看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的神功,只适合他自己,刘奭根本就学不会,他连当裁判的能力都不具备。
裁判不行了,玩流氓政治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五、铁三角
汉宣帝刘病已宣布的几个辅政者中,好像漏了一个重要的名字,那个人就是黄霸。黄霸去哪里了?让我来告诉大家吧,他已经提前告别刘病已,到天堂报到去了。
那么,黄霸空出的丞相,刘病已给谁了?
给谁,还会能给谁,丙吉是个会管事的丞相,刘病已以为黄霸也是块儿料,没想到他那块儿料在地方上干活还可以,到中央就变成了只会寻找祥瑞来充数的料。所以,他多少有些后悔了,在黄霸的继任者上,他不能再糊涂了。所以,他在死前必须找一个能干事、会干事的人来接任。
刘病已死前,挑了几遍,终于锁定了一个人:于定国。事实证明,要想当大官,有人提拔还不行,还必须碰上好运气。于定国是两样好事都被他轮上了。
按汉朝的升迁规矩,要想升丞相,必须升御史大夫。于定国不过是个廷尉,离丞相还隔着两重天,遥遥不可及。但事实上,如果运气好的话,一切不可能,都会成可能。
公元前52年,御史大夫杜延年病老,被免职,于定国接任御史大夫一职;公元前51年三月,黄霸逝世,于定国接任丞相位。从廷尉到丞相,也就一年工夫,在汉朝官场上,这简直就是火箭速度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于定国这个丞相,当的是够称职的,只做事,不惹事,政绩远超黄霸。但是,刘病已没有选他为辅政,实在奇怪。
想当初,刘彻崩前,至少还把低调处事的田千秋定为辅政之一。如今,刘病已不惜成本,快速升迁于定国,却没有让他当辅政,他到底打的啥算盘?
最初,我也想不明白。但后来,我似乎想通了。当初,刘彻让霍光等人辅政的时候,他没想过那几人会斗起来。到了刘病已,他要选辅政,可能会想,他选的辅政当中,会不会像当初霍光他们一样,斗起来呢?
政治具有排他性,这个道理,相信刘病已是知道的。而刘病已没有选于定国当辅政,从长远来看,他是为于定国好。或许冥冥之中,在他死后,汉朝官场会发生一场,类似于当初霍光斗上官桀等人的7级地震。
很不幸,他预言中了。
让我们看看辅佐刘奭的这三个人的基本简历,或许会看出些门道。刘病已的外戚,有两股势力,一股是他外婆史家那边的,一股是他许皇后许家那边的。自汉朝开国以来,外戚势力,更新换代,极为明显,也极有势力。大司马兼车骑将军史高,就是代表了刘病已时代的外戚势力。
第25节 多米诺骨牌效应(4)
萧望之,东海兰陵(今山东省苍山县兰陵镇)人,研究《齐诗》方面的大师;周堪,齐郡(今山东淄博东北)人。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少傅,从工作上说,他们俩是同事;从出生地来说,他们是老乡;更重要的还有,周堪也师从夏侯胜大师学过《尚书》,所以他们俩还是师出同门。更更重要的还有,他们俩都是士大夫代表。
士大夫代表和外戚力量,是当时汉朝最重要的两支势力。刘病已选以上三人来当辅政,并非潦草了事,而是具有远大的战略意图。当然,他最担心的是两股势力是否合拍的问题,这个问题他不能替刘奭包办,是福是祸,只能看新当家的了。
可谓是担心啥就来啥,刘病已不想看到的不和谐局面,还是发生了。
外戚代表史高,他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自刘邦立国以来,外戚代表官当得够大的有的是,但是有水平的,好像特别少。要数有点水平的,可能就是汉武刘彻时代的窦婴、田蚡、霍光等三人。那三人都是读书人,没啥好诟病的。
但是,史高的学识及政治能量,的确值得商榷。首先,在刘病已当皇帝之前,汉朝人没听说有史高这么一个人;其次,刘病已当皇帝后,汉朝人只听说史高是刘病已的人,没听说过他有读书的爱好,甚至广开门面,跟读书人打成一片。
总之,史高之所以能有今天,完全是沾了刘病已的光,没啥好炫耀的。
萧望之呢,他家世代务农,可他特争气,师从夏侯胜,并且很早就出名了。他跟周堪合成一伙,简直就是志同道合、相识恨晚。
辅政三人,按原则,就是有事好商量。问题是,商量后由谁来拍板呢?从道理及理论上讲,当然是大司马史高先生了。以前,霍光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然而,史高不是霍光,两人简直差了上百个档次。就冲着这个,萧望之很不服,所以他决定联合周堪架空史高。很快,萧望之就看到,凭他们两人,势力未免太单薄了,必须搭个别的势力代表进来。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西汉历史上著名的学问家刘向。
刘向,原名叫刘更生,他是在汉元帝死后,才改名为刘向。稍微知道点中国史的都知道,西汉出了个刘向,编辑过《战国策》,撰写过《说苑》等书,就是没听说过有个叫刘更生的家伙。所以,为了称呼方便,我还是将刘更生提前唤为刘向了。
刘向是哪方代表?皇亲代表。当年,汉高祖刘邦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叫刘交。刘交早年跟随刘邦打拼天下,人又特有才能,好交儒者,后来当了楚王后,还写出不少文章。刘向就是刘交的四代孙,他继承了刘家此脉爱好文艺的优秀传统,只可惜,到他这一代,文学才能越来越出众,从政当官的能力,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萧望之选中刘向,那叫学术相投,大师赏识大师。还有,读书人攀上皇族这棵大树,必定好乘凉。于是,萧望之和周堪联合上疏推荐,没有悬念,刘向被拜为散骑宗正给事中。
刘向这个职位,说得好听,就是陪皇帝出入,监督皇帝的过失。其实呀,萧望之就是让刘向盯死刘奭,见风使舵。
当然,要盯紧刘奭,仅靠刘向是不够的,还必须找个助手。这时,萧望之想到了一个人。
有人可能会想到,那个人是不是张敞。张敞和萧望之曾经是好朋友,按道理,萧望之发达了,把张敞推荐上来,也是应该的。但事实上,我们都错了。
《圣经》里说的七宗罪,萧望之占去了两宗:一宗是忌妒,一宗是骄傲。当初,因为忌妒,他不惜气力,整死了政坛新秀韩延寿;因为骄傲,他不把丙吉放在眼里,结果被刘病已把他从御史大夫上拿上,调去当了太子师傅。忌妒,来源于恐惧、自卑,以及强烈的占有欲。这么一个人,让他去推荐红遍天下的打黑英雄张敞,您说靠谱吗?
萧望之当然会认为,张敞太强,当朋友还马马虎虎,提拔上来,以后不好控制,那就白搭了。所以,他对张敞只能是不管不问。萧望之不管,不等于别人不问。不久,中央有人向刘奭写了一封推荐书,说张敞这个人很不错,可以当太子老师。
刘奭看了看,就找来萧望之,说让张敞当太子太傅,不知老师您意下如何?萧望之一听,断然打消了刘奭的念头。
他这样说道:“张敞这人的确会做事,但是他为人轻佻,根本就不是当太子师傅的料。”
如果说萧望之诽谤张敞,那是有点冤枉他了。张敞轻佻,这不是萧望之一个人的看法,而是代表了汉朝众卿的普遍观点。
长点记忆的都应该记得,在汉宣帝时代,张敞替妻画眉,不知被哪个政治狗仔队伍曝光,同时还上疏要弹劾他。还有,张敞一上章台妓女一条街,就露色眯眯的模样。这种人,让他来当太子师傅,靠得住吗?
刘奭想了想,萧老师说得不无道理。但是,既然有人推荐了,总得给个说法。刘奭认为,张敞当太子师傅不靠谱,那打黑总应该可以吧。于是乎,他决定给张敞换个岗,调到中央任左冯翊。
接着,刘奭派使者去征召张敞。不久,使者就沮丧地回来告诉刘奭,张敞来不了啦。
刘奭很是惊讶,还没等他问话,使者接着说道:张敞很不走运,我们见到他的时候,刚刚病死。
张敞算是完了。他唱了一辈子的好戏,不容别人随便拆他台的戏角,就这样告别我们离去了。
张敞走了,不知萧望之心里是什么滋味。然而,什么滋味都不重要了,萧望之正在朝着设计的梦想大道,大步前进。萧望之、周堪及刘向,汉朝一个铁三角集团,到此宣告成立!
六、阉人
一切都很顺利,萧望之很快就把刘奭架住了,同时,他也把大司马史高给架空了。刘奭这孩子很听老师的话,凡事必咨询萧望之,当老师的也挺满意,事事必复,义不容辞。
萧望之是得意了。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大司马先生。刘病已点名让史高辅政,不是让他挂名的,何况大司马这位置,自霍光当政以来,就是“一把手”。
在史高看来,就算我史高这“一把手”不太会管事,如果你萧望之会做人的话,至少也得请示一下吧,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挺好一件事?可是,突然之间你却把我绕过去了,你萧望之是爽了,可我怎么办?我被凉拌了,当然不爽了。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不爽之上,太不把我史高当回事了。
过去,霍光当权的时候,因为他太蛮横,啥事都独断专行,简直不把其他那几个辅政的放在心上,所以,逼得上官桀等人只有拉帮结派,跟霍光斗气。没想到,现在反过来了,当大司马的没专权,“二把手”竟然要抢尽风头了。
于是,郁闷加不爽的史高,决定反抗。
算起来,萧望之混迹官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其人气之旺,盘根之深,凭史高一人之力,想动摇他,实在有些难度。然而,你萧望之能左右皇帝,还不是靠拉帮结派?套用一句话,你萧望之拉得,我就拉不得?
政治就像一场球赛,史高也决定组队,准备与萧望之火拼。
去哪里拉人呢?萧望之拉的是皇族刘向,让史高去拉皇族,那是找打。自汉朝立国以来,皇族继承权力、拥有权力,天经地义。然而,自从有了外戚,几乎把他们重要的饭碗都抢了,皇族的心里,无不有怨气。只是,形势比人强,动不得了。
外戚和皇族是天然之敌,想让他们合作,实有难度。在这点上,史高没有糊涂。他想呀想,突然灵光一现,对了,有人了。
如果把中国历史,比喻成一部行走于沧桑岁月泥坑中的大车,那么,其前进的动力,就来源于无数的龌龊与反龌龊。汉朝这辆车,交到刘奭手里,要开往哪里,全不由他说了算。说了算的人,是一帮心怀鬼胎、蠢蠢欲动的龌龊之人。
弱主造就强奴。那些骚动不安的人当中,史高算一个,另外还有两个,他们分别是弘恭和石显。弘恭,宫廷政务长(中书令);石显,执行官(仆射)。还必须说明的是,他们都是太监。
自汉朝立国以来,皇帝在后宫都有自己的宠臣。刘邦有,刘盈有,这些都被班固写进汉书当中,被称为佞幸。然而,在《汉书》佞幸排行榜中,首屈一指的,当数邓通。
邓通,就是汉文帝时代,被刘恒宠的人。要说佞幸最多的人,当属刘彻。刘彻爱男人,跟爱女人差不多,见一个宠一个,如果不宠你了,甩起来也是残酷无情。其中最惨的,就是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刘彻早驾龙腾空,往事都成烟,不说也罢。
纵向比较,以较为理性的态度对待宠幸的,当然就是刘病已了。刘病已早年流浪江湖,结识诸多人生知己。当他发达的时候,也携带知己入宫,封官拜爵,但从没让他们胡作非为。之前,杨恽与刘病已的知己戴长乐,斗得死去活来,刘病已没有一边倒,各打五十大板,全贬成了庶民。
综上所述,汉朝皇帝培养几个宠幸,那是不奇怪的;与列祖列宗一样,刘奭也有自己的宠幸,那就是前面所讲的两个大太监。可怜的刘奭,做梦都没想到,因为自己兴趣原因,汉朝历史上,又冒出了一个抢夺权力饭碗的新锐——宦官集团。
自秦朝赵高死后,阉人政治死灰复燃,再次登上历史舞台。一个可怕的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石显和弘恭,前者为济南人,后者为沛人,跟汉高祖刘邦同乡。两人都有一段共同的苦难历史,他们俩年轻的时候,都因为犯法被施了宫刑。天无绝人之路,两人都进了宫,从基层干起,因为工作上表现优秀,分别被提了官。
同样是宫刑,司马迁发愤著书,写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记》。不是每一个被割了男根的男人,都能成为司马迁。古今中外,司马迁只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而,条条大路通罗马,成不了司马迁,还可以混点别的。他们俩之所以能迅速发家,因为有一个看家本领,那就是法律专业学得很到家。
曾记否,秦朝大太监赵高,走投无路时投机取巧学了法律,甚至还当了秦二世的老师。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赵高。任何专业,学得精还不行,想混得更好,就必须学得炉火纯青,无人可比。
不过,江湖高人多,行业竞争激烈,想混出头,仅跟别人比拼还不行,还必须得有好运气。赵高当时能够窜上历台舞台,仅于专业过人,那是说不过去的。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因素,机遇。很好,上天让他碰上了混混秦二世。石显运气也不赖,他竟然碰上了两个贵人:一个就是他的上司弘恭,一个是他的上司的上司刘奭。
刘奭才当上皇帝不久,弘恭就死了,于是中书令的职务,就让石显来接了。更叫人兴奋的是,石显很受刘奭赏识和信任。信任到什么程度,竟把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石显代办了。
在刘病已之前,除了冒出了个混账大王刘贺,汉朝的皇帝基本上都很敬业。亲自批阅奏章,按时开会,那都是他们的必要功课。当然,皇帝工作压力大,偶尔偷偷懒,出去打打猎,或者在后宫开宴会喝酒,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到了刘奭这一代,一切全变了。石显之所以能够有机会代皇帝批改国家作业,不为别的,而是刘奭很懒。一个懒字说他,好像还不能说明问题。有时候,他的确想改作业,可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刘奭身体不好,长年虚弱。作业天天有,身体却一年不如一年,改不动了。于是乎,刘奭动了一下脑筋,反正是作业嘛,自己改不了,可以请人改嘛。
请人办事,那是要给人家好处的。但是刘奭不一样,他那作业,即使别人倒贴好处给他,也未必能有机会替他当枪手。原因很简单,这些奏章,关乎国家大事,怎能乱来呢?必须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办。
刘奭是这样想的:要改他作业的人,能力必须具备,背景必须单纯,那就是没有朋党之交。这样的人,去哪里找呢?刘奭想了半天,对了,石显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石显长年忙于宫中,少与外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接触,再说了,他是法律专业出身,精于业务,选用此人代改作业,靠谱。
本来,刘奭身体不行,多少也是可以干点活的。但是他决定,一切事务交付石显代办。事实上,刘奭这不是全部偷懒,而是将有用的时间,都投入到另外一项火热的事业中去了。那项事业,就是音乐艺术。
在中国历史上,凡是与艺术打上交道的皇帝,多数都是误国误民的家伙。如果要开一个热爱艺术,而耽误了治国之道的中国古代皇帝名单,刘奭应该是靠前的了。当然,汉朝在他手里还没有毁去,但是他却开了一个极大的坏头。
刘奭十分信任地把作业交给石显后,又十二分放心地玩他的音乐去了。这时,却苦了石显,但是石显却苦中作乐,苦得不亦乐乎。
消息很快就外泄,百官得知汉朝政府事无大小,刘奭都把它委托给石显办了,纷纷倒向石显。仿佛一夜之间,石显声名鹊起,说话掷地有声,大家都听他的了。
就在石显走了狗屎运的时候,大司马史高找到了他。俩人一番切磋,就达成了共识。他们决定以二比三,在汉朝官场上,与萧望之决一高低。
第26节 倾轧(1)
一、一根邪门的稻草
此时汉朝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杀气。萧望之把鼻子朝空中竖起来,就已经嗅出了一种不祥之气。他发现,在国家大事这一块儿,已经不能由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只要他萧望之赞成的,就是大司马史高和石显反对的,相反亦然。
故意顶牛,没有道理地抬扛。史高之所以要公开与萧望之对着干,主要是拉了石显当助手。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宦官崛起,充当皇帝代言人,这早已超出萧望之的想象。接着,外戚与宦官联盟,更是叫人惊愕。
现在怎么办?
很好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萧望之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萧望之看来,大司马史高不是老虎,也不是啥狠角色。说得不好听点,他不过是一只引狼入室的羊。要剪除对手,必须从石显入手。拿下恶狼,羊自会臣服,不再乱跑。
于是,萧望之给刘奭上了一封奏疏,立场鲜明要解除石显的权力。他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中书是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位于国家权力的神经中枢,应该由光明正大的人来担当。
萧望之这话说得很狠,他的潜台词就是石显并非光明正大之人,根本不配当中书令。接着,萧望之意犹未尽,又说道:宦官兼任官职,不符合儒家传统,必须解除。
其实,宦官兼任官职,并非刘奭首创。早在刘彻时代,宦官就已有官位。刘彻出猎的时候,也会偷懒,让宦官替他批改作业。对于这种事,那时谁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刘奭样样作业,都让别人代批去了,作为臣下的萧望之,就不能不说几句了。
萧望之很清楚,这封书到了宫里,肯定是先在石显手里转一圈,然后才转到刘奭手里,但是他别无选择。接着,刘奭也看到奏疏了,但是他很犹豫。
刘奭犹豫什么呢?我们前面讲过了,刘奭这孩子,好儒,仁弱,没有判断力,意志不坚定。优点没几样,毛病却不少。一个强健的皇帝,首先必须有强健的体魄和灵魂。很可惜,刘奭两样东西都缺少。
柏杨大师说,中国酱缸文化,源于儒家。凡事必提古人,仿佛古人就是万世之楷模。正因为如此,一代代儒者,就往缸里酱,就有了两千多年的臭不可闻的酱缸文化。
在汉朝,儒家文化刚成正统,大家才刚刚努力酱,还不怎么深。但是不管怎么说,刘奭已经酱进去了。接下来,刘奭主持开会讨论,议题就是到底要不要废除宦官在宫中的任职。这会开得很拖拉,就像三月的小雨,稀稀拉拉地没日没夜地下,总看不到尽头。
刘奭在引进宦官替他改作业上,那可是比以前哪个皇帝,都拼命大胆。但是他在要不要废除宦官于中书行走上,没有主意,更没有勇气。
刘奭没有勇气拍板,那是有缘由的。首先,宦官任宫中要职,是祖宗创制的。凡是儒家,都以学习祖宗为荣,以不学为耻。作为好儒的刘奭,他怎敢在祖宗面前乱来呢?
其次,宦官行走宫中,也不是一天两天,历来都是一项制度。刘奭要废了这制度,该让谁来任职?权力是魔鬼,谁又能保证,换了新人,他就能永远都光明正大?
刘奭不敢作决定,于是会议便成了吵架。吵着骂着,萧望之突然发现,情况正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萧望之警觉性很强,他的铁三角集团,的确被对方动了手脚。正当萧望之和石显等吵得热火朝天时,刘奭突然下了一道诏书,提拔刘向为宗正。
宗正,九卿之一,正部级干部。这个职位,主管皇族及外戚等要事,向来都是由皇家刘氏亲戚担任。刘向突然被升官,或许萧望之应该高兴,但是他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
萧望之清醒得很,刘向表面是升官了,但对他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很简单,刘向之前的职务是给事中,官职不大,却很管用,那就是能随时随地盯紧皇帝。
现在,刘向当了宗正,没了耳目,不能对刘奭实施卫星定位,更不能及时了解皇帝动态。没有情报,主战场要想跟石显决战,那是很危险的。
一切都做得那么无声无息。石显,果然是一个危险的高手。莫名之间,萧望之的眼皮不禁狂跳起来。
当然,萧望之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到目前为止,双方只是稍微拉出了一个小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接着,萧望之和周堪两人,联合向皇帝疯狂推荐儒学专家,出任谏官。
大战不可避免,萧望之必须在正面战场布局,做好防火墙工作。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犹如一根稻草,改变了天平,压垮了“四人帮”。
这是一个小人物,名气不大,也没啥来头,凭的就是一身恶胆。在中国历史上,小人开道,让历史拐弯的事,比比皆是。眼前这个叫郑朋的,应该算是一个。
郑朋,会稽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政治投机商。所谓投机商,看中的不是国家社稷,道义理想,而是利润。为了加倍的利润,资本家不惜身家性命,勇敢往前冲。政治商更是如此,哪里有利润,哪里就有他们,犹如苍蝇离不开牛血。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永远是看客吆喝的,有些人注定永远是跑台忙活的,有些人注定是敲锣打鼓的。但郑朋不是,他是个搅局摸鱼的。
郑朋认为,萧望之的铁三角,与史高石显等集团,将不可避免地爆发一场决战。目前情势对萧望之很是不利,打个流行的比方,萧望之这个上市公司的股票,已经略有下跌,并且有狂跌之危险。
不过郑朋又认为,凭他的手腕,自信能使萧望之股票曲折上爬,起死回生。有保证吗?没有。然而,郑朋没有两把刷子,怎能出来混呢?他身上有一样利器,那是萧望之集团所没有的。
这个利器就是,胆大包天,搜罗情报,诽谤造谣,敢为天下先。
郑朋决定把赌注压在萧望之身上。接着,他写了一封揭发检举信,送了出去。很快,检举信就落到了皇帝手里。刘奭一看,傻眼了。
原来,郑朋在检举信里,狂爆大司马史高的丑闻。主要一条就是,大司马史高将门客安插到各郡及各封国,图谋非法利益。同时,郑朋笔锋一转,又对准了许家。说许家外戚与史家外戚两大家族,罪恶累累,数不胜数。
郑朋这一记高射炮,真叫人防不胜防。刘奭连自己的作业都懒得改,让他去解决这个突发事件,的确是有些难为他了。他想了想,决定去找一个人帮忙。
学生有问题,肯定找老师。刘奭找的人,是周堪。周堪一看完郑朋那封爆料信,心中狂喜。接着,他派人紧急通知郑朋,到金马门报到,等待召见。
郑朋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果然,郑朋被叫去谈话了,接见他的人,是铁三角首席代表萧望之。
郑朋很牛,他一见到萧望之,气势压人,开口巴拉巴拉地质问道:“我今天来,没别的,就问一句话。请问萧将军,您是想当管仲类的人,还是想当周公类的人。如果你想当管仲,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马上就自动滚蛋回老家,终我的天年。如果你想继周公遗志,做一番大事业,那给我时间,我肯定能给你出个好计策。”
管仲行霸道,助齐王霸天下;周公摄政,见天下可行之事。在郑朋眼里,管仲小样,周公才是榜样。见过牛的,但是没见过这么牛的,萧望之一下子就被郑朋的气势压倒了。两人推心置腹地聊了一阵,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那个试问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郑朋,似乎是卷起袖子,拼命搏一把的势头。但是,在他兴冲冲的时候,萧望之却突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萧望之好像患了三分钟热情的病,郑朋走后,他对两人的合作,突然又不感兴趣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我们只知道的是,不久,萧望之像躲瘟疫似的躲着郑朋,并与之断绝交往。真够绝了。
接着,周堪又给郑朋浇了第二盆冷水。当时,郑朋与另外一人同时等待被皇帝召见,周堪却只推荐了另外一个人进宫,让郑朋扑了个空,什么官儿都没捞到。
郑朋恍然明白,骗局,一切都是骗局。绕了半天,他是被人利用了。
事实上,不是郑朋被利用了,而是萧望之差点被利用了。萧望之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算是官场老油条了。这厮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胸怀不太宽敞,从来都是他占别人便宜,如果看到想占他便宜,或者想占他便宜的潜在者,都会跟你急。
他已经看出,郑朋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他摆明就是一个投机的政客,想挤进萧望之的圈子,借此升官发财。一个为投机而活的小人,天知道将来要捅出什么娄子来,这种人,让他越早滚蛋越安心。
说得没错,郑朋的确不是什么好鸟,但是萧望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小人,一旦黏上你,不是早踢人早安心,而是早踢早抽筋。投机嘛,不就是赌博吗?你不让我押你,那我押别人总可以吧。于是乎,郑朋风头一转,立即倒向了大司马史高和石显。
这下子,萧望之的大麻烦真的来了。
二、死亡进行曲
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政治投机商郑朋,甩掉包袱,擦干眼泪,转眼一溜,冲进了大司马史高集团。在萧望之那里的时候,郑朋甩出一大堆不利于史高的狠话,现在他一见到史家和许家两个外戚,鼻子一酸,眼泪就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郑朋一边流泪,一边愤怒地向史高等人哭诉道:“以前我说的那些狠话,都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周堪和刘向他们那几个浑蛋教我诬蔑你们的。现在要杀要剐,你们就找他们去吧。在认识他们以前,我不过是个乡下人,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内幕。”
史高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错改错,就是极大的幸运。不过,你现在对我说的这番话,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郑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史高,不知道眼前这个大司马,到底想卖哪一壶。突然之间,郑朋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在萧望之那边生意没成交,不会这个大司马也要拒他远之吧?
正当郑朋不知如何是好时,史高又说了一句:“不过,麻烦你走一趟,到另外一个人面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郑朋当即明白了,问道:“大司马您说的是皇帝吗?”
史高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对,你必须到他跟前再说一次。不然,皇帝还真以为我们史许两家干尽了天下不良之事呢。”
听到这里,郑朋心里放下一块儿石头。史高话说到这里,他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很快,许家外戚把郑朋带进宫,奏请皇帝召见郑朋去了。
郑朋终于见到了刘奭。出宫以后,他犹如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好斗的公鸡,嚣张地放出风声道:“我在皇帝面前,检举了萧望之五项小罪、一项大罪。”
郑朋就差没用高音喇叭喊道:“萧望之,咱们走着瞧!”
老实说,史高和石显日夜想着对付萧望之的伎俩,想得头都快破了,还是没啥好办法。没想到,郑朋一来,用力一捅,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了。接下来,就是他们反攻的时刻了。
怎么反攻,在制订方案这方面,石显是个行家。接着,石显和史高开了个碰头会,一套严密的进攻具体方案也由此出炉。
石显和史高一起给萧望之下了一个套:与他人密谋,企图罢免大司马,挑拨离间皇帝和史许两外戚的感情。综合两件事,萧望之首先对不起他的上司史高,是谓不厚道;其次,萧望之挖空心思欺骗皇帝,是谓不忠。
状词编好了,问题是怎么送进去,才不会被萧望之发觉?
事实上,这不是个难题,只是个技术性问题。
曾记否,当初上官桀等人,想告霍光的时候,就是趁霍光休假的时候,把案卷送给刘弗陵的。他们以为,只要刘弗陵一点头,他们马上动手,一刀就剁了霍光。结果,上官桀等人万万没想到,他们辛辛苦苦编织的罪状,竟然被刘弗陵识破了。
现在,石显和史高想学的,就是当初上官桀等人使用的办法:等待萧望之休假,只要他老人家不来上班,马上就让郑朋把状词送进去。只要刘奭点头,姓萧的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且慢,如果,万一,编好的案件被刘奭识破,那不是像当初上官桀等人那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关于这点,石显早就做好准备了。他们的准备,就是不用准备。
很简单,刘奭不是刘弗陵,如果他是刘弗陵,石显也不能混成今天这模样。刘弗陵是人小鬼大,十二岁的脑袋,装着五十岁的脑汁;刘奭之所以为刘奭,是因为他三十岁的脑袋,装着三四岁的无知,如果再给他加分,顶多不超过十一岁的智商。
这么一个混物,还值得用心准备啥呢?等着抓人就是了。
一切都在石显的意料之中。
萧望之休假这天,郑朋立即把状词送进宫中,传到了刘奭面前。刘奭一看,啥话都没说,直接把案子交给石显等人查办。果然是个混物,石显简直要乐坏了。
第二步,就是取证。这才是一个重量级技术性问题,这个步骤没玩好,有可能前功尽弃。但是,这时候却有人给石显,帮了天大的一个忙。
这个人,竟是萧望之自己。宫里派人去质问萧望之,说有人告你说挑拨离间皇帝和史许两外戚的感情,对于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萧望之似乎无所顾忌,他漫不经心地、悠悠地说道:“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多半荒淫奢侈,我是一片忠心,想让皇帝疏远他们,没啥邪念头。”
完了完了,都是自信惹的祸,萧望之的把柄被人抓到了。
中国汉语,在世界语言系统中,估计是最富有变化意义的语言了。一种意思,可以用N句话来表达;同样,一句话,可以传达出N种意思。萧望之以上一句话,马上就被石显整理成以下两条:
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多半荒淫奢侈,郑朋说这些话就是萧望之等人教他,用来诬蔑大司马史高等外戚的。现在话从萧望之嘴里喷出,果然如此。这是证据一。想让皇帝疏远皇亲国戚,其实就是间接承认他的确挑拨离间皇帝和大司马的关系。这是证据二。
第27节 倾轧(2)
总结以上两条证据,概括起来就是不道、不忠。人证口供,一应齐全,可以请示抓人了。
接着,石显马不停蹄地把案件整理好,送到刘奭面前,说道:“前将军萧望之图谋不轨,强烈建议把案件移送司法部(召致廷尉)。”
刘奭想都没想,脱口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吧。”
可怜的萧望之,正在被人一步步地推进火坑。或许他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推了自己一把,他那个当皇帝的学生,最后连老师也不放过,悲哀啊。
事实上,悲哀的不仅是刘奭,也要算萧望之一大份。刘奭同意石显的建议,不是要把老师往火坑里推,而是他认为,召致廷尉,就是只把案件移交司法部,仅此而已。
这事要怪,就怪当初萧望之和周堪两位老师,没有给刘奭补几堂法律课。要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像个法盲似的,啥都不懂。啥叫召致廷尉,从下面一堂实践课中,刘奭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天,刘奭发现,周堪和刘向好久没来上班了,人去哪里了呢?于是,他就对身边跑腿的说:“你去叫周堪老师过来一下,我想找他聊聊。”跑腿的出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说:“没看到周堪老师。”
刘奭郁闷极了,接着问:“那麻烦你去找刘宗正来一下,我也想找他谈点事。”跑腿的出去了,不久又回来了,说:“没看到刘宗正。”
刘奭更郁闷了,俩人同时消失,到底跑哪里去了?于是他又对跑腿的说:“你去打听一下,周老师和刘宗正到底哪里去了,务必给我找回来。”
刘奭话才说完,跑腿的就说道:“陛下不用找了,听说他们俩被关在司法部的牢里了。”
刘奭一愣,突然恍然大悟。他大声叫道:“马上把石显给我叫过来!”
一会儿,只见石显屁颠屁颠地跑进来。这时,刘奭抓狂似的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不是说只将案件移交司法部吗?为什么还要将我老师他们全抓起来?”
刘奭那一吼,犹如天公打雷,吓得石显啥都不敢争辩,只是在地上猛磕头、猛认错。
事实上,石显也没骗刘奭。所谓案件移交司法部,司法部确认当事人犯罪,派人去抓人,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刘奭被石显忽悠,只能怪自己脑袋长到脚后跟去了。
这时,刘奭见石显萎了,好像也没了脾气。他只是摆摆手,说道:“别的都不用多说了,赶紧给我放人,让他们来上班。”
刘奭最后这话,说得有气无力,石显却听得眼皮直跳。石派和萧派,好像是球场争球斗气,脸面都撕破了,情面各不顾,现在刘奭这个愣头青却说放人?放人不等于放虎归山吗?
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
这时,刘奭说完话就走人了。石显二话不说,直奔出去,去找大司马史高商议。两人商来议去,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放人。怎么说服刘奭不放人,他们又想了一条好计。
他们的好计,就是继续忽悠。不过,石显前面已经忽悠过刘奭一次了,这次轮到大司马史高出场了。
史高去找刘奭谈,他开口就问道:“听说陛下想让周堪与刘向出来上班?”
刘奭:“是呀,请问有问题吗?”
史高:“当然有问题,没问题臣也不敢来找陛下。”
刘奭:“啥问题?”
史高:“陛下可否想过一个问题,您是刚刚即位,权威未立,以铁腕手段将周堪与刘向下狱,事实上对您是很有好处的。您如果现在将他们放出来,结果是百害而无一利。”
刘奭听得如坠云雾里,不知史高到底想说啥,他睁着眼,继续等人家把话说完。
这时,史高慢悠悠地说道:“陛下将老师治罪,本来天下人都以为陛下铁腕无私,这是好事。但是您无罪释放他们俩,等于向天下诏示陛下抓他们时,是犯了糊涂的,那不就把陛下的光辉形象给损了吗?所以,臣下认为,为了陛下无上完美的形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他们治罪,罢免他们。以此说明,陛下没有过错,那不是一件挺美的事吗?”
刘奭脑袋真不够用,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点眉目。他想了想,似乎大司马史高说得很有道理。按史高所说,释放周堪等人,等于承认自己有错。为什么有错,人家可能会追究到底,这样的话,万一把他老底揪出来了,那将来他还怎么混?
刘奭被史高绕了几圈,开始有点晕头转向,现在还是不知方向。不过,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就按大司马史高所说的做,将萧派人马全罢了。
果然不久,刘奭下了一道诏。诏书大概意思如下:前将军萧望之辅导我八年,没有罪过,不过呢,他老人家实在老了,记忆力严重衰退,所以我决定让他退休。周堪和刘向两人,那就不好意思了,一律贬为平民。
上半场就此结束。吹哨,休息。萧望之等球员,全被红牌罚下场,这样的话,下半场根本就不用比了,直接以史高与石显胜出。
但是,这时刘奭又发话了,比赛继续,被罚下场的可以再上场踢球。夏天,四月。刘奭封萧望之为关内侯,兼御前监督官(给事中),而且还开出优待条件,每隔半月召见萧望之一次。
接着,刘奭又将周堪与刘向也叫上场了。刘奭准备让他们俩都去当谏大夫,但是史高和石显一起站出来抗议,于是只好改命为中郎。
刘奭是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终于又将萧望之等人叫上场。但是,刘奭看来看去,突然发现心里特不是滋味。
不为别的,而是萧望之这边的势力太弱了,他心里难受。于是他就想,要不要给他的萧老师喊加油呢?
刘奭准备给萧望之加什么油呢?说出来,可能会吓坏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丞相于定国。因为,刘奭准备要做的事,就是想请萧望之出来当丞相。
刘奭请萧望之当丞相,不是因为他们俩关系铁,也不是他突然心血来潮,事实上,早在刘奭老爹刘病已时代,就认为萧望之是个相才,想让他出来当丞相。
但是,丞相只有一个,萧望之要上来,就等于于定国要下台。这还不是可怕的,萧望之一旦紧握权柄,史家及许家外戚、石显等人,他们还怎么混?
于是乎,萧望之要当丞相的消息传出时,整个长安都沸腾了。从宫里到宫外,到处都是咬得牙根咯咯响的人。这些人,除了外戚及宦官的人,还多了于定国那拨无辜的人。
暴风雨就要来了。
三、萧望之之死
石显知道,上天还欠汉朝一场死战,暴风雨迟早要来。但是,这次他们却一反常态,不是主动进攻,而是等待萧派人马出招。
果然出招了。这次,萧派三大高手还是那个想法,要摆平大司马史高,先搞定石显。很简单,这个大宦官才是阻拦他们主持所谓正义之道的巨石。于是此次出招,目标很明确,就是直奔石显而来。
这时,老天似乎觉得苗头不对,突然来了一场地震。地震不久,就有人给刘奭递交了一封告状书,被告者正是石显。告状年年有,石显被告,其实也没啥奇怪,奇怪的是,告状的竟然把石显和地震扯到一起说事了。
告状书的意思大概如下:汉朝发生地震,明显针对邪门的石显,而不是针对另外三个孤寒的老人。皇帝只有把石显罢掉,天下才会清静安宁。否则……
很显然,这是一个有来头、有靠山、有背景的人,不然他不会牛气烘烘地要跟石显顶牛。三个孤寒的老人,说的正是萧望之、周堪及刘向。这封告状书是他们写的吗?不是。告状书落笔处,署上名字的,是一个陌生人。
在今天人看来,把地震说是某坏人所致,纯属扯淡。但是,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这绝对不是扯淡。古人信天,崇拜天命论。在当时人眼里,天是个无所不能的、脾气与情绪都不怎么稳定的老人。人间太平,苍天在上,看得舒服,或许会降祥瑞;如果祸乱四起,老天都看不过眼,就会发脾气,或地震,或洪涝,或干旱,以此作为警示。
我认为,古人没有错。在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里,保持对苍天的敬畏,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信仰。不过,告状的人也应该知道,汉朝公文多数都是先经过石显,然后才到刘奭手里。所以,想告石显,石显就是第一个读者。
石显认为,这告状书,说白了,就是一封挑战书。不过,这状告得好,告得正是时候。因为告状信里,没有说明白石显是怎么引起地震的,也没说明白为什么地震跟萧望之等三人无关。
既然没说明白,那就抓来问个明白吧。于是,石显马上把告状书交给刘奭看,然后说道,这告状的人有点邪门,可能是受人指示,图谋不轨。所以,必须先抓来审问。
刘奭一听,没意见,批准了。
石显认为到底是谁搞的鬼呢?事实上,这人具体是谁,他心里早有底了。如果没有猜错,指使人告状的人,应该是刘向。因为刘向在研究天象方面,是个大师。
事实证明,石显的政治嗅觉是灵敏的。他派人把告状的抓来,一看,原来这人是刘向的亲戚;接着一审,那人什么都招了,说那一派胡言的告状书的确是刘向指使他写的。
石显笑了。接着,他立即去见刘奭,报告事情真相。这次,刘奭也保不了刘向了,只好举红牌,赶刘向下场——刘向再次被罢为庶民。
搞定了刘向,还有一个萧望之和一个周堪。来吧,有啥绝招就通通亮出来吧。
事实上,刘向被罢,已经打乱了萧望之的节奏。这还不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玩阳的,萧望之苦无对策;玩阴的,根本又不是对手。所以,以前被动,现在也是真正的被动,一点儿反攻的力量都没有。
看样子,最好的办法,只能是以守为攻。于是,萧派又派人上疏了。
想想也真悲哀,史高和石显上疏,都是等萧望之休假了,才扑上去的。人家做那事,都是井井有条,有谋有策。反观萧望之那几个学术大师,没啥策划,个个都是天马行空的浪漫主义者,除了上疏,还是上疏。
你能上疏,石显也不怕,照样接单。他能自信接单,主要他是法律专家,想在你的奏疏里,找出几条荒谬之说,那简直是小菜一碟。难道萧望之就不明其中的奥妙吗?
或许知道,或许他们对刘奭还存有幻想。把赌注压在一个头脑简单、偷懒成性的没有主见的人身上,这实在是等于找死。果然,这次萧望之是找死来了。
此次上疏的,不是萧望之,而是他的儿子萧伋。萧伋上疏,不为别的,只为翻案,翻几个月前的案。
几个月前,周堪和刘向双双被关进牢里,萧望之的案件只是被移交廷尉,没有被抓。但是萧伋认为,在那件事上,萧望之没啥问题,竟被罢官,太没道理了。所以,现在请求皇上,重审案件,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貌似申冤,实际是要反捅石显一刀。这就是所谓的,以守为攻。
石显不傻,一眼就看出问题本质。他动作迅速,马上就从萧伋的奏疏里,找出一条关键性的罪状。
读书人告状,总是要充分发挥读书人的特长,引经据典,口水滔滔。事实上,很多事坏就坏在这个太能写上。这时,石显从萧伋的奏疏里,抽出一条引用《诗经》的话。具体是哪句,我们可是搞不清楚了,不过石显搞得很清楚,他认为萧伋用词不当,犯了大不敬。
接着,石显在大不敬的基础上,再加一条:皇帝起用萧望之,萧派应该感激不尽才对,竟然还有脸翻案,这叫不知悔改、目中无人。
石显把这一切整好后,就去向刘奭汇报情况了。
他是这样对刘奭说的:“萧望之这人,总以为是陛下的老师,居功自傲,以为没人动得了他。如果这样发展下去,那还得了,必须想办法挫挫他的傲气。”
刘奭大脑都没过一下,就说道:“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怎么才能挫我老师的傲气呢?”
刘奭中计了。石显慢条斯理地说道:“很好办,只要把萧望之扔进牢里关几天,看他还能傲得起来不?”
刘奭一听,马上叫了起来:“这怎么行?你又不是不了解萧望之,这人性格刚烈,怎能跟你一样去坐牢。如果逼他急了,一刀了断自己,那不是弄巧成拙吗?”
