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柒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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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

    六月初三,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屋外一丝风也无,连树上的蝉鸣都是无精打采的。

    段凌一早就在林中练剑。

    他练的是段家的疾风剑法,一套剑招疾如运风,使出来时,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剑影。他的神情淡漠,目光比剑光更为锐利,剑尖所到之处,带起唰唰风响。收招时,他突然手腕一翻,反手将剑掷了出去。

    那长剑疾飞出去,“铛”一声钉在他身后的树干上。

    只听“啊”的一声,原本躲在树后的青年吓得叫起来,瞧了瞧那晃动不休的剑柄,拍着胸口道:“段大哥,你早就发现我了?”

    段凌瞥他一眼,道:“若非如此,那一剑早已刺透你的喉咙了。”

    柳逸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嘿然笑道:“段大哥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

    段凌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的相貌生得极俊,只是眼神太过凛冽,像一柄出了鞘的剑,叫人不敢逼视。

    柳逸暗暗叹气,心想段大哥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半年前……

    “我来之前,先去陆大哥的坟上拜祭过了。”

    段凌的下颌微微绷紧,静了一下才说:“嗯,他跟你十分投缘,见了你必然欢喜。”

    “可惜我那时跟师父去了洛阳,没见着陆大哥最后一面。”

    段凌不愿多提此事,他走过去拔下剑来,道:“进屋里坐吧。”

    那屋子是今年新盖的,就在这一片桃林边上,若是在春日里,一开窗就能看见满树桃花。

    段凌练剑出了一身汗,因此先换了件衣服,然后给柳逸倒了杯茶,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整天关在山上练剑,闷也闷死了,恰好段大哥你住的山谷离得近,我便过来玩几天。”天气太热,柳逸一口气喝完了茶,道,“我来的路上,听闻江湖上又出了一桩案子。”

    “哦?”

    “这次是金陵王家的二公子。听说他这个人最好风月,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原本是在画舫上寻欢作乐的,不料第二天早上一看,他早已暴毙身亡了。跟先前死掉的人一样,他也被割去了脑袋。”

    段凌瞬间捏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来,说:“这自是魔教所为了。”

    “是呀,从去年到现在,已陆陆续续死了十几个人了。段大哥,你说这伙魔教妖人,要这么多人的首级做什么?”

    段凌沉默不语。

    柳逸见他的脸色难看,才想起陆修文虽是病逝的,但他死后不久,尸首也被魔教的人糟蹋了,如今虽已下葬,但墓中的尸体并不齐全。他暗悔自己失言,吭哧吭哧地低头喝茶,没过多久,就将一壶茶喝完了。他便用手打起扇子来,道:“这些魔教妖人真是狡诈,去年盟主在洛阳召开武林大会,为的就是对付他们。没想到大家辛辛苦苦查了半年,连那左护法的影子也没查到。”

    段凌终于开口道:“自古邪不胜正,只要他们还在继续害人,总有一日会露出马脚的。”

    柳逸知道他一直在追查此事,忍不住问:“段大哥可有什么线索?”

    “你说一个一心复仇之人,什么时候仇恨最炽?”

    柳逸眨了眨眼睛,一时想不出来。

    段凌道:“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年是什么时候攻入魔教的?”

    “我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天是八月初八……”柳逸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道,“是教主的忌日!”

    “嗯,我虽未见过那左护法,但以他的心性,应当不会一直躲在暗处。到了教主忌日之时,他恐怕会有一番大动作。”

    “到时候岂非又有一场恶战?”

    段凌哼了一声,低头慢慢擦拭他那柄长剑,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我正求之不得。”

    他的眼底并无笑意,反倒蕴含着浓烈的杀气。

    柳逸打了个冷战,总觉得自陆修文死后,段凌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俩人又闲聊几句,中午一块儿吃了午饭,下午段凌继续练功,柳逸可没这么勤快,自己下山去陆修言家串门子了。

    如此过得几日,江湖上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发现了魔教余孽的踪迹。

    “而且就是在原先的魔教总坛附近。那地方早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了,难道又被魔教的人利用起来了?”

    段凌沉吟道:“从什么地方开始,就在什么地方结束,看来这是那左护法选的决战之处。”

    “段大哥怀疑这是个陷阱?”

    “是不是陷阱,去了不就知道了?”段凌没有说太多,他只道,“我去收拾一下东西,明日就动身。”

    柳逸忙道:“我也一起去!”