石显看出来了,刘奭还是爱老师的,他也想给老师点教训,但不能太过。
这时,石显接着说道:“陛下请放心,萧望之犯的不过是小罪,像他这种热爱生命的人,怎么会舍得自杀呢?”
刘奭不相信地问道:“你能保证他不自杀?”
石显自信地说道:“我们只是把他关几天,教训他一下,他没道理要自杀呀。”
刘奭点点头,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绞索,已经交给了魔鬼,萧望之终于被推到了死亡的边缘。
石显十分清楚,要搞倒萧派,得先整死萧望之。正如对方要搞倒他们这一派,首先拿他开刀一样。可是,整死萧望之,只要刘奭在位一天,甭想动这个念头。刘奭是很傻,但他傻得有底线,无论萧望之跟石显斗得如何,还不至于要拿萧望之开刀。
那怎么办?萧望之不死,难道就这样跟他一辈子耗下去吗?这时,石显想到了一个绝招,刘奭做梦都没想到的阴招。
冬天,十二月。我们知道,只要到了春天,万物复苏,按汉朝的规矩,任何行刑都动不得的。所以,在这个杀气浓烈的冬天,他必须把萧望之解决掉。
石显捧着刘奭批准逮捕萧望之的诏书,如获至宝,马上交给谒者,命其送去给萧望之。要抓就抓,石显干吗派人把诏书送给萧望之看?有问题,这里绝对有问题。
石显的确毒辣。是的,他完全可以直接登门,亮出诏书,然后把人带走。但是,他要让萧望之过目刘奭批准逮捕的诏书,原因只有一个——刺激萧望之,打击他的自信心。
这仅仅是圈套里的一环。接着,石显为了达到刺激的恐怖效果,调动了长安警备区部队,火速包围了萧望之的住宅。这时,使节敲门了。
此时,萧望之正与他的学生朱云在屋里看着眼前这一切。
萧老师问朱学生:“事到如今,你认为怎么做?”
朱学生说:“士可杀,不可辱。与其被抓去侮辱,不如自我了断。”
第28节 倾轧(3)
萧老师看着朱学生,满眼怆然,激动地说道:“我萧望之混了这么多年,曾位列三公,现在也过六十岁了。带着一颗高贵的心,去忍受那黑暗的牢底,岂不是太卑贱了?”
萧望之顿了顿,意气激昂地又说了一句:“朱云,别耽误时间了,赶快磨药。”
这时,朱学生把一碗鸩酒送到萧老师面前。萧望之想都没想,直接喝掉。
萧望之,终于落入了石显的圈套。石显前面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天,逼萧望之自杀。除了逼将,没有更好的办法搞定萧望之。现在,他终于成功了。
萧望之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宫中。刘奭一听,犹如五雷轰顶,他拍着桌子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早说萧老师不会去坐牢,石显果然把萧老师整死了。”
刘奭终于知道,他又一次被那狗日的石显忽悠了。
刘奭骂完,泪水已经满面。这个软弱的家伙,又突然狂喝一声,叫道:“来人,给我把石显唤来。”
一会儿,只见石显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来了,他一到刘奭面前,扑通就跪下,然后拼命地磕头认错,说都是自己判断出了差错,本以为萧望之爱命如财,没想到——
石显再也不想说下去了。也没那个必要。此时,刘奭像个木偶人,呆坐在位子上,仍然泪流满面,却一动不动,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刘奭复活似的,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对石显说了三个字:“下去吧……”
无奈、苍凉、悲剧、滑稽……世间所有词语,都不能形容此刻的刘奭。可怜的孩子,纵使萧望之复活,看见眼前这一幕,估计连眼泪都没得流了。
我仿佛看见,一道坚硬的铁幕,正在缓缓落下。
四、匈奴这些年
这些年来,匈奴日子一点儿都不好过。他们的黄金时代,彻底被汉武大帝终结了。刘彻生前,几十年如一日地追着他们打,匈奴从南边逃到北边,甚至逃到更北边。刘彻崩后,他们仿佛中了邪,突然搞起了窝里斗。
匈奴之所以乱成一团,主要原因在于,在单于继承人上不守规矩,搞得该当单于的没当上,不能当的却当上了。所以,不能当上单于的,就不服当上的,大打出手。
匈奴之间,开始是两派打,打着打着,就变成了三派、四派、五派。打到最后,草原上竟然冒出五个单于。
匈奴人又认为,五个单于太多了,必须接着打。接着,他们又经过一番残杀,分裂成了三个独立的汗国。三个单于也不行,再打。又是一番激烈拼杀,终于只剩下两个单于。一个统治了北方,名呼郅支单于;另一个统治了南方,人称呼韩邪单于。
以上两人是亲生兄弟。北匈奴王是老哥,南匈奴王是小弟。小弟先当单于,老哥不服,也自称单于,反了小弟,同时还斩杀其他匈奴单于。现在,草原天下,就是他们兄弟俩的了。
事实上,当匈奴五个单于互相砍杀的时候,汉朝中央曾有人,向汉宣帝刘病已提过一个建议。那就是,趁匈奴内乱之际,发兵远征,一窝将他们端了去。
那时,刘病已认为此建议不错,就拿出来开会讨论。结果,大家举手表决,大多数都认为可行,只有一个人强烈投了反对票。
反对发兵远征的人,是萧望之。那时,萧望之还在御史大夫任上,他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他的反对意见,大略如下:
征伐匈奴,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没有好处。首先,你能打,他们也能跑;你会打,他们更会跑。所以,汉朝如果发兵征伐,他们肯定跑到更遥远的漠北,战线拉长,于汉军不利。其次,我们发兵,这是乘人之危,在舆论方面,出师之名不正,恐怕劳而无功。
我认为,萧望之第一条分析得有理,第二条太过牵强。但是,刘病已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断了发兵远征的念头。
刘病已能够采纳萧望之的意见,不仅是因为以上两条意见,更重要的是,萧御史还给他提出了一个小成本的解决方案。
萧望之的建议如下:派出使节,前往匈奴,该吊丧的吊丧,该慰问的慰问,该安抚的安抚。总之,让他们各得其所,谁的话可以不听,但是汉朝的话一定要听。这样,汉朝以德服人,他们就不敢不服,自然把汉朝供奉起来。
这的确是一条妙计。刘病已的使者派出不久,那几个互相大打出手的匈奴,纷纷表示愿意送太子入长安当人质,接受汉朝的管教。
首先提出送太子当人质的人,是南匈奴王呼韩邪单于。那个郅支单于一看老弟拉拢汉朝,也马上跳出来,说要把太子送入长安当人质。
两个敌对单于,都各送太子当人质,算是扯平了。但是,窝里斗还得进行。郅支单于一举斩杀别的单于后,势力雄厚,盘踞王庭,野心勃勃。于是,野心勃勃的郅支单于,对老弟呼韩邪单于连续发起攻击。
老哥郅支单于出手凶猛,小弟呼韩邪单于顶不住,节节败退。败退的呼韩邪悲哀地看到,这样再跟老哥打下去,估计草原最后只剩下一个单于。而那个剩下的,肯定是郅支单于。
那怎么办?打是死,投降可以吗?当然不可以。要知道,是先有呼韩邪单于,后有郅支单于的。从法统角度讲,郅支单于是邪门单于,苍天不赋予他正统地位。
可现在跟苍天讲这些没用的理论,顶个屁用?实力就是话语权,这个天下,从来都是谁强谁说了算,谁牛谁就是正义,老天管得着吗?
打或降,似乎都是死路一条。一想到这,呼韩邪单于不禁绝望起来。然而,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给他提出了一计妙策。
给呼韩邪单于出计的,是其属下一员大将。他是这样说的:反正我们打是打不过郅支单于的,与其等死,不如投奔汉朝。
呼韩邪单于开会讨论,结果马上出来了,众人以压倒性意见,否定了以上计策。他们的理由只有一条: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对打,不过是兄弟打架,无论谁胜谁负,匈奴都还在匈奴人手里。匈奴人都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战死沙场,理所当然。如果投奔汉朝,那不成了天大的笑柄了吗?
所以,投降汉朝,绝对不行。
一个说行,一堆人却说不行。于是,说行的就跟说不行的争吵了起来。这个说行的大将,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过上好日子。现在,与郅支单于作战即死,投奔汉朝,有汉人罩着,我们可以活得更好,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难道你们都没长眼吗?”
人家当然长眼,只是那个心十分不服。在这个世界上,俊杰多,还是庸人多?当然庸人。为什么庸人多,而俊杰少?很简单,真理都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掌握真理的少数人,才是俊杰。
由此推断,持反对意见的,都是庸人。两派争吵很久,最后结果是,俊杰胜出——呼韩邪单于决定投奔汉朝。
公元前52年,呼韩邪单于亲率军队,抵达汉朝边塞五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然后派人快马入关,报告长安。
呼韩邪单于要投降汉朝的消息,犹如旱天之雷,轰响了长安。那时,每个人耳里,都是乱哄哄的声音;每个人的心里,热血仿佛开水,沸腾不止。当然,最为兴奋的,要数刘病已。
正是他听从萧望之一计,以最小的成本,换得今天巨大的辉煌,真可谓要赚发了。
刘病已召开紧急会议,就迎接呼韩邪单于进城,出台相关方案。但是这时,大家都在一个问题上僵住了。这个问题就是,呼韩邪单于来了,汉朝该以什么样的礼仪规格招待他?
事实上,匈奴投降汉朝,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曾记否,汉武大帝时代,浑邪王曾被逼得无奈,率数万军队到长安跟刘彻会面。那时,刘彻怀疑有诈,专门派霍去病去做迎接工作。结果,人家还真是投降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那事,汉朝人都血管爆裂。当时,刘彻也没在招待规格上犯难,数万人来了就来了,猛吃狂喝数日,还送了不少特产,最后才把他们打发出长安,封浑邪王为侯。
问题是,刘病已要见的,不是什么王,而是匈奴单于。这在汉朝,绝对是头一回。所以,对刘病已来说,以什么样的规矩招待人家,这绝对是个新问题。
还必须交代的是,那个呼韩邪单于,可是个正牌单于。如果认真数匈奴的家谱,属于第十四任单于。所谓的郅支单于,名不正言不顺,属邪派人物。
那时,汉朝的丞相是黄霸,御史大夫是于定国。萧望之被刘病已打发去东宫,辅导刘奭读书。不过开会的时候,萧望之也来了。
首先是由丞相黄霸和御史大夫于定国,一起推出一套方案。他们一致认为:汉朝之内,首都位高,其次为封国;在天下,汉朝位高,其次才是蛮夷。匈奴是蛮夷,顶多按接待诸侯王的规矩接待他们。
但是,萧望之马上站出来,否定了以上议案。
萧望之是这样说的:“匈奴本不是汉朝的臣属,不应该以臣属的礼仪接待他们。人家要来,就当他们是贵宾,接待规格嘛,可以高于诸侯王。我认为,以贵宾规矩招待,没有后顾之忧。如果换以臣属礼仪招待匈奴单于,将来问题多多。”
萧老师不愧是教书的,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接着,只见他吞了吞口水,又说道:“匈奴是什么人,我们理当知道。呼韩邪单于为什么要投奔汉朝来,不是他仰慕汉朝,更不是脑袋发热,而是他在北边混不下去了,找汉朝来罩他一把。如果他永远向汉朝称臣,那是汉朝的福气,如果哪天他翻脸不认汉,那也没啥好奇怪。不过,将来匈奴真的翻脸不认账了,因为他不是我们的臣属,我们也不必把他们当叛徒,劳兵远征。所以,以贵宾待之,才是上上之策。”
真不得不佩服萧大师了。在他看来,面子固然重要,但是国家利益更加重要。他这着棋,可谓下得又准又狠,简直点到了刘病已心上去了。没有悬念,刘病已很愉快地采纳了萧望之的建议。
公元前51年,呼韩邪单于终于进长安了。匈奴人进城那天,长安街头,人山人海,挤满了看热闹的市民。大家看着看着,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热血又止不住地沸腾起来,于是汉朝市民都不禁喊着:“汉朝万岁!”
汉朝没有万岁,只有四百岁。然而,那冲天的汉朝万岁之声,穿越千年的时空,仍然震撼着今天每一个中国人的心。
五、找一个挨打的理由
呼韩邪单于进入长安城后,表现十分优秀。他像个懂事的孩子,逛了该逛的,提了该提的,也拿到了该拿的。
当时,呼韩邪单于对汉朝提了一个要求,说我不当什么贵宾,我宁愿当汉朝的藩属。不过,当藩属也是要有好处的。我们想得的好处是,可否允许匈奴人,移居光禄塞。如果郅支单于欺负我们来了,又可否撤回受降城。
光禄塞,是光禄大夫徐自为于公元前102年兴建的,距离五原塞(内蒙古包头市)北航空二十五公里,那里城堡串联,可谓是适合匈奴人居住的好地方。受降城,创建人是公孙敖。他曾经率领数个少年,闯入皇宫,将被刘嫖囚禁的卫青救出。多年以后,卫青一想到公孙敖平生那一壮举,仍然心胸激荡。
刘病已全部埋单,答应了呼韩邪单于的要求。
汉朝皇帝说话,当然是要算数的。当呼韩邪单于离开长安时,汉朝军队一路护送出塞,同时还派驻军协防郅支单于突袭。汉朝出人了还不够,又出了钱和粮食。呼韩邪单于粮食不够,汉朝运送,尽管吃,不够了再送。
一个懂事听话,一个仁至义尽。自汉朝开国以来,这是头一回。彼此相安无事,或许应算是好事。但是有人说,那简直是场噩梦。
最近常做噩梦的人,当然就是郅支单于。事实上,郅支单于做噩梦,也是刚刚才有的事,在呼韩邪单于降汉后,他一直就在做着美梦。他以为,呼韩邪单于这一去汉朝,犹如肉包子打狗,肯定是有去无回了。
对郅支单于来说,草原之上,单于太多了不好,一个刚刚好。按他的盘算,既然呼韩邪单于回不来了,南方就没啥敌对势力,他可高枕无忧了。不过,为了实现草原之上只有一个太阳的梦想,他必须北上。
不为别的,只为遥远的西北,还有着曾经呼名单于的残余势力。
于是,郅支单于雄心壮志地北伐。很快,他就把西北的敌对残余力量搞定了。摆平了以后,他以为自己坐定草原第一单于的位子了。正当他得意洋洋的时候,噩梦来了。
汉朝的外交政策,完全超出了郅支单于的想象。怎么会这样呢?呼韩邪投降汉朝,本是自找苦吃、自损脸面的事。没想到,人家逛了一回长安,狼狈进城,风光返还。护卫军、粮食供应,啥都有了,这下子怎么跟人家玩?
早知如此,老子当初也投降算了。郅支单于一想到这,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悲伤。呼韩邪单于靠着大树好乘凉,按目前的实力,郅支是没法南伐、坐稳草原第一单于位子的。
那怎么办?很好办。东边不亮,西边亮。南方混不下去,那就继续往西北边混吧。这时候,郅支想到,要想在西边混得好,必须拿下一个重要的国家。
那个国家,就是乌孙国。从汉武大帝将公主下嫁乌孙国以来,两国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关系越趋稳定,交往更加频繁。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是匈奴怕汉朝,乌孙怕匈奴,康居怕乌孙。现在则略有改观,匈奴怕汉朝,康居怕乌孙,不同的是,乌孙再也不鸟匈奴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乌孙傍上了汉朝这棵大树。
郅支单于则不是这样看的。他认为,乌孙国在西域,简直就是老大。只要自己搞定了乌孙,自己就是西域老大。从理论上看,乌孙国有汉朝罩着,只有他惹人家的份儿,没人敢去惹他。其实乌孙国可怕仅仅是个概念,要打起来,一点都不可怕。
很简单,乌孙国跟汉朝隔着数千公里,山高皇帝远,打起来的时候,汉朝想救都来不及。
一想到这,郅至单于心里就痒痒的。他决定动手了。
第29节 倾轧(4)
郅支单于的军队,向西边悄悄移动。为了减少军队成本,他采取了智取,派使节进城去见乌孙国王。郅支单于派人去,大约就是说他们要进城逛逛,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逛逛而已。
乌孙国不是汉朝,郅支单于也不是呼韩邪单于。你说要来逛逛,那不等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吗?郅支单于实在想得太美了。
乌孙国王接见了郅支单于的使节,对方刚把话说完,国王大手一挥,来人,拖出去斩了。
人家能当上国王,能在西域称老大,也不是白混的。可是郅支单于却想着,不费一兵一力,就把乌孙国吞了。把乌孙国的领导想得这般白痴,的确太伤感情了。于是,搞得乌孙国王不杀使者,都无法平息内心的怒火。
乌孙国王杀了匈奴使节后,决定将计就计,派人出城迎接郅支单于。这派出去的人,有八千骑兵,浩浩荡荡。郅支单于听说,乌孙国王要迎接自己进城,高兴得差点长了翅膀,要飞上天去了。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苗头不对了。
郅支单于发现,乌孙国王的八千骑兵,不是锣鼓喧天地要迎他进城,而是吹胡子瞪眼,挥舞大刀向他们狂砍而来。郅支单于总算是见过世面的,面对敌人来势汹汹,他立即调整队伍,与敌对砍。
所谓,来的不怕死,怕死就不来。不怕死的双方,互砍了半天,最后乌孙国军队败北,逃回城里去了。
但是,郅支单于不敢追,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不能久待。于是乎,他调头向北,去攻打别的小国。
郅支连续灭了几个小国,他还把一个刚灭掉的小国,作为长期根据地,赖着不走了。
事实上,也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北有乌孙国,南有呼韩邪单于,这两个对手,都傍着一个共同的汉朝。想要动他们,首先要看看汉朝同不同意。
一想到汉朝,郅支单于又悲从中来。他突然想起,他的太子还在汉朝。他以为把太子送过去了,汉朝要帮也要帮两边,至少也要当个和事佬。可是现在汉朝只帮呼韩邪单于,自己还亏了一个太子,被人家扣在手里,这算哪门子生意呢?
郅支单于决定要求汉朝退货。于是,他派人向汉朝说,既然双方生意不行,麻烦你们把太子送回来。
当初,郅支单于送太子去长安当人质的时候,接收人是刘病已。转眼十年过去了,刘病已作古了,现任皇帝是刘奭。刘奭这个人,向来好说话,他二话不说,决定把太子还给人家。
但是,在怎么送还太子上,汉朝内部起了争执。
一派认为,郅支单于这人,狼子野心,不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为安全起见,还是只送到塞外好。
另外一派则认为,这样不行。汉朝替郅支单于养了十年的太子,多少也是有感情的。现在太子大了,只送他到塞外,会伤害到孩子脆弱的心灵,以后他可能连我们都不认了。还是把他送到郅支单于本部吧,我们手里握着汉朝的符节,谅他也不敢怎么样。如果真怎么样了,他就别想待在那里,等着逃亡吧。
大多数人认同第一种方案,只有一个人赞成第二种方案。
那个人,名唤谷吉,时任卫司马。卫司马,即皇城城门护卫官。同时卫司马谷吉表示,护卫太子的任务,就包在他身上了。
提方案的人是他,要去送死的人也是他,别人争了一番,好像也觉得没啥意思。最后,刘奭拍板,让谷吉把郅支单于的太子,送到郅支单于新定居的大本部。
真是担心啥,就来啥。当谷吉万里迢迢,把太子送到郅支单于面前时,人家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连请喝水都免了,直接拉出去就砍了。
在匈奴历史上,胆敢杀汉朝使节的单于,都是没好下场的。如果你真敢杀,汉朝军队马上就把军队开到你家门前。所以,当年苏武靠着一根符节,就曾牛逼哄哄地对卫律说道:“你敢杀我吗?那你就试试看。”最后,卫律还真不敢下手。
杀了一个符节,坏了匈奴千万家,这等买卖,只要长脑袋的都能算出来。但是,郅支单于杀人的时候,记的只是汉朝对呼韩邪的好、对他的坏。当他把谷吉杀了以后,突然拍拍脑袋,不禁叫道,闯祸了,坏事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汉朝没看到使者回来,肯定派人来要。那时,肯定就露馅了。怎么办?郅支单于脑袋很灵光,他突然又不禁叫道:现在不跑,还待何时?
要跑,也要找个好地方跑呀。跑哪里才安全呢?一想到这,郅支单于突然蔫了。想来想去,天地之大,竟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绝望情绪,犹如地狱鬼手,把郅支单于拉下了黑暗无底的地狱。
郅支单于的确值得可怜。地球是圆的,哪里都可以去,可是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连躲都躲不起,这是什么道理吗?好像是挺没道理的,但是想想,又很有道理。
匈奴上百年的交战史,充分证明:汉朝是这样一个国家,你对他让一寸,他就对你让一尺;你敢剁他一根指头,他就要砍你整个头颅。无论地球有多大,无论你跑多远,也要追到你无处可逃,不砍到你鬼哭狼嚎,绝不罢休。
匈奴猛,汉朝才是真正的猛。这句话,马上就要被一个伟大的汉人所证明。
然而此时,正当郅支单于为走投无路郁闷和悲哀时,突然有人向他伸了一根橄榄枝。那一根橄榄枝,仿佛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让郅支单于一下子从地狱跃到了天堂。
向郅支单于伸橄榄枝的人,是康居国王。在遥远的西边,康居国正在被乌孙国欺负,康居国王突然想到了郅支单于,于是便派人告诉郅支单于,你来帮我吧。只要我们联手摆平了乌孙,乌孙国就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
做梦都没想到,天上会掉下这等好买卖。
买卖好,但是成本也大。郅支单于算了一下,他居北边,乌孙国和康居国居西边。他要从北边跑到西边,必须跋山涉水,同时,还要经历天寒地冻的考验。数万军队,老天爷能不能让他们成功抵达康居国,这还是个未知数。
郅支单于已经没有后路了,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必须西向。
果然,郅支单于率领军队向西开拔。终于,他抵达了康居国。但是代价很惨重,数万活人,只剩不到三千人,其余的在路上当了冻死鬼。
康居国王很守信,他热情款待了郅支单于。为了显示诚意,还把女儿嫁给了单于先生。休整以后,康居国王就对郅支单于说道:“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郅支单于早就想动手了。上一次,单于没有拿下乌孙国,那是因为没有人替他打后援。现在,有康居国殿后,他就是一时打不下乌孙国,死咬也要咬烂对方的脖子。
郅支单于终于率领康匈联军,向乌孙国发起了进攻。乌孙国,一狼抵不住二狼,步步后退。最后,郅支单于终于攻入了乌孙国首都,实行了三光政策,杀光、抢光、烧光。
曾经美丽的乌孙国,茫茫五千华里,竟然看不到人迹,看不到一缕人间烟火。
六、玩命的陈汤
郅支单于一战定乌孙,也打出了他在西域的威名。胜利的人,都是很容易骄傲的,郅支单于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他回到康居国后,开始让康居国王兑现出兵前的诺言:搞定乌孙国后,乌孙是单于的,康居国也是单于的。
郅支单于想得到的,全都得到了。然而,康居国王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郅支单于一骄傲,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首先,把康居国王嫁给他的女儿给杀了。其次,把康居国王安插到他身边的官员,全都砍掉,扔到河里喂鱼了。
康居国王终于发现,他引进来的,不是一只什么好鸟,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接着,郅支单于对康居国王说,康居国是块风水宝地,他不想走了,准备在这儿永久落脚。为了方便他落脚,得修一座像样的大城。城市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单于城。
修建单于城的任务,就落在了康居国王身上。白吃白喝,白杀白住,这就是郅支单于的真面目。倒霉的康居国王只好认了,他举国中劳力,费了两年,终于把单于城给修好了。
郅支单于一修好单于城,汉朝使节就来了。
这一次,汉朝已经是第三次派出使节来了。汉朝三次万里迢迢,翻山越岭,忍受寒冷来见郅支单于,只问一句话:你到底把护送太子的谷吉使者怎么样了?不管怎样,反正就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此时,郅支单于仿佛是翅膀长硬的大鸟,根本就不把汉朝放在眼里了。汉朝使者来一次,他就侮辱一次。为了达到某种讽刺效果,他假惺惺地给汉朝皇帝回了一封信。
信里是这样写的:我现在日子也不好混,特别想归降强大的汉朝,听候您的差遣。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还准备将太子送去长安当人质呢。
已经三次了,都没法解释清楚,谷吉到底哪里去了,竟然还有心说归降汉朝?接着忽悠吧,鬼才相信你的话。
这时,有人开始发话了。说,别等了,打吧。不打,郅支单于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呢。
说这话的人,是一个猛人。一个敢说大话,也敢做大事的猛人。千年之话,每当我们想起他的一句豪气冲天的大话,仍然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这个人,就是陈汤。他的经典名言就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陈汤,字子公,山阳瑕丘(今山东兖州北)人。陈汤小时候,家里很穷,却很喜欢读书,知识渊博,文章也写得不错。可那又怎样,书读得好,不如混得好,混得好的,又不如生对地方的。陈汤空有学识,又不能转变成生产力。还有,那时候又没有报纸,能写文章也没地方投稿。所以,他总是穷得揭不开锅。
再穷,日子也得过下去,陈汤只好靠借贷过日子。人家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陈汤从来只有借,却没钱还,所以当他再借,门都没有了。人家不借,陈汤变了招,干脆乞讨。于是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就在州里传开了。人家一看到他,犹如碰到瘟神,都远远地躲开。
在汉朝,开始穷困潦倒,最后却混得人模人样的,大有人在。比如韩信、陈平。但是,在汉朝的名人中,曾经以乞讨度日的,陈汤好像还是头一个。
陈汤想想,州里都无法混下去了,那就换个点儿吧。这次,陈汤换了个大地方,那就是长安。
陈汤来到长安后,凭借一腔学识,终于谋到一个正当职业——太官献食丞。这是一个在内朝走动的小官,不管怎样,京漂挺不容易的,能够一来就有落脚的地方,很不错了。
不久,陈汤认识了一个朋友。那朋友挺有来头,他的祖父曾是汉朝第一富翁,他的曾祖父曾经是汉朝第一酷吏。可能有人看出来了,曾经荣登汉朝第一富翁的人,当属张安世;被喻为汉朝第一酷吏的,则是张汤。张汤的曾孙,也就是张安世的孙子富平侯张勃,成了陈汤的好朋友。
张勃对陈汤说,以你的才华,在内朝跑腿,挺可惜的。我当你的推荐人,换个像样的工作吧。于是,张勃就向汉元帝刘奭推荐陈汤,不久,结果下来了。结果很出人意料,陈汤不是被提拔,而是被人唤到监狱报到去了。
张勃一听,顿时傻了。按当时的规矩,如果被推荐的人有问题被抓,那推荐人也要受牵连的。可陈汤,就是以前借过别人的钱没还,也没犯啥罪呀。
情况是这样的:陈汤在等候上面通知提拔的时候,家里老爹突然去世了。按规矩,父母去世,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要回家守丧。但是,陈汤好不容易盼到升职,决定赌一把,瞒着不回家奔丧。没想到,陈汤职位还没弄到手,就被有关部门查出,他有丧不奔,简直掉到官眼里去了,就想当官,该罚。
这叫欺上瞒下,不守孝道,别的罪都好说,犯这等错的人,汉朝不关他进牢里,那就不叫汉朝了。于是乎,陈汤被关到监狱后,人家接着找到张勃说,对不起,你推荐的人有问题,你也要承担责任。
上面给张勃的处罚是,削两百户侯。很不巧,侯还没削,张勃就去世了,对他的处罚等于成空条了。
但是,陈汤也没白坐牢,他一出狱后,马上就有人向上面推荐,当了出使外国的使者。不久,因工作出色,就被提拔为西域副校尉。
众所周知,是张骞发现了西域,但是西域臣服汉朝,始于郑吉。郑吉,西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卒伍出身,曾多次随军出使西域。所以,在处理西域问题上,他是个专家。汉宣帝刘病已时代,曾以侍郎身份去西域屯垦积田,屡建奇功。
公元前60年,郑吉破车师国,打跑匈奴盘踞于西域的残余力量,奠定了汉朝在西域的地位。西域有事,不再听命于匈奴,而是来向汉朝大哥请示。当时,刘病已为了方便管理西域,遂设总督(都护)一职。于是乎,郑吉就成了汉朝第一任西域总督。
西域总督的责任,大略如下:负责保护乌孙国、康居国等三十六国。如果发生变乱,即刻向中央政府报告。可以安抚的安抚;安抚不了的就打,一直打到他们听话为止。
现在,郅支单于击败乌孙国,再次盘踞西域称老大,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汉朝都不能睁眼看他吃香喝辣的。打是必须的,出兵是有道理的,但是什么时候打,不是由陈汤说了算。陈汤只是二把手,他还有上司,那就是西域总督(都护)兼骑兵总监(骑都尉)甘延寿。
但是甘延寿不吱声,陈汤只好主动开口了。他这样向上司分析道:西域各国,天生就怕匈奴。现在,郅支单于联合康居国,拿下乌孙,下一个可能就是大宛。如果我们坐视不管,再过几年,西域就不再是我们的了。
甘延寿想想,认为陈汤分析得有理。但是,他又想了想,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先向中央上奏,等批准了再出兵吧。”
甘延寿这话,说得陈汤眼皮直跳。先上奏,等皇帝批准了再出兵,这是手续,也是程序。问题是,那时候没有电报,没有电话,一封奏疏来回一趟,得花多少时间。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奏疏送到长安,皇帝得开会讨论。
第30节 倾轧(5)
讨论也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长安那帮公卿,自刘病已时代,从来不主张兴兵征伐西域。要说为什么,他们会拿出一大堆理由,说远征西域,劳民伤财倒不说,主要是拿下了,又不能种田,也不能住人,有啥用?
所以,最后讨论的结果可能就是,反对出兵。既然这样,只能想别的办法,至于什么办法,咱们只能接着慢慢再想。拖下去,乌孙国哭着喊娘的机会都没了,再拖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域,被郅支单于慢慢吞掉。
当然,以上看法,纯属猜测。陈汤之所以想尽早出兵,原因有二:打铁要趁热,趁郅支单于未彻底吃掉乌孙国之前,联合乌孙残余力量,向匈奴发起攻击,这是其一;另外一个原因,是埋藏在陈汤心底多年的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他渴望有一天能够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为了这一天,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可是,西域总督却说……
这时,陈汤顿了顿神,就对甘延寿说道:“先打报告,符合程序。问题是,长安众卿有几个是有眼光的,我认为他们肯定不同意出兵。”
陈汤这话说得甘延寿一愣,对呀,万一长安反对出兵,那他只能等着凉拌?
甘延寿一下子没了主意。既然这样,那就再想想吧!再想想,到底想多久?不知道。陈汤一看甘延寿这个态度,心就凉了半截。
这时,心里想着事儿的甘延寿,竟然病了。好事没来一件,坏事尽来一堆,这叫人咋整?
是的,事情是挺难整的。但是,陈汤马上就整成了。当陈汤看见甘延寿卧床不起时,顿然冒出一个天才的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矫诏出兵。
矫诏?这简直是玩命。
说玩命也好,玩火也好,都不重要了。在陈汤眼里,最重要的是,事宜快不宜迟。于是乎,他假传圣旨,向西域各国征调军队,以及驻扎在车师国的汉军。
兵动的消息,马上传到甘延寿耳里。甘延寿大惊失色,身体犹如神助长了气力,马上从床上跳了下来,直奔陈汤处。
甘延寿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看上去挺蹊跷。不过,陈汤没精力去揣测那无聊的事。甘延寿见到陈汤,开口就想阻止出兵,但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突然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就把他震傻了。
只见陈汤按剑朝甘延寿怒吼道:“大军已经集合,难道你小子想破坏大计?”
陈汤那话,吼得甘延寿不禁昏厥。在这里,谁是老大?好像是我甘延寿吧。既然我是老大,这小子怎么敢骂我是小子?
甘延寿被骂了,但他也没辙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都被陈汤拉下水了,那就陪他一起玩命吧。这一举,只许胜,不许败。
出发!!
七、犯我强汉,虽远必诛
非常之时,以非常之力,行非常之事,此谓非常之人。此种人士,我们称为俊杰。毋庸置疑,陈汤是俊杰中的猛人。
陈汤挟制甘延寿,集结西域各国部队,组成联军,总共有四万余人。不过,大军出发之前,陈汤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此后路就是,上奏。上奏只为一件事,说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形势危急,等不及皇帝批奏,所以只好来个先斩后奏了。
接着,联军分成六个纵队,分成两路进发。陈汤率领三个纵队,走南道,越过葱岭,穿过大宛国;甘延寿统率另外三个纵队,走北道,横穿乌孙王国,进入康居国边境。
从地图上看,陈汤走的是弯路,他必须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绕过去。路是远了点,但事实证明,陈汤的路是没白走的。
此时,甘延寿从西域总督府出发,很不走运,他半路上就出事了。情况是这样的:康居国的副王率领数千骑兵,攻击乌孙国其他地方,正在凯旋。返城路上,看到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地向前方开进。康居侦察兵告诉副王,前面赶路的,不是咱的人,是汉军。这个消息,仿佛是苍天眷顾,让副王一下子乐开了。于是,康居副王从背后向甘延寿发起了攻击。
之前,陈汤和甘延寿之所以分两路走,其实是有意图的。陈汤绕远路,其任务是打前锋,以杀匈奴个措手不及。甘延寿抄近路,其任务就是运送粮食,管好后勤。他们俩约好了,于单于城下集合,不见不散。
陈汤轻骑赶路,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突然传来坏消息,说西域总督甘延寿,在半路上被袭击了,损失惨重,粮食被康居副王抢了大半。
打前还是顾后?当然还是救兄弟要紧。陈汤回军,去追副王算账。其实根本就不用追,因为副王也是要赶回城的,不过是打个顺路战,正朝陈汤迎面扑来。
娘的,吃进去的尽管吐出来。陈汤一见康居副王,俩人就干上了。打了几个回合,康居副王突然发现,他遇上对手了。
打着打着,又突然发现,康军被汉军杀得鬼哭狼嚎,不见爹娘。再打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了。于是乎,他脚底抹油,溜了。
汉军大获全胜。干完架后,陈汤叫人数了一下,斩杀四百六十人。什么都可以大意,就是斩杀敌首,那是万不可粗心的。很简单,要想邀功封侯,就得有人头。
大军继续向前,很快,抵达康居国境内。陈汤命令,大军原地休息。同时,他做了一个战前总动员报告,概括来只有十个字:严守军纪,不准烧杀抢掠。
开完报告会,陈汤接着办了一场酒会。这顿酒,很重要,很必要,事不宜迟。
康居国引狼入室,郅支单于鸠占鹊巢,康居国贵族内部分裂,朝秦暮楚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在攻城之前,陈汤决定会一会康居国的反对派领导,对康居国内部情况,顺便做个摸底。
酒会开得很成功,陈汤放话,对方很满意,双方达成默契,就散会了。接着,汉军继续向前,在距离单于城六十华里处,陈汤找了一个康居国的俘虏当向导,向导告诉他,完全可以再往前挪三十华里。
第二天,陈汤果然行进了三十华里,然后安营扎寨。这时,郅支单于派人来问话了。
郅支单于的使者,一见到汉军,就装傻地问道:“请问大哥,您大老远地跑来西域,有何贵干?”
如果没何贵干,跑来喝西北风吗?陈汤的使者也装傻,回匈奴使者话道:“早先时候,郅支单于好像跟我们皇帝说了,你们这儿环境恶劣,待不下人,所以很想投降汉朝。我们汉朝皇帝听说,郅支单于在西域住不下,受委屈了,所以特别派我们远道前来迎接。本来可以直接开到单于城下的,又害怕单于受惊,所以就特别在此地驻军,准备派人通知你们,没想到你们先来了。”
匈奴使者一听,跟着忽悠道:“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那我回去向单于报告情况。”
事实上,陈汤部队开进康居境内时,郅支单于就知道大事不妙,想都没仔细想,拔腿就跑人了。然而,当他跑出单于城时,突然发现,该往哪里跑呢?
投康居国?他在康居国杀了那么多人,人家早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了,投那儿等于送死。康居国不能去,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于是乎,郅支单于这才发现,逃也是死,不如回城死守,与汉军拼个鱼死网破。
第31节 倾轧(6)
除了死拼,别无他路。郅支单于只好折身回城。但是他又坐不住,先派使节去探个口风。听汉使那口气,似乎挺和善,这时,郅支单于想了一记妙招。
这记妙招,就是拖。郅支单于认为,陈汤劳军远征,玩不起持久战。如果拖住陈汤,不给他开战的借口,等到汉军粮食供应不上的时候,想打那就战场上见吧。
拖一天,算一天,如此算下去,只要拖个一年半载,不要说开战,汉军可能都不用开战了。那时,说不定西域就是他们的坟场,不是渴死,也饿死大部分了。
妙,的确妙。
至于怎么拖,郅支单于自然想了法子。他的办法就是,让匈奴和汉使,在两地来回跑,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瞎忙活。这样,一来二去,谈判都谈了几次,也没实际性进展。这时,陈汤发现郅支单于露出的狐狸尾巴了。
陈汤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郅于单于认为,彼此智商不在一个水平线上,那他就算是玩完了。最保守的估计就是,俩人都是狡猾的狐狸。既然双方较上劲了,就没有最狡猾,只有更狡猾。
陈汤马上就以事实告诉他,在这个战场上,谁才是更狡猾的狐狸。在陈汤看来,亏郅支单于那脑袋灵光,竟然想出一个拖字战术。要知道,汉军四万余人马,千里迢迢地跑来,肯定不是白来的。不过,要拖也可以,关键是陈汤傻不傻、同不同意。陈汤懒得开口了,他只用行动回答。
此时,陈汤看到汉使跑了几次,都没看到郅支亲自出马,或者派个有头有脸的人来会见他们。这摆明就是玩忽悠,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忽悠吧。
这一天,陈汤把匈奴使者召到面前,大声骂道:“我们大老远过来,等了这么久,粮食都快吃完了,恐怕都不够回程的路上吃了,你们单于竟然还不派个够级别的人来见我们,他到底想干啥?!”
粮食快没了,这个信息很重要。陈汤故意这样告诉单于,只有一个想法,以此为饵,稳住郅支单于,让他主动出来挑战。那时候,想不干架都不行了。
此次出征,陈汤是干吗来的?他不是出来吹风的,是来找架打的。不打架、不杀人,就不能建功立业、扬名千古。所以,他必须引诱郅支单于上钩。
正如陈汤所料,大鱼已经上钩了。
陈汤放话的第二天,汉军向前挺进,在距离单于城三华里处,就停住了。他远远地朝单于城望去,那城上彩旗飘扬,隐约可见全副盔甲的士兵来回巡游。在城下,骑兵正在演习,杀气弥漫。在单于城的两角,匈奴已经布阵。
万事俱备,只欠喊打。
首先是,匈奴兵发起了攻击。一百号匈奴骑兵,在单于城下演习,城上的匈奴兵就放声呐喊,向汉军叫阵。他们语气特别嚣张,高喊有种就放马过来。
陈汤像耳聋似的,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他们,仿佛一个优秀的猎手,观看着最后疯狂的猎物。
对方见陈汤按兵不动,原先聚集于单于城下演习的一百号骑兵突然向汉军军营奔袭而来。
陈汤仍然一动不动。匈奴那一百号敢死队员,犹如发狂的疯狗,继续冲来。然而,当他们即将冲到汉军面前时,全部吓得勒住了马。
原来,陈汤早有准备。汉军强弩兵种,已经全部上箭,正瞄准着他们。
来吧,看你的马刀快,还是我们的飞箭快。匈奴敢死队害怕了。他们稍愣了一下,立即调头,撤。
匈奴兵一撤,陈汤就命令强弩部队,持箭出营追赶。他们追到单于城下,立即向城下的匈奴兵放箭。匈奴兵只得向城里撤,闭城不出。
这时,陈汤和甘延寿出来说话了。
陈汤准备发起总攻的号令,他将联军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开凿洞穴,把单于城上的射击孔堵住;一部分持盾牌在前,保护强弩部队;最后一部分,就是强弩部队负责射杀城上守军。
布置好这一切,陈汤于军前叫道:“各就各位,一切以鼓声为信息。鼓声一响,立扑单于城!”
总攻开始了。汉军的强弩部队,首先搞定了城上的守军。单于城上的匈奴,顶不住铺天盖地的飞箭,全部溃散。但是,要攻进单于城并不容易。狡猾的郅支单于,在城外设立了两道坚固的木墙。要杀上城去,必须先跨过那两道顽固的木墙。
然而很快,陈汤就从技术上解决了这一难题。木墙是吧,能挡箭,能拦马,那请问,能玩得过火吗?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用回答。陈汤命令纵火,大火烧城,一直烧到夜里。这时,被火烧身的匈奴兵急了。
深夜,几百号匈奴骑兵企图趁着夜色突围,一下子全部冲了出去。然而,冲出去的匈奴,没有一个逃得了命。他们不长眼,汉军飞箭似乎是长了眼的,全部把他们搞下了马。
此时,郅支单于正在城上玩命。说他玩命,那可不是虚的。为了顽抗到底,他竟然将皇后、夫人等数十位宫中女人,全拉上战场了。
郅支单于给她们每人分发了弓箭,进行反击。只可惜,论射箭,那帮女人根本不是汉军的对手,大部分都死在汉军强弩部队的飞箭之下。
更不幸的还有,郅支单于还被射中了一箭。那一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在他的鼻子上。于是,痛得郅支单于捂着满脸的血号叫着,奔下了城楼。
午夜,单于城外的木城被烧毁。于是,守在木城下的匈奴兵,只得退回土城。天上星光闪烁,单于城里,绝望的呼号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片。
正在这时,郅支单于的救兵来了。
前来救援郅支单于的人,是康居国骑兵,有一万余人。康居国这一万余骑兵,让郅支单于久旱逢甘霖,绝地逢生。于是,本来绝望的匈奴兵,突然兴奋起来,在城上奔走呐喊,自己给自己壮胆。
康居国兵突然救驾郅支单于,打乱了陈汤的进攻步骤。更可怕的是,汉军在前,康居兵在后,他们一万余兵分成十个纵队,一个纵队千余人,向汉军形成反包围。于是,汉军就成了夹心饼干,前后受制。
天黑黑,形势危。陈汤进攻的节奏慢了,但是,他战斗的节奏,没有被打乱。这时,陈汤下达命令,巩固战场,原地防守。
汉军的强弩部队,马上回头,对准了康居骑兵。事实证明,陈汤这一打法很有道理。深夜,康居骑兵向汉军发起攻击,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扑面而来的飞箭。
一直到天亮,康居骑兵都没有冲入汉军,反而稍稍向后撤退。没办法,陈汤的强弩部队太强悍了,他们的飞箭都是长眼的。
天色刚亮,陈汤下达了一道让郅支单于想都不敢想的命令。这道命令就是,汉军双边开打,继续攻城。
见过玩命的,但没见过陈汤这样玩命的。战鼓擂动,大地燃烧,响起了悲壮的厮杀喊声。陈汤的步兵,持盾往前冲,攀墙而上,无可阻挡。康居骑兵在后方,想冲锋救阵,却被疯了似的飞箭追着射杀,只好一路撤退。
郅支单于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此时,郅支单于在城上守不住了,率领一百号兵勇往宫里撤退。汉军已经彻底疯了,他们一路放火,争先恐后地杀入皇宫。他们之所以如此疯狂,只为一件事——亲自砍下郅支单于的人头。
只要得到那颗人头,就会被封赏,估计家族几辈人都吃不完。
汉军冲进皇宫后,斩杀匈奴贵族一千五百人,投降的有千余人。最后,郅支单于皇宫珠宝被抢掠一空,其人头也被一个幸运的指挥官砍下。
尘归尘,土归土。郅支单于想当西域老大的梦想,就此变成了千年泡影。
第32节 暮歌(1)
一、大师匡衡
公元前35年,春天,正月。郅支单于的人头,被陈汤用快递送往汉朝首都长安城。千古以降,最让人激动和自豪的,不是那颗单于的人头,而是随人头送至长安城的一封书。
那是陈汤向皇帝刘奭写的一封奏疏,内容很长,经典摘要如下:郅支单于惨毒行于民,大恶通于天。臣甘延寿、陈汤将义兵,行天诛,斩郅支首及名王以下,以示万里。
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如下一句: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铁骨铮铮,铿锵之言,穿越千年的烟云。我仿佛看见,陈汤仍然挥舞长剑,英雄豪情,直冲云霄,威震天下。
刘奭很激动。四十年来,他的人生几乎是一部软蛋史。刘病已生前,曾经指着他鼻子骂说,败掉汉家天下的,可能就是他这不进化的软体动物了。现在,刘奭大可挺直身子,跑到刘病已庙前上香点火,骄傲地炫耀一回了。
谁说我是败家子,列祖列宗办不到的,我办到了。高祖以下,我不是最牛,至少我不是最差的。
难道不是吗?刘奭不是心里说说骂骂。陈汤让他扬眉吐气,扬起了尊严的头颅,他必须禀告列祖列宗。于是,他难得果断一次,不由分说就下令,把郅支单于的头颅悬于城头示众十天。紧接着,他亲自前往太庙,祭祀祖宗,大赦天下。
整个汉朝,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是一片欢乐和激动的海洋。
凡事总有个特殊之处,斩杀郅支单于,有人欢喜,有人不是滋味。至少有两个人,就提不起劲来。其中一个是宫中红人石显,另外一个则是丞相匡衡。
可能有人问了,那个于定国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他哪里去了呢?
让我来告诉诸位吧,于定国早就下岗了。和于定国一起下岗的,还有大司马史高。公元前43年,九月,汉朝降霜,庄稼歉收,全国一片饥饿。因为这项天灾,丞相于定国、大司马史高以及御史等三位高官,集体引咎辞职。
时间飞得好快,仿佛才一眨眼,此事一过就已经八年了。
八年以来,汉朝官场舞台,早就换了几拨人了。但是,能够混上台面的,来头都不小。比如,眼前这个匡衡。
匡衡,字稚圭,祖籍东海承(今山东省苍山县兰陵镇),和曾经的牛人萧望之是老乡。萧望之世代务农,到他那一代,果断弃农拜名师,搞起学术,一整就是天下闻名,实在不易。无独有偶,匡衡世代亦是务农,到他这代,也决意弃农从学,搞起了学术。
萧望之搞学术,没听说经费紧张,倒是听说他拜了不少名师,比如就拜夏侯胜为师。关于夏侯胜的故事,我们就不多说了。那个牛人,收了萧望之与黄霸那样的学生,他这辈子够本了,没啥后悔的了。
可是匡衡转型找出路,的确不容易。主要原因是,他很穷。穷到什么程度?穷到到处替人打工为生。这还不算啥,他竟然还穷到夜里点不起灯来读书。可偏偏他精力过人,不读书他睡不着觉。于是乎,他想到一招——借光。
在中国历史上,读书人刻苦读书的版本,说也说不完。然而能成为经典的,无非以下几种: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
囊萤的主人公是车胤,映雪的主人公则是孙康,悬梁的主人公是孙敬,刺股的主人公是苏秦,凿壁偷光的主人公,则是眼前的匡衡。
所谓,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精力过人的匡衡,通过数年的勤工俭学,终于练得了盖世神功。此神功就是——解读《诗经》。
在汉朝,你要想在学术界混,就得精通经学。经学规定书目,就是六经:《诗经》、《尚书》、《仪礼》、《乐经》、《周易》、《春秋》。不要说熟读六经,只要你成为其中一科经书的牛人,足够这辈子吃了。
夏侯胜精通《尚书》,还自创了大夏侯学,天下无敌。萧望之精治《齐诗》,所以很吃得开,在仕途上一路高奏凯歌。匡衡精讲《诗经》,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有人还编出童谣说:不要说《诗》,匡衡来了;匡衡说《诗》,听者无不眉开眼笑。
可是,精于解《诗》的匡衡,仍然活得不成人样。问题不在别的,而在于考试。
在汉朝,无论你有多大学问,想谋取官职,就得规规矩矩地参加考试。考中甲科者,可为郎中;中乙科的,可做太子舍人;得丙科的,可补文学掌故。可是学术精湛的匡衡,考试技巧,却是一塌糊涂。一连考过去,一连败下来。屡考屡败,惨不忍睹。
惨到什么程度?他连考八次,啥科都没中。不过,他身上有着偷光苦读的精神,屡败屡战,第九次参加考试,终于赢得一个惨胜——中了丙科。
差是差了点,总算是考中了。考中的匡衡,马上被补为平原文学。路漫漫其修远兮,抬头看天,低头看路,匡衡的路,还很长很长。
匡衡很失意,心有郁结却不能鸣之。这时,他的诸多同行,对他的冷遇表示不平,于是纷纷上书对皇帝说,像匡衡这等人才,不应该待在地方,应该把他调到中央做文学。
那时,好儒的刘奭还是太子,只能靠边站,想说话都插不上嘴。能够拍板说事的,只有刘病已。替匡衡说话的奏疏,刘病已也看到了。他想了想,找来时为太子太傅的萧望之,说:“传闻匡衡学问甚高,麻烦你跑一趟,帮我去验证一下。”
萧望之找了一助手,把匡衡召到京城,面对面聊了一回。考核完毕,萧望之向刘病已报告,匡衡学术水平,不是吹得好,他是真的好。
刘病已一听,吱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当是时,匡衡还留在京师,因为他得等皇帝回音。从老乡萧望之对他的欣赏语气中,他有理由满怀希望,信心十足。然而不久,终于有回音了。匡衡只等到了一句冰凉的话:先回平原继续做文学吧。
就这样,刘病已就将匡衡打发了。匡衡这辈子,穷过,苦过,多次跌倒过,却从未后悔过。他知道自己天生命运多舛,尊重上苍的安排。然而这次,对于刘病已的冷遇,他怅然若失,却又莫名其妙。
如果你爱我,就将我召来京城;如果你恨我,也可以将我召来京城。但是,皇帝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呢?真是爱我,连学术大师萧望之都赞不绝口,为什么皇帝您不将我留在京城?如果你恨我,何必如此打击一介小民,与我过不去呢?
匡衡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如戏,命运多舛。漫漫人生路上,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挺不住。咬着牙,忍着泪,一定要挺住。
事实证明,他挺过来了。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可否认,刘病已是匡衡的冬天,而属于他的那个春天,则是刘奭。刘病已崩后,刘奭接班,匡衡犹如一匹长期陷于泥潭的好马,突然拔足而出,奔上了康庄大道。
提拔匡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司马史高。我们知道,史高之所以登上大司马高职,不是他有啥本事,而是沾了外戚的光。所以,他的副手萧望之对他很不感冒。
以学术为尊的萧望之,于是联合别人,把大司马史高架空了。于是,萧望之说什么,刘奭就做什么,大司马史高就成了纯看客和装饰人物。所以,史高一想起那事,心里就想骂娘。但是,他只能在心里骂,又不能骂出口。
那时,有一政治投机客找到了史高。他对史高分析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职位那么高,却没人理你吗?那是因为你是贵戚,名声不好。为什么你名声不好?因为你只顾自己,不懂得推荐贤人。如果想博取名声,就得任贤。”
最后,这位巧舌如簧的说客,话语一转,说到了重点:“我认为匡衡是难得的一贤人,你应该重用他。”
史高认为此说客说得很在理。以上那番话,说得好听是任贤,说得俗点是附庸风雅,笼络士人,结为党私。真可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于是乎,史高马上就接见匡衡,然后向刘奭推荐。
一下子,匡衡仿佛是搭上了顺风车,先被刘奭任命为郎中,不久升为博士,再不久又升至给事中。要想为郎中,先为甲科。匡衡拼死拼活考不上的,只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就将他将来的路,全铺平了。
匡衡之所以被刘奭看中,不仅是说客及史高的功劳,更主要的是,刘奭是真的太喜欢匡衡了。匡衡之所以被刘奭喜欢,认真推究,萧望之功不可没。
当年,刘奭为太子时,萧望之就是他的太傅。在萧望之的教导和指引下,刘奭不但迷上儒学,也爱上儒生。此中优点,正是刘病已所缺少的。刘病已表面尊重儒生,骨子里却顽固地认为,儒生迂腐死板,很不靠谱。
在儒家六经当中,刘奭最爱《诗经》,偏匡衡又是研究《诗经》的绝顶高手。所以匡衡和刘奭的相遇,是鱼和水的相遇,难舍其爱。正因为如此,匡衡终于挥一挥手,作别西边的暗淡,一路高歌猛进,做太子太傅,又迁为御史大夫,最后登上了丞相位。
在汉朝丞相当中,匡衡也算是一个划时代人物。屈指算来,他应该是第一个以学术大师身份,登上政治顶峰的人。当年,萧望之距离丞相仅一步之遥,终没有实现登峰。现在,所有的空白和荣光,全都让匡衡填补了。
终于相信了那句古话:不吃苦中苦,怎为人上人!
二、英雄和群小
匡衡跟陈汤较上劲,事实上两方也没听说有过节,问题出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陈汤的上司甘延寿。事情是这样的:甘延寿出征讨伐郅支单于前,宫中有个实权人物,一下子将他看中,仿佛料定他是潜力股,主动跑上门来,要给他说亲。他对甘延寿说,我把我家姐姐嫁给你,咱们俩做个亲亲,您说中不?
然而,甘延寿二话不说,直接吼出一句:“不行!”
一下子,那人脸就黑了,灰溜溜地走了。亲亲没做成,竟然做成了仇家。甘延寿实在牛,普天之下,没人敢得罪的人,他竟然眼不眨、心不跳,顶天立地,气势昂扬地把人家得罪了。
因为,他得罪的那个人,正是刘奭身边最红的人——石显。
当初,萧望之牛吧、刘向牛吧,可又怎么样了,现在一个化鬼了,一个还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可是,石显要修理甘延寿,关匡衡什么事呢?回答是,这事关系大着呢。
匡衡是怎么爬上来的?是大司马史高提拔的。当初,大司马史高被萧望之压得动弹不得,只好求助石显,终于把萧望之集团搞掉。尽管说,大司马史高下台了,但是他的集团还在,他的继任者,还跟石显合作。事实上,你不合作也得合作。石显既然能搞死萧望之,搞死几个声望远不如萧望之的人,简单得很。
这下子终于看出来了吧,是石显想整甘延寿,于是就让丞相匡衡及御史大夫一起配合他。配合得好,前途光明,配合不好,连根一起拔。
所以说,匡衡做小人,都是被逼的。在匡衡无比幽深的内心深处,谁也不知道,他对石显埋藏着一种什么样的怨恨。
石显和匡衡怎么整甘延寿,心中早已有底。他们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否定甘延寿的战功。要否定甘延寿,只好顺带陈汤一起否定了。这个世界本来冤大头就多,让陈汤当冤大头,多一个人也不过分。
甘延寿和陈汤的战功,是摆得上桌面,经得起鬼神检验的,怎么石显和匡衡想否定就能否定?事实上,对匡衡来说,这事一点儿也不难。
在这个世界上,鬼神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长在人嘴里的舌头。所以在百祸之中,舌头之祸摆在首位。连孔子都要不停地警告弟子们,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要说也得思前想后,慎言慎行。
具体怎么整甘、陈两人,石显只能背后坐着看。因为,他是郎中令,只管宫中事。关于甘延寿和陈汤的功绩怎么评定,由管政事的丞相匡衡来操作。匡衡和御史大夫讨论了一下,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作为突破口,一棍子将甘延寿和陈汤搞死。
首先,甘、陈两人出征前,假传圣旨,这是大罪;
其次,陈汤很爱财,逛了一回西域,把西域各国的珠宝,全部掠夺一空,违反了军纪,这同样是大罪。两件加起来,就算不杀头,也得蹲一辈子的黑狱。
当陈汤把郅支单于的人头送回来时,皇帝刘奭说要在长安城头,悬挂十天。那时,匡衡就十分反对。很明显,把郅支的人头挂出来,等于承认陈汤有功,他们下步棋就难走了。但是,刘奭活了大半生,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好事,谁也拦不住他,还是把郅支单于的人头挂出来了。
看得出来,刘奭对甘延寿和陈汤,心里充满的是怎样一种情感啊。一想到这,匡衡眼皮开始跳了。他必须在陈汤部队回到长安之前,将陈汤的罪状罗列确立。不然,等到他回来,大家急着庆功,整人的计划,也就黄了。
于是,匡衡命令京畿总卫戍司令(司隶校尉),通知陈汤部队沿途所经地方政府,逮捕陈汤部下,严加审问,编辑罪状。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后方陈汤的耳里。
开始时,陈汤还十分纳闷。自汉朝开国以来,从来没见过对外开战胜利归来时,有如此被修理一说。陈汤想想,突然拍脑袋叫了一声,啊,有人眼红了。
要解开这个死结,只有请皇帝亲自出面了。于是,陈汤急修一封书,送往长安。陈汤的书,写得很短,却很有威力。
概括起来,大意就是:臣陈汤和部将与敌战于西域,奋不顾身,终于斩下郅支单于,平定西域。为什么我们回来的路上,不见地方政府郊迎,还要喝倒彩,乱抓部将拷打审问,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急书马上送到皇帝手上,刘奭一看,咦,有这等奇怪的事?于是他马上给沿途地方政府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立即释放所有被逮捕人员,同时为胜利之师举行盛宴。
就这样,刘奭活生生的,把石显的整人计划搞砸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于是,陈汤和甘延寿的部队,顺利返回长安。接下来,刘奭要做的工作,就是给他们评定功绩,以便封爵。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俩肯定是要封侯的,不过封多少户侯,还得开会讨论。
第33节 暮歌(2)
然而,一听说刘奭要给陈汤和甘延寿封侯,石显首先就急了。他是真急,急啊。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业值得我们奋斗一生。然而,有一种事业,穷石显一生,仍然玩得不亦乐乎。那是什么样的一项事业,值得石显如此乐此不疲?那不是别的,就是整人。
石显是以整人发家的,他必须将此做大做强,做精做美,甚至发扬光大。然而没想到,在整甘延寿这事上,还真碰到对手了。而这个对手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刘奭。
石显一直都把刘奭当傻子来忽悠,怎么突然在对甘延寿和陈汤事件上,脑袋像开窍似的,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不过,既然将修理别人当成毕生奋斗的事业,就得无条件进行下去。技术输了,可以总结经验教训,继续推进事业向前发展。
做事业嘛,可以输掉别的,就是不能输掉精神。
于是,本着不服输的精神,石显不得不亲自出马。这次,他联合匡衡一起对刘奭上疏,说道:“甘延寿和陈汤假传圣旨,擅自调动部队出征,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不杀他们,已经算很便宜他们了。现在陛下还要对他们封侯加爵,那将来汉朝跟外国再有什么纠纷,将领不都学他们了?如果那样,简直就是给国家带来灾难啊。”
这话一出,刘奭一听,脑袋一拍,突然叫道:“对哦,石鸟人说得很对哦。”
按照规矩,得治陈汤和甘延寿的罪;可是,他们俩又十二分争气地,替皇帝和国家挣了面子,惩罚他们,似乎也说不过去。于是,脑袋突然灵光的刘奭,又像中病毒的电脑似的,变得不听使唤了。
他在犹豫、在徘徊、在挣扎。同时,他渴望有人主动出面,替他清除内心的纠葛和病毒。
这时候,一个高手出现了。
谁也没想到,前来营救思想困顿的刘奭的,是一个曾经牛气、如今游荡民间的高手。此高手,不是指政治高手,而是学术高手。这个人,就是与石显屡战屡败的前皇族事务部长(宗正)刘向。
此时,刘向尽管身在江湖,但耳朵仍然灵敏,他闻听石显要拿陈汤假传圣旨这事做文章,一下子就来劲了。说刘向是学术大师,那是没错的。不过,此大师身怀绝技,现在正是他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时候了。
刘向的绝技,是一开笔就能引经据典,写出滔滔大文。于是乎,他马上向刘奭修了一封书,建议给陈汤和甘延寿封侯。文章很长,引用的故事也很经典。但是,真正打动刘奭的,是其中一句话。那句话,犹如一服猛药,仿佛将刘奭从迷乱的梦中唤醒了。
刘向那句至关重要的话就是:陈汤和甘延寿没有劳师兴众,更没有动用汉朝后方一粒粮食,就建立了千古奇功。比起当年那个李广利,可是好上一百倍。然而,当年李广利惨胜归来,汉武大帝尚且封爵,甘延寿和陈汤凭什么不能封呀?还有,汉朝第一任西域总督,没有皇帝命令,率军出征归来,仍然享受爵位,难道甘、陈二人,做得不如郑吉好吗?
猛药,果然是猛药。
刘奭一拍脑袋,彻底醒了。于是,他马上下令,赦免甘延寿和陈汤,再也不准谁多嘴。接着,他又给匡衡下一道死命令,赶快给甘、陈两人评定功绩。
更牛的是后面那句话,只许讨论封侯,不准讨论他们的功过。
刘奭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石显的进攻又失败了。
然而,石显仍然顶风作案,对刘奭说道:“郅支单于不过是个冒牌单于,不值得替甘、陈俩封侯。”
这次,刘奭耳朵像塞上棉花,啥也没听到,封爵会继续进行。刘奭甚至还放出话来,说一定要对甘延寿和陈汤各封千户侯。
石显和匡衡还在做最后的顽抗,不过他们退了一步,说封侯可以,但是不能封那么大的侯。最后,甘延寿被封为义成侯,陈汤被封为关内侯,他们食邑各三百户,赏赐黄金千斤。
终于,陈汤还是胜了。感谢上天,感谢刘奭,感谢郅支单于,终于让陈汤完成了传奇的封侯之梦。
三、悲伤的昭君
郅支单于被斩,有人欢喜有人忧,比如,南匈奴王呼韩邪单于。近来,这厮情绪特不稳定,他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恐惧。高兴的是,郅支单于死了,没人再跟他抢单于称呼了,甚至他可以摘去“南”字,直呼匈奴单于了。恐惧的是,汉朝既然都能斩郅支单于,如果自己哪天一不留神,得罪了汉朝,也可能会成为郅支单于第二。
是啊,花无百日红,月有阴晴圆缺,谁敢保证自己一辈子不跟汉朝翻脸呢?一想到这里,呼韩邪单于就觉得问题太严重了。怎么办?突然,呼韩邪单于拍了一下脑袋叫道,有了。
不久,呼韩邪单于派人出使长安,告诉汉朝皇帝刘奭,说他想汉朝了,想到长安觐见皇帝。
公元前33年,正月。按照汉朝规矩,那是全国大小诸侯朝见皇帝的日子。呼韩邪单于以藩属身份,前往拜见刘奭。见过刘奭后,呼韩邪单于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对刘奭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这个要求就是——我呼韩邪单于想当汉朝的女婿,请皇帝满足我这个藏在心中的夙愿。
自汉朝立国以来,从来都是汉朝主动提出要当匈奴的岳父,而且还屡屡被拒绝。匈奴偶尔有个主动提出和亲的,也是心术不正,别有用心。但是,呼韩邪单于有别于匈奴列祖列宗,这次他主动提出要当汉朝皇帝的女婿,那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汉匈之间,上百年的真打狂殴,打成现在的局面就是,匈奴不得不死心塌地臣服汉朝。郅支单于仿佛以死的血例证明了,除了臣服,他那个呼韩邪单于没有更好的出路和活法。
不过,在汉朝看来,匈奴王服了就好,如果是真心臣服,那就更加圆满了。刘奭马上满足呼韩邪,派人从宫中物色五位美女,赐予匈奴王。
曾记否,当年娄敬向刘邦提出和亲政策时,曾经说过,为体现汉朝和亲诚意,必须派公主嫁给单于。那时,刘邦唯有独女鲁元公主,且已嫁人,再加上吕雉大吵大闹,没有把货真价实的公主嫁出去。最后,嫁出去的,不过是个冒牌货。
后来,汉朝终于嫁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公主。但是,这么多年以来,汉朝嫁给匈奴的,即使不是真公主,也要级别极高的翁主。公主是皇帝生的,翁主是刘氏贵族生的。怎么说,汉朝的和亲政策,总之还是厚道的。
然而,此次刘奭赐予呼韩邪单于的,不是公主,也不是翁主,而是宫女。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些宫女级别还特别低。
但是,呼韩邪单于见到五位宫女时,没有半点低落情绪,而是高兴得差点飞起来。
因为,刘奭赐给他的五位宫女当中,竟然有一个是汉朝的大美女。更让人艳羡的是,那美女后来还上了中国古代四大美女排行榜,她的名字就叫——王昭君。
当王昭君出现在送别仪式中时,刘奭也看得傻了。然后,他后悔了。
中国四大美女,被文学作品吹捧得天花乱坠的,只有王昭君和杨玉环。前者生前赢得和亲成功之名,后者得了亡国之音名,所以自古以来,王昭君的名声从来都是流光溢彩,杨玉环则成了反面教材。
当然,杨玉环多少也是有点冤枉的。长得漂亮,不是她的错。唐玄宗迷恋她,那是皇帝自个的事,怎么亡国了就把罪名推到她身上呢?
关于王昭君,被误嫁呼韩邪单于,据说是某个环节出差错了。出错的地方,许多文学作品一致认为,问题就出在画师毛延寿身上。
故事大约如下:王昭君进宫以后,自感怀才不遇,甚是寂寞孤独。这时候,画师毛延寿来了。那时候皇帝忙,宫女多,争宠吃醋的更多。因皇帝忙不过来,只好委托画师到后宫,将宫女逐一画下来,然后交给皇帝过目。如果养眼,就留下,不满意的,只有委屈她们,冷落清秋对。
画师画像,主观性极强,所以很容易做手脚。据说画师毛延寿很欣赏王昭君,也了解她渴望见到皇帝的心情。于是乎,他主动向王昭君索贿道,如果您舍得点银子,我就把你的美相加工一番,呈现皇帝。你觉得交易怎么样?
王昭君,今湖北省秭归县人,出身民女,却是一副清高相。她面对那一副厚脸皮的画师,只吐出了一个字:不。
清高是要付出代价的,自讨无趣的毛延寿,决定让王昭君永无出头之日。于是乎,他在画完相后,给王昭君的脸上点了一颗丧夫落泪痣。果然,那颗该死的痣,让王昭君一直被后宫冷藏,直到呼韩邪单于的出现。
故事的结局是,刘奭无奈美人落入他人怀,一怒之下,回宫就将画师毛延寿砍了。
王昭君的故事很美丽,也很忧伤,传了很多年,也忽悠了很多人。传说总是很动人,却往往不靠谱。在历史面前,我认为,很有必要还原真相。
关于王昭君,权威正史《汉书》及《后汉书》记载甚少。而王昭君与毛延寿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源自《西京杂记》。那本书,向来被史家称为汉朝笔记体小说集,至于作者是谁,史无定论。
在这里,我试以《汉书》和《后汉书》记载,从而破译王昭君和亲真相。
第一个问题:后宫美女多如繁星,为何王昭君不幸被选中?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后汉书·南匈奴传》是这样记载的:“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以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
这话的大概意思就是,当时,呼韩邪单于来长安求婚,皇帝赐他五个宫女。而王昭君因为入宫多年,皇帝没给机会面见,心中早积满悲怨,于是一怒之下,主动请求出嫁匈奴。
换句话来说,王昭君之所以要出塞,是赌气而行,与画工毛延寿无关。这里,就要涉及第二个问题:王昭君主动出嫁匈奴,跟毛延寿的死有关吗?
我认为,此两者有很大关系。众所周知,中国历史,向来都有替皇权开脱、美化政治的毛病。这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从夏朝以来,昏君沉溺美色误国殃民,往往到了士大夫那里,就成了红颜误国。基于这个替君开罪的光荣而悠久的传统思维,我认为,后人将皇帝误将美女王昭君送给呼韩邪单于的罪过,推到毛延寿身上,事实上就是编辑一个毛延寿索贿的故事,替皇帝开脱。
不过,我认为毛延寿的确该死。因为他是画工,专门负责替皇帝物色美女的,现在让王昭君变成漏网大鱼,错嫁外国人,至少他是犯了渎职罪。这个罪,恰好让后来写笔记小说的人,找到了一个想象的空间,插入了毛延寿索贿失败泄愤的故事。
第三个问题,王昭君出塞,汉匈之间五十年无战事,替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歌可泣,是这样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一两句话是很难说清楚的。的确,王昭君出塞,汉匈无事数十年,这其中有一部分是王昭君的功劳。但是,她那份功劳,被文学作品无尽地夸大了。
曾记否,汉武大帝时代,刘彻曾派刘氏宗室一翁主,下嫁乌孙国。后来,乌孙老国王死了,又嫁其儿子,生儿育女,终老西域。除此之外,还有好多没留名的美女,无论她们是嫁给匈奴,或者西域某国王,为何她们都没有留名千古,而偏偏王昭君却创造了一个个美丽的传说呢?
归根到底,是王昭君碰上了好时代。首先,王昭君的确长得很美,美得惊动了汉朝中央,让刘奭看了都连叫后悔,所以王昭君出嫁后,能被呼韩邪父子一度吹捧。其次,最重要的是,王昭君倚仗着家资雄厚、实力强势的汉朝娘家。
难道不是吗?呼韩邪为什么主动上门求婚,那是因为他心里怕。怕啥时不小心得罪汉朝,而且还可能连汉朝皇帝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汉朝驻边大将就让他变为郅支单于第二。所以,为了讨好汉朝,为了向汉朝表诚心,为了以防不测,他必须表态愿意做个好女婿。
现在,呼韩邪本来也就想当个安分的女婿,没想到汉朝如此厚道,竟然把汉朝第一美女王昭君送给他。这叫啥?因祸得福,谢天谢天,谢皇恩浩荡啊。
所以,为了报答汉朝浩荡龙恩,回国后,呼韩邪单于马上修了一封书。书中洋溢着仿佛中了五千万巨奖的激动之情,里面是这样写的:“请中央把汉朝边境驻军撤了吧,让战士回家种田,守边的任务就交给我呼韩邪单于,匈奴愿世世代代替汉朝守边。汉匈友谊,将万古长青。”
请注意,呼韩邪单于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他没想过忽悠汉朝,更不是什么心术不正,耍阴谋诡计。
刘奭读完这封信后,心里特不是滋味。如果画工们勤快点,或者自己多关心宫女们的动态新闻,也不至于把王昭君错嫁匈奴王。现在好了,呼韩邪单于得了便宜,便马上卖起乖来,他这个乖,到底要不要接下呢?
尽管刘奭心里有阴影,然而还没被气昏。他很清醒地把书信交给有关部门,开会讨论,就这事表个态。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绝大部分人都同意呼韩邪单于表忠心的做法。但是,只有一个人,提出了异议。
持反对意见的人,是一个宫廷禁卫官。他给刘奭写了一封书,洋洋洒洒,绝不输于写奏大师刘向。在那封书里,这个在宫中行走的官员,提出了十条反对理由。为了不影响阅读,我就不一一罗列,只罗列其中一条:撤掉边防军,边境和平,匈奴单于会认为那是他们的功劳,就会趁机加价。如果哪天他们狮子大开口,汉朝无法满足他们,战火就会重燃。到那时,汉朝再去重筑边境驻营地,为时已晚。
总之,撤除边防军,不是保持永久和平、控制匈奴的长远策略。
刘奭一看,心里一惊,这么明显易懂的道理,汉朝那些巨儒高官,怎么就没几人看到呢?
刘奭决定听从以上意见。于是,他派人去向呼韩邪解释,单于的厚意,皇帝心领了。不过,汉朝的边防军,还是不能撤掉。请单于不要多心,主要不是用它来防匈奴,而是防中原那些流氓,突然越境出去,骚扰你们。
呼韩邪单于一听,明白了。
第34节 暮歌(3)
故事结局很老套,不久,呼韩邪单于封王昭君为宁胡皇后,两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后来,他们俩又有了爱情结晶,王昭君替呼韩邪王生下一子。
呼韩邪单于是幸福了,可就苦了王昭君。三年后,呼韩邪单于死了,按照匈奴习俗,王昭君不得不又嫁了呼韩邪单于的长子,又生了两女。美丽而忧伤的王昭君,就像压在天平上的一根稻草,保持着两边砝码的平衡——她让汉匈近六十年和平无事。
烟花一般的女子,消沉了美丽的青春,枯黄的薄纸上,只留下惊艳的目光,无穷的怨词歌咏。以卑微之身,撑住了汉朝盛世徐徐落下的帷幕,纵使花容尽去,葬身他乡,那又何妨?因为,在北风狂乱中,传说已经化为不老的传奇。
一个偶然的政治事件,改变了王昭君一代美人的命运。千古以来,包括李白杜甫在内的诸多文豪,都曾作诗替王昭君鸣不平。然而,柏杨先生却一语道破天机:王昭君之所以主动出塞,是因为她彻底看透了宫廷命运,所以伺机挣扎出笼。正因为她那成功一搏,不但挽救了自己,而且创造了千古不朽之传奇。
柏杨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王昭君出嫁后,不到半年,深深暗恋她的皇帝刘奭,便化羽登仙了。如果王昭君继续留在后宫,不是被深锁囚禁到死,也会成为宫廷斗争的牺牲品。
很简单,凭王昭君那般清高孤傲的性格,根本就无法生存于风险重重的后宫。
所以,王昭君泉下有知,首先应感谢国家,感谢刘奭,感谢呼韩邪单于。感谢国家放了她,感谢刘奭放了她,感谢呼韩邪单于深深地眷恋着她,让心中的怨与爱永远不朽,绝不泯灭。
四、拐点
通过前面的观察,可以看出,刘奭这辈子,人不傻,脑不笨,可因为性格问题,常常做让人大跌眼镜的事。其中最让人吃惊的,就是娶了一个厉害的女人当老婆。这女人厉害到什么程度?有一点足够说明她的能量:在《汉书》当中,有两个女人是单独立传的。一个是高后吕雉,一个就是此人。
这个厉害可怕的女人,她的名字,就叫——王政君。
每一个牛人的背后,似乎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吕雉很牛,可是关于她的出生,却没啥传说。反正就是生了,长大了,然后被父亲推出去嫁人了。可是王政君不同,她出生有传说,经历亦传奇,甚至和汉武大帝的老妈有得一拼。
说来话长,长安城中有个叫王禁的人,时为廷尉史,娶妻生女,名唤王政君。王禁妻子替他生了几个孩子后,突然赌气,玩失踪了。究其原因,原来是王禁好色,又娶了几个女人当小的,所以原配渐渐失宠,干脆一走了之,改嫁他人。
据说,王政君老妈怀她的时候,梦月入怀,然后就生下了她。即使这样,王政君从小还是失去了母爱。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大了,然后莫名其妙地被推出去嫁人。
王禁首先替女儿物色了一门亲事,说好了什么时候要嫁,但是离奇的事出现了,还没等王政君嫁过去,对方莫名其妙地一脚登天了。
于是,王禁只好替女儿再物色人选,这次攀上的是一个富贵人家,人唤东平王。双方说好,要将王政君嫁过去当姬妃,可是离奇的事情又发生了,还没等王政君嫁出门,东平王莫名其妙地死了。
事先说好的两门亲事,都没有成功。王禁很纳闷,于是他就想,他这女儿是不是天生就是个克夫星,嫁不出去了?王禁决定找人替她算一卦,结果一出来,他被吓了一跳。
占卜的只跟王禁说了一句:当大贵,不可言。
什么叫贵不可言,就是嫁给诸侯王都是下嫁了,给皇帝当夫人,马马虎虎,如果是当皇后,那才恰恰好。
算命先生的话,王禁信了。于是,他决定赌一把,从此教女儿读书,并教她玩音乐学击鼓。就在王政君十八岁那年,王禁很顺利地把女儿送入后宫。一年后,她的命运从此与众不同。
那时,汉朝的太子,正是刘奭。当时,刘奭和一个姓司马的女人玩得很好,没想到不久,对方就病得快要死了。司马氏死前,以无限悲愤的语气对刘奭说:“我之所以被折磨死,完全是宫中其他姬妾诅咒我早死,想取而代之!”
那话既出,多情种子刘奭信了。不久,司马氏果然死了,无限悲痛的刘奭也跟着病了,而且还对天发誓,再也不接近宫中任何一个姬妾。但是,刘奭那番话却急死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刘病已。
那时,太子还没生出儿子,他不肯让姬妾接近,那不是要断种了?这样的话,那不是要乱套了。刘病心急如焚,决定顺从刘奭心意,不强求他从姬妾中选妃,而是从后宫另选五个宫女,送给刘奭待选。
一切都按上天设计好的游戏走,王政君就在其中。
把五个宫女送入太子宫中的人,是刘奭的养母王皇后。等刘奭过目后,王皇后就叫人问刘奭到底喜欢上哪个了。心不在焉的刘奭,为应付皇后,只好敷衍地说了一句:“其中有一个还可以吧。”
刘奭不指名、不道姓,他本来也没对谁感兴趣,可是这么一说,王皇后竟然把目光锁定了一个人。神奇的历史,偶然的命运,这时显示出了强大的力量。
当时,挨着刘奭坐的人,正是王政君,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上衣,显得特别醒目。于是,王皇后当即断定,刘奭说其中那个还可以的人,肯定就是她了。
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王皇后派人将王政君送入宫中,接着,刘奭就被搞定了。让刘病已和王皇后开心的是,不久,王政君怀上了,生了一个儿子。
在此之前,刘奭跟过数十姬妾,没有一个怀上。没想到,王政君一到,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苦等孙子的刘病已,终于当上祖父,高兴得就差没翻跟斗了。于是乎,他亲自替孙子取了一个名叫——刘骜。
刘骜长大后,还经常被刘病已带在左右,宝贝得不得了。
看上去,这一切是多么完美。错了,埋葬汉朝的,正是眼前这个顺乎天意的王政君。这个女人,自登场之时,低调从容,手腕老辣,不得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
当她第一次出现在刘奭面前时,紧挨着坐下,不是偶然,是唯独穿着鲜艳性感上衣的,也不是偶然。当她被送入宫中,顺利怀孕,更不是偶然。
我认为,王政君能在后宫脱颖而出,应该归功于她的应对能力,以及她背后强大的策划团队。正因为这样,王政君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设计的未来走去。
然而,这注定是一条坎坷崎岖、风雨多变的路。在刘奭晚年的时候,王政君面临着一场残酷的考验。这个考验就是——种种迹象表明,太子刘骜有被废掉的危险。
皇帝晚年想废太子,自从开国皇帝刘邦开了这个坏头后,似乎成了汉朝光荣而悠久的传统。刘奭之所以想废掉太子,其想法简直就是当年刘邦的克隆版。
情况是这样的:王政君老了,刘奭重新宠上了另外一个小老婆。小老婆姓傅,在后宫等级中,属于第一级,所以人称傅昭仪。博得皇帝欢爱的小傅,替刘奭生了个儿子,名叫刘康。所谓爱屋及乌,刘奭因为宠上了傅昭仪,所以特别疼爱刘康。于是他就想,要不要把刘骜拉下来,把刘康推上去呢?
当然,刘奭仅此理由换太子,那是不充分的。刘奭治国无术,但在文学艺术方面,相当有造诣。为了体现他的专长,还经常在后宫聚众表演,无人能及,后来却有一个人,在音乐方面,能够与他互相应和了。而这个人,就是傅昭仪的儿子刘康。
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子刘骜好酒好色,花花公子都赶不上他。让这么一个种来接班,还真有损形象。
所以,相比之下,傅昭仪多情体贴,儿子刘康聪明伶俐,这更让刘奭坚定了换太子的想法。这个想法,一直左右着刘奭,甚至病重时,只让刘康在床前服侍,刘骜想到门外挤着缝朝里面看的机会,都没得到。
更危险的还有,此时病重的刘奭,突然派人去查询当年汉景帝刘启是按什么程序将太子刘荣废掉的。
这的确太可怕了,消息一传出,王政君及太子,甚至整个王氏家族都坐立不安了。
怎么办?当年吕雉孤独无助的时候,是张良出了个好主意,救了太子刘盈。如今去哪里找张良,谁是拯救王家的张良?王政君召集家族会议,大家都手足无措。
就在众人濒临绝望的时候,王政君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像天上一颗闪亮的星星,点燃了全部希望。
举目汉朝,谁最有话语权?可能有人马上就想到了,那肯定是石显了。石显是多牛的人呀,整死一个接一个,任外面告他的人一批接一批,他仍然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可见,这人的政治功力,那不是一般的了得。
所以,想让刘奭不要乱动,首先必须争取石显,而要争取石显的支持,更要争取另外一个人的支持。
曾经,石显是跟大司马史高是一伙的,现在,史高已经不在人世了,接任史高的人,是史高的儿子史丹。最重要的是,史丹是刘奭的亲信,最最重要的还有,在刘奭那里,史丹拥有别人不敢企及的通行证,那就是——可以自由单独出入刘奭的寝室。
事实上,王政君根本就不用争取,因为史丹是汉元帝派去监管刘骜的看护人之一,本来就是刘骜的坚定拥护者。
有一天,史丹打听到刘奭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拔脚就朝宫里跑,当他闯到刘奭床前时,果真正好皇帝一人躺着。于是,史丹就跪在地上猛磕头,一边磕着,一边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时,史丹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他那苍劲有力的哭声,搞得刘奭心里很难受,于是问道,您老哭什么呢?
史丹捏着哭腔说道:“陛下封刘骜做太子,也有十余年了吧。这些年来,太子名声在外,全国人民都极力拥护他。没想到,陛下宠爱幼子,惹得天下流言纷飞,连大街上的大妈大叔都认为太子地位不保。”
史丹吞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果太子地位不保,汉朝众公卿,将誓死相争。现在,我就先当第一个表率。”
史丹的语气坚决如铁。如果想换太子,首先从他身上踩过去。如果踩不过去,就不要换。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狠的就怕猛的。
刘奭心里凉了半截,他摇着头说道:“谁说我要换太子,你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没这回事!”
刘奭接着解释道:“王皇后干得好好的,没出啥毛病,还有宣帝生前,也极疼爱太子,我凭什么要废他呢?”
说得的确有道理。史丹一听,又猛地磕头道:“现在我明白了,是我错听流言,请陛下处分我吧。”
刘奭挥挥手,说道:“我估计快不行了,你就好好辅佐太子吧,不要辜负我的重托。”
公元前33年,夏天,五月二十四日,刘奭崩于未央宫。在石显和史丹等人的大力拥驾下,刘骜最终保住了太子位。
五、小人也不好做
公元前33年,六月二十二日,刘骜顺利即位。两个月前,刘骜能保住太子,石显是出过力、参过股的。然而现在按股份分红,收益最大的是王政君,石显想分红,可是有一个人却跳出来吼道:坚决不分石显一分。
跳出来吼的人,是宰相匡衡。他能吼出那声来,多么不容易啊。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今天,现在终于把内心的苦闷吐出来了。
以前,在汉朝中央,无人不认为,匡衡和石显是一伙的,两人里应外合,怎的刘奭刚走,那茶就凉了呢?事实上,外人有所不知,匡衡和石显根本不是一伙的,而是匡衡迫于石显淫威,不得不低头装乖卖傻。
怎么会是一伙呢?要知道,石显是宦官,知识水平很低,稍有点骨气的,都耻于跟这些被阉的人为伍。然而情势迫人,自从御史大夫被石显整死后,不要说匡衡,就是匡衡的前任丞相,也都不得不向石显作服帖状。
也就是说,石显一直充当的都是真小人,而匡衡不过是假小人。在他的内心深处,生存固然重要,政治信仰一样不可或缺。
看来,石显这个真小人,真小人做人就是难啊。
在中国古代政坛上,有两类人最容易生存,那就是假君子、假小人;另外两类人最不易活下来,那就是真君子、真小人。真君子,一出来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所以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然而树大招风,暗箭难防,最后难免被人拿下。
真君子即使死了,也有块儿碑。命好的,没过多久就会被翻案平反。然而真小人不一样,一踏上这条船,就是一去不再复返。生前防明枪、暗箭,死后难逃被挖坟撒骨之苦,那种滋味的确不是常人所知道的。
所谓小人,在利益面前,自己的是自己的,别人的也是自己的。石显从一出道,几乎都是这样明码标价,从不敢跟道德有染。所以,他也混得特别辛苦。他不但要保住既得利益,还要防四面八方的英雄豪杰对他的人身攻击。
然而,在汉朝的政坛上,石显功力早成,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在整个刘奭时代,简直就是东方不败,谁都不怕,魔来杀魔,道来杀道。
粗略地列一个名单,即可发现石显的可怕。萧望之,几乎独步汉朝,首先倒下;接着联合刘向对石显发起攻击的,还有张骞的孙子张猛;贾谊的曾孙贾捐之等人全都死在石显的魔爪之下。
大师顶不住,大师的后裔也玩不过,怕死的谁还敢跟石显玩?就这样,匡衡当了宰相后,做乌龟缩头的样子,也是不难理解的。然而,风水轮流转,现在该是出手收拾石显的时候了。
石显以前不可一世,张牙舞爪,那是因为有强大的靠山刘奭。现在,匡衡之所以敢站出来收拾石显,那是因为他曾经是刘骜的老师。你没靠山了,咱有新靠山,为什么不搞你,不搞那不是浪费社会资源吗?
匡衡说搞,而且一搞就要搞定。于是乎,他联合新任的御史大夫,一起向皇帝上奏。匡衡那奏疏,把石显骂得痛快淋漓,他逐条地罗列出石显的罪状,最后就是弹劾。
第35节 暮歌(4)
匡衡整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窝,他连石显的朋党也一起告了。以组织拔组织,这招不可谓不狠。
这时,刘骜刚刚上任,做事积极性特强,所以工作效率极高。很快,奏疏就被批下来了,石显朋党全部被撤职,石显及妻儿老小,全部被逐回故乡。
事实上,石显早在一年前,就知道他会有这一天。一年前,石显被刘骜从中书令任上调任长信中太仆,他就感觉事情不妙了。如今,果然如此。但是,当灾难真正降临时,他还是无法接受。
怎么能够接受?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吃香喝辣,想骂谁就骂谁,想杀谁就杀谁,现在怎么那等好事就没了呢?
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梦碎了,戏完了,难道现在就是该滚蛋的时候了?一想到这,石显难抑胸中悲愤,竟然吃不下饭。于是乎,一路抑郁归乡,就在半路终于撒手西去了。
石显的事,总算解决了。然而,接下来就得解决匡衡的事了。我们知道,匡衡曾经是个苦孩子,小时候连读书都要凿壁偷光,所以他能从最底层爬到金字塔顶,没有天才般的智慧和毅力,那是达不到的。
但是,这个以学《诗》步上仕途的人,在政治上却留下了诸多污点。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听石显调遣,联手打击盖世英雄陈汤和甘延寿。
这是一笔孽债。那债还要不要算?如果要算,怎么算,会是谁来跟他算?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有人主动说,匡衡那笔账,必须算狠点,本金利息一起算。
要找匡衡算账的人,是一个猛人,一个很猛的人。他的名字就叫——王尊。
王尊,字子赣,是涿州高阳(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王尊的人生经历,跟匡衡有一拼,都是一部少见的人生史诗。他少年丧父,依靠叔伯,却被打发去沼泽中放羊,忙里偷闲,悄悄通读了史书。
王尊十三岁时,开始出门打工,到地方监狱谋得一个小吏的工作。几年后,又到太守那儿应聘。太守亲自面试,发现这小子特有才,于是提拔上来。就这样,这么多年以来,他一步一个脚印,经历种种挫折失败,坐上了今天的这个位置——司隶校尉(京畿总卫戍司令)。
尽管人生困顿,然而王尊意志不移,刚正不阿,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匡衡,像个软体动物,一碰到猛一点儿的就缩头明哲保身。为什么说王尊猛,主要是手腕强悍,做过几件惊动长安的事。
他在地方当县官的时候,有一女子状告儿子不孝,经常打她。王尊闻听后,抓儿子审问,对方供认不讳。王尊却让人把不孝子吊到树上,叫五个手下同时放箭,活活把对方射死在树上。
后来,他当太守时,抓盗贼就像猛蛇追老鼠,吃得毛都不吐一根。于是落了个残杀不义之名,被免职回家。再后来,重新起用,去当东平王的国相。
东平王,就是当年王政君的父亲准备把她出嫁给他当妾的那个东平王。东平王年轻气盛,王尊一样不放眼里,结果双方还当面抽刀,准备要干起来。于是乎,又被免职回家。
最后,是因为王政君的老弟王凤帮助,又回到中央做官。
王凤,是一个划时代的牛人,后面再慢慢讲他。说到这里,必须讲清的是,王尊和匡衡,向来都是各走各的路,远近无仇。然而,王尊要弹劾匡衡,不为别的,只为他实在看不顺眼这个假君子兼假小人。假就罢了,还得志,太欠揍了。
王尊上疏,他像匡衡弹劾石显那样,也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奏疏,逐条列举匡衡的罪状。更可怕的是,王尊不是只端匡衡一个,而是要端一窝。
王尊数落匡衡本人的罪条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以前石显胡作非为时,作为丞相的匡衡,不但不制止,反而狼狈为奸,是为大不道。同时,所有对石显睁只眼闭只眼的政府高官,都得服罪。
不能不说,王尊这一棍实在太猛了。
在石显得意之时,政府上到宰相,下到基层干部,谁对石显公开表示过不满?跟石显打来斗去的,还不是萧望之和刘向那帮人。其他人好像不是围观的,就是打酱油路过的。
按王尊这一说法,那不等于要让刘骜将政府解散,重新大换血。你说,这棍猛不猛?
应该说,搞学术,匡衡是大师,搞政治斗争,匡衡只能算是一个本科生,跟博士后级别的石显比起来,还差得远。所以,事情发展到这里,大大超出他的意料。
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有人要跟他过不去,更意外的还有,不是王尊一个人弹劾他,在他背后,站着的是一大拨人。那同样是一堆神秘人物,不可轻视啊。
所以,面对王尊的弹劾书,匡衡很不安。于是,他当机立断,上书辞职,请削食邑。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应该辞职。不辞职,他内心不安,身体还特不安全。然而,匡衡的辞职报告,还是被刘骜退回来了。同时,刘骜还给他的匡衡老师打气地说道:“你就尽管放心做你的事,别的事,我替你摆平。”
果然,刘骜将王尊打发出长安,到高陵任县长。匡衡,连同被王尊弹劾的其他高官,都保持原职,继续为皇帝服务。
有人做靠山,就是好办事。我想,这应该是匡衡的心里话。
事实上,匡衡靠着刘骜这座山,身心总觉不安全。说真的,他是怕了,他很了解自己,撑得过一时,撑不过一辈子。
隐隐之中,他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事。
六、陈汤的弱点
前面说过,王凤在王氏家庭中,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他之所以能够获得这个称号,主要因为他是王氏外戚集团中,第一个跃上权力高位的人。王氏兴起,由他而起,终于王莽,后者是王氏家族权力集大成者。
探究源头,打造王氏外戚集团力量的,正是刘骜父子。刘奭只是开球者,把圆球踢高的,则是刘骜。当刘骜登基当皇帝时,他就封王凤为大司马兼大将军、领尚书事。
那年,刘骜只有二十岁。他刚刚起步,必须重新洗牌。他认为能成大事并靠得住的,唯有王凤。
王凤的确是想做点事的人,他最欣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汤。因此,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救陈汤。
顺便交代一下,伟大的抗匈奴英雄陈汤,被封侯升官后,过得一点儿都不好。而把他从灿烂日子里拉到混沌地步的,不是别人,而是丞相匡衡。
不明白匡衡怎么跟陈汤较上真了,他只想拿陈汤开刀。石显都死了,难道匡衡是吃饱没事干了吗?
事实并非如此。过去,匡衡要整甘延寿和陈汤,那是石显逼的;现在他要整陈汤,那实在是为民除害。在他看来,陈汤是一条天大的蛀虫。
至于甘延寿是什么虫,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甘延寿身体一直很差,封侯后不久就死在任上了。匡衡将陈汤定义为害虫,论据很足,那就是——陈汤很贪财。
女娲造人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喜欢将上等材料与劣等物质捏在一起,组合成了人。纵观陈汤一生,能够让他成就大事者,是他身上的英雄胆魄,而让他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则是他心里的贪欲。
他的贪欲,是天生具有,还是后生促成?或许两者兼有。我们知道,陈汤小时候很穷,长年流浪,靠乞讨生活。或许是童年的贫穷记忆,让他感到恐惧。然而他是英雄,应崇尚建功立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报效国家,不应该过分贪婪。
说真的,陈汤很让人遗憾。
刘奭生前,匡衡告陈汤征讨康居国,以身作则,替部下树立了一个贪财好物的楷模,把从康居国没收的财物私吞了。
贪了就罢了,甚至还洋洋得意地对部下说,贪吧,怕什么,咱们在外山高皇帝远的,谁会来追究我们。没想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陈汤的话还是传到了长安。
那一次匡衡没告成,是因为刘向上书,将陈汤救了。现在,匡衡再度翻起这个案件,摆明就是要和陈汤斗到底了。
匡衡很有底气,因为他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和权力顶点。匡衡这样对他的学生刘骜说道:“像陈汤这等贪财好物的大贪污犯,不应该封侯,更不适合待在射声校尉的职位上。”
这次,匡衡做得很顺利。还没等别人声援,陈汤就被刘骜免职回家。
陈汤没有上诉,然而不甘寂寞的他,突然给皇帝写了一封奏疏。没人知道陈汤为什么要上这封奏疏,他在奏疏中抖开了一个秘密:康居国送来当人质的王子,不是真王子。
康居国是被陈汤率军攻下的,按规矩,康居国为体现臣服诚意,须派王子进长安当人质。
在战场上,狼都没有陈汤凶狠和狡猾,康居国送来的王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应该说,陈汤很有发言权。然而,他为什么说康居国王子是假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了半天,我突然明白了。哦,原来是这样。
纵观陈汤一生,左右他脑袋的,就是赌徒哲学。他曾经一无所有,凭双手搏明天,凭的是胆量。好赌的个性,换到战场上,则使他成了一个好战分子。所以,现在陈汤被免职,想东山再起,就要发挥他的特长,再跑西域,与康居国再战一回,建功立业,把输回去的再拿回来。
想出兵康居,就得编织借口。如果康居国送来当人质的王子是假的,那么后面的话就说得顺了。所以,陈汤其实是准备了两封奏疏,只要前面的通了,后面的奏疏马上送出,然后……
似乎,这一切设计得完美无瑕。
事实却是失败了。皇帝派人去调查康居王子,结果发现,人质是真王子,而非假王子。于是所有的明枪暗箭,都瞄准了陈汤。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想翻本想疯了的陈汤,突然发现,冲动是魔鬼,贪欲会蒙蔽你的双眼。不是别人太聪明,是自己还不够灵敏。
陈汤欺君之罪成立,很快就被捕入狱,据有关消息灵通人士报道,如果不出意外,陈汤将被拖出去砍头。
本以为会再赢的,竟然输得这么惨。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意外还是出现了。不久陈汤被释放,同时被剥夺爵位,成了一个士兵。
陈汤之所以被放出,是有人替他辩护。这次,替他辩护的人,不是刘向,而是光禄大夫谷永。
谷永上奏说道:汉朝自开国以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陈汤这样取得那么辉煌的成就。所以,因为他一丁点错误,就将他杀了,那太不应该了。那些喊着要杀他的人,肯定是有私心的。
奏疏传到皇宫里不久,刘骜就下诏赦免了陈汤。
或许,陈汤应该感谢谷永救了他一命。事实上,陈汤知道他最该感谢的,是站在谷永后面的那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大司马王凤。
谷永是王凤身边最有名的跟屁虫,专门以拍马屁为生。他上疏替陈汤辩护,不过是响应王凤号召。这样,王凤就可以有理由让刘骜放了陈汤。说白了,这是一场双簧戏。
不插播广告,精彩继续。陈汤刚放出来不久,西域就传来不妙的消息,西域总督(都护)段会宗,被乌孙国的部队围困。段会宗用驿马上疏,请求征发西域各国部队,以及敦煌边防部队前往救援。
消息传到长安,如惊雷平地起,全城的人既郁闷又震惊。郁闷的是,乌孙国和汉朝素来交好,当初陈汤还是为了乌孙国,发兵远征,斩杀郅支单于,并将乌孙国的死对头康居摆平,现在怎么打了起来?
让人震惊的是,以汉朝军队之强,小小乌孙国竟然摆不平,还要喊人去助阵?
乌孙国是真的跟汉朝反目成仇了,至于为什么如此,一语难以说尽。简单地说吧,首先是乌孙国内部的小兄弟发生了争执,汉朝就派段会宗去平定,事后准备回国。
没想到,前脚刚离开,双方又在后面打起来。于是段会宗再去干涉,结果小兄弟就不满意人家干涉他内政,于是就壮着胆子,撕破脸皮干了起来。
那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首要的问题是,怎么应对这场危机?于是,刘骜叫上大司马王凤及丞相王商,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拿得出一个主意来。
正当众卿手足无措时,大司马王凤突然对刘骜叫道,要想解决西域危机,陛下不得不请他来了。
刘骜奇怪地问,他是谁?
王凤说道:他就是陈汤。陈汤是西域军事专家,这事如果他都不能拿主意,谁还能搞得定?
刘骜恍然大悟,叫道:“对,马上帮我把陈汤找来。”
很快,陈汤就被传到未央宫,接受皇帝召见。当刘骜见到陈汤时,不胜唏嘘。陈汤出兵西域时,在外落下了一身病,搞得双臂都不能屈伸。于是,当陈汤觐见皇帝时,想行跪拜之礼,都异常辛苦。
刘骜没有那么多废话,免去陈汤的跪拜,马上把段会宗的奏疏交给他。
陈汤看完奏疏,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陛下,这事不用担心。”
刘骜惊讶地看着陈汤。老子都急死了,你却还挺淡定的哦。他忙问道:“你凭什么说不用担心?”
陈汤慢条斯理地说道:“很简单,西域的兵,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可以一个顶他们五个;西域的兵器,相当落后,想对付汉朝的先进武器,根本不行。现在,包围段会宗的敌人,应该多不到哪里去。就算我们一个兵对付他们三个,也是绰绰有余。”
陈汤接着说道:“如果发救兵,即使每天行军五十里,那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抵达西域。等汉军抵达西域时,战争都结束了,还打什么?”
陈汤似乎分析得有理有据,刘骜听得一惊一乍,急问道:“按你所说,汉军是不是可以解围?如果能解围,大约什么时候?”
陈汤从容地回答道:“现在已经解围了。”
刘骜眼睛都绿了,不相信地看着陈汤。
这时,陈汤挽起袖子,掐着手指,故作神秘地数了数。接着,他抬头对刘骜说道:“不出五天,好消息定然传到。”
第四天,段会宗奏疏到了。果然是解围了,果然是个料事如神的军事专家。
陈汤一语抹掉压在头上的霉运。王凤趁机向刘骜推荐起用陈汤,刘骜同意。陈汤再次被起用,被任命为统帅部参谋主任(从事中郎),从此军事方面的事,都由陈汤说了算。
陈汤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梦中醒来,仍然毫发无损地活着!
第36节 骚动(1)
一、当死磕成为一种游戏
陈汤得救,说一千道一万,得先感谢王凤。但是王凤却说,且慢,等我帮你将匡衡搞掉了,再一起感谢也不迟。
匡衡的感觉真准,他意料要发生点什么,还真发生了。
这次,匡衡是被人抓了大辫子。有关部门上疏弹劾匡衡,说他侵占公家四百顷土地。这下子,连刘骜都护不住了,只好把他罢免,送他回家养老。
搞掉了匡衡,王凤怎么也没想到,却给自己招来了一个对手。这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他的能量远在匡衡之上。这个人的名字,就叫王商。
当初,志向远大的王政君老爹王禁,一口气娶了几个小老婆,生下四女八男。四女当中,数王政君最为出色,其他八男,分别是长子王凤,次子王曼、王谭、王崇、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与王政君同胞生的,唯有王凤与王崇。如此估算,王商和王凤,则是同父异母所生。
然而,上面所说那个能量超人、让王凤坐立不安的人,不是王家班的王商,那个王商同属外戚,是另外一个强悍派别。
王商,字子威,涿郡蠡吾(今河北省)人。王商跟刘氏的亲戚关系,要追溯到汉宣帝刘病已时代。当年,刘病已称帝后,怀念母亲,于是寻找外祖母关戚。结果只找到了两个舅舅,一个叫王无故,一个是王武,两人后来都被封侯。
王武死后,由儿子王商继承侯爵。作为外戚,王商颇有当年外戚窦婴的范儿,轻财好义,广结人缘。父亲死后,王商把继承的财产,全部分给同父异母兄弟,身无所受。没想到,此义举传出,被汉朝中央众公卿一致推为道德模范。由此,被汉元帝刘奭器重,官至右将军、光禄大夫。
匡衡被众人合力赶出长安后,刘骜第一个想到的丞相人选,就是王商。他之所以倚重王商,不仅是他资格老,更重要的是,当年刘奭宠上音乐王子刘康,想让他取代刘骜的太子位置,王商为保护刘骜,出了极大力气。
于是,匡衡前脚才出长安,刘骜就在后面宣布,任命王商为新一任汉朝丞相。
政治新手刘骜认为,外戚新贵王凤任大司马,管军事及内朝;老外戚王商任丞相,管外朝,两个得力外戚辅政,应该很靠谱。
这个想法貌似很高、很理想。实则很傻、很天真。
刘骜只顾自己,却没替两个外戚着想。汉朝自有外戚以来,见过新老外戚和平共处的吗?
当年窦婴得势时,田蚡就对他作崇拜状,等到田蚡大权在手时,窦婴想拉近乎,则被人家冷屁股贴到脸上去。最后,双方斗得死去活来,惨淡收场。
这只是其一。
自汉武大帝刘彻设立大司马一职,其就几乎被外戚独揽,从霍光到王凤,无不是如此。然而丞相呢,基本都是由外人担任。从霍光时代的田千秋,到刚刚离场的匡衡,无不如此。
从职权分配来看,大司马大将军兼管军政一切事务,丞相主管政府事务;大司马大将军有拍板权,丞相亦有话语权。一个说,我有拍板权,另一个说我有话语权。刘骜把两个强悍的互相猜忌的外戚,弄到一起共事,那不是故意撮合他们干架吗?
如果刘骜是想看外戚打架的话,那眼前这个水火不容的政治组合,的确很容易满足他的想法。
这两个外戚中,火气最重的是王商。王商资格老、底子厚、实力足,所以,他不把王凤放在眼里。于是乎,在许多场合,王商甚至公开放话批评王凤,说王凤这个新外戚,太过专权,什么事都由他说了算,太过分了。
从霍光任第一届大司马大将军始,汉朝没有一任丞相,敢对大司马大将军说句反抗的话。现在,王商则开了第一炮。这一炮很猛,炸得王凤心堵气闷。
但是,王凤按剑,隐忍不发。他知道,在敌人还没彻底亮出底牌之前,他不能抽出利剑,横空乱斩。
在王凤看来,王商老辣、持重,后台很硬,根基很深,要拔掉这个人,无异于拔一棵千年妖树,充满了变数。
王凤见识王商的威力,源于一场超长大雨。公元前30年秋天。天空像破了一样,不停地漏水,一漏就是四十天。地上到处都是水,水流到黄河,黄河涨了,于是黄河又倒灌上了陆地。
在汉朝,黄河就像个泼妇,经常撒野,人们都习以为常了。然而这次撒野却相当恐怖,黄河两岸被淹,大水像千年老蛇一样,见到人就驱赶,好像要追到长安城。
这时,整个长安城都震惊了。消息很快传入宫里,刘骜怕了,王凤也怕了。待到他们了解情况,长安城已经一片混乱,居民惊慌失措,仿佛末日降临,于是全城集体向天齐哭起来。
刘骜马上召集君臣开会,商讨对策。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立即提出一个方案,如果大水进城,皇太后和皇上,先一步登船。然后下诏,让长安市民登长安城避难。
在场的高官一致认为,这个主意可行,这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了。但是,有人却站出来,提出了异议。王凤一看,原来是王商,时为左将军。
王商认为:自古以来,从来没听说大水倒灌首都的故事,就算是无道的政府时代,也没发生过这等怪事。现在天下太平,突然冒出黄河倒灌长安,肯定是谣言。既然这样,突然命令长安市民登楼避难,只会引起人们更加惊慌,后果不堪设想。
刘骜认为王商说得在理,立即派人先去摸清情况,很快,派出去的人就回来报告,外面果然是以讹传讹,混乱已经平定,长安市民已经回家了。
得知情况后,刘骜对王商刮目相看。王凤则在一旁,羞惭异常,丢尽老脸。
那时,王凤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果没猜错的话,王商是他的潜在对手。果然不久,王凤在后推波助澜,终于把匡衡赶回老家,刘骜就宣布王商出任丞相。
老实说,刘骜封王商为丞相后,王凤很受伤。忙活半天,竟然还替冤家铺路,做了嫁衣。娘的,这是什么天理!
每一个强悍的对手背后,都有雄厚的资本。王商被天子器重,那是其一;更让王凤纳闷的是,王商还长得特帅,身高八尺,容貌超人,极富人格魅力。
据说,有一次匈奴单于来长安,在路上碰见王商,立即被王商的魅力折服,于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汉朝国相,真的很帅、很酷。”
王商才华出众,威名在外,这是其二,更是让王凤恨死的地方。但是,王凤还是忍着。然而,眼下发生的一件事,让王凤忍无可忍,决定出手。
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在王凤看来,却很大。事情是这样的:琅琊郡出现灾害,受害面积将近一半。于是,王商决定问责,派人调查,准备将郡长办了。消息一传出,王凤就来了。
王凤以商讨的语气对王商说,琅琊郡的灾害是天灾,又不是人力所为,郡长是个好官,您这样就将他撤了,是不是太贸然了?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事实上,王凤这番话是替郡长说情来的,因为这个郡长是王凤的婚家亲戚。然而,王商很果断地告诉王凤,不行,一定要按程序将他办了。
果然,王商马上给皇帝刘骜上疏,建议免去琅琊郡郡长职务。然而,王商上奏后,一直没有回音。刘骜也没有解释,好像这事压根就没发生,准备就这样不了了之。
王商已经惹恼王凤了。既然王商都不能罢休,那好,决战吧。
王凤总算想通了一件事,与其坐以待毙,被王商吞食而亡,不如主动制之。千年老树不可怕,老蛇不可怕,老妖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手中的剑不锋利。只要手中的剑锋利了,即便魔道齐扑,照斩不误。
王凤坚信,他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剑。这把剑,足可致命。
古今中外,几乎所有权力斗争,与武打电影套路没啥两样。首先是,双方摆阵,马仔先上;马仔不行,老大再卷风出马。果然不久,王凤的马仔就冲出来了,写了一封超长的检举信,控告王商以下几大罪状:
飞扬跋扈,企图以外朝控制中朝,这是罪一;淫乱妇女,与其父亲最亲近的婢女通奸,这是罪二;妹妹淫乱,奸夫被奴仆所杀,疑为王商指使,这是罪三;编辑谎言,称女有病,不放其进宫,这是罪四;父子反目,子告父罪,悖人生常理,这是罪五。
以上罪状,没有经过认真检验,全部搜集于路边社消息。搜集人,则是一个来自地方的没有正当职业的混混,而他的赞助商则是王凤。
尽管说,这封检举信内容很不靠谱,然而火力却相当猛烈。因为,把检举信传递给刘骜的人,是现任左将军史丹。史丹的女儿,嫁给了王商的儿子,两人是亲家。然而,在政治战线上,他和王凤是一个队伍的。为了中朝利益,他决定不要这个亲家,跟王商翻脸。
于是乎,史丹把检举信交给刘骜,同时踩了王商一脚:强烈建议刘骜让王商尽快到监狱报到,接受调查。
刘骜不傻,他闻出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他给史丹的回复是:此事到此结束,千万不要乱动王商丞相。
刘骜的意思很明显,息事宁人,谁都不要想着给他制造麻烦。
然而这时,大哥出面了。只见王凤对刘骜说:“王商这事不能这样算了,必须严肃查办。”
刘骜一听,完了,王商完了。
汉朝就像一艘大船,刘骜是船长,王凤和王商,一个是管指挥的,一个是管开船的。突然,开船的不满王凤瞎指挥,双方打了起来,这船还怎么开?
所以在刘骜看来,大家和气相处,同船共济,各就各位最好。然而现在这一切不可能了。长期以来,王商出尽各种风头,从来不给王凤面子,王凤又何必给王商面子?
两派火拼,注定是迟早的事。以上罗列王商的第一条罪状,说得很明白:王商自以为是,企图架空王凤这帮中朝人物。要想架空中朝,不但要问王凤同不同意,还要问史丹同不同意,他们可都是中朝队伍中的首席代表和实权人物。
照目前的情况看,必须有一派出局,而出局之人,必是王商。
刘骜以为,两派外戚,内外辅政,更加稳当。现在看来,他实在太嫩了。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推倒重新洗牌。
公元前25年,夏天,四月二十日,被逼无奈的刘骜下了一道诏书,将王商免职,命令他限期交回丞相印。
消息传来,王商犹如猛虎撞山,悲愤欲绝。
第三天,王商吐血而亡。
二、一个不怕死的猛人
老外戚王商死了,新外戚王凤一家坐大,不可动摇,甚至他可以安心养息了。人在江湖,总身不由己,最近经历刀光血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王凤看来,或许他该安静地休养一下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没等王凤稳心,王家派出的卧底送来了一条消息,又让他坐不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王尊被刘骜贬到高陵当县令后,王凤心里一直牵挂着他。于是他就想,是不是该让他回来了。但是,王尊要调回长安,应该留个好位置给他。什么职位才合适他呢?王凤开始琢磨了。就在这时,长安城发生的一件事,让王凤一下子就有了主意。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向王凤打报告,说长安某个流氓太强悍,都尉派步兵围剿追捕一年多了,竟然还没搞定。更可怕的是,长安那些强盗,借此兴风作浪,搞得民心不安。于是,有人就向王凤打报告,说:“现在的长安太乱了,必须派一个治功了得的人,来当长安市长,把那帮盗贼压下去。”
自汉朝开国以来,长安城都是举国难治之城。原因很简单,长安权贵多,豪强牛,流氓痞,无论想碰哪个,轻则被围攻遭打,重则被杀头丢命,全家受难。所以,汉朝中央选拔长安市长(京兆尹)时,常找不到合适人选。
按汉朝中央的说法是,想当京兆尹,你的治世功夫必须天下第一。当年,赵广汉、黄霸凭借治功第一,被调到这个位子上。可是结果呢?赵广汉丢了命,黄霸则被贬回地方,继续挂职练功。
于是,有人从赵广汉和黄霸当长安市长的经历,总结出了一条规律:要想当好京兆尹,狠了还不行,多猛的高手,也敌不过江湖大佬们的围攻,赵广汉就是一个血的教训;你治功好了也不行,所谓德行天下,教人行善,没人吃你那一套。黄霸以为以德治长安可行,结果被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那么,谁才是最值得学习的模范呢?要说楷模,只有一个,那就是忙来捕盗,闲来替妻画眉的张敞。
张敞的手腕是,教育与砍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抓来的那些流氓贵戚,先行教育法,顽固不化的,拉出去斩头示众。这招很令人服,于是张敞成为在京城市长位上任职较久、政绩较高的一个。
事实上,软硬兼施还不够,想在长安混,还有一样东西不可缺少。这样东西很强大,它就是靠山。有了靠山,做事就敢雷厉风行,无所顾忌。道理似乎很简单,可是有人却总参悟不透。
王凤一看到下属打来的报告,就马上想到了王尊。王尊的治功,江湖皆有耳闻。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怕死、敢杀人,颇有当年赵广汉的风范。
于是,王凤就向刘骜推荐王尊。那时,王商刚当上丞相,还没跟王凤闹僵,刘骜也没意见,所以就通过了,让王尊先代理长安市长。
王尊不负众望,一调回长安,大开杀戒,狂捕强盗。于是不到俩月,长安的强盗仿佛害虫被撒了杀虫药,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踪影。王尊因为政绩出色,顺利转正,成为长安市长。
性格决定命运。王尊的个性决定了他不能在长安久待。
事实上,王凤当初推荐王尊当长安市长,是富有深意的。在他看来,丞相王商火气极旺,肯定不甘受中朝制约。所以,王凤让一个同样火气甚盛,不想受外朝控制的王尊当首都市长,实则就是权力制衡,牵住王商的手脚。
然而王商可不是吃素的,他决定除掉王尊,免得他碍手碍脚。
王商要整王尊,根本不用搜集材料,寻找污点证人。在丞相府的人看来,王尊太狂,跟当年赵广汉有一比,根本就不把丞相府放在眼里。丞相府派人给他布置工作,他爱理不理,甚至还拒绝执行任务。
还有,这厮天生大嘴,爱说大话、放大炮。
第37节 骚动(2)
于是丞相府派御史大夫出马,上奏弹劾王尊。王凤闻风而动,立即派人护驾,经过一番较量,王尊被拿下,贬到徐州当刺史。
王尊和王商一样,都成过去式了。现在让王凤坐不住的,不是王尊,而是王尊的继任者。王尊被打发走后,长安市长就成空缺。王凤立马寻找自己人,填补这个肥差。这时候,他想到了另外一个猛人。
请看清楚了。这个人,就叫王章。
王章,字仲卿,泰山巨平(今山东省泰安市南)人。和王尊一样,他也是草根穷人出身。当年,他到长安求学时,穷困潦倒,唯有妻子与他做伴。有一次,他病重卧床,无被子暖身,只有一件牛衣盖在身上。
所谓牛衣,就是用麦秸代替棉被的褥子,属于穷人家专用物品。天冷的时候可以垫背,可以盖身。
惨淡人生,无情地折磨着这个孤立无援的汉子。前路苍茫,人生无保,而且病魔折磨,随时都有死的可能。一想到这,王章就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流着流着,竟然放声痛哭起来。
那时,妻子像一块坚硬的盾牌,守在他的身旁。她没有掉眼泪,更没有叹息,而是突然对王章吼了起来:“仲卿,长安满朝公卿,哪一个是比得上你的?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应该挺直腰板,激励自己活下去。”
妻子那一声怒吼,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星辰,让王章看到了希望。后来,王章凭文学取官,步步高升,升迁至谏大夫。
谏大夫这份工作,对王章来说,是一份专业对口、合乎性格的工作。在苦难的命运中磨炼出来的王章,练就了一副刚直坚硬、不怕刀山油锅的硬汉风格。于是,敢说敢干更敢当的王章,在中央混出了大名。
汉元帝时代,王章被提拔为左曹中郎将。当时,恰是石显掌权,满朝文武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然而,异类王章,决定干一件大事。
于是乎,他联合御史中丞一起上奏,弹劾石显。
真没想到,他竟然想出这种风头。要知道,王章挑战石显,那简直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结果可想而知。果然,奏疏刚递上去,诏书就下来了,御史中丞被剃头,发配去当劳改犯,王章被免官。
王章丢了官,可是名声更大了。后来,皇帝刘骜登基,石显被匡衡倒插一刀,了结了性命。于是,王章再度被起用,升为谏大夫,迁司隶校尉。
当王章再现江湖时,满朝贵戚,都对这个猛人心怀惮意,远观而不敢靠近。越来越强悍的王章,便被王凤锁定了。
于是,王凤决定向刘骜推荐王章,让他来担任京兆尹这个重任。不久,王章成为新任长安市长。
或许王凤认为,王尊很猛,照样听他的话,所以王章也不例外。过去,王章是他的人,现在是他的人,将来肯定也是他的人。
事实证明,想象是很天真的,事实却是很残酷的。
刚开始,王章没什么不良的兆头,然而王商一死,王章就露出真正猛人的强悍。仿佛是早就谋划好的一样,王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向王凤发难摊牌。
王章到底想干什么?
很奇怪,王商一死,汉朝连出怪事。首先是日食,接着是地震。王章突然醒悟,天意注定,他要再做一件大事。那大事,就是替天行道,平反王商的冤案。
于是,王章写了一封奏疏。奏疏写好的时候,他妻子看了看,抬头对他说道:“仲卿,你还记得当初躺在牛衣上放声哭泣的情景吗?”
王章吃惊地看着妻子,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话?”
王章妻子又问:“那你应该知道,你坐到今天这高位,是多么不容易,难道你想重回那种举目无望的日子吗?”
妻子已经看出来了,王章此次出阵,必定凶多吉少。
王章看着妻子,淡定地说道:“我现在做的事,是你们妇人都不能理解的。”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或许,这是上天赋予王章的使命。或许,为了这个崇高的使命,他必须挺身而出。最后,王章还是把奏疏递了上去。
奏疏很简单,只说了一件事:王商是冤死的,而嫁祸于他的,则是王凤。
真是一个猛烈的深水炸弹。
王章弹劾王凤的消息,立即传了出来。王凤一听,先是一愣,王章能当上京兆尹,是我王凤推荐的,将心比心,他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王凤发了一阵愣,拍了拍脑袋,好像又明白了。
豪赌般的战斗,以正义的名字。这正是王章强悍的个性。过去,他战石显,是俩人一起上的,在他的背后,还有默默支持他的敢怒不敢言的人们;今天,他主动单挑,在他的背后,难道还有人敢支持他吗?如果没有,难道王章以血肉之躯,就是想换一世虚名?
王章似乎是孤注一掷,自寻死路。事实上,王凤也错了。在王章的背后,没有默默支持他的人,然而他找到了一个比当年支持他的强悍万倍的朋友,只要这个朋友出手,他即可马到功成。
而他这个朋友,就是刘骜。
刘骜,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一直都挺怕王凤的吗?他怎么跟王章站到一起?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不过很快,王凤就会明白的。
三、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么多年来,刘骜对王凤的感情,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他对王凤,年少时是无限的尊敬,天真地倚重,当他自以为聪明地发现了权力平衡律,想让王商牵制王凤,没想到他还是被王凤罢掉,于是便开始恐惧。
恐惧,甚至是恐怖,这种感觉就像可怕的感冒病毒,不断蔓延至全身,钻进骨子里。除了王商,王凤还伤害了两个人。刘骜一想起那两件事,心头就隐隐冒烟。
先说第一个。石显倒台后,曾经被他欺压的都纷纷冒出地面,重新活动。这些人当中,国学大师刘向就是其中之一。刘向有一个儿子相当优秀,后来亦成了一代国学大师,他就是刘歆。或许是继承了祖宗刘交光荣的擅长学术的基因,刘歆这孩子从小就博学多才,被喻为神童。刘歆经常到刘骜那里玩,玩的都是朗诵诗赋的高级文学游戏。所以刘骜很喜欢他,准备任命他为中常侍。
在西汉,中常侍还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官,说白了就是挂个名,贴在皇帝左右,出入方便。然而,刘骜左右侍从一听刘歆要成为贴身,连忙劝道,任命刘歆,还得请示大司马大将军。
刘骜不在意地说道:“这点小事,还要报告大司马干吗?你们就按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左右侍从当即扑通全都跪拜在地上,叫道:“陛下不可草率,必须告知大司马,不然……”
看着左右一副副哭相,刘骜明白了。于是,他只好派人去通知王凤,王凤却传话过来,让刘歆来当皇帝贴身,这事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答案只有刘骜知道。
谜底就是,刘骜已经被王凤绑架了。刘骜更知道,在他的身边,到处都是王凤的耳目,他一抬头一思量一顿悟一叹息,都有可能被打报告。王凤拒绝刘骜请求的原因,其实就是不允许陌生人守在皇帝身边,那样很不安全。
汉朝自开国以来,外戚与皇权相随相生。然而,自开国以来,外戚最美好最幸福的时代,就是刘骜坐在位子上被架空的这个时代。最经典的传奇就是,王氏家族,曾经一日封五侯,震动天下。这消息要是传到地下,曾经很牛的外戚田蚡,估计都要流口水了。
除了封侯外,王氏家族,基本上控制了汉朝各要害部门。这样从里到外一看,这哪还是刘家天下?简直就是王家天下,只不过还没有更换名字而已。
王氏家族太盛,曾经让刘向忧心忡忡,但他和石显经历了一场生死战,开始变得滑头了。所以,他对王凤不满,但没有公开明说,而是搜集了许多天灾异象,呈现给刘骜,旁敲侧击地说道,天道不祥,必是世上小人多事。
刘向点到为止,刘骜也听出来了。但是,王凤也看出来了,刘向和他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认为刘歆贴在刘骜身边不安全,拒绝任命。
再说第二事。刘氏祖宗强悍的基因,传了将近两百年,到了汉元帝刘奭这代,彻底萎靡。当年,刘邦六十多岁亲征外敌,弹奏大风歌的豪情,已经一去不再复返。到了刘奭这代,只会弹缺乏雄性荷尔蒙的纯艺术音乐。到了刘骜这代,更加不行,不说别的,单身体素质都直线下降。
这似乎是人类物种发展的必然。公元前24年,刘骜二十七岁,还没有儿子,身体还不断生病。照这种差劲的体质,如果刘骜撑不住了,皇帝该让谁来当?这个问题,在王凤看来,可能极为头疼,但在刘骜看来,极是简单。
刘骜认为,有一个人是合适人选。这个人,说出来吓坏一大片。他正是当初差点让刘骜当不了皇帝的刘康。
前面说过了,刘康是傅昭仪所生,老妈被宠,儿子才华横溢,所以刘奭曾打算用刘康换掉太子。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按汉朝的权力斗争规律,最后决出来的胜者,都会替败者挖坟墓,将对手埋葬。
然而,刘骜却很厚道,待刘康特别好,颇有当年刘盈护刘如意的范儿。老实说,刘骜老妈王政君,的确也不错,真诚对待刘康,跟当年的吕雉简直是两码人。刘骜经常叫刘康到长安来玩,王政君也从不阻拦。
乍一看,当年刘康与刘骜争太子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们知道,汉朝诸侯王进长安朝见皇帝,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最多待几天,都是有规定的。一次,刘康回封地的时间到了,刘骜却不放他走。而是对刘康说:“兄弟,你我最亲,我现在患病在床,随时都可能走人,不如就留下陪我说说话吧。”
刘骜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完。刘康也没深问,但是外人都看得出来,刘骜如果真崩了,刘康定是他的继任者。于是,刘康就留下来陪刘骜。当刘骜病情好转时,王凤就想赶刘康了。
王凤认为,刘康早晚跟刘骜黏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早赶早安全,他必须离开长安。
于是,王凤告诉刘骜,按汉朝规矩,刘康待在长安的期限早过了,应该叫他回去了。
刘骜很不爽,不同意。
王凤接着说,这事也不是由你决定的,必须听上天的安排。你看看,近来发生日食,这是因为刘康违反常态,上天发出的警告。
刘骜一听就哑了。他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替刘康申辩,只好同意让刘康返回封国。
刘骜和刘康离别时,两兄弟哭哭啼啼,仿佛是恋人诀别,仿佛是生死离别。而制造这场伤情的人,则是王凤。从此,刘骜彻底把王凤恨到骨子里,恨得牙齿痒痒,恨得脑袋就差没冒烟。
刘骜想到了,在人生的猎场里,他不过是王凤手里的一只猎物。
见过围猎吗?四面包围,必开一个缺口。原因很简单,动物被逼急的时候,也会做出超乎想象的顽抗。所以,打开某个缺口,让动物有逃生的希望,朝缺口扑,围猎的只要守住缺口,定能打到猎物。
后来,围猎思想和技术,被兵家用到战场上。兵家认为,动物遇险尚且顽抗,如果没有绝对兵力,在战场上将敌人围死,一旦对方顽抗,付出的代价将是惨重的。
这是孙子兵法总结出来的:围师必阙。
这个道理,难道王凤不知道吗?如果知道,为什么四面围堵皇帝,使他不得人生出逃之希望?好吧。你围你的,看看我能不能撕破你这张天罗地网。
刘骜想反抗了。突然,他多么渴望,像个真男人一样活一回。这时,王章就来了。
当刘骜看到王章的奏疏时,真他妈的解恨。王章仿佛就是一见义勇为的壮士,着实替刘骜平了反、出了气,真痛快。
为什么说王章替刘骜平了反,主要是王章在奏疏里也提到了日食。按王凤的说法,天上出现日食,那是因为刘康违背常态,经王章解释,他才明白,王凤简直就是血口喷人。
王章说,天上出日食,主要是因为王凤太专权,到处害人。这个看法,刘骜十分赞同。于是,刘骜决定约见王章。
在刘骜面前,王章意气难平,控诉了王凤的种种罪行。最后,王章总结性地说道:“陛下,不能再让王凤待在位子上了,必须尽快将他打发走,重选贤良主持汉朝。”
刘骜听得很感动,也很激动。他对王章说道:“感谢京兆尹直言,老实说,对大司马王凤专权一事,我早就看不过去了。问题是,把他赶走了,你有好的人选吗?”
王章自信十足地回答道:“有,陛下,人选我已经替你物色好了。”
刘骜听得眼皮一跳,问道:“你想推荐谁?”
王章脱口说道:“冯野王是最佳人选。”
冯野王?是的,冯野王。
冯野王,字君卿。老爹冯奉世,与名将赵充国齐名,官至左将军。冯奉世一共生九子四女,独有冯野王最有才。初,冯野王受业博士,通晓《诗经》,凭借老爹的关系,到东宫当了太子中庶子。那个太子,说是后来的汉元帝刘奭。
我仿佛看见,一条宽阔的美丽大道,从冯野王的脚下,向远方延伸。可惜,现实的冯野王,他的一生,都是郁郁不得志。
第一个压他出头的人,是魏相。当年,汉宣帝刘病已认为冯野王是才大志大,准备提拔他,于是就去咨询魏相。魏相只说了一句,我认为提拔冯野王不合适。刘病已只好作罢。
第二个压冯野王的人,则是石显。汉元帝时代,冯野王在地方做郡长,政绩天下第一。那时,汉朝恰好空缺一个御史大夫职位,汉元帝准备提拔冯野王。但是,石显却在背后狠狠地踩了冯野王一脚,告诉汉元帝,如果提拔冯野王,外人就会说你有私心,提拔外戚,不妥。
冯野王的姐姐嫁给了刘奭,被封为昭仪。石显这么一搅和,好事变成坏事,刘奭一听,认为石显说得有理,另选别人当了御史大夫。
消息传出,冯野王不由得仰天悲叹:人皆以女宠贵,我兄弟独以贱。
别人都是凭借后宫关系发迹的,没有像冯野王这样,因为宠贵的后宫关系,被打压提不起来的。
第38节 骚动(3)
事实上,这不是真相。真相是,冯野王的哥哥得罪了石显,石显借此报复冯野王。这还不是最惨的。刘骜当皇帝后,又有人警告刘骜,冯野王是国舅,不适合在中央当官。于是,刘骜便将他调往地方,任上郡太守。
直到王章的奏疏出现,让冯野王看到了一丝人生的希望。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稍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忽得暴名,其运不祥,必须小心谨慎。然而这么多年来,冯野王还不够小心吗?他还不够忍耐吗?他凭什么拒绝取代王凤的诱惑?
刘骜早在当太子的时候,就闻听冯野王名声在外。所以,王章推荐冯野王取代王凤,刘骜没有意见。是的,他是没有意见,可是有人很有意见。
刘骜接见王章时,支开左右,独自密谈。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没想到,有一双眼睛和两只耳朵,正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很快,刘骜要罢免王凤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王凤能得到这个绝密机要,应功归于他安插在刘骜身边的卧底。此卧底,是王凤的堂弟,侍中王音。王音成功窃听后,转报王凤。王凤一听,马上就傻了。
老实说,他向来办大事,从来就没有镇定过。就因为这心理素质不过硬,当年黄河发大水时,在刘骜面前乱出主意,败给了王商。现在,他以为自己很强大,谁都不能动摇。但是他错了,如果刘骜要办他,鬼神都拦不住。
传说中强悍的王凤,难道就是如此脆弱吗?当王凤慌手慌脚的时候,有人给他支了一招。正是这个人,让他力挽狂澜而不倒。
替王凤出主意的人,是名门之后,名唤杜钦。你可以不知道杜钦,但你可能知道两个牛人,一个是杜周,一个是杜延年。特别是后者,名声特大。杜延年是杜钦老爹,杜周是杜钦爷爷。老爹和爷爷,都曾做过汉朝的御史大夫。
杜钦家族显赫,又极有才华,可惜命运不济,让他一只眼睛瞎了,成了独眼龙。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因为形象被破坏,从此就与官场无缘。后来,经哥哥杜缓推荐,王凤给他弄了一个闲职挂着,等到有急事时,就找来想办法。
王凤找杜钦想点子,那是很靠谱的。杜钦天生谋略过人,断事如神。当王凤询问怎么化解刘骜要罢免他的危机时,杜钦微微一笑,对王凤说,你别紧张,听我的,总没错。
杜钦这样告诉王凤,你马上对外宣称有病,退出宰相府,回到自己的封地。然后,把世间最悲痛的词都搬出来,写封伤感的辞职信,派人送入宫中。
杜钦这招就叫以退为进。他相信,此招一出,必胜无疑。
果然,王凤的辞职信递上去后,消息就传到了王政君耳里。王政君准备了一桌饭,将刘骜叫来。刘骜一来,王政君只是不停地掉泪,看着饭菜,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这下子,轮到刘骜急了。
在以孝治国的汉朝,无论皇帝的权力多大,都大不过皇太后。皇太后要骂你,你得低头听她骂,骂完了,你还得服服帖帖地说骂得好。事实上,骂还是轻的,狠的话,皇太后还可以操起家伙,干你一顿。
曾记否,当年汉文帝刘恒受不了周勃太过骄傲,决定修理他。于是乎,便叫人告周勃企图谋反,逮捕入狱。结果消息一出,刘恒老妈薄太后将儿子叫来,当面拿起冒絮就朝刘恒扔过去,大骂刘恒过分。刘恒受不了老妈诅咒,只好放了周勃,让他终老。
皇太后还不是最厉害的,比皇太后更厉害的是太皇太后。当年,刘彻年轻气盛,罢掉丞相御史,结果惹怒了窦太后。窦太后将刘彻任命的也全罢掉,刘彻的母亲王皇后不敢吭声,刘彻更不敢吭声。窦太后死后,刘彻才总算熬出了头。
汉朝的皇帝,自刘彻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在性格特点上,刘奭没有将老爹刘病已果断凌厉的优点继承下来。然而,到了刘骜这代,却将老爹刘奭懦弱软蛋的缺点全都继承了下来。
这都是历史的宿命?
面对母后王政君的眼泪,刘骜扛不住了。接下来,事情极为意外。刘骜对王凤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以前受的气全部一笔勾销了。
这还不是最经典的。同时,刘骜把矛头突然对准了王章。他派人弹劾王章,说王章明明知道冯野王不适合在中央做官,竟然还违法推荐,心存私心。
估计王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章根本不用跳黄河了。很快,司法部编辑了王章一箩筐罪名,将他逮捕入狱。不久,又秘密处决,死在狱中。
我仿佛看到,所谓历史,就是胜利者踩在失败者的血迹上,饮酒狂欢的一部血泪史。而王章,不过是那飞溅在大地上的一滴血,他再次印证了北岛那精彩的论断: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四、卑微的棋子
王章死了,王凤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了,然而冯野王却害怕了。冯野王闻听王章冤死牢狱,顿时毛骨悚然,马上请了病假,带着老婆孩子跑回家躲藏去了。
王凤听冯野王跑了,不禁冷笑,想躲是吧?你躲得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于是,他马上把御史中丞叫来,布置了一道作业。
王凤给御史中丞的作业,就是上疏弹劾冯野王。很快,御史中丞就将作业交到刘骜那里。
他是这样弹劾冯野王的:按有关规定,冯野王带职养病,只能待在本郡,可是他却私自越境回家,实在太不像话了。
王凤等着看戏,他要看看刘骜怎么收拾这个残局。然而这时,杜钦来了。
谋略大师杜钦很明确地告诉王凤,杀人这事,点到为止。最好不要扩大打击面,不然后果很严重。
王凤笑笑说:“哦,是吗?我倒要看看,后果有多严重。”
他还是不想放过冯野王。
说实在的,你叫他怎么放得过冯野王,如果不是他安插了卧底,今天坐在他位子上的,还是他王凤吗?尽管冯野王是外戚,但他是一个不得意的外戚。在王凤主持汉朝之前,他就在中央站不住脚了。当年王商那么牛气,一样被王凤踩到脚底,今天要踩你一个冯野王,那简直是小菜一碟。
事实也证明,冯野王就是一小菜。不久,冯野王被免职。这下子,王凤似乎安心了。
如果王凤这样想的话,那他又错了。此时,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条消息,搞得他心神不安、六神无主。
那是关于王章冤死的消息。王章没有死在刑场上,而是死在监狱中,傻瓜都猜得出来,这里肯定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猫腻。于是,汉朝人发挥了地球人绝无仅有的、传播和演绎路边社消息的伟大精神,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全国人民都知道王章是冤死的。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此时,长安城中,涌动着一股反王凤的暗流。汉朝中官众卿,又充分发挥了街道大妈骂架的水平,不点名不指姓地开骂。骂来骂去,只想说明一件事,王章属于非正常死亡,必须调查取证,将案情公布于天下。
眼前这个局面,的确让王凤很烦心。他总算领教到了,不听杜大师的话,吃亏在眼前。于是,他迅速将杜钦召来,询问怎么办。
独眼龙杜钦看着猴急的王凤,自信地说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您别紧张。”
杜钦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王章之死,全属隐私,估计连圈子里的人都不清楚此事。如今闹得全国人民都在开骂,误以为王章是敢言直说,被害死的。”
杜钦停顿一下,又说道:“既然如此,不如以你的名义,命令天下推荐敢于发表不同意见的人到中央当官,同时在中央开放言论。你就放宽心态,竖着耳朵听。相信不久,所谓冤杀王章的谣言,自然化解。”
这招就叫,将计就计,大放烟雾,迷惑众生。高,果然高啊。
王凤没理由再吃眼前亏了。他马上给刘骜打了一个报告说,一定要坚持真理越辩越明的原则,坚持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双百方针,彻底开放汉朝言论自由。
王凤的烟幕弹,的确够大。放完以后,他就潜伏起来。
一年过去了,天下无事。
一年后,王凤像一条冬眠的老蛇,慢慢地又游出洞面。这一次,他是要扶某人上道。
王凤之所以要浮出来,是因为他逮到了一个好机会。那就是,御史大夫张忠逝世了。老的走了,新的必要填上,那么御史大夫的肥差谁来填上?王凤立即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王牌卧底王音。王凤的确要感谢王音,如果不是他窃到了王章的密奏,王凤将沉没,历史将改写。冲着这点,王凤有必要替王音铺一段台阶。
公元前23年,四月二十七日,刘骜下诏令,封侍中兼太仆王音为御史大夫。
事实上,王凤不仅是替王音铺路,他更是努力打造一个绝无仅有的、永不沉没的权力世家。
在21世纪的今天,什么东西最贵?人才。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什么东西最贵?同样是人才。这个道理,我们明白,王凤比我们更加明白。
不得不承认,在权力运作方面,王凤是个顶级专家。他认为,王氏家族这个权力公司,想要走得更远、玩得更久,不可以缺少人才。王家缺人才,更缺思想活跃、年富力强的人才。毫无疑问,王音是王氏家族中,最具潜力的一个。
在权力的棋盘上,王音是一枚好棋。他必须将这枚棋子下活。此棋活了,王氏家族的权力,即可保住了。
王音为什么会有如此魅力,让王凤着迷?事实上,要将王音抛出王家,到广阔的汉朝官场,与众多权力高手一比,他什么都不是。王音之所以在王家脱颖而出,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不是王音太牛,而是其他人太垃圾。
王音只是王凤的堂弟,如果论资排辈的话,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因为,比王音名声更大、能力更足的,还有王凤的五个被封侯的弟弟。
然而王凤认为,他那帮兄弟,没人能扶得上墙。原因只有一个,这帮家伙得势之后,一个比一个牛,不知天高地厚,为非作歹,将王家的公众形象破坏殆尽。
在这方面,王音就做得不错。他为人低调,勤奋能干。别人吃的是奶,挤出来的是干屎,王音吃的是干草,挤出来的是奶。这等国家干部不培养,那还培养谁去呢?
公元前22年秋天。那年的秋风特别狠,一下子吹倒了王凤。王凤得病,躺在床上,越来越严重,没有好起来的迹象。
刘骜来看望王凤。不看不要紧,一看王凤,就知道替他送葬的时间,不会长久了。
刘骜是被王凤看着长大的,然后看着王凤将他像玩泥人一样,拿捏了十余年。他不是受虐狂,多年以来,他一直都渴望从王凤手里解放出来。现在,当他即将要解放,仿佛就要迎来黎明时,不知为何,他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辛酸味。
这感觉,说不上是为自己。在生死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不容易。
刘骜握着王凤的手,流着眼泪问道:“将军一旦有不测,平阿侯王谭将要接替你的位置。”
王谭,王凤二弟。大弟王曼早死,啥都没有,只留下一根苗子。王凤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苗子长成了高树,把王家权力推向顶峰,并埋葬了汉朝。那个人,当然就是王莽。
刘骜对王凤说这话,似乎有点安慰的意思。或许,王凤应该感到欣慰才对。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话语刚落,王凤扑通从床上滚下地,跪倒在刘骜面前哭了起来。
王凤老泪纵横地说道:“让臣那帮兄弟接俺的班,臣不放心。”
刘骜瞪大眼睛,迷茫地看着王凤。
王凤接着说道:“臣那帮兄弟,行为不端,奢侈不堪,没有人有良好的公众形象。所以臣认为,不如让御史大夫王音,来接臣的班。”
王凤用袖子甩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王音性格谨慎,谦虚让人,臣用生命担保,王音可以担当大任。”
都快要死的人了,还有生命担保?这话听起来,似乎挺搞笑。刘骜似乎看出来了,王谭肯定没有处理好和王凤的关系。不然,即将入棺材的人了还要腾出生命,替王音说话。
刘骜真是一个不傻的人。事实上,王凤跟王谭还真有过节。这事不怪王凤,主要是王谭太狂,从来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如果大哥说,天凉好个秋,他绝对敢说,夏日炎炎不好受。总之,王谭是个不听话的孩子。既然不听话,那当然没有糖果吃了。
不像王音,轻屁股,跑腿勤,王凤说啥,他就做啥,从不辜负。尽管他只是个堂弟,可是还是王家的人。总之,为了王家的未来,王凤必须力挺王音。
八月二十四日,王凤逝世。在他走之前,给刘骜留下一封遗书。
在遗书里,王凤陈列种种事实证明他的五侯弟弟们,没人有能力担当大任。然后,他又罗列一大堆事实,证明御史大夫王音,是做大事的料,他是真的行。
九月二日,刘骜拜王音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
我想,王谭看到这一幕时,他肯定哭了。不过就算哭破天,也没用了。王凤洗牌成功,所有游戏,必须重头玩起。
五、一切势力都是纸老虎
王凤走了,刘骜终于告别了一个不得自由、囚徒般的时代。对于现在的新生活,他相当开心。
怎能不开心呢?过去是他听大司马的,现在是大司马听他的。这个大司马王音,是个不想惹事、规规矩矩做事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讲,刘骜应该感谢王凤。王凤是破格提拔王音的,而王音则又被王家五侯制约,为了权力平衡,从不敢乱动。于是乎,刘骜就像出笼的鸟,不管天有多高,地有多广,都是他的天地。
解放的感觉真好,自由的空气真新鲜。为了这一天,他委屈了三十三年。
刘骜决定溜出长安,到各地逛逛。出去是可以的,但要看以什么方式。如果借公干出游,那也是件苦差事,没啥意思。刘骜的意思是,秘密出行,痛快地玩一场。
第39节 骚动(4)
皇帝私行,刘骜不是第一个。想当年,刘彻十七岁的时候,曾经和身边的随从约定见面地点,半夜偷偷溜出去。刘彻就是一路打猎,踩踏了农田,被当地农民抓住要去见官。最疯狂的是,半夜借宿某客店,老板看他们不像是良家子弟,拒绝纳客。结果双方闹僵,老板出去拉了一帮不良少年,准备把他们干了。如果不是老板娘出手相救,说不定刘彻当晚就报废了。
在刘彻之前,没有人像他那么顽皮的。在他之后,汉朝皇帝中,最顽皮的,要数刘贺。在21世纪的今天,有人长年通宵打游戏,却没玩物丧志,还打出了名堂,找到了事业的门道。有人却因沉溺其中,把青春玩废,最后成了一垃圾。
这就是差距。刘彻一辈子都在玩,却玩出了伟大的功绩。他玩外戚、匈奴、西南夷、南蛮、朝鲜,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刘贺呢,在长安只玩了二十七天,就被人家毫不客气地赶走了。
刘骜认为,或许他能玩出点名堂来。不然,像他这等不笨的人,来到这世上,那不是白活了吗?
刘骜三十三岁了,理论上说年纪不小了,可是,他心理年纪却嫩着呢。小的时候,是被逼着读书;后来做了皇帝,被舅舅管得死死的,他什么时候玩得高兴过呢?所以,为了弥补曾经流失的快乐,他必须放开手脚、大玩一场。
春天,刘骜约了十来个宫廷随从,私自出行。他骑着马,被簇拥着,从京城玩到郡属,又玩到乡下。然后,又折身跑回甘泉宫,斗鸡赛马,好不痛快。
事实上,玩物都是很低级的游戏。很多人就是在这低级游戏上,沉溺不化,实在悲哀。游戏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这个答案,我可以弱弱地告诉你——玩人。刘骜目前最喜欢玩的人,则是王凤那五个封侯的弟弟。之所以选中他们,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几个亲舅舅太嚣张了。
王凤还算是厚道之人。他临终之前,对他那几个弟弟的评价,现在看来,的确是说到点子上了。人啊,一旦没有了别的欲望,就容易空虚。一空虚就容易做错事。王家这五侯,好像吃饱了没事干,兄弟之间竟然斗富。
这五个人,为了比谁富,奇招尽出。先来看成都侯王商,因为夏天中暑,想找个好地方休假。他想啊想,竟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想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主意——想借明光宫住几天。
明光宫,位于长安城内,桂宫附近。按道理,皇宫只有皇帝有使用权,臣属竟然提出借用,如果不是脑袋碰墙被损伤,那种想法说出来,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但是,王商还是借了。
借了就算了,更离谱的还在后面。王商在家修了一个人工湖,准备在里面置船取乐,但他还缺一样东西,那就是水。去哪里引水呢?王商想到了渭河的支流——丰水。
要将丰水引到长安城内,必须先解决一个技术性问题,那就是挖水渠。同时,水渠必须穿过长安墙。然而,长安墙是军事设施,不能乱动的。但是,王商还是动了。他叫人把长安墙凿穿,把丰水引到自家的人工湖。
每天夜晚,长安城都有人听到人工湖上传来享受的歌声。那都是划船人高唱的南越民歌。
好东西,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了。王商专门请刘骜过来做客。然而,刘骜一看见王商挖了他的长安城墙,顿时就火大了。但是,刘骜没有当场发作。
刘骜决定换一家,看看还有没有更离谱的。这一天,他私自出宫,到了曲阳侯王根家。王根真没让他失望,庭院中到处都是假山及人工小岛。让人抓狂的是,这个设计版本,竟然是模仿未央宫的白虎殿。
前面那个修了人工湖,挖了长安城墙,后面这个还要克隆白虎殿,王家这几个亲舅舅,他们到底想干啥?
刘骜彻底火了。他当即把大司马王音喊来,然后说道,你替我去把王商和王根办了。
是真办,而不是假办。但是,怎么个办法?大司马王音一想到这,就不禁叫起头疼来。
刘骜要捏王家兄弟命根的消息,风一样卷遍了长安。这是真的吗?没人敢相信。刘骜这个动作,的确出人意料。
要知道,这些年来,全国上下权力基本都由王家垄断。这次,如果刘骜动真格了,或许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升起。
如果太阳真从西边升起,那估计是千年等一回的奇观。很多人都盼望着这一刻,然而有两个人,他们是很拒绝看到这一幕的。
持拒绝态度的人,当然就是王商与王根。在王氏五兄弟当中,狠命斗富的人,不止他们两个,凭什么刘骜拿他们俩开刀。不服,真的不服。还有,刘骜跟他老爹一样,同出一脉,都属软蛋子。这次,刘骜突然要动真格,逻辑不通呀。
王商和王根头脑也挺混乱,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应对办法。突然,他们明白了,刘骜不知被王凤生前灌了哪壶,是故意找他们俩碴的。
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
所谓横的怕蛮的,蛮的怕不要命的。想玩横是吧,那兄弟以蛮奉陪。于是,王商和王根马上跑到皇太后王政君面前,主动要求接受处罚。
为了增加人气,这两兄弟还拉上了红阳侯王立。王立家里窝藏着一堆亡命强盗,刘骜要追究,同样逃不掉。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知道错了,我们愿意在自己脸上刺字,并割掉鼻子,以此谢罪,行了不?”
王政君一看不得了,怎么这样说话?明知道刘骜不会这么狠心,你们这么说话,不等于要挟,让人下不了台吗?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或许,这些人都以为,他们离成功就差半步了。
当年,刘骜不也是说要罢免王凤吗?结果王凤一说要辞职,他还不是主动让步,乖乖听话?是软蛋,就永远都是软蛋,别想一时兴起就能硬起来。
事实上,他们都错了。如果他们看到下面这一幕,估计他们跳河的心都有了。
当刘骜听到王商等人,到王太后那里耍赖时,马上跳了起来。接着,他派人将王音唤来训话。
刘骜愤怒地叫道:“他们竟然跑到我老妈面前威胁我,简直太欺负人了。我被王家兄弟孤立架空的日子,太久了,今天我不动点真的,他们还以为我好欺负。”
刘骜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回去告诉王商、王根、王立,都在家等着,惩罚命令我马上就下达。”
刘骜不是要捏两个,是准备要端一窝了。严重了,事态真的太严重了。
王音只觉得天旋地转。如果三侯都完了,他想独善其身,那想都别想。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条藤上的人,刘骜要连根拔起,谁都别想逃掉。
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霍光还活着的时候,刘骜爷爷刘病已不是装傻充愣吗?谁知霍光一死,刘病已就原形毕露,把霍家一大窝全端了。现在,王凤前脚才走,刘骜后脚就动刀子,实在也没啥稀奇。
怪只怪,他们全都被刘骜表面的软弱欺骗了。王音把不好的消息给王家逐个通报以后,回到家里,坐在草垫上,一动不动。
他这是在干吗?当然是等着刘骜的诏令。古代囚犯斩首时,为避免血流一地,都衬草垫。
意思也就是说,王音连死的心都有了。
王音不是在作秀,他的确也撑不住了。他已经听到一个更恐怖的消息,刘骜派宫廷秘书去查询,当初汉文帝刘恒是怎么诛杀舅父薄昭的。
换句响亮的话来说:刘骜是想学刘恒,大义灭亲。
原来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藏得如此之深,实在太可怕了。这时,王商、王根等五侯彻底怕了。再玩下去,只能引火自焚了。于是,他们三人只好一起背着刀斧和木砧,主动跑到皇宫向刘骜请罪。
三兄弟在皇宫门外长跪。不知跪了多久,宫里只传来一句话,你们先回去,继续等候发落。
事实上,刘骜就想玩玩,没想过杀人。他只是要告诉王家外戚:皇帝不是孬种,皇帝不好惹,要想长命百岁,就别随便摸老虎的屁股。
刘骜恐吓对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六、致命艳遇
从某种角度来说,刘骜这孩子不算太坏。他解放自己的命运,却没建立在大屠杀的基础上。之后,他还是放过了五侯等王氏家族,并且继续留任他们。前人那套斩草除根、无毒不丈夫的做法,在刘骜看来,不一定是可取的。
事实上,西汉走向崩溃,坏就坏在刘骜不够狠。正因为他太过怂恿和博爱,培养了一只比他还会伪装,甚至还凶狠N倍的披着羊皮的狼。正是那只狼,吃掉了汉朝最后一只羔羊。
那是将来的事,留着将来再说。现在,让我们来开扒一下刘骜的娱乐生活。
第40节 骚动(5)
刘骜的情感生活一直很幸福。但是,他的家庭婚姻却很不幸。当年,刘病已是看着刘骜出生的,特别心疼这孙子,常常带在身边。长大当了太子后,父亲更疼他,从外戚许家找个女儿嫁给了刘骜。
刘骜平生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都玩得特别来劲,甚至达到了疯狂沉溺、不知归返的境界。
我们知道,刘骜继承了老爹的艺术细胞,是一个典型的文艺青年。搞艺术的人,不来点疯狂,是很难出成果的。但是有一样东西,如果执迷太过,那就真的坏掉了。
这个东西,就是女人。
那时,刘骜和许家这女儿天天缠绵,很快,就结出了爱情果实。许家女儿怀孕的消息传来时,刘奭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逢人便说,你应该赶快祝贺我,我要当爷爷了。
兴奋得要当爷爷的刘奭,没高兴多久,却陷入了无比的悲伤。不久得了一男孙,竟然没活多久就死了。后来,刘骜再得一女,也没活长,一样死了。
这事不怪许家女儿,要怪就怪孩子命不好。所以刘骜登基后,许家女儿还是顺利地当了皇后。而刘骜对这位皇后,仍然痴迷不已。但是,有人开始对许皇后不满了。
当时对许皇后不满的,主要是两个人,即王政君和王凤。他们不满,主要是因为刘骜还没生子。而他们认为,刘骜无子,根源在于许皇后把刘骜垄断了,让刘骜没机会跟后宫别的女人接触。
于是,王政君就交代王凤,必须想办法把刘骜从许皇后的温柔乡里拖出。王凤想了想,办法就出来了。他派人给刘骜上书,说上天灾害频频,这可能跟陛下无子有关。
刘骜听出来了,王凤就是想让他远离许皇后,另起炉灶,升火煮水。
刘骜想想,王凤说得也对。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则是一个国家的事。如果他生不出儿子来,不仅仅是断子绝孙这么简单,后面麻烦事还多着呢。
于是,刘骜将目光投向广阔的后宫,不久就宠上了一个美女。此女姓班,级别不低,属婕妤档次。昭仪仅次皇后,婕妤仅次昭仪。为了称呼方便,我们暂且称她为班婕妤。
王政君对儿子重新宠幸的这个女人特别满意。班婕妤很懂事,很会做人,做事很高调,做人特低调,属贤惠型媳妇,所以很讨婆婆王政君的欢心。
唯一让王政君感到遗憾的是,班婕妤和刘骜生了一男,才几个月就死了。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总有再生的时候。
可是许皇后呢,从此备受冷落。更让她恼火的是,连皇后该享受的待遇、很多开支都被降低减少了。于是,她便上书表示不满。刘骜却理直气壮地回复道,国家不算富有,你作为皇后应该以身作则,贤惠持家,别老想着高消费。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争还有什么意思?
许皇后只得闭嘴了。噩梦还在后头。接下来,刘骜又将一个新人迎进后宫,随着这个人的到来,后宫所有的生活节奏,全被打乱了。
连班婕妤和皇太后王政君都觉得,这场噩梦实在太可怕了。
事情是这样的:刘骜修理了五侯后,乘着玩兴又私自出宫。一天,他路过阳阿公主家,阳阿公主给他准备了一场丰富的音乐宴会。没想到,在宴会上,他看上了一个舞女,顺便把她召到宫中。
皇帝出游搞艳遇,实在也不是什么出奇之事。当年刘邦和项羽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在流亡路上都不拒绝艳遇。后来,刘彻因为不满窦太后管得太严,也是私自出宫,去姐姐家听音乐会。在音乐会上,遇见卫子夫。
同样的艳遇,当年刘邦和刘彻遇见的,都是温柔女子。然而,刘骜从阳阿公主家召回来的女人,不是人,是妖精,她的名字就叫赵飞燕。
在中国古代十大美女排行榜中,赵飞燕绝对是排得上号的。而在众多美女中,最擅长歌舞的,项羽的女朋友虞姬算一个,赵飞燕算一个,杨玉环算一个。赵飞燕竟然还和杨玉环齐名,人称燕瘦环肥。可是,这俩美人从来都被历代文人定为典型的红颜祸水。
先不论她们是不是祸水,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中,能挤进十大美女排行榜,祖坟冒烟都是轻的了。准确地说,这些美女天生都是上天的宠儿。
如果不是上天恩宠,估计赵飞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据说,当年赵飞燕生下后,父母准备把她饿死。没想到丢了三天,竟然还没饿死。赵飞燕父母认为此女命不该绝,于是将她收下,哺养成人。
赵飞燕长大后,被送入阳阿公主家学歌舞,混口饭吃。传说她舞姿轻盈如燕飞凤舞,于是飞燕外号就叫起来了。搞到最后,真名不知叫啥了,别人都叫她赵飞燕。
赵飞燕以上经历,只是官方说法。民间野史却以讹传讹,版本极多。搞到最后,哪个版本是真的,没人知道。赵飞燕为何出生时,就要被丢,然后再收养?这是个谜,永远解不开的谜。
凡是妖精,都属来历不明之物。赵飞燕姐妹解不开的谜,恰恰成了文人骚客的题材。于是,一个姐妹花的妖精传说,越传越传奇、可怕、无耻。
学歌跳舞,用现代的话来说,叫混娱乐圈。凡在娱乐圈混出名气的人,几乎都有嫁入豪门的想法。在汉朝,尽管娱乐圈还没有达到全民娱乐的境地,但是像赵飞燕这种在小圈子里混的,相信也有着现代人傍上权贵、嫁入豪门的梦想。
当年,卫子夫歌舞水平也不怎的,可是刘彻怎么看她都顺眼,幸运地被召进宫中,竟然还当了皇后。所以不得不说,上天要宠一个人,总是没道理的。
然而,如果一开始就将以上那些话去哄赵飞燕,她估计都不太相信。但是当刘骜出现在她面前,并且把她召回长安宫中时,她信了。
随赵飞燕回长安的,还有她妹妹赵合德。赵合德也是一个人间尤物,在某些方面甚至比姐姐还强。当赵飞燕把她向刘骜推荐后,刘骜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买一送一,而且还是打包,实在太划算了。
当刘骜把赵合德带回宫中时,后宫无人不惊为天人。赵合德皮肤白嫩,犹如夜里闪亮的白雪。这种妖精般的美,几乎把宫中所有人都迷住了。
之所以说几乎而没有说全部,那是因为还有个人,对赵合德的美特有意见。
那个人是个宫廷女官,此人见过美女千千万,人称“批香博士”。此人最大的能耐,就是任何美女只要被她扫上一眼,就知道是什么货色,属于哪个档次。她一看到赵合德时,站在刘骜的背后,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说道:“这肯定是个祸水。”
汉朝主火德,祸水就是火的克星。事实证明,赵合德还真是祸水,而且还是祸水中的极品。
赵飞燕姐妹俩以绝对优势,压倒了宫中所有美女,成了刘骜的宠幸。不久,两姐妹都被封为婕妤。对赵飞燕来说,这仅仅是起点。她的终极梦想是,把许皇后拉下位,将自己填上去。
怎样才能把才学兼优的许皇后拉下马?这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问题。然而赵飞燕发现,要搞掉许皇后,不得不搬出后宫常用的撒手锏。
这个玩意儿,就是巫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美女的地方,江湖更加险恶。后宫美女相轻,互相诅咒,简直是家常便饭。然而赵飞燕险恶的地方,不是暗地搞巫蛊,诅咒许皇后早死早投胎。她姐妹俩另挑捷径,直接给刘骜打小报告,说许皇后用妖术诅咒后宫嫔妃。
这个还不够,为了替许皇后找一个垫背的,赵飞燕还把刘骜曾经的老相好班婕妤,也拉到玩弄巫蛊的黑名单。
这招果然很狠,见效极快。赵飞燕进宫的当年冬天,十一月十六日,刘骜将许皇后废掉。同时,把许家外戚全都赶回老家。
整完了许皇后,赵飞燕开始修理班婕妤。但是班婕妤不服,无论别人怎么审问她,她就一句话:“犯上作乱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在刘骜的内心深处,许皇后留给他的所有美丽记忆,基本上都被清除了。但是班婕妤不同,他还给她留着一个小小的位置。而刘骜也知道,老妈王政君给她留的位置更多。
所以,他还是不舍得对班婕妤下手。再说了,赵飞燕抢的是许皇后的位置,跟班婕妤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杀了班婕妤,不但不人道,更不厚道。
于是,刘骜将班婕妤放了,还赐她百斤黄金压惊。但是,班婕妤却提了个要求,说她要搬家。
搬到哪里?班婕妤说,她想搬到长信宫照顾皇太后。那样不但尽了孝道,而且还很安全。
在班婕妤看来,现在的后宫,是赵飞燕一手遮天、胡作非为的后宫。凭她一颗纯洁无知的心灵,根本就搞不定那两个蛇蝎一样的女人。所以,这个家必须搬,尽快搬,没有退路。
无奈的刘骜,只有点头同意了。
第41节 乱政(1)
一、婆媳问题
社会学已经充分证明,资源匮乏会导致生存竞争;如果资源异常匮乏,生存竞争就会更加惨烈,甚至变态。在汉朝的深宫后院中,赵飞燕为她的姐妹们,开创了一个可怕的生存模式。这个模式,就是只要我过得好,管别人洪水滔天。
后宫的一切,可谓都顺着赵飞燕的意旨走。许皇后被废了,班婕妤躲起来了,再也没人与她争锋了。所以接下来,皇后理所当然是属于她的了。
音乐家贝多芬说,我要紧紧地扼住命运的咽喉。赵飞燕仿佛就想说,我们姐妹俩,要狠狠缠住刘骜。只要搞定皇帝,就等于搞定了伟大光明的未来。
前者说的话,基本可以刻在桌上,当人生座右铭;后者则纯属扯淡。
很简单,刘骜不是命运的全部,他不过是赵飞燕人生当中的一个过客。有一天,刘骜这棵大树倒下,随着倒下的,将是缠在树上的那两条美女蛇。
道理很简单,可是有人就是不懂。
此时,刘骜准备封赵飞燕为皇后,但关键时刻,竟然出意外了。原来,他的想法才出笼,就被一个人否决了。
刘骜一听,脸色很难看,再一看赵飞燕,她的更难看。他们俩都没想到,真正的对手,竟然是眼前这个老女人。这个人,就是刘骜的老妈,皇太后王政君。
王政君告诉刘骜,赵飞燕想当皇后是吧?你告诉她,想当就下辈子吧,不然就死了这条心。
王政君的话很狠毒,但是理由却相当充分:赵飞燕出身太低贱,根本配不上刘骜。
从某种角度来说,此话似乎很不通。皇后可以是贵族,但并不是一定要出身高贵才行。当年陈阿娇不挺高贵的吗,刘彻怎么就不喜欢她。结果呢,竟然爱上了舞女卫子夫。卫子夫都可以当皇后,我赵飞燕为什么就不可以?
话是这样说,可话是从老人家嘴里说出来的,怎么说都有人家的道理。卫子夫能当皇后,主要是她善良,你赵飞燕善良吗?你把后宫闹得鸡犬不宁,就是为了想当皇后。想当是吧,我偏不让你当。
你想缠住刘骜,吃定他一辈子,我就让你啥都没捞着。我想,这应该是王政君的心里话。
那现在怎么办,忙活了一场,难道白忙了不成?突然之间,赵飞燕发现,这下子她真的是拿鸡蛋碰石头,白搭了。
就在赵飞燕举目无望时,有个人主动对刘骜说:“皇帝的事,就是我的事。赵婕妤想当皇后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话乍一听,很吹牛。刘骜都搞不定的事,还有人能搞得定?
说这话的人,名唤淳于长,王政君姐姐的儿子。淳于长年少的时候,早凭借王政君的关系,入宫当了黄门郎。但是,黄门郎那位置都被他磨光了,还是没见升官。
怎么会这样呢?淳于长后来想想,悟出了一条门道。想升官,就得拍马屁。要拍,当然得找合适的人。于是他便锁定了王凤。
王凤生病的时候,淳于长便主动来照顾王凤的起居。早晚左右不离,端茶倒水,脏活累活,全都无怨无悔地包了。
所谓天道酬勤,王凤终于被感动了。临死之前,他专门对太后和刘骜交代说,淳于长这小伙子不错,要好好培养。刘骜很够意思,不久就将淳于长调到自己身边工作,挂名侍中。
自汉朝开国以来,几乎每个皇帝都有自己宠信的小人。在这里,我就不一一数了。远的不说,说近点的,当然就是石显。刘奭太忙,又想挤出时间玩音乐,于是就偷懒找了石显当枪手,替他批阅公文。批到最后,汉朝上下几乎都没人怕皇帝,反而怕替皇帝批公文的石显。
淳于长算是石显之后,在皇帝身边崛起的后起之秀。据我粗略统计,得出一条规律:这些所谓的皇帝宠幸,大多下场都很惨。他们不是死在老皇帝手上,就是死在新皇帝任上。
然而现在淳于长还活着,死离他还远着。他还有很多生意没做,还有好多钱等着他去赚。
淳于长在官场里跑动,但他的思路全是生意经。做生意,你没有资本,就得有脑子,没有脑子,至少也得有点社会关系。如果都没有,那你就只能看着别人数钱,自己站着干流泪了。
按以上逐条来看,淳于长长年在宫中跑动,还是有点资本的;成功获取王凤欢心,说明脑袋还是够用的;王太后是他的姨妈,这笔社会资源,那是谁都比不上的。
淳于长仿佛看到,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未必是坎坷的。但想象很完美,现实很残酷。很快,淳于长就知道,气可以乱放,牛不可以乱吹。
刘骜同意淳于长接单,替他去攻关。然而,淳于跑上跑下,磨得嘴皮都起泡了,王太后还是那句话:想让我承认赵皇后?做梦去吧。
老家伙像是动真格了,刘骜好生郁闷。
这时,淳于长自信地对刘骜笑道,不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王太后是根老骨头,必须得慢慢熬、慢慢啃。终有一天,会被啃下来的。
又不是小孩子,还哄得这么好听干吗?刘骜真的很无语。
淳于长继续张着盲目乐观的嘴说道:“王太后不是说,赵婕妤配不上陛下吗?事实上,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刘骜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问道:“真有办法?”
当然有办法,没有两把刷子,怎么敢接这么大的活儿?淳于长又笑道:“王太后说赵婕妤出身卑微,陛下马上封赵婕妤老父为侯,享受爵位待遇,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说,这个算不算好办法?”
对呀,如果封赵飞燕老爹为侯爵,那不是好说话了吗?淳于长的话像春风拂面,一下子将刘骜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汉朝开国时,刘邦曾经定下一条规矩:没有战功者,不得封侯。但事实上,刘邦那是一句废话。他死后,几乎没人认真履行过那条规矩。
相反,在封侯方面,汉朝皇帝一个比一个乱来。而乱来的集大成者,当属刘骜。刘骜创造了让王氏外戚一日封五侯的奇迹,所以,要封赵飞燕父亲为侯爵,在技术上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公元前16年,四月十五日,刘骜封赵飞燕老爹当成阳侯。
封完以后,刘骜心里爽了一半。这下子,大事总算成功一半了吧。就在这时,刘骜收到一封奏疏。
然而他还没看完,就开始骂人了,娘的,成心来搅我的局、坏我的好事。有关部门,赶快来人,帮我去把他拿下。
刘骜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原来,有人指名道姓骂赵飞燕不是东西了。不是东西,还能在后宫活蹦乱跳,那肯定就是妖精了。既然是妖怪,那就该骂了。
古往今来,所谓能成大事者,都是做常人所不敢做、发常人所不敢发之声。此般神奇人物,我们常称其是敢吃第一个螃蟹的人。刘骜没想到,敢吃他这只超级螃蟹的人,却来自刘氏宗室。
此人名唤刘辅,汉景帝刘启之子刘德的后裔,时为谏大夫。这骂书不长,却字字刺眼,大开刘骜的眼界。意思大约如下:
陛下到现在还没生出儿子,老天都要愤怒了。您竟然不知悔改,不挑个贤惠女人做皇后,竟然整天跟那个姓赵的卑贱女人打得火热,缠绵无度,还想扶正。你不懂得羞耻,全国人民都替你脸红了。
更牛的是,结尾还加了一句:汉朝政府都没一个人敢出来说话,我非常痛心,只好冒死来出这个风头。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一种伟大的战斗精神。只可惜,刘骜不欣赏。
所谓谏大夫,平时工作就是找碴骂架,对象都是皇帝。碴可以找,架可以骂,但是要有分寸、要委婉。皇帝是拿来哄的,不是拿来刺的,这是基本道理。
多年以来,像刘辅这样开骂皇帝的,还是第一个。然而刘骜一想,刘辅如果不是吃饱撑着了,就是幕后有人支使。
而支使他的人,除了王太后,还能有谁?
想跟我斗是吧,那就来吧。曾经我以一对五侯都不怕,何况现在一对一打你刘辅。一想到这,刘骜不由得冷笑。
刘骜决定杀了刘辅,以一儆百,看其他人还敢不敢乱放屁。他不是想出风头吗,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正如刘骜料,刘辅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当他要惩办刘辅的时候,一帮人纷纷上疏解释和求情。这些人有左将军辛庆忌、右将军廉褒、光禄勋史丹、太中大夫谷永。不用说他们是什么人,一看官衔就知道都是有来头的。
他们众口一词地说道:“刘辅话是说重了,但没超出职权,要论罪也只能是小罪。以重刑来论小罪,不妥,不妥。”
王太后中计了。
事实上,刘骜就想摆个高姿态,设计个圈套吓唬她一下,他还不至于浑到动刘氏宗室的份儿上。跟王太后斗争的最高境界,只能是相对妥协。不然,大家都撕破脸皮,谁都不好看。
于是刘骜想了想,又改口免去刘辅死罪,关到监狱,罚他做三年苦工。
平衡和妥协才是王道。貌似糊涂,其实世界上只有刘骜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内心是多么清醒。
我都妥协了,王太后您也应该收兵了吧?刘骜是这样想的,但是他又错了。
这时,淳于长屁颠屁颠地跑来,告诉刘骜道:“情况不见明朗,看来只有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
刘骜一愣,难道王太后还不服?又愣一下,刘骜突然想到,仅凭淳于长那张嘴,根本不能降服王太后。他必须出狠招,打她个措手不及。突然,他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六月七日,刘骜突然向外宣布,封赵飞燕为皇后。
这招就叫,先斩后奏。这下子,王太后还有招不?
刘骜一错再错。
淳于长再去游说王太后,发现那老顽固还是那个坚决态度——你封你的,我玩我的,反正就是,死活不承认赵飞燕。
麻烦了,局面越来越僵了。准备伟大的八年抗战吧。
二、两只大妖精
看过《聊斋志异》的都知道,妖精有很多种,有可爱的,有可恶的;有让人心生爱意的,有让人逃之夭夭的;有让人画纸上,意想绵绵;有让人贴在墙上,咒骂千年的。
很不幸,赵飞燕和赵合德,成了史上最不受欢迎的两只大妖精。
然而在赵飞燕看来,有多少人了解当妖精的滋味。她虽然成功转正了,却一点儿也没有成功的滋味。只要王太后一天不承认她这个儿媳妇,她就一天都别想舒舒服服地做皇后。
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赵飞燕加大马力,努力去做好下面这件事。如果真做成了,就算真八年抗战,也值了。
这当务之急的事,就是造人。如果她真给刘家生出一个皇位继承人,或许王太后就啥话都没得说了。愿望似乎很美,但现实是残酷的。在残酷的命运面前,赵飞燕发现,她被命运狠狠地耍了。
命运看似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号称地球第一神秘物。赵飞燕一直都认为命运对她并不薄,当她出生的时候,是命运把她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的;后来,当她学舞有成时,是命运让她遇见了刘骜。一切都顺理成章,又是命运让她当了皇后。
现在,当赵飞燕细数从前时,突然猛醒过来:命运并没有多么善待她。命运几十年如一日,替她铺了一条光辉大道,不是为了将她更好地送往天堂,而是为了更惨烈地将她推入地狱。
这不是耸人听闻,这是女人特有的强烈的第六感。这种残酷的感觉,只源于一个死结——无子。
许皇后和班婕妤多少是生过儿子的,只不过没活下来罢了。赵飞燕跟随刘骜许久,生不出孩子,毛病只能推到赵飞燕身上。
怎么会这样呢?赵飞燕想,这肯定不是我的问题。为了证明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赵飞燕决定换些人来试试。
她把侍郎叫到床前,把身体强壮的奴仆叫到床前……最后,宫中凡是生殖能力强的男人,都被她过了一遍。纸是包不住火的,外面都传得沸沸扬扬,说赵飞燕给刘骜戴的绿帽子,都有几米高了。
别人走别人的路,赵飞燕却无路可走。别人骂她嘴爽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内心只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我想要个孩子。但她换了一拨又一拨男人,仍然没用。
此时,赵合德跟着姐姐跳了一级,被封为昭仪。她无意夺床,刘骜却似水蛭一样,粘到她身上拔都拔不掉。更让赵飞燕忌妒的是,刘骜为讨好赵合德,将昭仪宫装修得豪华无比,奢侈度居汉朝第一。
从这个角度看,赵飞燕大张旗鼓地给刘骜戴绿帽子,一半是为了生孩子,一半则是发泄心中苦闷。
赵合德很同情这个姐姐。为了替赵飞燕打掩护,她很凶地对刘骜说道:“我姐姐性格刚烈,在宫中得罪过不少人,肯定有人要到你这里诬蔑她。如果谁胆敢这么做,你就替我们姐妹俩将诬蔑者全家诛杀光光。”
的确够狠。不久,果然有人告密来了,刘骜二话不说,将告密者全家拉出去都砍了。于是乎,再也没人傻傻地前来送死了。于是乎,赵飞燕就更加放荡不羁了。
我突然想起了钱钟书说过的一句话:做文要放荡不羁,做人要小心谨慎。本来一个挺好的词,当它用到赵飞燕身上,只说明一个问题,她实在太靡烂了。
纵欲是一种酒神精神,回归是一种日神精神。在尼采非常态的人生中,他总结出一点:人类如果没有酒神精神,就无法创造艺术;反过来,如果过度沉溺不懂回归,就会被酒神之火烧死。
赵飞燕自虐般地,将自己放到酒神的大火中,等待她的,只有死亡的灰烬。在烈火中永生,不是赵飞燕的追求。穿过历史的迷雾,我仿佛看见,那是妖精以特有的方式,蔑视人间,蹂躏生命。
不过,赵飞燕都炼到这个境界了,王太后及所有王家外戚,也都忧愁不已。该说的他们也说了,再说就啰唆了,反而得不偿失。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刘骜被那两只妖精拖下地狱,拿去垫背吗?所谓皇帝不急,众生急。王家外戚急得干跺脚,有个人却说,跺脚有什么用,皇帝也是人嘛,只要教育方法对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说这话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教育行家。没错,他就是学术大师刘向。
关于教育,孔子曾说过一个因材施教的著名论断。到了现代,有个中学教育界的牛人,将孔子这话无理性地延伸,吹牛皮地说道:世界上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书的老师。
第42节 乱政(2)
这话如果放到汉朝,刘向开始还是信的。刘向认为,别看刘骜这孩子,表面温和懂礼,实际上一发飙比牛还倔强。所以对他进行教育,最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基于以上理念,刘向亲自编了一本书。他把《诗经》及《书经》上记载的贤惠后妃助贤王兴邦,以及红颜祸水殃民祸国的故事编集成册,将之送给刘骜。
刘骜看完,把刘向叫来,欢心称赞道:“您老编的书好啊,不过,书中的道理我都懂。”
刘向愣了,不知刘骜想说什么。这时,刘骜又说道:“您回去吧,我会好好学习的。”
刘骜这话,刘向听得真不是滋味。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被叫来,就听了不到两句话就叫走人。不过也没关系,孔子说了,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刘骜真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那多跑几趟也是值得的。
想得真美,事实呢,还是错了。刘向以为刘骜多少能改点,后来一打听,他仍然我行我素,整天泡在昭仪宫寻欢作乐。
刘向并不知道,刘骜已经将赵飞燕姐妹俩当成毒品,而他又是个瘾君子。他已经疯狂太久了,让他回头,实在太难啊。
如果说,色字头上一把刀,那刀刺进刘骜的心房,没有痛,只有一种刺激到每根血管都扩张的快感。有了快感就想喊,什么天大的道理,都不再重要了。
刘向真的很无奈。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问题:教育不是万能的,刘骜这种货色,套用孔子骂人的一句话,只能叫他朽木不可雕也。
妖精让刘骜很享受,王太后依然很着急。刘骜肯定是病了,而且还是重症。既然是重病,就必须下猛药,甚至要动手术。可是去哪里找敢给刘骜开药的医生?谁敢开药,谁就等着被砍头,刘辅不就一典型吗?
这时,有一个人对王太后说道:“如果你敢支持我,我就敢开药方。”
王太后说:“你敢开药,我就敢支持。”
好吧,那就开吧,一张猛药方子即将出炉。在此,让我们记住这个人的名字——谷永。
谷永,字子云,长安人。曾记否,当年郅支单于自以为翅膀硬了,可以跟汉朝狠狠打一场。开战之前,他找借口让汉朝把他留在长安当人质的儿子送回匈奴。当时,汉朝还特开了一个讨论会,大多数人都认为,郅支单于这人不可靠,把他的太子送到边境即可。但是,有一个人却力排众议,说送佛要送到西。如果只将郅支单于的太子送到汉朝边境,人家还以为我们怕他了呢。
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说这话的人,名唤谷吉。谷吉主动要求护送太子回匈奴,结果真不出汉朝公卿所料,他一到匈奴,就被郅支单于杀了。一杀完,郅支单于就怕了,连夜收拾打包跑去了遥远的西域。后来陈汤果断出兵,终于将郅支单于灭了。
那个谷吉,就是谷永的父亲。谷吉是个武官,却培养出了一个文官谷永。谷永少年的时候,先在长安基层挂职锻炼,他博览群书,练成了会写文章的神功。谷永这招神功,不是拿来拍砖用,而是专用来拍马。
当时,与谷永凭拍马功夫同时亮相的,还有另外一个牛人。那个人,就是前面说过的,专替王凤出谋划策的独眼龙杜钦。
据说有一次刘骜在未央宫白虎殿举行考试,考试完毕,他惊讶地发现两个人试卷上的观点,如出一辙。
此二人,就是谷永和杜钦。两人在试卷上一致认为:许皇后无子,皇帝刘骜对她又太痴情,为了刘氏江山,刘骜不应该吊死在一棵美女树下,应该广开门路,到处撒网,尽快生出儿子来。
刘骜如获至宝,把他们的试卷传到后宫,到处宣传。在强大的舆论支持下,刘骜春心泛滥成灾,冷落许皇后,在通往美女的路上,一路高歌猛进,终于彻底扎进了赵飞燕姐妹的温柔陷阱,不能自拔。
事实上,谷永和杜钦在考场上,能写出观点一致的文章,并非偶然。这是一场阴谋,而阴谋背后的支持者,就是王凤。王凤授意,谷永和杜钦开炮,努力将刘骜从许皇后怀里解放出来。
王凤的想法很明确,就是要刘骜多跟别的女人接触,赶快制造出新一代皇家智能产品。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忙活了半天,竟然帮了倒忙。
那时因为谷永会拍,王凤也喜欢拍,所以王凤生前,谷永很混得开,最后混上了光禄大夫。王凤死后,他就开始走下坡路,被贬到凉州当刺史。
可以这么说,刘骜今天之所以变成一个溺色鬼,谷永是有责任的。当初如果没有谷永这帮人呐喊鼓动,刘骜也不会落下这种见一个爱一个,爱得死去活来,九死而不悔的大毛病。
话说回来,谷永不过是受人利禄,替人办事,刘骜患病关他什么事。还有,他还被贬出长安,自己都顾不上,哪顾得了皇帝?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不挺好吗?
看起来是挺好,那为什么还要开药?
事情是这样的:谷永出差回长安办事,办完事呢,就准备走人了。可是刘骜突然派人将他叫住,说你难得回长安一趟,应该给我提个建议再走呀。谷永说,那好吧,你想听那我就提吧。
当然,谷永不是不怕死。前面说过了,王太后是很支持他的,有了这个强大的支持,谷永一下子就兴奋起来,决定给刘骜下猛药,企图一药治好刘骜的溺色病。
所谓猛药,就是开骂文。讲道理讲不通,只有开骂,看能否将刘骜骂醒。谷永写文章,能把王凤拍得飘然若仙、快乐至死,同样也能把人骂得狗血喷头,火冒三千丈。
于是谷永就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把世界上最狠毒的语言,都集中起来喷在奏疏中。意思大约如下:
陛下违背天理,纵欲贪欢,如果再不深刻反省,恐怕要断子绝孙,精尽人亡。所谓,佛海无边,回头是岸,保重。
谷永写完,把奏疏转交后,马上就上路了。没办法,安全第一。他这帖药下得太猛了,如果刘骜起不良反应发作起来,他想逃命都来不及了。
不出所料,刘骜读完谷永的奏疏后,勃然大怒。娘的,叫你提意见,竟然还敢骂我精尽人亡。于是他把侍御史叫来,下了一条命令:立即出发,把谷永追回来。如果他出了交道厩就算了,没出就抓回来,我绝对饶不了他。
交道厩,位于首都长安西北。刘骜并不知道,王太后已经派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了。他通缉令刚发出,王太后的人就秘密通知谷永快跑。
谷永收到通报,提起大腿深吸一口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溜烟地跑出了交道厩。当侍御史追到交道厩的时候,他的人影早没了。
侍御史只好回来告诉刘骜,谷永跑得太快了,没追上。
这时,刘骜似乎平息了些许。他沉默良久,叹息着说道:“跑得还真他妈的快,这回就饶了他吧。”
三、太后惆怅
刘骜顽固不化,王太后已经没有办法。既然治病无望,王太后突然就想,刘骜以前也迷恋许皇后呀,病情也没这么严重。为什么这次赵飞燕姐妹俩,就像一组恶性病毒,整得所有人都防不胜防?
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赵飞燕说不出,赵合德说不出,估计刘骜也漠然不知。天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或许他本性就应该是这样子。
找不到答案,就先搁下。再问下一个问题,刘骜是怎么认识了赵飞燕?哦,他是偷偷溜出去,在阳阿公主家邂逅的。这不应该是阳阿公主的错。但是,那些陪同刘骜私行出去作乐的人,就要追究了。
王太后突然明白,赶走刘骜身边那帮不良玩友,拯救刘骜才有希望。
于是王太后就派人去查,查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时为宫廷侍中兼任中郎将,刘骜多次秘密出游,都是他带队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张放。
告诉你,这名字让人很陌生,但能量不小。在张放的家谱上,曾经出过两个功勋盖世的人物,一个是张汤,一个是张安世。在汉武大帝时期,张汤号称天下第一酷吏;张安世是张汤的儿子,在刘病已时代,张安世号称为汉朝第一富翁。而张放,是张安世的四世孙,张汤的五世孙。
承蒙祖上阴德,张安世后代一直活得不错。张放的父亲娶了刘骜的姑妈敬武公主,生下张放,与刘骜就是表兄弟。后来,张放娶了许皇后的妹妹为妻,于是他跟皇家的关系,真是亲上加亲,受到万千宠幸。
张放打小就是刘骜的玩友,据说俩人好的时候,一起睡一起吃一起玩。宫里宫外,任何宴会酒会,有刘骜的地方,就有张放,形影不离,相依相伴。
王凤死后,刘骜才大胆出宫找乐子。而他在外面挂出的身份,都是富平侯的家人。而富平侯,就是张放本人。由此看来,刘骜玩兴爆发,张放是有责任的。
王太后一下子好像找到了出气筒。不收拾张放,难平心中郁气。于是偷偷地派出一个宫女,到刘骜处卧底,搜集张放的情报。
很快,卧底宫女把张放的各种材料源源不断地送回来。王太后把张放的材料整理了一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一天,刘骜到东宫来朝见王太后。王太后一看见刘骜,眼泪如雨喷流,泛滥成灾。刘骜看得手忙脚乱,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王太后对刘骜说:“你变瘦了。”
刘骜在一旁点点头。
王太后又说:“你变黑了。”
刘骜又点点头。
王太后接着说:“看着又瘦又黑的你,我总是情不自禁伤心落泪。”
刘骜默不作声,不知如何作答。
王太后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都是你交友不良,纵欲玩乐无度,才变成这样的。”
刘骜还是不敢应声。
王太后又说道:“你不能跟张放待在一起了,必须让他回自己的封国去。”
富平侯张放的封国,即今天的宁夏吴忠市西南金积镇。长安繁华如梦,宫中美女如云,夜生活丰富多彩,竟然要叫张放回封国,那不等于要他的命吗?
刘骜装出脸色很难看的样子,敷衍地说道:“好吧。没事就先这样吧。”
王太后就知道,刘骜会给她打马虎眼。刘骜前脚出宫,她后脚就把王家那五侯叫来,吩咐道:“马上叫丞相和御史准备材料,弹劾张放。早把张放赶出长安,我才会早一天心安。”
此时,汉朝的丞相和御史大夫分别是薛宣和翟方进。两人速度极快,马上联合上疏,陈列了张放若干罪状。
有两条特别重要,分别如下:张放骄傲放纵,奢侈荒唐,扰乱国家纲常,这是其一;张放家奴,目无王法,到处横行霸道,这是其二。
刘骜看着看着,不禁泄气了,这次他真是扛不住了,张放是必须离开长安,离开他这个亲密朋友了。
刘骜做出了让步,但不是绝对的妥协。他没有同意叫张放回封国,而是把他调到北地郡任都尉。
没人知道,此时刘骜心里已经打了个小算盘。过段时间,等风头过了,王太后一冷漠,再悄悄放张放回长安,到时两人又可以团聚了。
刘骜真是太天真了。殊不知,王太后已经想好了,如果她还活着,张放做梦都别想回来。王太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事实上,她真做到了。
所谓知子莫如母,如果王太后狠下心来陪刘骜玩,刘骜还不够档次。刘骜心里有几根弦,王太后是了如指掌的。现在,她不但要盯死刘骜,还要派人去盯住张放。
那么,谁来监视张放呢?王太后已经想好了,谷永最合适。张放到北地郡后,谷永就被调到北地郡当太守。貌似巧合,实则非然。谷永一到任上,长安灾异连连,于是趁机给刘骜上了一封奏疏。
北地郡距离长安遥远,谷永也不怕刘骜下追杀令了。他的奏疏火药味仍然很浓,内容仍然老调重弹,还是那种意思:
上天已经警告陛下了,陛下如果还专宠某人,不主动靠近行为端正、性格善良的女人,上天还要以灾异惩罚。
最后,再奉劝您一句:不要私自出游,不要酗酒,不要再疯玩女人。做人规矩点,总会有好报的。
刘骜不傻,他知道张放就在谷永眼皮底下。为了张放,他还是悠着点。所以,当他读着谷永的奏疏时,不再做剧烈反应了,而是一边称赞一边对身边的人说道:“好呀,谷永郡守把问题说到点子上了。”
刘骜的话,马上传到王太后那里。王太后一听,就笑了。烟幕弹,绝对是烟幕弹。等着吧,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诡计来。
果然,几个月后,刘骜以为风声已息,迅速将张放召回长安,任命为侍中。但是他没想到,任命一下,王太后的纸条就传到了。
皇帝宠幸被母后死压,刘骜不是第一个。曾记否,汉景帝刘启时代,长安出了个闻名天下的酷吏,名唤郅都,外号“苍鹰”。此人牛到什么程度,他一到匈奴边境,连箭都不用射,只要叫人到外面一传,说郅都来了,准备在此长期驻扎。匈奴人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那时,刘启挺宠郅都,可是窦太后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不喜欢,主要是他杀气太重,连列侯宗室都不放在眼里。于是乎,窦太后准备收拾他,刘启马上将郅都调往外地。过了不久,刘启以为没事了,准备将郅都召回长安,结果还是被窦太后派人搜集材料,把他杀了,拦都拦不住。
现在对刘骜来说,王太后是他的手心肉,而张放则是他的手背肉。两边都是肉,的确很难办,但是非要砍一边肉的时候,张放是逃不了的。
王太后托人传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没有按我说的话做,为什么又让张放回长安了?
多一句都没有了。但是刘骜一看,惊得眼皮都跳了。他终于明白,王太后还是不能放过张放。
刘骜只好再让张放暂时离开长安,不过这次并没有回北地郡。谷永在那里太危险了。刘骜给张放挪了一个地方——天水郡。官职还是武官,移民区驻军司令(典国都尉)。
送张放离开长安的时候,刘骜眼睛都哭肿了。他再三告诉张放:“兄弟再忍忍吧,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一有机会,我就把你召回来团聚。”
张放走后,刘骜就开始数着光阴等机会。然而老天不给他机会,汉朝又接连发生灾异,这是不祥的兆头。于是乎,刘骜就在等待中忍耐,在忍耐中学会表演。
第43节 乱政(3)
刘骜对王太后表现出特别的孝敬,每次去看望王太后时,总是带着一帮会干事的高官。这时,刘骜的身体也开始好转了,脸色由黑转红,看起来健康多了。有人还告诉王太后,张放离开他的这段日子,他对私自出宫游玩,也不感兴趣了。更重要的是,他学习比以前积极多了,还经常翻看儒家的书。
不管是真还是假,王太后听来,心里总是高兴的。当母亲的其实很简单,只要孩子学好,身体健康,家庭幸福,国泰民安,她这太后就满足,绝对阿弥陀佛了。
事实上,刘骜做这些,只为一件事,能让张放回京,好过上团聚的生活。一年后,机会又来了。
张放的母亲敬武公主病了,必须让那当儿子的回来照顾。这是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于是张放很顺利地回到长安。
或许,张放以为这回他可以赖着不走了,刘骜更以为,王太后没道理再下驱逐令了。胜利属于他们,属于天长地久的狐朋狗友们。
然而,刘骜又失算了。几个月后,王太后又传话来了:张放已经尽孝了,请他快点离开长安。
刘骜真是欲哭无泪。难道酒友之间,就没有纯洁的友谊吗,为什么王太后偏要拆散他们这份黄金友情呢?
当然,如果刘骜真想知道答案,王太后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她的答案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张放不走,我就会长夜失眠,浑身抽筋,泪流不止。难道这些不良反应,还不够抵挡你对一个所谓酒友的眷恋吗?
刘骜摇头叹息,似乎懂了。他眼含泪水,只好再送张放上路。
走吧,不要迷恋长安,长安只是个传说。我想,这应该是王太后最后赠送张放的一句心里话。
四、面试
刘骜不可能不知道,王太后日夜忧愁,为他操碎了心,只想证明一件事,她就算不是个优秀的母亲,至少也要做个负责任的母亲。事实上,纵观王太后的一生,她不但是个好皇后、好母亲,而且还是一个讲理的婆婆。
中国式的婆媳关系,一直都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主题之一。好婆婆、恶媳妇,或者是好媳妇、恶婆婆,此对黄金搭档,缠斗败伤的故事,只要想听,向路边社大妈大婶那里打听,包你几天几夜都有得听。
读过《孔雀东南飞》的,都知道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故事。刘兰芝和焦仲卿情投意合,两人喜结连理后,刘兰芝渴望在家里树立起一个好媳妇的良好形象。可是呢,焦仲卿老妈怎么看这个儿媳都不顺眼。最后趁焦仲卿出差在外,把刘兰芝休了。
于是,悲剧发生了。刘兰芝被父母逼嫁,在婚礼的当晚投河自杀,紧跟着,闻讯赶回家里的焦仲卿,找了一根绳子也在树上挂了。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在种种社会关系中,哪种又是最难缠的呢?这个问题,我想天下的男人都会有一个共同的回答:家庭关系。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话还是说轻了。大多数时候,无论是清官、贪官、伟大人物及非伟大人物,他们不怕刀不怕枪,他们最怕的只是那些永远都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
陆游就是其中一个。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陆游的诗歌,质量不是最好,粉丝也不是最多,但是他却是个诗歌高产者,是古代诗人之最。
这位以高产著名的诗人,年轻的时候,爱上了才华横溢的唐婉。陆家就派人用了一支家传凤钗定下了这门婚事,然而出人意料的事出现了,陆游为爱冲昏了头脑,却落下了功课。于是,陆母为了儿子的伟大光辉前程,编织种种理由,终于将这段美丽缠绵的爱情拆散了。
后来陆游埋头苦读,考中科举。但是,青春里的那段染满了悲伤离歌的爱情,成了陆游一生中,最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诸如此类家庭悲剧,绝对不是偶然。有人曾经将这种普遍的婆媳不和的原因,归之于人类的某种本能。这种本能,用西方的一个术语说,叫俄狄浦斯情结。通俗地说,就是恋母情结。
这是什么说法,有科学根据吗?
我只包打听传说,不想再做深入具体的科学分析。广告过后,让我们回到汉朝,继续观看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
可以这么说,赵飞燕能碰上王太后这等婆婆,算她走运。如果碰上汉文帝刘恒老妈薄太后,或者汉景帝刘启老妈窦太后,那她纵有一千个伤心的理由,都别想在长安城里混了。碰到吕雉那类型的,说不定又是一个惨剧人彘。
王太后和赵飞燕,还只是冷战。双方这一耗,就一年多过去了。现在,她终于松口承认赵飞燕是她家媳妇了。
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兴奋的不是刘骜和赵飞燕,而是淳于长。在过去一年里,淳于长费尽口水,好话说尽,关系跑完,终于还是把生意做成了。你说,他能不激动吗?
不过,如果将王太后和赵飞燕关系的改善,归因于淳于长,我认为,这纯属胡扯。持这种说法的人,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水滴,不见海洋。我认为,王太后之所以承认赵飞燕,只为一件事:刘骜比以前懂事了。
现在的刘骜,生活规律总算正常多了。上班的时候,认真听取各部门的工作报告,认真处理事情;八小时之外,小喝小饮应酬工作的事免不了,但不像曾经那样,一喝就是通宵,一玩就玩出未央宫去。
王太后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母亲,她很容易满足,她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孩子不乱来,什么话都好说。她不是一个蛮横的人,更不是一个固执的人,她只想做个明理的人。
于是,王太后托人告诉赵飞燕:我不为难你了,你是皇后,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咦,太阳真是从西边升起来了哦。您太后那嘴不是早镶了钻石,绷得挺紧的吗,怎么一夜之间就松口了呢?
世间爱恨,那都是有理由的。王太后松口了,当然是好事。但是赵飞燕认为,事情绝非一句做好本职工作那么简单。
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求见赵飞燕。
赵飞燕才明白了,原来王太后主动改善关系,是有事求她来了。
公元前9年,春天,正月。按规矩,又到诸侯王进京朝见皇帝的时候了。这年春天,长安城来了两个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定陶王。
刘兴是中山王,刘欣是定陶王。中山王是刘骜的幼弟,定陶王是刘骜大弟刘康的儿子。这两个王,从亲情关系看,都是刘骜最亲近的人。特别是刘欣,他老爹刘康当年曾经是刘骜的好兄弟,俩人玩得好好的,竟然被王凤拆散,赶出长安城。搞到现在,刘骜只好将对刘康的爱倾泻到刘欣身上。
这个春天,似乎很平常,因为是正常朝见,就像是拜年一样,送礼吃饭,说句吉祥的客套话,然后就走人了。
但事实上,这个春天很不寻常。这一年,刘骜四十四岁了,还没有孩子。经过多年论证和实践,他生出儿子的概率几乎为零。所以,他必须趁早物色人选,在生前把皇位接班的准备工作做好。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似乎是苍天的安排,这个无后的皇帝,竟然选了一个断刘氏江山的皇帝。
经过一番考试,在刘兴和刘欣之间,刘骜对刘欣的喜爱占了上风。自刘邦开国以来,老皇帝选太子,都偏向类己的,然而最后,都是些不满意的人当了皇帝。然后前面那个不满意的,想选一个满意的人,竟然又是让不满意的人接班了。
这是个怪圈,刘骜必须打破。而刘骜倾向于刘欣,主要是刘欣这孩子才华不错,有当年老爹刘康的风范,而且口齿伶俐,一举一动,一问一答,都有学问,特惹人喜欢。
刘兴呢,是个愣头青。刘骜问刘兴,你能不能背诵《书经》?刘兴老实说,不能。刘骜说,没关系,不懂我就教你。等刘骜教完了,再问刘兴,能背了吧,你背给我听听。
刘兴却结结巴巴,背不出来。刘骜叹息着说道,你看人家刘欣,我教他一遍,就背下了,你怎么就背不出来。真是失败。
刘骜请刘兴吃饭,两兄弟共进晚餐。那顿饭吃得好像挺没意思的,刘骜先放下筷子,却发现刘兴只顾自己吃,吃得还挺香的。
于是刘骜只好等,刘兴好像觉得刘骜等他吃饭,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他根本没想到,老大心里已经要冒火了。刘兴吃完,满足地起立向刘骜告辞。
等刘兴下台阶时,刘骜发现刘兴袜带还松了。真是无语了,为了一顿饭,连个基本形象都没有,这不是愣头青那能是什么?
从以上判断,刘骜认为,刘兴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当皇帝,那是要脑子的。就算你没脑子,也要装得你有脑子的样。连装都不会装,你玩什么,滚回老家去吧。
这一年,刘欣才十七岁,人小鬼大,无论是学习,还是社会关系,都处理得人模人样。这种孩子,培养他来玩政治,不敢说特别优秀,至少还是值得信赖的。
信赖是一种感觉。可是,刘骜的感觉总是错觉。
事实上,刘欣之所以表演得如此出色,那是因为有备而来的。刘骜只看到刘欣在台前的表演,却没看到在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强大的团队。而打造刘欣品牌的策划人,是一个刘骜很熟悉的人。
这个人,就是傅昭仪。
傅昭仪,就是刘康的生母,刘欣的祖母,是当年刘骜老爹刘奭身边的红人。曾记否,当年就是因为她,刘骜差点被废掉,当不成皇帝了。还好,时过境迁,大家都不追究那事了,两家之间,不但相处得好,还特别融洽。
此次刘欣进京朝见皇帝,傅昭仪也跟来了。顺便说一下,刘欣的生母姓丁,人称丁姬。这个女人只管生孩子,培养孩子的任务,却是由傅昭仪一手完成的。所以,刘欣特别留恋这个祖母,祖母也一样,特别疼爱这个孙子。
傅昭仪随刘欣进长安,当然不是蹭孙子的方便,到京城旅游观光。她是为实现一个光荣的使命而来的。这个使命,就是把刘欣推向长安,君临天下。
而要实现这个梦想,接受刘骜考察是一个关键,还有一个关键就是,她必须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是王太后。
刘骜对刘康好,事实上王太后对傅昭仪,一向也都是以好姐妹的态度对待的。傅昭仪见到王太后,两人关起房门闲聊。最后,就聊到了皇帝候选人问题上。
没人知道两姐妹聊了什么,但是傅昭仪见过王太后之后,浑身像灌满了力气,端着贵重礼物,连续去见了三个人。
傅昭仪这是干吗?当然是贿赂。贿赂谁?他们分别是赵飞燕姐妹,以及王太后的弟弟——骠骑将军王根。
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策划好的。王太后肯定是对傅昭仪点过头的,而为了不节外生枝,王太后肯定和傅昭仪商量好了,必须将刘骜身边那两只妖精收买了。同时,还有能说得了话的王根。
谜底终于解开了。王太后承认赵飞燕,完全是为了傅昭仪的孙子刘欣,能够继承皇帝的大位。
王太后需要赵飞燕,赵飞燕更需要王太后。这个道理,赵飞燕比谁都清楚。于是乎,赵飞燕姐妹很顺利地被傅昭仪拿下了,同意替刘欣打广告。
路已经铺好了,现在,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五、强者的游戏
一年之计在于春。第二年(公元前8年),又是一个春天,正月,刘骜召开了一个重要会议,参加人员大概如下:丞相翟方进、御史大夫孔光、右将军、后将军等人。
刘骜的议题是,请大家论证,刘兴和刘欣两人,谁适合继承帝位?
这是一个麻烦的问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故作沉思状。不久,这几个人就陆续发言。丞相翟方进、右将军及左将军意见一致,他们的看法是,做皇帝,还是刘欣靠谱。
理由呢?以翟方进为代表的一方认为:《礼经》上说兄弟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只要当了继承人,自然就是你的儿子。这个说法,我们十分认同。
刘骜点点头,问御史大夫孔光,他们都说完了,您意下如何?
孔光好像还在沉思,只见他慢悠悠地说道:“我选刘兴。根据是依照礼教选择继承人,都要看血缘关系。谁跟陛下关系最近?当然是刘兴。”
孔光接着说:“丞相搬出了《礼经》做理由,我在《书经》里也翻到一句话,说商朝继承君位,都是兄终弟及。所以,让弟弟来接哥哥的班,靠谱还是其次,主要是合情合理,大服人心。”
孔光,字子夏,孔子第十四世孙。其父孔霸,当过刘骜老爹的老师,在汉元帝时代,曾被刘骜老爹多次提拔为丞相,都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充分,就是没有当大官的喜好,还是留给喜欢的人当吧。
孔光是孔霸幼子,他继承了祖宗的学术基因,打小的梦想就是为儒学的垄断事业添砖加瓦,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学术在人间。不过孔子说过,学而优则仕。基于这个思想,孔光也不排斥当官,竟然还当上了御史大夫。
无欲则刚,随遇而安,一直都是孔光人生修养的信条。你叫他提意见,他就凭他良心说,从不违背内心的道德准则,想委屈他,想都别想。他只负责说,从不负责结果。如果你不喜欢,就当是放屁,他也不会据理力争。如果想让他为此跟人玩命,这种赔本的事,他也从来不干。
所以孔光一直活得很诗意、很从容、很自在,也很得意。这是一种上了档次的境界,是一般的俗人不能懂得的。比如,丞相翟方进和他就不是同一条道的。
翟方进,字子威。在西汉官场,有诸多人物都是苦孩子出身,翟方进是一个。翟方进小时家里很穷,父亲好不容易在郡里混出头了,却在他十二三岁时就去世了。当时,翟方进正在郡太守府中打工,生活极为苦闷。
他苦闷,是因为不甘心一辈子打工混日子。然而他除了打工,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于是乎他就去找人看相。看相的却鼓励他道:“你命中注定要封侯,好好干吧,年轻人。”
当你长年混在一个小公司里,天天加班,没有假期,而且还没有加班费。突然街上有一算命的,对你说,看你面相,你将来肯定是亿万富翁,好好干吧年轻人。你说,你会信那鬼话吗?
第44节 乱政(4)
但是,翟方进还是信了。在命运的长河中,套用奥运会的那句话——一切皆有可能。翟方进想想,如果继续待在郡守府,不要说这辈子想封侯,就是十辈子都别想,侯位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你身上去的。
命运是三分靠注定,七分靠打拼。走吧,离开这鬼地方,到外面闯世界去。去哪里?今天的人,想玩艺术,都往北京。翟方进说,他是要去求学,肯定是去长安城了。
翟方进家里还有一后母,两人感情很好。可是为了伟大光辉的前程,他必须抛弃家庭,义无反顾,勇往前奔。他就对后母说,您老留在家里吧,等我混出头了,回来接您。
后母听得很伤感。因为翟方进年纪还很小,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不安全,心里很不放心。于是,后母叹息着说道:“你去长安,我不拦你,但是请让我跟你一起去吧,这样我好照顾你。”
就这样,翟方进和后母一路漂到了长安城。后母织鞋上街摆卖,以供翟方进同学读书。翟方进从来不敢懈怠,到处求学拜师,十余年过去了,他终于从某博士那里学得了解读《春秋》的盖世神功。
学得神功后,翟方进参加考试,一举成功。他仿佛从一条微暗的门缝里,挤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冥冥之中,他发现命运不是幻觉,它像一个真实的梦正在慢慢让他靠近。
人在江湖,就必须创造属于他的传说。翟方进是这样想的,他做到了。长年的官场经验,已经把他训练成一只嗅觉极度灵敏的动物。天上刮什么风,他基本就能判断,地上要下什么雨。这是他的本事,他靠着这个本事,一直混到丞相位。
按汉朝规矩,只要当了丞相,理所当然就会被封侯。当年看相先生的话,终于应验了。
在汉朝官场上,当官就好像是做人。有些人天生烈性,拼死拼活就想争个贞节牌坊,比如王章。为了替王商伸张正义,连命都不要就跟王凤拼了。有些人性格懒散,随遇而安,就是想做个经典小资,读读书,写写字,做做官,喝喝茶,甚至还可以休年假跑出去旅游。比如孔光,就是此类。
还有的,为了荣华富贵,死都要傍大款当二奶。以上所说的翟方进,就是经典代表。王太后及王家外戚,就是他的大款,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时刻准备着,替老板们排忧解难,从来都是他的第一责任。
在翟方进看来,刘骜今天召开的这个常务会议,不过是按程序走过场罢了。谁当皇帝,王太后都点头了,连赵飞燕姐妹都被收买了,王根也被搞定了。你说,他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丞相,除了迎合皇帝,那还有啥说的。
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就是他今天所说的,将作为有效证据之一,进入皇帝挑选太子的程序。果然很奏效,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刘骜决定选刘欣为接班人。
二月九日,刘骜下诏,册封刘欣为皇太子。
刘骜知道,让刘欣接他的班,刘兴肯定很伤心。于是,为了安慰刘兴那个愣头青,给他增加了三万户的采邑,算是对他情感失落的补偿。
办完这事,刘骜就派人告诉孔光,他不适合做御史大夫的工作,换个岗位吧。岗位已经安排好了,职位就是司法部长(廷尉)。
职位是被换了,但还不至于那么惨。这只是刘骜对孔光的一个小小的惩罚。其实呢,刘骜恨的不是孔光说了真话,而是孔光作为孔氏儒家思想垄断公司后人,竟然不懂如果按兄终弟及的方式接班,那样会给刘骜带来多大的伤害。
按照礼教规定,哥哥死后,不能跟老弟死后的牌位同时进入祭庙。如果刘骜真把皇位传给刘兴,等到刘兴死后,刘兴的继承人肯定要把刘兴的牌位摆进去,把刘骜的牌位拉出来。如此一算,那不亏大了吗?
人这辈子,不仅仅是为了在世上潇洒走一回,更要为了死后,能够摆进宗庙里被供奉,多啃几年死猪肉。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那不是白活了吗?
这是一个很自私的现实问题,也是个根本性的利益问题。孔光就知道为血缘关系着想,有没有替刘骜想过?不为皇帝着想的孩子,怎么能算好孩子呢?
亏本的事,刘骜从来不做,赚钱的人,他肯定是要做了。按礼教规定,如果过继给别人当儿子,就应该改口叫自己的父母为叔叔阿姨。如果过继方是伯伯,也不能叫伯伯了,也应该改口叫父亲。
不改口,后果很严重。严重的程度,就是举国上下,都可以集体联合弹劾你,让你坐立不安,内外不是人。
当年,刘贺被迎进长安城的时候,不满自己被过继,但又不敢明说,只好偷偷地去祭祀自己的父亲,没想到这成了霍光废掉他的理由之一。
在今天看来,这个规矩实在太荒谬了。但是那是古代人的游戏规则,你也可以表示不服,不服的话就请退出游戏,别来挡别人的路。可是谁人有决心退出?为了当皇帝,对自己的父母叫声叔叔阿姨,又有何妨呢?
基于这个游戏规则,刘骜开始对刘欣指手画脚了。他对刘欣说,你现在是过继到我门下当我儿子,就好好地待在长安当你的太子。而你的母亲及祖母,也不能待在长安,更不能说想见你就见你了。
刘骜交代完毕,随即下诏,命令傅昭仪及丁姬回定陶国去。
我认为,所谓游戏规则,都是强者套在弱者身上的圈套。刘邦开国时不是就定下规矩说,无有战功者,不得封侯吗?为什么刘骜眼睛眨都不眨,像搞批发般的一天封了五侯?
所以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以人为本,从人道主义出发办事,这才是正道。这种主张,涉及刘骜的根本利益,他当然很不开心。但是有个人对他说,吃点亏吧,没事的,小意思啦。
说这话的人,是王太后。刘骜想赶傅昭仪和丁姬走,可是王太后不同意。王太后认为,儿子是人家生的,傅昭仪又是照顾刘欣长大的,你一下子把人家将近二十年的劳动成果抢了,还想把人家赶走,也太不地道了吧。
于是乎,王太后就对刘骜说:“不如这样,把傅昭仪和丁姬都留在长安,然后只准许他们十天见一次面。这样总可以了吧。”
刘骜叫道:“不行,绝对不行。一切按规矩办事。”
王太后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不是说了吗,刘欣是傅昭仪拉扯大的,你说让他们断就断了,那像什么话?不如我再退一步,把傅昭仪留在太子身边,让太子叫她奶娘,这样也不损你根毛,更不碍你别的事,总可以了吧。”
刘骜没有理由再吼了,只好点头同意。但是,他还是不让丁姬随便探望刘欣。
刘骜让王太后很无语。只许他赚人家的,不许自己亏点给别人。实在太人精了。不过为了傅昭仪,她只好暂时委屈了丁姬。
继承人的问题,总算告个段落了。
六、烂人一箩筐
事实证明,在刘兴和刘欣之间,刘骜选中后者为接班人,绝对是正确之举。刘骜宣布刘欣为皇太子几个月后就从中山国传来一个令人伤感的消息——中山王刘兴死了。
怎么死的都不重要了。悲哀之中,刘骜似乎还有点庆幸。幸亏选了刘欣,如果选了刘兴,那不白忙活,又得再忙一回吗?
刘兴的余哀未了,刘骜又听到一个消息,曲阳侯王根得了重病,请求紧急辞职。
要了解王根目前的状况,有必要对王家势力的历史,做一个短暂的回顾。
当年,王凤为了扶正堂弟王音,压制其他的同父异母兄弟。王凤这种洗牌法,让人始料不及,莫名其妙。以王谭为首的五侯,也就只能咬牙切齿,忍辱负重,等待东山再起。
所谓五侯,按资格排列,名单如下: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在他们当中,年龄就是资格,不能乱来。王凤排在王谭之前,如果不是王音横插一脚,该是王谭当大司马的。
不过刘骜认为,王谭当大司马不过是迟早的事。等王音一死,就是王谭的了。刘骜是这样想的,王谭却永远都等不来这一天了。原因很简单,王谭熬不过王音,竟然在别人之前死了。
王谭死后,刘骜很愧疚,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王凤的话,让王谭舅舅错过当大司马的机会。遗憾,真是永远的遗憾。为了弥补这种强烈的不安,刘骜决定,以后一切论资排辈办事。
两年后,大司马王音终于走了。刘骜叹息一声,对剩下的四侯说道:“我不允许再有插队的事出现了。咱们还是按规则办事,王商来当大司马,王立做好准备。”
于是,刘骜就封王商为大司马兼卫将军,封红阳侯王立为特进。所谓特进,就是为接任大司马一职做准备的。
或许王商和王立兄弟都没想到,他们俩会有这么美妙的一天。当年因为生活太腐败,被刘骜狠狠地修理过,胆子都快要被吓破了。现在时来运转,该是他们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王音当大司马的时候,稍微洗了一次牌。那就么一稍微,就把一个人洗出了长安。那个人,就是前面给刘骜上了猛文,被刘骜派人猛追没追上的谷永。
王凤生前,谷永和杜钦是王凤的拍马虫。王凤死后,谷永投到王谭等人门下,跟王音对着干。王音看他不顺眼,才把他踢出长安,去地方当了一个刺史。
王音能洗牌,王商上来后,也想洗洗牌。于是他一洗,又把一个人洗出长安。就洗牌手段,王商比王音还猛。谷永只是被王音洗出长安,而另一个人,却是被王商永远地洗出了牌桌。
那个不幸被王商洗掉的人,就是陈汤。
王商早就看陈汤不顺眼了。主要是王凤对陈汤太好了,等到王音上来,更是把陈汤捧为上宾。陈汤是英雄、是功臣、是明星,被人家吹捧那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一切对王商来说,通通都是扯淡。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王音能搞我的朋友谷永,我也要搞搞王音的朋友,陈汤名气这么大,不搞他搞谁?
王商搞掉陈汤,根本就不费力气。这不能怪王商太黑,只怪陈汤很不争气。我们知道,陈汤打小就是一穷鬼,或许因为这段惨烈的经历,让他对贫穷总是充满了畏惧。由于畏惧贫穷,他爱上了钱,爱钱还是小事,为了钱他竟然什么活都敢接。
陈汤做了几件很不光彩的事,给王商留下了把柄。具体什么事,就不详说了。总之,这些事归根到底还是一件事:分别有几个人,花钱请陈汤替他们说话办事。当然说的话办的事,都是昧着良心去说去做的。
王商一看,好家伙,真是掉到钱眼里去了。既然这样,那就不怪我了。你都自个走到悬崖边了,我不从背后黑你一把,那实在对不起我自己了。
王商派人把材料整理好,告到刘骜那里。各条罪状,加起来等于死罪。这个大贪污犯,当初匡衡没有把他整死,现在我总算要替匡衡完成这个伟大的历史使命了。我想,这应该是王商心里的话。
但是,陈汤没有被杀。刘骜念他曾经斩杀郅支单于有功,将他罢为平民,流放到敦煌郡啃沙子。陈汤的传说,就此被彻底终结了。
王商辅政四年,干的最得意的事,就是搞掉陈汤。四年后,命运替陈汤报仇来了。王商得了重病,不久死去。王商一走,那就意味着,早就排队久等的王立,能够接班了。于是乎,王立洗洗刷刷,等着准备封大司马。
泰戈尔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如果再遥远一点儿,就是明明知道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可是,我们的王立先生却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的明明即将到手的大司马,竟然被人抢走了。
第45节 乱政(5)
这实在太意外了。当王立等着天降大任时,却突然听到刘骜对他吼道:“你下去,后面的接上来。”
后面的人,就是王根。不是说按规矩办事,不许插队的吗,为什么要让王根填上去?
是的,刘骜是说过论资排辈,按规矩办事。但问题是,王立你严重犯规,只好亮黄牌把你赶下场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王立看上了南郡的数百顷荒地。这些本来是官田,但是当地政府为了鼓励开垦,就把它分给了当地百姓。王立利用手中权力,和南郡太守勾结把这些土地全拿过来了。
王立强占那些荒地后,就派人去开发。千万别想歪了,王立不是开发房地产。那时候的房价基本都还在地上,没有像今天这样子,一天一个价,都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王立当然也不是开发农业。说到底,他只是假借开发土地之名,多捞点钱。他略开垦之后,就向中央打报告,说这些土地都被开发了,地方政府应该拿回去。当然不是白拿,政府应该给他补偿相关的开发费用。钱呢,都已经算好了,有一万万钱以上。
这哪里是捞钱,简直就是抢钱了。
如果全汉朝的人眼睛都瞎了,这钱可能就被王立抢去了。可惜的是,大多数人装瞎,却还有人不装瞎。于是,就有人告到了中央,中央就派人来查。一查,就查出了问题。
王立,本来就是有前科的。他之所以能圈这么大一块土地,跟他的前科有关。古人都喜欢养宾客,当然那些宾客都是知识分子居多。王立也喜欢养宾客,可养的都是些无恶不作的流氓地痞,摆明就是想搞黑社会。正因为他有黑社会背景,所以自以为圈地抢钱准能成功。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当然,王根和王商一样,都有前科。可是他们只是显富斗富,且都知错改错。王立你是错了再改,改了再犯。恰好又是在关键时刻出事,无异于撞到枪口上找死。
说撞枪口上找死,自然有些夸张。凭刘骜那个性,让他狠心杀个外戚,无异于叫太阳从西边升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他的拿手本领,就是装模作样,吓唬吓唬,以罚代刑,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但是,王立还是挺郁闷的。以他王立在朝廷的势力,不敢说只手遮天,想踹死谁的本事还是有的。到底是谁活得不耐烦了,竟然将他告了,还像回事的把他拉出来示众?
王立把所有该怀疑的对象,都过了一遍。最后锁定了一个人,哦,应该就是他了。
王立怀疑的人,就是淳于长。每每想到淳于长,王立都恨得牙咯咯响,但是他不敢踹。他不怕淳于长,而是怕淳于长后面那个人——刘骜。
淳于长是刘骜的宠幸,那是全汉朝人都知道的。王立还没那么傻,这时候如果去跟淳于长过不去,估计他会被整得更难看。为了少点难看,他只好忍了。
牙痛也要忍着,娘的,走着瞧。
果然,刘骜没杀王立。王立被罚出场后,王根提前接班,被拜为大司马。按规则办事,那么下一个做准备的人,当然就是王逢时。但是,刘骜只是封王根为大司马,然后就没下文了。
实在太奇怪了。
事实上,只要了解王逢时这个人,就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了。凡是出来混的,都是有几把刷子的。从王凤到王根,都是如此。但是偏偏王逢时却搞特殊,他没有刷子。
王立搞黑社会全汉朝出了名,王逢时却是因为没有任何才能,瞎混胡乱地在汉朝混出了名,是真正的极品混混。像这样的人,刘骜是很不感冒的。至于将来接王根班的人是谁,刘骜暂时还没定下。
但是,答案却越来越明朗了。
一年后,王逢时不幸飞仙了。接着,王根的身体就像过了报废期的汽车,时好时坏。坏的时候送到修理厂,弄好后再开出来。这样折腾了四年,他终于忍受不了了。
王根给刘骜上疏,说道:“赶快挑个接班人来干活吧,我快不行了。”
刘骜一看,的确该考虑大司马的接班人了。那么,选谁呢?
事实上,这个问题都不用考虑。自刘骜不把王逢时纳为大司马候选人时,他心里就有了一个绝佳人选。
他的名字就叫——淳于长。
七、传说与真相
不得不说,淳于长是真正有几把刷子的人。他腿勤嘴滑,脸皮极厚,厚到无耻的那种。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正是靠着那不要脸的功夫,淳于长该有的他全都有了。比如侯爵、美女、钱财,样样齐全,如假包换。
因为后台硬、关系铁,汉朝的贵戚公卿有事没事,总爱到淳于长那里坐坐。来了就要送礼,拉拉关系。淳于长来者不拒,大小通吃,于是不久便成了汉朝富豪。富到什么程度,很谦虚地说,也就是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每当小人被宠,总有人要狂喷口水,说皇帝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不然为什么连个小人君子都分不清。要么就是骂小人可恶,专会拍马逢迎,乱了皇帝视听,扰国扰民,罪该万死。
这些骂娘的,个个心态复杂,不必一一细究。但是有一点儿是可以确定的,这些多数是被排除在利益圈外的人。圈外看圈内,手短眼红,发个牢骚,也是正常之举。
事实上,皇帝宠幸也是个稀缺动物。这主要还是当宠幸,是一个相当复杂和高难度的技术活。所谓伴君如伴虎,稍微不小心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凡是能够把皇帝玩于手心,哄得团团转的,仅从技术的角度看,你还不得不佩服他们。
对被宠幸的人来说,除了技术过硬,机遇这东西也是相当重要的。王太后和赵飞燕冷战一年后,最后终于承认她是汉朝皇后,在那一年多时间里,淳于长跑上跑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备受刘骜欣赏。
这只是其一。
王太后把张放赶出长安后,刘骜便没有了一起开宴会狂欢的玩友。然而,淳于长却主动告诉刘骜,走了张放,还有我淳于长。有哥们儿我陪你玩,总不会让你败兴的。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凑成新组合酒友。
通过以上介绍,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淳于长无论软件硬件,都相当优秀。下一任的大司马,如果不出意外,肯定就是他的了。
刘骜是这样想的,赵飞燕是这样想的,王太后是这样想的,王根也是这样想的,甚至连长安城外扫大街的大妈,可能都认为,这回淳于长是走了红运,他想不升天都有点难。
但是,谁也没想到,在淳于长的背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淳于长是螳螂,那么站在他后面的,却不是黄雀,而是一只凶狠的狼。
这只狼的名字,就叫王莽。
秦末动乱前,当时还是泗水亭亭长的刘邦,押着一帮囚犯前往咸阳。还没出发多久,囚犯跑了大数,只剩下了十余人。有天晚上刘邦乘着喝醉,将剩下的人全部放了,说各自奔命吧。没想到剩下的劳改犯却对他说:“天高地远的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不如跟着大哥您混一场吧。”最后刘邦决定,带着他们流亡砀山去。
就在流亡路上,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有一只白蛇横跨路中,没人敢过去。刘邦乘着醉意,挥剑斩蛇。斩完之后,没跑几步就呼呼大睡了。后来,后面的人赶上来说,看见一老大妈在路边哭,说赤帝子斩了白帝子,白帝子就是她的儿子。
众人皆叫神奇,想问个明白。然而老大妈一说完,呼地化一缕烟跑了。
在世界文化史上,许多传说都不是人们吃饱无聊,编织出来哄人玩的故事。我认为,没有文化的传说,其实就像一个没有思想的人,永远是走不了多远的。在诸多富有文化意义的传说里,都隐藏着某种神奇的密码。只要破译了这个密码,我们就可以还原传说背后的真相。
那么,高祖刘邦斩白蛇的文化象征意义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我在第一部书里就已经推理过了。在这里,我简单地说,所谓白帝子,就是秦始皇,所谓赤帝子,就是刘邦。赤帝子斩白帝子,就是为刘邦推翻秦朝进行合理的造势。
我相信,这个传说的传播,肯定是在刘邦建立汉朝之后。如果刘邦起义失败,那历史会赋予他另外一种传说。
然而,有时传说也像河流,越往下流,越是丰满。高祖斩白蛇的传说,到了后来,竟然又被加工成另外一副模样。大略意思是这样的:当时刘邦斩白蛇时,白蛇就警告他,如果你斩我头,我就乱你头,斩我尾,我就乱你尾。刘邦却说,我不斩你头,也不斩你尾,就从中间斩你成两段。
二百年后,白蛇投胎复仇来了,将四百年的汉朝斩成两半,一半是西汉,一半是东汉。斩断汉朝的人,就是王莽。据说,王莽就是白蛇的化身。
胡扯,纯粹的胡扯。
这种纯属后人牵强附会的胡扯,只想说明一个问题:历史充满着宿命感。如果不是宿命,那怎么解释四百年的汉朝,偏偏在两百年发生了裂变,而不是在一百五十年,或者是三百年时。
世间万事万物,没办法解释的,都归于宿命。于是,宿命成了人类弥补无知的最好的借口。在这里,我愿做一个简单的分析,破解汉朝于两百年时断裂之谜。
伟大的物理学告诉我们,事物的发展都是由量变到质变。量变的过程,就是能量不断聚集的过程。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看汉朝的三股势力,是怎么进行历史博弈,最后彻底白热化的。
刘邦建立汉朝之后,深刻地知道诸侯王势力强大,将来可能会绑架其后人。于是,为了扫除这个后顾之忧,他挥举长剑,进行了一番血的清洗,将韩信、彭越、英布等外姓诸侯力量全部清出局。
这样,汉朝基本走上正轨。于是在汉朝内部,形成了几股力量的制衡,分别是:皇家、外戚、儒士。吕雉上台,皇家权力差点落入外戚之手。亏了陈平和周勃等人拨乱反正,迎刘恒进入长安主政,汉朝才又步入正轨。
尽管如此,外戚力量仍然不被皇家引以为戒。从刘恒一直到刘骜,外戚力量就像是被加热的空气,在权力的舞台上越来越活跃、越来越膨胀。为给外戚权力名分,披甲上阵的皇帝,则是汉武大帝刘彻。窦婴、田蚡等等,一个比一个牛。
而汉武大帝生前,由于对儒士力量的不信任,又发明出了大司马这个职位,企图以此制衡儒士力量,稳固皇家权力。刘彻这招,的确管用,扼住了儒士力量的咽喉,然而权力平衡却被彻底打破了。
或许刘彻认为,这样就挺好。因为外戚力量无论如何嚣张,他们的命根都被皇家捏在手里。皇家一发力,外戚肯定马上就死翘翘。
道理是没错的。在刘病已之前,汉朝皇帝都是强势人物,外戚力量都不敢乱动。然而到了刘奭时代,一切都变了。刘奭软弱,无论外戚还是儒士,都无法掌控,甚至还冒出第四股力量——以石显为代表的宦官力量。
潘多拉的盒子里,装的都是妖魔鬼怪。当外力还能压住这个盒子的时候,妖魔鬼怪就休想出来兴风作浪。如果外力不足,那就挡都挡不住了。刘奭从刘病已手里接过盒子,却无法发力压住盒子里的妖怪。
到了刘骜这儿,更为荒谬。既然都压不住了,那就放出来与魔共舞吧。于是乎,汉朝外戚就像一夜之间,吸收了天地之精华,力量暴增。两百年来的汉朝外戚力量,终于在王莽为代表的外戚身上,得到了彻底的释放和爆发。
到了这里,可以总结出一条:外戚夺权是历史的必然,而不是历史的宿命。而时间段,不过是一个偶合罢了。
基于这个观点,我再补充一句:历史政治传说,往往都是对历史博弈结果的一种变相阐释,或者是一种补充说明。所以说,王莽不是传说的结果,传说才是他故事的延续。
第46节 王莽是这样炼成的(1)
一、王莽闯江湖
在王氏家族中,王莽这家是最不幸的。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太后得道后,王家所有的大姑大伯小姨小叔,全都升天了,偏偏就落下了他这只小鸡。
事实上,王莽一家被遗忘,不能怪刘骜,更不能怪王太后。刘骜几乎都将舅舅们封侯了,而王莽父亲王曼,因为早死错过了机会。于是乎封侯的上天了,没有封侯的就在地上干巴巴地,看着天上流口水。
流口水还是轻的。那时,根本就没人知道,当王莽跟自家的堂兄堂弟在一起时,内心是多么伤感。人家穿着光鲜亮丽,出门不是香车就是宝马,出入的都是高级娱乐场所。
而他自己呢,不要说玩的,连穿的吃的都成问题。于是,孤贫无助的王莽,被迫学会了节约勤俭的美德。为了弥补和本族兄弟间的差距,他只有拼了老命地学习。
在冥冥之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种声音: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果然,这种强烈的感觉,在生活中再一次应验了。不久,长兄竟然也死了。于是照顾母亲、嫂子以及兄子的责任,都落在他的肩膀上。
磨难的生活,并没有打败王莽。相反,贫困无助的生活,让王莽仿佛找到了做人的自信。于是他待人处世结交朋友,尽量都保持一种平和的心态及不卑不亢的态度。
生活告诉我们,仅有自信是不够的。自信就像是鸟的翅膀,鸟儿要飞得更高更远,必须有助力。在困顿的生活中,他同时和另外一个人都找到了助力。
另外那个人,就是淳于长。那时候,淳于长的日子也特别苦闷,他也想过上腐败的生活,可惜没那个实力。于是乎,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投靠大司马王凤。
当时,王凤正病卧床上,死神就守在他身边。淳于长是很会投机的,为了博得王凤最后一丝感动,每天早晚都要扶着王凤下床散步、聊天。
不久,淳于长发现,作秀的高手还在后面。淳于长只是晨晚陪伴,王莽几乎是全天候伺候王凤。他亲自尝药,忙里忙外,乱首垢面,连续几个月都不脱衣服睡觉。王凤死前,特别叮嘱王太后,一定要用点实际行动,感谢淳于长和王莽的侍奉之心。
果然,王凤死后,淳于长和王莽都被封了官。王莽先被拜为黄门郎,后迁射声校尉。这人生的第一步,就这样迈出去了。
如果想制造一个作家,只要给他一段不幸的童年就够了。这是国外某个著名作家的著名论断。童年,是人生成长的一段历程,往往影响着性格及命运的发展。陈汤由于经历过早年异常恐惧的贫困,因而对钱有着深刻的迷恋。
而王莽,不幸的年少记忆,都是地位比别人低若干等的阴影。然而不幸的童年,让他迷恋的不是金钱,而是名势。
名势和名利是两码事。前者往往注重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与弥补,后者却是追求一种肉体上的刺激。王莽深刻地认识到,他出身微贱,要想挤进这个充满诱惑,阶级相当封闭的世界里,拥有一席之地,他必须为自己量身定做一个名片。
他发现,在想做的名片上,缺少一样东西——侯爵。
在汉朝,无论你当多大的官,都不如一个侯爵给心理带来的满足感强烈。想当年,李广奋斗一生,侯爵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就是抓不着。最后,落得个终身遗憾。
侯爵食邑多少,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有这个名。只要有了“侯爵”那玩意儿,就说明你做人上了档次。出来混,档次很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抢在淳于长之前,完成封侯之梦。
想封侯是吧,没有战功没关系,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
说这话的人,是王商。王商告诉刘骜,王家诸兄弟中,就只有二哥王曼这家没有封侯,不如就从我的食邑里割出一块,封侄子王莽为侯吧。
自汉朝开国以来,像王商这样主动分户邑给别人的,还是第一次。所以对刘骜来说,这是个新问题。由于是新问题,他就得好好考虑考虑。
但是,当刘骜还在沉默不答时,有一帮名士就出来替王莽说话了。这些人当中,就有陈汤。名士们都异口同声地对刘骜说道:“看在死去的王曼的分儿上,看在王莽厚道的分儿上,就封给他吧。”
他们就差一句话没说出口了,王莽的户邑反正又不是从皇家身上割的,不损人不利己,顺便做个人情,不挺好吗?这个道理不说刘骜也是懂得的。不久,刘骜封王莽为新都侯,食邑有一千五百户。
好了,名片终于打造成功。
没人知道王莽心里,装着一个怎样的梦。但是,只要是眼睛不瞎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王莽就像一个天才的数学家,每前进一步,都充满了算计。
而王莽的下一步算计,就是分发名片,宣传自己,打造品牌。王莽决定把他打造成这样一张品牌:谦虚谨慎,安守本分;仗义疏财,广结良友。为了这个目的,他给自己定下了三个保证:保证工作不能出错,保证交友的质量,保证宣传的效果。
王莽家里差钱,但是为了追求广告效应,他把所有老本都抛出来,买车置房,赞助宾客。除此以外,王莽还高调赞助穷苦学生。
王莽兄长早死,遗下儿子王光。王莽把他送到长安名校,拜师求学。为了体现他尊师重教的思想,有一天,他沐浴后,坐着马车,奉着羊酒,前往学校拜访老师和同学。王莽此举一出,引得长安各界叹为观止。
于是,在高调做事、高调做人的思想驱使下,在帮闲分子的努力鼓噪下,在精心策划的造名行动推动下,王莽声名日隆,蒸蒸日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一颗璀璨的政治明星,已高高地挂在了汉朝的天空。
在王氏家族中,王莽的名声已经盖过五侯等诸位大佬,绝对是后生可畏。然而,前途貌似很光明,道路其实很弯曲。在王莽通往未来的路上,淳于长像一块巨石,挡住了他前进的大道。
他没有翅膀,不能飞过去。路已经被阻死,更不能绕过去。他只有一个选择,如果不想被淳于长阻死,他就必须动手搬开这块巨石。
这真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
然而,王莽却淡定从容,胸有成竹。因为,他已经从淳于长身上,找到了一个致命破绽。
顺我者昌,挡路者死。淳于长,咱们走着瞧吧。
众所周知,在汉朝官场上,淳于长和王莽都是有才的人。王莽说了,出来混,档次很重要。论档次,淳于长是人才,王莽是天才。王莽已经登峰造极,绝对的3.0豪华终极版本,而淳于长只能算是2.0精英升级版。
思想决定行动,行动决定命运。反过来可以这么说,命运档次的不同,则注定着思想本质的区别。王莽和淳于长的思想区别就在于,他是吃好了碗里的,才能看着锅里的;淳于长则是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锅里碗里一起吃。
在淳于长看来,刘骜就是他的锅,而许皇后就是他的碗。许皇后被废以后,生活异常寂寞。然而,许皇后不知哪根筋出错了,竟然搭到淳于长这根线上去了。
许皇后有个姐姐,姐夫死后,就一直守寡。后来不小心认识了花花大少淳于长,俩人就勾搭上了。于是,许皇后就通过姐姐去问淳于长,我给你钱,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捞个名分。再当回皇后是不可能的了,如果你能帮我回后宫,被封个婕妤,那就谢天谢地了。
许皇后以为,当年刘骜给淳于长钱,淳于长都能搞定王太后,承认赵皇后。今天如果她给钱,让他给自己弄个后宫职称,应该也是可以的。
许皇后错了。她只看见淳于长的跑腿功,却没看到王太后和赵飞燕真正博弈的真相。没想到,这么一看走眼,就让淳于长给骗了。
淳于长对许皇后说,你想回后宫是吧,没问题。不要说封婕妤,只要你给得起钱,我可以搞定皇后的职称。当然,要当只能当左皇后。
许皇后满心欢喜,说:“好吧,我出钱,你帮我,那就辛苦你了。”
淳于长这么一辛苦,就是几年。几年以来,许皇后的钱心甘情愿地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进淳于长的口袋,却不见淳于长给她捎来好消息。
收钱不办事,这叫什么?诈骗。有人大概估算,几年时间里,许皇后被淳于长骗去千余万钱。淳于长厚颜无耻的功夫,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汉朝历史上,他问心无愧地拿下了一个第一名——汉朝第一诈骗犯。
淳于长凭着无耻的心,快速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拥有了无数财富。他并不知道,当他在财富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时,王莽则在岸上冷冷地望着。
王莽望着淳于长,怎么看他都像是一只上钩的大鱼,一个即将沉没的溺水鬼。现在,该是收线的时候了。
王莽不动声色地去找王根。王根正病卧在床,王莽像当初侍奉王凤一样,给他端茶倒水。忙完之后,王莽就对王根说:“有一个事,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王根问:“什么事请直说。”
王莽说:“据说将军病倒后,淳于长很兴奋。他自以为将接替您的位置,所以就已经做了相关准备工作,开会讨论组建新班子的问题了。”
王根开始喘大气了:“有这回事?”
王莽接着说:“将军不知道,淳于长还干了一件龌龊的事。”接着,王莽把淳于长怎么跟许皇后姐姐通奸,又怎么诈骗许皇后千万余钱的事,娓娓道来。
王根听得肺都气炸了,不禁吼了起来:“你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早说?”
王莽装着龟缩的样子,说道:“一直都不知道将军的意思,所以我都不敢直说。”
王根叫道:“现在还等什么,赶快去告诉王太后。”
好了,成功一半了。
王根一声令出,王莽仿佛吃了定心丸,直奔王太后处。然后,他又一一给王太后历数这些年淳于长干的好事。王太后一边听着,身体一边颤抖着,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还等什么,赶快去报告皇上。”
好了,事情基本成了。
王莽一刻都不停留,转身即出,急奔刘骜皇宫。当刘骜看到王莽货真价实的举报材料时,不禁愣住了。诈骗许皇后,竟然还有这等事?
王莽仿佛看出刘骜的心思,补充说道:“我仅负责举报,如果皇上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刘骜摇摇手:“算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多年以来,每遇有人犯了龌龊事,刘骜总是高调喊杀,结果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据我统计,刘骜基本上都做到了以人为本,以不杀止杀。无论外戚王商等人,还是功臣陈汤,无不如此。
活在这世上,大家都不容易,吓唬吓唬就可以了,杀什么人呢?我想,这应该是刘骜的心里话。
基于以上治世理念,刘骜决定放淳于长一马。他下了一道诏令,将淳于长免职,遣送回封国定陵。
所谓官场就像是娱乐圈。圈里人认为,那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业,然而在我看来,却是个充满无限娱乐的圈子。在娱乐圈里,你很难看到红了一辈子不出绯闻的人;在官场,你也很难找出红了一辈子都不出事的人。
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娱乐圈,明星新陈代谢的周期,越来越紧迫。往往都是你红三年,我红三年,最后不是泪洒舞台,就是血祭刑场。
在汉朝,好演员最难混的时候,可能就是汉武大帝刘彻时代。在刘彻导演汉朝政治时代,多优秀的演员,都无法逃过被他否定的命运。
如果汉武时代那帮老演员,知道刘骜是怎么当导演的,估计他们都恨生不逢时了。说真的,在刘骜及他老爹这两个时代,做个官场演员,实在太幸福了。
所有的幸福感,只来自一个原因——好混,实在太好混了。
以上的话是否属实,相信淳于长最有发言权。陪着刘骜玩了这么多年,刘骜说你不好玩,不跟你玩了,他竟然还能全身而退,实在太奇迹了。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淳于长尽管要离开长安了,但是看上去,似乎没半点失落感。收拾了该收拾的,就准备回封国了。
这回,淳于长是大搬家,所以有些东西必须搬走,比如金银珠宝;不过有些东西似乎搬走也没用,丢了挺可惜的,比如,淳于长出入所乘车辆马匹和仪仗队。
在汉朝,什么级别官员,享受什么级别仪仗队,那都是有规定的。淳于长被罢官,这一切当然统统被取消,所以曾经在长安跑动的那些车马,即使带回封国也是不敢乱用的。于是,有人就对淳于长说,反正这些东西你又不能带走,不如给我用吧。
说这话的人,名唤王融,是个陌生人。但是淳于长并不陌生,因为王融的父亲就是王立。为什么偏偏是他?淳于长一拍脑袋,心里暗暗叫道,完了,麻烦来了。
淳于长很爱钱,爱到骨子里的那种。他可知道,王立比他还爱钱,为了钱他甚至还可以搞黑社会,企图倒卖国家土地。从某种意义上说,俩人天生一路货色。可问题就在于,他们俩莫名其妙地闹翻了。
王立因为倒卖国家土地出事后,就一直怀疑是淳于长在背后搞的鬼。从那时起,两人就水火不容。现在轮到淳于长出事了,那王立还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安全离开?
王融来索要宝马好车,这不是一件小事。说不好听点,就是变相勒索。他今天能勒索你,谁能保证他明天不能做更出格的事?
这时,淳于长终于认识到,必须处理好和王立的关系,不然就难全身走出长安城。可是遇事临时抱佛脚,管用吗?何况王立那只脚,还不是佛脚,而是一只充满邪气的脚。
事实上,对淳于长来说,搞定王立,根本就不是问题。所谓邪正不两立,他和王立不是邪正的问题,所以不是外部矛盾。说得不好听,他们是邪恶势力内部不和的矛盾。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要道德,不需正义,只要一件东西就可以了。
这个东西就是——钱。
王立很爱钱,淳于长有的是钱。钱是糖衣炮弹,打在王立身上,那是绝对管用的。一想到这里,淳于长很得意地邪门地笑了。
二、政治事故
第47节 王莽是这样炼成的(2)
或许王立就是想,淳于长倒了,不如黑他一把,不刮他一层油出来,都别想走人。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淳于长面对他的黑手,没做出刺激性自卫,反而将一张笑脸递到他面前。
淳于长对王融说:“我的车、马,就送你了。还有,我这里还有些珠宝,顺便帮我转交你老爹,替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不出淳于长所料,王立收到他的钱后,牙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他仿佛换了个人,摆出了替淳于长鸣不平的姿势。于是乎,他以火急速度,向刘骜上了封奏疏。
王立是这样说的:“陛下既托文以皇太后故,诚不可更有它计。”这话的意思是,陛下既然在诏书中说因皇太后的缘故不加罪淳于长,就实在不应该再有其他惩罚。
接触过官场的人都知道,官腔是很油的。有些官话四平八稳,模棱两可,不是大智大慧的人,都猜不出其中的话中话。然而,看了王立说的以上的话,说它是官腔,那就错了。
古人说话都是很含蓄的,王立的言外之意,其实就是,皇太后人傻钱多,被淳于长诈了不是淳于长的错,而是她自己的错。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不必遣送淳于长回封国了。
在那一刻,刘骜不是被震住了,而是被雷倒了。王立和淳于长关系怎么样,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两楚。这两个人就像狗咬狗,从来都不相亲的,怎么突然今天冒出这么亲密肉麻的说情书?
有猫腻,绝对有猫腻。事实上,猫腻还不是大事,大事是,王立的奏疏已经让刘骜出离愤怒了。
刘骜将问题推给许皇后,那是故意给淳于长开脱,好放他一条生路。作为曾经一起玩过来的兄弟,不追讨你诈骗许皇后的钱,不让你去蹲黑牢,对刘骜来说,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相当给面子了。
这个道理,相信淳于长是知道的,王立也是知道的。然而,许皇后被诈了千万余钱也就算了,王立还好意思让刘骜让步,这不叫无理取闹,简直是欺人太甚。
没错,刘骜做事向来都是以人为本,息事宁人。正因为如此,被人说成是软蛋。但如果有人真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刘骜是有底线的,超出他的忍耐范围,就会出意外事故。
刘骜决定跟淳于长彻底翻脸,顺便将王立一起收拾了。于是,他把任务交给了史上最神秘机关——有关单位(有司),说道:“王立和淳于长到底有什么交易,必须把它查出来。”
只要把猫腻查出来了,后面怎么整自然都很顺了。
很快,有关单位办案人员,就向刘骜汇报情况:查出来了,淳于长被罢免后,王立儿子王融曾向他索要财物。
刘骜吼道:“赶快把王融拿下。”
办案人员说道:“王融拿下了,可是……”
刘骜问道:“可是什么?”
办案的回答:“王融自杀了?”
刘骜疑惑地问道:“自杀了?一个以热爱生命为己任的人,为什么要自杀?”
突然,刘骜明白了。猫腻,肯定后面还隐藏着巨大的猫腻。必须追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正如刘骜所料,王融自杀是有问题的。事实上,王融是被逼死的。而凶手竟然是王立。当刘骜派人来查王融时,王立突然大感不妙,逼王融自杀。
他以为,只要王融这条线索断了,刘骜就查不到他头上。真是猪脑子,死了王融,还有淳于长。刘骜难道就不懂,从淳于长这里找线索吗?
王立当然知道还有淳于长。但是,淳于长知道王立罩不住自己,已经跑在路上,回他的封国去了。
曾记否,当年谷永上奏疏激怒了刘骜,刘骜派人去捉拿谷永,结果消息还是被王太后截获,通知谷永快跑人。结果,刘骜派人追了一段,没追到人,然后就算了。
或许王立是这样想的,只要淳于长回到封国,刘骜也就懒得派人去查了。只要淳于长逃过这一劫,他也就阿弥陀佛了。但是,他没想到,刘骜这一次是玩真的了。
刘骜派人去追淳于长,押回长安。没人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开场话,淳于长却乖得很,把贿赂王立父子的事情交代了。让刘骜震惊的是,淳于长多交代了两件重磅级的罪过。
淳于长说,他不但诈骗许皇后的钱,还曾经调戏过她;许皇后之所以忍声吞气,那是因为我向她吹牛皮说,可以扶她为左皇后。
问题严重了。
花兄弟的钱,诈兄弟老婆的钱,还调戏……刘骜脑热了。连推出长安街头斩首的仪式都免了,直接在狱中将淳于长砍了。
砍完淳于长,接下来就是许皇后。刘骜派孔光持节,前去长定宫看望许皇后。孔光出宫时,许皇后就服毒自杀了,逼的。
最后,就是收拾猪脑子王立。这个任务,马上就有人替刘骜操办了。这时,丞相翟方进主动上疏弹劾,说:“红阳侯王立,狡猾不道,请求逮捕。”
刘骜说:“逮捕的事就算了,看在他是我亲舅的分儿上,遣送他回封国就可以了。”
翟方进说道:“这样也好,不过我建议把王立所有亲信,都踢出长安。”
刘骜同意了。
于是,翟方进就罗列了一串名单,像聊天室管理员一样把王立同伙,一个接一个踢出长安城。
这下子,长安城总算安静了许多。
然而,翟方进内心一点儿都不安宁。相反,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一股莫名的寒气自脚跟往上蔓延。翟方进仿佛看到,下一个被踢出长安的人,就是自己了。
因为,他和淳于长是一伙的。
这个瞒不过刘骜,但是刘骜啥都没说。刘骜越是不说,他心里越是虚。当一只疯狂的刚刚咬死人的狗,突然安静地看着你,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一种真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兆。
在刘骜沉默的注视下,翟方进挺不住了。于是,他给刘骜上疏,声称有病,请求辞职。这招不高明,但是很管用。这时,刘骜终于开口说话了。
刘骜告诉翟方进:“我知道你曾经跟淳于长关系很好,但都过去了。你有病就好好休养,保重身体,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等你身子好了,记得回来上班。”
终于没事了?翟方进激动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公元前8年,十一月,刘骜封王莽为大司马。
那一年,王莽年仅三十八岁。然而公元前8年,对丞相翟方进来说,这绝对是个多事之秋。二月,天上出现了不祥的天象,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所谓不祥天象,按现代天文学的观察,就是火星接心宿星。为什么会接近,我们不懂,但是显示出来的意义,却十分严重。按汉朝星象学家的看法,此天象一出,就是皇帝将要驾崩的征兆。
如果是这样,那实在太可怕了。
首先发现这一天象的人,是丞相府议曹李寻。此人是星象学家,翟方进也迷信天象,两人兴趣相投,于是翟方进就召李寻进政府当官,以备咨询。
李寻告诉翟方进,此次天象,从未有之。然而,如果想让皇帝不崩,办法还是有的。
翟方进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问道:“什么办法?”
李寻很奇怪地看着翟方进,说道:“真想听吗?”
翟方进也奇怪地看着李寻:“这么大的事,当然想听了。”
李寻说:“如果想保住皇上,只有一个办法。”
这明显是卖关子,翟方进只有静静地竖着耳朵听着。李寻接着说:“想让陛下逃过此劫,那只有牺牲您自己,转移灾祸,这样陛下才会安全。”
翟方进听得眼皮直跳,怎么会这样?刘骜叫他好好保重身体,不会是为了替他等来这天吧?早知道这样就不问了,翟方进后悔极了。
既然都这样了,那要不要替皇帝受过呢?再说,这事只有李寻知、我知……
那一刻,翟方进不知被什么东西扔进了大海,他在海里努力地漂着漂着,仿佛看见了一根渺茫的救命草。如果他捂住李寻的嘴,不让这事抖出去,他不就保住自己了吗?
这绝对是一计妙策。但是,翟方进错了。他并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这时,汉朝宫廷也有一个世外高人,与李寻同时发现天上不祥的天象。
而可怕的是,这世外高人第一时间,就把这消息告诉了刘骜。他给刘骜指出一条出路:要想不死,就得找人代过。代你受过的人,必须是重量级的大臣。
刘骜一下子就想到了翟方进。于是,他就紧急召见翟方进。
翟方进去见了刘骜,然后回来了。两人聊了什么,没人知道。知道的只是,回到丞相府后,翟丞相就彻底萎了。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一个人在丞相府里发呆、徘徊、叹息。
他多么眷恋这美丽的人间,这幸福的时代。回放人生,他还记得多年前,沦落故乡,不甘于人下的情景。他更记得,当年后母在长安街头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卖着草鞋,替他筹集学费。
多年来,他是吃过了苦中苦,也成为了人上人。然而,这人生又是多么荒谬。多年来,他就像一只蚂蚁,终日不停,从金字塔底层爬呀爬,终于爬到顶上。突然一阵天风,又要把他扫下去了。
明天,或者后天,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真的很不甘。可纵有一千一万个不甘,又有何用?
无须多话,还是赶快谢幕了,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刘骜的确等不及了。他召见翟方进时说了什么,只有鬼知道。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如果翟方进替他受过,他不会亏待他的。据说,刘骜答应翟方进,如果他愿意代过受死,就送丞相一个隆重的葬礼。
送什么不可以,偏要送葬礼?
这也不能怪刘骜心狠,大家都是以热爱生命为己任的人,作为丞相,替皇帝遮风挡雨,那也是没得商量的。
但是,翟方进迟迟还不动手,刘骜不由得急了。难道非得我动手才行吗?如果真逼到那个份儿上,那实在太伤感情了。于是,坐立不安的刘骜,只好写了一封诏书,派人送到丞相府。
刘骜在诏书里是这样说的:丞相失职,致使天灾人祸频频出现。本来我打算将你免职,可又于心不忍。我只好派人给你赏赐美酒十石,肥牛一头,请你好好保重吧。
都说了,古人说话是很含蓄的。刘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翟方进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
二月二十三日,翟方进自杀身亡。
翟方进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刘骜那里。刘骜听后,故作震惊、不明所以。事实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已经迅速作出反应,封锁消息。为了兑现诺言,他果然给翟方进举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应该说,刘骜还是挺厚道的。自汉朝开国以来,在丞相级的葬礼中,这是级别最高的一次。举行国葬那天,聪明狡猾,而又极度不安的刘骜,亲自率领九卿,到翟方进灵堂前进行吊唁。
生者伟大,死者光荣。安息吧,兄弟,你不替我垫底,谁替我垫底。我欠你的,通通会还给你。我想,这应该是刘骜在灵堂前,最想忏悔的一句话。
事实上,说谁给谁垫底,还为时太早。
不久,刘骜的生活恢复正常。他还经常抽空装模作样的,去看望翟方进的灵堂。刘骜似乎是想跟死人多聊聊天,安慰几句,还想告诉翟方进,他身体不错,心情也不错,就是老朋友走了,有些寂寞。
当你寂寞的时候,你会想起谁?别人的事,刘骜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寂寞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翟丞相。
好话说尽,生活还得继续。三月,刘骜出了趟远门,去了河东郡祭祀土地神。很快,他又回到长安城,然后布置相关工作。
三月十七日,刘骜下了一道诏书,准备明天封御史大夫孔光为丞相。同时,楚王和梁王等人来京师朝见,也准备明天回封国,刘骜也得准备送行。
这第二天的工作日程,刘骜已经知道。黄昏之前,一切都很正常。
第二天,三月十八日早上,空气新鲜,天气良好。此时,一个巨大的不幸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长安的上空——刘骜突然崩了!!
他怎么突然崩了呢?
据知情人报告,刘骜早上起床,貌似还正常,可当他弯腰穿衣裤系鞋袜,直起身体时,忽然手臂麻痹,衣服滑落,然后他就说不出话来了。等到天亮时,就已经崩了。
而刘骜崩的时候,昭仪赵合德就在身边。于是乎,在那个没有新闻媒体的时代,数天之内,刘骜驾崩的八卦新闻,风一样地席卷天下。
连坐在树底下乘凉的大妈大叔,都出来说话了——根本都不用查了,害死刘骜的,肯定就是赵合德那只大妖精。
刘骜崩跟赵合德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了。据有关行业资深人士分析,致使刘骜暴死的,可能就是过度纵欲。在这个过程,刘骜肯定用了一样东西——春药。
读过《金瓶梅》的孩子都知道,刘骜之死,简直就是西门庆的翻版。准确地说,西门庆死在潘金莲上,是刘骜的克隆版。两者死因,都源于春药。春药,那真不是一件好东西啊。又据有关行业资深人士介绍,刘骜应该是死在春药上的第一个皇帝。
刘骜之死,仅仅归于赵合德和春药就完毕了吗?王太后不认为事情会这么简单。于是乎,她迅速派出专案组,调查刘骜死因。
专案调查组组长是王莽,组合成员有御史大夫、廷尉等人。但是当他们刚介入调查时,赵合德自杀了。死了一只妖精,还有一只。王太后命令王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
王太后的目标很明确,她要对准的人,就是赵飞燕。
三、对手,就在背后
历史是什么?王太后可能会说,历史是理性的,一切都可以按章索规地走。然而刘骜却告诉我们,历史是非理性的,他是强者,是游戏规则的制造者,完全可以不按常规出牌。
见过武林高手吗?不按常规出招的人,结果不是死在乱箭之下,就是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被人推落下去。刘骜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千料万想地,都没想到会死在赵合德的床边。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应了当年“披香博士”的那句话——这个祸水,肯定要将火扑灭。
此时,如果翟方进地下有知,他肯定偷笑。刘骜以为翟方进是垫底的,结果是翟方进死了,还要拉刘骜来垫背。
第48节 王莽是这样炼成的(3)
刘骜的故事仿佛要告诉我们,不到最后,你千万不要说你很强,你也不要说你很孬。角度的变换,不在你手上,在至高无上的命运手上。
历史,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拐弯。历史,正在刘骜崩的这天,猛烈拐弯。这种突来的变化,至少有两个人不能马上接受。一个是王太后,一个是王莽。
他们不能接受的,不是刘骜的崩掉,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崛起。这人是谁?不要急,想要看真正的好戏,就要沉住气,先看一些似乎杂乱无章的序曲。
刘骜尽管崩了,但他说的话还是算数的。就在他崩的当天,孔子的后人孔光同志,带着无限悲伤的心情,来到刘骜的灵堂前,宣布就任丞相,接受封侯。
这是汉朝老规矩了,只要当了丞相,就自然要封侯。但是,像孔光这样受职封侯的,在汉朝还是头一回。什么事都有第一回,偏偏让孔光赶上了。人世无常,悲喜同在,就是这么回事。
四月八日,太子刘欣宣布登基接班。这年,他才十九岁。
刘欣荣登皇帝宝座后,连封几个后。一个是封王政君为太皇太后,接着是封赵飞燕为皇太后。不久,又封自己的女朋友为皇后。
刘欣女朋友姓傅,人称傅皇后。他们俩有没有爱情,只有鬼知道。我们知道的是,这桩婚事是由刘欣祖母傅昭仪安排的,娶的是傅祖母堂弟的女儿。
刘骜生前,为了保住他的既得利益,坚持不允许傅昭仪和丁姬随便去看望刘欣。现在他崩了,一切都听王太后的安排。王太后传话,从此之后,刘欣祖母傅昭仪以及母亲丁姬,每隔十天,前往未央宫探望刘欣。
王太后并不知道,她招商引资不行,竟然还莫名其妙地把一匹母狼引入城。很快,她就会发现那只披着羊皮的狼,一只凶悍的母狼。
有一天,丞相孔光被通知到宫里开个小会。等孔光到了,才发现小会只有三个人参加。一个是他,一个是大司空,一个就是皇帝。
大司空,也算是个新名词。给这个新名词办手续的人,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这个人,就是刘骜。而发明这个新名词的人,却还在。他就是站在孔光面前的人,他叫何武。
何武,西汉蜀郡郫县(今四川郫县)人。他还是廷尉的时候,曾上疏给刘骜说,国家麻烦事很多,现在丞相又不如古代的,竟然还兼管三公之事,不如恢复古代三公制度。
所谓三公,在周朝是指太师、太傅、太保。在秦朝时,就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者之合称。汉朝开国时,刘邦照搬偶像秦始皇创立的制度,照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
我们知道,国家的丞相其实就是皇帝的大管家,或称副皇帝。在汉朝,丞相兼管文武百官,太尉只管军事,后来汉武大帝改太尉为大司马,主管军事。御史大夫,又称副丞相,隶属丞相。御史大夫尽管工资与丞相相当,但是却不能享受封侯待遇。所以级别还是低了些。
后来,何武升任御史大夫,刘骜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让其享受与丞相同等的待遇。既然和丞相平级了,丞相可以封侯,大司空也可以封侯了。于是乎,何武也顺理成章地被封侯了。
然而刘欣召开的这个非正式常务委员会议,偏偏少了一个人。那个人,当然就是大司马王莽。
刘欣不召三公之一的王莽来开会,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等开了会自然就明白了。
刘欣一开场,就单刀直入地说,今天开这个小会,就是想问你们俩,觉得我祖母傅太后该住哪里呢?
孔光恍然大悟。刘欣今天召开的这个小会,其实讨论的是大问题。
在孔光看来,傅太后住哪里都不重要,可怕的是傅太后的母狼性格。曾记否,当年陈平周勃联手,扳倒吕雉外戚势力后,准备从刘氏子弟中挑选新皇帝,挑了半天,貌似热门人选的,全都落选了。后来当上皇帝的人,竟然是个冷门人物。
这个人,就是时为代王的刘恒。陈平和周勃力排众议,选定刘恒,有两个原因。一是刘恒很厚道,二是刘恒其母薄太后,做人做事都很低调。经历了外戚之乱的陈平,深知外戚力量的破坏性。所以他们认为,选皇帝,不仅要选人,更要选母亲。母亲强悍,必定架空皇帝,发展外戚力量,那汉朝外戚之祸,何年是个头呢?
以上一番道理,孔光深有体会。很不幸,他没有活在外戚势力相对薄弱的文景之治时,而是活在了外戚势力猖獗的时代。王氏外戚,狼行天下,横行无阻。凭他对刘欣祖母傅太后的了解,知道傅太后性格刚强,工于心计,是一只真正强悍的母狼。
而一旦赋予母狼释放能量的机会,傅太后再造一支傅姓外戚,一旦与王太后外戚并驾齐驱,搅乱长安,那是一种怎样的光景呢?
这是一种可怕的预见。过去,孔光因为反对立刘欣为太子吃过亏,今天,为了将这可怕的萌芽,扼杀于蠢蠢欲动之际,孔光认为,他有必要再吃一次亏。
孔光沉思片刻,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地对刘欣说道:“臣下认为,陛下应另起宫殿,让傅太后入住。”
显然,这不是刘欣想听的答案,更不是傅太后想听到的。在傅太后看来,最想听到的,就是让她和刘欣同住一座宫殿。因为那样她就可以牢牢地钳制刘欣,只要刘欣在手,天下谁可奈何?
愿望当然是美丽的,却是不可能实现的。自汉朝立国以来,就没有皇帝同母后同住一宫之说。未央宫只供皇帝使用,太后们另住他宫。当然,这个道理傅太后也是知道的。但是她还有一条捷径,既然住不进未央宫,那么就当未央宫的邻居。
很简单,邻居好串门嘛。然而善算的傅太后,却被孔光看穿了心思。所以,刘欣一听孔光说让他掏钱另筑宫殿,脸马上就黑了。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孔光的提法太阴暗了。刘欣是傅太后的傀儡,孔光为难傅太后,就是为难皇帝,那他在傅太后那里,将很难下台。
然而,就在刘欣脸色不对的时候,何武说话了。他说:“傅太后可以住在北宫。”
北宫,紧挨未央宫,建有紫房双层大道,直通未央宫。如果傅太后住进北宫,可以全天候监视未央宫的一举一动,随时将一切不利于己的人事,灭杀在皇宫的摇篮之中。
这时,我们终于知道刘欣不召王莽来开会的好处了。孔光和何武各投了不同的票,按现场二比一的投票结果,刘欣决定将傅太后搬进北宫。
其实,搬进北宫,仅仅是一个序幕。傅太后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搞掉王太后,取而代之。果然不久,傅太后对刘欣说,我想当皇太后,我更想像王太后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支外戚力量。
其实,傅太后已经是太后了。只是跟王太后比起来,她级别太低。王太后是中央的太后,而她这个太后,则是封国定陶太后。还有,按汉朝的潜规则,只有中央皇太后,才拥有发展外戚势力的特权,封国太后,除了拥有一虚名,啥都没。
然而傅太后这个提法,实在太狠了。自汉朝开国以来,汉朝的皇太后,就像天上的月亮,从来只有一个。如果傅太后想当中央的皇太后,那就意味着,王太后必须主动退休,腾出位置。
傅太后这招,出手迅猛,出乎别人的政治想象。多年前,傅太后与王太后争太子,败在她手下。然而多年来,王太后没有铲平她这个失败者,而是像那个善良的农夫,用体温保护她、温暖她、疼惜她。现在却……
蓦然回首,王太后发现,躲在她背后的傅太后,却是她人生最大的劲敌!
四、傅太后很强悍
多年前,傅太后败给王太后之后,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她不得不认输,认王太后为教练。但是这么多年来,有人知道傅太后她是怎么玩过来的吗?
她十几年如一日地教刘欣神功,并且亲自率团到长安活动,推销孙子。所以,没有傅太后过去的努力,就没有刘欣今天的成功。在刘欣身上,已深深地烙下了傅太后影响的阴影。今天,傅太后终于媳妇熬成婆,她没必要跟王太后讲客气话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学生打教练,的确有点残酷。然而既然都翻脸了,那就往下打吧。
但是,傅老太婆提出的要求,的确难倒了皇帝刘欣。封傅太后为中央皇太后,他凭什么理由提拔外戚,他又以什么借口?
如此推脱,似乎也不妥。傅太后不是把平生绝学都传授给刘欣了吗,这点小事,也能难得住他?
其实,刘欣为难的地方,不是别的。地球人都知道,满长安都是王太后的人,他又刚刚上台,怎么能大幅度乱动。所以,他必须沉住气。同时,他也深刻地认识到,王太后有一样武器,是他没有的。这个玩意儿,就是舆论。
兵法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政治领域,想成大事者,行事之前,必先制造舆论。舆论就是战争中的粮草,没有这个东西,就无法稳住军心,更无法站在一个战略高度,制伏敌人。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有利的舆论,就是制伏对手的绝佳武器。
所谓政治舆论,就好像舞台表演中敲锣打鼓的。所有人物出场之前,锣鼓先动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吊观众胃口,使之流连驻足。然而天下所有的舆论,都不是等来的,而是主动制造出来的。当刘欣犯愁时,有一个人却跳了出来,主动替他敲边鼓来了。
替刘欣制造舆论的枪手,是个来路不明的人,人称高昌侯董宏。他给刘欣上了一封疏,这样说道:战国时代,秦国庄襄王亲娘本是夏姬,但他被华阳夫人认领为儿子。当他即位后,二位都称“太后”。这个事例,今天完全可以模仿。所以,陛下可以将定陶国傅太后封为中央皇太后。
说得很靠谱,刘欣微笑着点点头。然而,当刘欣把奏疏下转有关部门时,有人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说话了。
这个人,就是王莽。
说到制造舆论,王莽是顶尖高手。举当世之人,如果他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牛可不是吹出来的,暂举一例,即可见王莽的功力。
王莽封大司马前,名声早盖王根等一帮老前辈。当他封大司马后,还相当谦虚谨慎,说他自己做得还不够,必须在名声上再积聚点能量。于是乎,他就再接再厉,继续演戏。
前面说过了,从小到大,王莽都很差钱。但是他为了捞名,从来就不惜钱财。王莽在封大司马之前,还只是个骑都尉兼光禄大夫,当上大司马后,他却没有暴发户的趾高气扬,更不会蠢到不知太阳是从哪边升起来的。
相反,他总是不惜撒钱,到处招聘贤才。在生活上,还特别节俭。有一次,王莽老妈生病,中央各路高官都来探望,王莽让妻子到门口去迎接。朝廷众卿来到后,他们的夫人都问王莽,您老婆呢,怎么不出来见我们一下?王莽却告诉他们道:“刚才在门口迎接你们的,正是在下的老婆呀。”
众卿夫人一听,全都被唬住了。当她们进门的时候,迎接的那个女人,穿着很寒酸,还以为是王家奴婢呢。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她竟然是大司马夫人!!
于是王莽礼让贤人、清心寡欲的名声,经这些公卿夫人一广播,就越传越神乎了。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一个古朴的真理:大伪若善。在王莽的烟幕弹中,汉朝人的眼睛,几乎都被蒙蔽了。
有王莽如此,刘欣深知他厉害。所以上次开会讨论傅太后住哪时,才不将他召来。如果他来,四个人表决的结果,就不是二比二的问题了,傅太后的好事,肯定是要被他搅黄了。
王莽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他是怎么都不会放过搅浑水的机会的。于是,王莽上疏弹劾上面那个来路不明的高昌侯董宏。
他是这样说的:“皇太后是个尊贵的称号,董宏竟然拿被亡的秦国来说事,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果然是高手,一出手就很辛辣。事实上,王莽的话是很不靠谱的。此秦亡国之事,不见得是件丢人的事。如果丢人了,汉朝开国时,高祖刘邦为什么还照搬秦朝制度,而且还一直用到现在?
所谓真理,都是由强人说了算。刘欣知道,董宏到底是不是大逆不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话是王莽说的。更让刘欣郁闷的是,不仅王莽说了,有一个强人还跟着王莽起哄了。
有些人,不常在江湖行走,可江湖总流传着他的传说。和王莽联合上疏弹劾董宏的人,名字人们很陌生,在此之前,还没出过镜。但是,他的江湖能量及火力,那是任何人都不敢掉以轻心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师丹。
师丹,字仲公,琅琊东武(今山东诸城)人。在汉朝,能够挤进官场的读书人,多数都是四书五经的专家,而在众多专家当中,师丹算是绝对出色的一个。他之所以优秀,是因为跟对了老师。他的老师,就是曾经以研究《诗经》闻名学术江湖的匡衡。
元帝末,师丹凭盖世武功,终于挤进学术江湖,被封为博士。不久,又得丞相翟方进及御史大夫孔光两位前辈提携,当上了光禄大夫。后来,刘骜立刘欣为太子,封师丹为太子太傅。刘欣正式转正为皇帝时,师傅师丹沾光,被封为左将军,赐关内侯,领尚书事。
人小鬼大的刘欣知道,今天汉朝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而是王氏外戚的天下。如果想得人生之自由,成功扶立属于自己的傅姓及丁姓外戚生力军,必须在汉朝中寻找一个猛人推手。就像当年魏相辅助刘病已那样,环环相扣,步步惊心,最终还是搞掉了霍氏力量。
于是,刘欣将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寄托到师丹身上。然而他今天却不幸地看到,他的老师师丹跟王莽竟然是一伙的。在王莽弹劾董宏的奏疏里,师丹也署上了自己的名。
也就是说,王莽是联合师丹一起弹劾、共同战斗的。
这个既成事实,令人悲哀、无奈,还头疼。刘欣终于发现,他初出江湖,门道不熟,要想凭己之力搞掉王莽这群老江湖,实力还嫩着呢。那现在怎么办?很好办,打不赢不一定跑。除了跑,还可以妥协认输。
第49节 王莽是这样炼成的(4)
于是乎,在王莽和师丹的联手之下,刘欣被迫将董宏罢为平民。弄完之后,刘欣灰溜溜地向傅太后报告说,这一回合较量,他输给了王莽。输掉的原因,不是我刘欣无能,而是敌人王莽太强,暂且如此吧。
但是,傅太后不听你这一套。老太婆像只老母鸡一样跳了起来,指着刘欣破口大骂道:“亏你还好意思推脱。你堂堂一个汉朝皇帝,天下至尊,我不巴望你一下子搞掉那帮老油条,但是你不至于连个替你打广告的董宏都保不住。做人可以无能,但怎么可能无能到这种地步?”
骂完以后,傅太后又以绝无商量的语气说道:“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反正我这个中央皇太后是当定了。”
麻烦大了。
前后夹击,想躲躲不了,赖也赖不掉。然而这时,刘欣看到了一个救星。如果那个人都救不了自己,那他这个皇帝就算是当到头了。
刘欣认为,傅太后想当皇太后,这是她和王氏外戚势力的矛盾,归根到底则是与王太后的矛盾。如果王太后点头了,纵使王莽提一百个反对意见,也是没用的。
一想到王太后,绝望的刘欣,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他脚底抹油,马上朝长信宫跑去。很快,刘欣竟然发现,他这趟没白跑。王太后不是好说话,而是太好说话了。
王太后告诉刘欣,傅太后想提高享受待遇是吧,那给她就是了。
怎么个给法,王太后的步骤如下:王太后下令封刘欣已故老爹刘康为恭皇,这是第一步;不久王太后又下诏封傅太后为恭皇太后,封丁姬为恭皇后,傅太后及丁皇后的待遇,与王太后及赵飞燕皇后同等,这是第二步。
事情发展到这里,刘欣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傅太后想拥有的,她已经拥有了。然而接下来,王太后的一个大动作,令刘欣不禁肃然起敬。那就是,刘欣的傅姓和丁姓外戚,只要是个大活人,王太后通通给他们封了官。
傅太后不是还想拥有自己的一支外戚生力军吗?那给你就是了。我想,这应该是王太后要对刘欣说的话。
王太后真的已经很够意思了。错了。王太后说,这算什么,再多给点。接着,她又派人告诉王莽,长安没你的事了,请立即辞职,把权力交给傅太后的外戚。
真让人怀疑王太后是不是在闹情绪。这么多好东西,商量都没商量就全都拱手相让了。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
刘欣想破头,也不明白王太后想干什么。刘欣不明白,王莽却好像很懂王太后。他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写了辞职书,牢骚都没发一句,就向皇帝请求辞职。
突然,刘欣感觉王太后和王莽举止太过异常。一想到这儿,他真的害怕了,不禁打了一个问号,这里面会不会有鬼?
突然,刘欣惊叫起来:“有鬼,肯定有鬼。”
拳头缩起来,是为了更好地出手;蛇头弯进了洞里,是为了积聚更多的能量。王太后及王莽貌似大方,其实是在曲线出击。
曲线在哪里?刘欣一时找不到,但是他怀疑他们心里,肯定有一套攻不可破的方案。
如果不是这样,将无法解释另外一个问题。要知道,王家外戚力量,可谓汉朝史上最牛外戚势力;刘欣脑袋貌似够用,但到目前为止,如果将他与汉朝史上的诸多皇帝,进行综合评估的话,倒数三名内,那是肯定的了。
一支史上最牛的外戚力量,一夜之间莫名其妙的,就主动输给史上倒数三名内的皇帝,说出去,你说有人会信吗?
刘欣能力如何,他是有自知之明的。综合以上分析,他得出一个很肯定的判断——王家进行战略上的撤退,肯定是在为了进行更好的围攻。如果听凭王太后的意思走,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可怕的圈套。
一想到这里,刘欣心跳加快,两腿抽筋。然而,事到如今,刘欣只好硬着头皮战斗了。
五、宫廷拉锯战
兔子逼急了,它都会咬人。这是一个很古老的真理,却有很多人不懂这个真理的珍贵。不过,这个道理刘欣懂,但他是一般地懂,而不是很懂。
在刘欣看来,王太后或许是将他当成狗了,以为不断地抛出一些骨头,就能把他哄住。如果这样想的话,那王太后就错了。
刘欣决定把王太后抛出的一些骨头还回去。于是,当王莽的辞职报告交到他这里后,他压着不批。同时,还派人去召王莽回来上班。
接着,他又迅速命令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左将军师丹以及刚上任的傅家外戚卫尉傅喜,一起到长信宫向王太后请罪。
刘欣让孔光一行人替他传话给王太后,说:“王太后命令大司马王莽辞职,他听说后很心痛。还是麻烦请王太后,再将大司马叫回来上班。如果大司马不回来,他也要罢工回家,不当这皇帝了。”
哦,终于知道,有些骨头是不能乱啃了吧,终于知道我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吧。
王太后挺好的人,听到刘欣的意思后,就派人去召王莽回岗。王莽也很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来上班了。
到此,两派貌似很平静,其实很骚动。不到一个月,王莽又被赶出去了。
然而这次赶他的人,不是王太后,而是傅太后。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刘欣在未央宫摆设宴席,宫廷内务官在排座位时,把傅太后排在王太后身边。然而,当王莽最后来检查会场时,将内务官唤来大骂了一顿。
王莽说:“傅太后是什么人?她不过是封国太后,怎么能跟王太后平起平坐?”骂完,王莽就叫内务官把傅太后的座位,撤回下面。
很快,就有人把王莽这话带到傅太后那里。老太婆一听,气得浑身发抖。王太后封傅太后为恭皇太后时,就说过了,享受待遇和王太后一样。既然待遇相同,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
哦,原来这样。王家那帮人说话貌似很客气,实则在他们心里,傅太后跟王太后就不是一个档次的。既然这样,那就好办了。给你脸,你不要脸,那我就只好翻脸了。
于是,傅太后拒绝参加宴会。同时,她还叫人到处放话,王莽不给傅太后面子,她已经恨得磨牙了,建议王莽夜里走路小心点。
王莽一听,阴险地笑了。很好,傅太后已经中计了。
王莽是什么人?天下第一作秀高手。作秀是为了什么?当然是捞取政治资本。在汉朝历史上,作秀无非两种:伪装,其次就是卖直。
什么叫卖直?就是直话直说,敢于跟邪门势力对着干。当初,王章上疏弹劾王凤,他已经想好了,就算扳不倒,他照样流芳千古。所以当他妻子叫他不要冲动时,他说了一句:此行大事,非妇人所能懂也。
刘欣和傅太后要跟王莽玩,他随时奉陪。如果说,傅太后是只饿得发狠的猫,认为王莽就是那只可以追逐的老鼠,那就错了。他不是生来就是被追逐的,他生来的使命,是为捕猎雄狮猛虎而来。
对于傅太后,王莽当然知道那老太婆特别虚荣,极爱面子,眼里容不得沙子。正因为如此,他才故意损她。他如此出手,并非卖直图名。事实上,他是以卖直之名,行探虚实。
他倒要看看,傅太后到底有多狠,功力有多高。现在看来,就傅太后那好斗的性格,根本就不必担心了。人和动物一样,一旦喜欢上蹿下跳,那就很容易对付了。不过你跳你的,我玩我的。于是,王莽又写了一封辞职书,交了上去。
绕了一圈,辞职书又回到刘欣面前。到底要不要批?刘欣想了半天。半天过后,他缓缓提起笔,认真地批了。
然而,刘欣批准王莽辞职后,很快就后悔了。
他发现,王莽被罢免后,人气非但没有下降,反而蹿升。长安内外,无人不赞叹王莽跟傅太后斗气的壮举,于是,刘欣顿时警觉起来。
王莽不在江湖,但是江湖中还散布他的传说。不要说刘欣,只要稍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能感觉其中的威慑力。在王家集团中,其他人都是小儿科,只有王莽才是真正的大腕儿。他就像是一只狡猾的装病的老虎,貌似了无生气,实则虎视眈眈,血口大开。
这是一张可怕的嘴脸,刘欣却没法揭穿。评估目前傅丁两家的势力,打虎能力尚欠,不能出手。如果真正打起来,肯定会两败俱伤。既然还不能打,那就哄吧,继续哄,哄一时算一时。
刘欣打虎无术,哄人还是有招的。为了安抚王莽,他赏赐黄金五百斤,四匹马驾安车,派人送到王莽宅府。
刘欣仿佛要告诉王莽,不要怪他批准了辞职书,其实他也是受害者,是傅太后逼他这么做的。
这招就叫,又打又拉。真不愧为天才表演家。
为了防止王莽发作,刘欣还特别给王莽安排了宫廷助理,每十天由宫廷给他准备一桌酒席,下诏任命王莽为“特进”,每月一日和十五日,上朝会见皇帝。
特进的意思,前面讲过了,就是大司马的后备人选。仅有这些,还不够。接着,刘欣将王莽集团骨干名单,全都罗列出来。然后宣布,凡是跟王莽关系铁的侯爵,通通增加食邑。
在这个名单中,刘欣将孔光和何武,都列入了王莽集团。更优惠的政策还在后面,为表示对王家势力的敬畏,刘欣还特别将王莽的一位过气老前辈,也召回了长安。这个人,就是因为企图倒卖国家土地,被刘骜赶出长安的王立。
刘欣将王莽哄得这么稳,他到底想干什么?
事实上,他花这么大气力,只为做一件事——寻找可以代替王莽的人,接任大司马。
谁是大司马的热门人选?
汉朝中央一致认为,这个职位,非傅喜不可。傅喜,傅太后堂弟。无论是学术,或是品德,都有良好的口碑。在傅丁外戚当中,数他最为优秀,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傅喜不当大司马,都是说不过去的。
但是,有个人站在高处高声喊道:“大司马这职务,千万不要留给傅喜。”
谁反对傅喜?刘欣怎么也没想到,反对封傅喜为大司马的人,竟然是傅太后。连自家人都不帮,傅太后搞错没?
第50节 王莽是这样炼成的(5)
事实上,傅太后没搞错,搞错的人,是傅喜。
曾记否,当年窦太后的外戚集团中,出了一个另类的外戚,那就是窦婴。窦婴因为窦太后的缘故,被提拔上来,却从来不主动替窦太后做事。这也就罢了,窦太后要做什么,窦婴就在旁边说三道四,叽叽歪歪,搞得窦太后真想一掌把窦婴打晕过去。
像窦婴这种吃着自家的饭,却帮着外人说话的人,实在让人不爽。多年以后,在外戚集团当中,又出现了一个类似窦婴的人,他就是以上所说的傅喜了。
傅喜让傅太后不爽,那还是轻的,有几件事,差点搞得傅太后要发疯了。第一件事是,傅太后好不容易搞定刘欣,说封傅丁两姓外戚为侯。然而当刘欣要封傅喜侯爵时,傅喜却躲了起来。当人家寻到他门上时,他却说我资格不够,不能接受侯爵;还有就是身体有病,命都难保,哪有心去顾什么侯爵。
傅喜死活不接受封侯。于是,他便成了傅家外戚当中,唯一没有被封侯的人。
这还只是个小事。傅丁两姓外戚被扎堆提拔后,傅太后认为,现在是创业的最佳时机,必须珍惜机会大干一场,将傅丁两姓有限公司迅速壮大。她的终极目标,当然就是将对手王氏外戚有限公司,赶出汉朝市场,最后彻底垄断汉朝权力资源。
可是,当傅太后调兵遣将发起夺权大运动时,傅喜就跳出来说话了。
凡是读书人,都喜欢讲大道理。傅喜就告诉傅太后说,做人最好本分点,老太婆干什么不行,偏偏要来干涉政治,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
简直就是屁话,傅太后听得都要疯了。她总算看出来了,傅喜要么是思想保守,要么就是吃里爬外,居心不良。而傅喜无论是保守派,还是帮外人说话,对傅太后的事业来说,都不可靠。
既然不可靠,那就换人。换谁来当大司马呢?老实说,这个问题还真难住傅太后了。
在傅太后看来,担任大司马职位的最佳人选是傅姓,其次是丁姓。可问题是,想要当大司马,不是随便找个活人填上去就行,必须符合三个基本条件。
首先,你得有学问,最好是专家;其次,你得有名,最好是举世仰慕的道德专家;最后,你必须有政绩。就以上那三个条件来看,最符合的只有傅喜。而其他外戚,都是一夜暴贵,随着傅太后升天的一堆鸡犬,让他们来当大司马,恐怕就有些丢人了。
所以,傅太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于是,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左将军师丹。
在汉朝官场中,师丹属于什么流派,傅太后基本清楚。师丹和王莽及傅喜,气味相投,交往密切。但是,让师丹当大司马,这是她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王莽太自以为是,傅喜又吃里爬外,除了师丹,还有谁能胜任呢?就冲着师丹当过刘欣的老师,送他个大司马,也亏不到哪里去。
七月四日,在傅太后的授意下,刘欣下诏,封左将军师丹为大司马。
那么,傅喜怎么办?
对傅太后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办。既然捧不上墙,贴不上金,那就把他甩出去。于是,傅太后又授意刘欣下诏,解除傅喜的右将军职务,又让刘欣告诉傅喜,你不是身体有病吗?那就好好回家养病去吧。
就这样,傅喜被叫卷铺盖走人了。就这样,傅太后掌幕后,刘欣跑前台,师丹当门面。
在傅太后看来,这个布局,似乎是目前最理想的。照这个格式,胜利就在不远的前方。美梦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靠近。
六、惊天大案
我们知道,公元前8年的那个春天,刘骜突然驾崩,王太后任命王莽为专案调查组组长,组织相关人员进行调查。终于一年后,公元前7年的春天,调查组向汉朝皇帝刘欣,交上了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
向刘欣提交调查报告的人,名唤解光,时为司隶校尉。这份报告可谓详尽,令人吃惊的是,它没有解开刘骜的死因,却披露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谋杀案。
先来看第一件:公元前12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刘骜突然造访后宫。不久,后宫一个叫曹宫的宫女怀孕,并且生下一男孩。消息传出后,刘骜写了一张便条,派人递到后宫有关部门,说一定要尽快把孩子处理掉。
刘骜想处理掉孩子,那是因为他和别人的一夜情结出了果实,被赵合德发现了。可便条传出后,后宫有关单位的有关人士不敢下手。于是,刘骜又派人去询问结果,负责监管孩子的人说,还没动手。没动手,那是因为动和不动手都是死,不如不动,等上面来新通知。
法律都是讲究证据的,在这里,我不得不将涉案人员名单公布出来。替刘骜传话的人,人称田客;替曹宫监管孩子的人,名唤籍武。籍武没杀孩子,也没杀曹宫,只把她关了起来。
田客回去向刘骜和赵合德报告事情经过,不久,田客又亲自传话,叫籍武把孩子交给一位叫王舜的宫廷侍从。接着,田客又将刘骜的一张便条递给曹宫,并留下一瓶毒药。
很明显,就是叫她自杀。曹宫自杀后,孩子几经转折,不知去向。不知去向,就等于是下落不明,没了。
第二件命案是:公元前11年,后宫一个叫许美人的女人,替刘骜生出了一个儿子。赵合德听说后,大闹昭仪宫。最后,刘骜没辙了,就问赵合德到底想怎么样。
赵合德说,许皇后被废了,许美人又生出一子,难道是想让许家人重新抬头吗?
从这话可以见出,所谓许美人,应该是被废弃的许皇后的亲戚。许皇后是被赵合德姐妹废掉的,如果许美人生子的事传出去,将来母因子贵,许美人必将得势,取赵飞燕皇后而代之。到时,许皇后就会趁机报复,赵氏姐妹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人家杀。
要想存命保富贵,就得置对手于死地。而赵合德能使的就是女人最擅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刘骜当然知道赵合德心里想着什么,于是就安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许美人都不会取代你们姐妹俩的位置的。
这话骗谁都可以,哪里骗得了人精赵合德。对赵合德来说,男人都是善变动物,今天还好话好说,而一旦翻起脸来,魔鬼都不如他狠毒。所以,最保险的办法,就是除掉孩子。孩子没了,许美人想飞黄腾达,门儿都没有。
所以,赵合德告诉刘骜,许美人的儿子必须死。
刘骜被逼无奈,只好同意。怎么除掉孩子,对赵合德来说,根本不存在技术性问题。首先,她叫刘骜以他的命令,将许美人的孩子抱到赵合德居住的昭阳宫。接着,两人就把所有闲人支出去,关门关窗。不一会儿,就开门开窗,孩子已经死了。
孩子是谁掐死的?不是刘骜就是赵合德,赵合德的嫌疑最大。弄死孩子后,刘骜给籍武写了一张便条,叫他找个隐秘地方将孩子埋了,籍武照做了。
报告最后总结,除以上两件命案以外,宫中被强迫吞服毒药,以及堕胎的事,数不胜数。而制造皇宫残酷事件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赵合德。
但是,刘骜和赵合德都死了,追究他们的责任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赵合德的所有罪恶,必须让另外一个人来承担。这个人,当然就是赵飞燕。
赵合德做的所有事,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赵飞燕。很明显,赵合德祸乱后宫,赵飞燕皇后功不可没。现在物证人证俱全,赵飞燕不死,鬼都不信了。
到底要不要赵飞燕死?有人说,不能死。接着又有人应声说,不但不要她死,还要好好保护她。
这话传出后,太让王太后意外了。
到底是谁要拼死保护赵飞燕?
答案很快揭晓。
解光刚刚发布调查报告,马上就有人上疏,替刘骜杀子事件辩护。此人名唤耿育,挂名议郎,纯属江湖神秘派人物。
这是一封惊天地泣鬼神的辩护书。他是这样说的:“刘骜杀子,具有伟大的战略意义。那时,皇帝刘骜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如果皇帝不杀两个儿子,母因子贵,子幼母强,儿子当皇帝,母亲就会操纵政治。”
所谓马屁滚滚,不胜雷人。请接着看:“任何伟大的策略,都是不受世俗见解约束的。皇帝刘骜以远见的圣贤精神,将所有不良苗头,扼杀于摇篮之中。可是我们政府中有些官员,不懂其中深意,竟然还好意思说,是皇帝刘骜被赵昭仪迷惑,受人摆布,做了残忍的诛杀。持这种意见的人,简直是鼠目寸光,辜负了皇帝刘骜替国家所做的牺牲。”
最后,这个名唤耿育的议郎使出了必胜武器,说道:“皇后赵飞燕都被尊为皇太后了,事情到此也该结束了。可是有人却要翻起旧账,要将死人揪出来批斗,这种做法,是很不道德的。如果事情闹大了,流传到国外,就成了别人的笑柄了。”
什么叫绝技,这就是传说中的必杀技。而像耿育这类人物,就是传说中的文妖始祖,只需一技在手,足可绝杀天下。
果然,耿育那道妖文,犹如黑夜里的闪电,照亮了刘欣迷茫的眼。一瞬间,他醒悟过来,他可是被过继给刘骜和赵飞燕当儿子的。如果他要杀赵飞燕,那不等于是杀了母后吗?
遥望前朝,时为秦王嬴政母亲的赵姬与嫪毐通奸,图谋不轨。当嬴政杀机顿起时,有高人指点说,杀掉赵姬,非但无益,可能还要毁掉秦王的伟大前程。最好的办法就是尊之、爱之,笼天下之人心。嬴政恍然大悟,迎母亲回城,以高位尊之。
秦王嬴政都不犯的傻,刘欣怎么能去做呢?于是乎,从混沌中醒悟的刘欣,决定做赵飞燕的保护人。很快,刘欣的做法也得到了傅太后的充分支持。
要知道,当初如果没有赵飞燕在刘骜身边吹风,刘欣能那么顺利被立为太子吗?所谓欠钱还钱,欠情还情,赵飞燕是万万不可杀掉的。
刘欣不杀赵飞燕,正中傅太后下怀。然而王太后忙了一年多,竟然都做了无用功。顿时,王太后又好像明白了,傅太后大腿硬了,扳不过她了。要想搞掉赵飞燕,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那就接着拉吧,胜利永远属于坚持到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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