    “你……太危险了。”

    “我师父肯定也会去的,半道上跟他会合就好了。”

    柳逸师父的本事段凌是知道的,便也不再多言,转身进屋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他拎着一壶酒出了门,直走进桃林深处。

    这些桃树也是半年前刚栽下的,尽头处有一座新起的坟茔,简单地立了块石碑,到日落时,这里能看见霞光漫天的美景。

    段凌取出酒壶,将一壶酒尽数倾倒在坟前,自言自语道:“我要出一趟门。”

    “这次我非去不可,毕竟你的……还在他们手里。”

    “不过你放心,最多两个月我就可回来了。”

    段凌俯下身,冲那冰冷的墓碑笑了笑,语气温柔至极道:“等办成了这件事,我就回来陪着你,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啦。”

    柳逸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他在东街买了糖炒栗子,又在西街买了肉包子,中途还围观了一下街头杂耍,最后走得两条腿都酸了。他在街边蹲下来,一边捶腿一边小声抱怨:“段大哥,我一个人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魔教的人上钩?”

    他的身后响起一声冷笑。

    然后就见段凌轻飘飘地从屋顶上跳下来,站在他身边道:“若这么容易就中计,这伙人也太好对付了。”

    他俩人一接到消息就离开了隐居的山谷,日夜兼程地赶路,如今离魔教总坛只有十几日的路程了。这一路上,却听说有不少赶来除魔的正道人士遇上了埋伏。

    此事看似是魔教余孽泄露了行踪,实则是对方撒下了一张大网,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但许多人跟魔教有着血海深仇,甚至连亲人的尸首都被损毁了,他们即使明知有诈,也非去不可。

    或许这就是那左护法想要看到的局面吧。

    段凌摇头苦笑,心想他自己不正是如此么?

    柳逸倒是乐观得多,觉得他们俩人也是魔教的目标,因此提出了由他当诱饵,段凌在暗中保护的计划。可惜他一个人独行许久,始终无人上钩。

    段凌拍了拍有些泄气的柳逸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先回客栈休息吧。”

    柳逸仍不甘心道:“要不明日再试试?”

    “你师父快到了,等他来了再说。”

    一提到师父,柳逸顿时没了脾气。

    段凌不再藏住身形,同他一起往客栈走去。

    这时正值黄昏,天色将暗未暗,段凌走着走着,忽见一人从街角转了过去。这人乌发如墨,面容白皙,虽然只瞥见半张侧脸,但是被落日的光一照,像极了某一个人。

    段凌顿觉心头狂跳,他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立刻追了上去。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段凌空有一身武功,在这等市井街头却使不出来,很快就被熙攘的人群挡住了视线,直追了两条街也不见那人的踪影。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茫然地环顾四周,眼前掠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与他心中想的那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倒是柳逸追了上来,道:“段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现魔教的人了?”

    “不是。”段凌摆了摆手,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

    说到一半他又顿住了,只觉嘴里发苦,不知该如何问下去。陆修文早已死了,岂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什么?”

    “没什么,是我认错人了。”

    段凌三言两语带了过去,送柳逸回客栈后,自己却并不进去休息,依旧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陆修文是在他的怀中断气的。

    他抱着他,从天黑到天亮,感觉怀中的身体由温热变得冰凉。

    世上自然没有起死回生之术。

    就算别人跟他长得再像,也没有丝毫意义。陆修言难道不像他么?却也永远替代不了他。

    段凌想到这里,被搅乱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便是那日他们送陆修文的灵柩回落霞山,却有魔教的人半路暗算,调开了他跟陆修言,将陆修文的首级砍了去。他当时怒急攻心,只当是左护法要惩处陆修文这个魔教叛徒,但后来冷静下来,他才发现一些疑点。一是陆修文早已死去多时,不可能流那么多血;二是他曾经日日抱着陆修文,十分熟悉他的身体,而那少了头颅的尸首……总有些不对劲。

    难道有人故意换走了陆修文的尸体?

    这又有何目的?

    不论真相如何,只有那魔教的左护法能够解答了。

    天色转暗,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少了。段凌想得过分专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僻静之处。

    他这半年来勤于练武,所学的魔教功法又进了一层,耳力自是远超常人,只走得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似有人悄悄地跟在后面。

    段凌眉峰一扬,心想柳逸的计划没有成功,他自己倒被人盯上了。他当下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折回了客栈。

    跟踪他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对他动手,只在窗外探了探头,便转身离开了。

    段凌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又等了片刻,才打开窗子跳了出去,远远地跟上那人。他轻功既高,隐藏气息的手段自然也是高明,跟踪他的黑衣人根本毫无所觉,他胡乱地在城里绕了几个圈子后,朝城东的一所大宅子奔去。

    那宅子外表破败,像是废弃已久,许多年没人住过了。段凌跟着那黑衣人翻墙而入,却见里头造得美轮美奂,亭台楼阁、流水假山自不必提,园子中央还有一处人工开凿出来的湖泊。湖边种满奇花异草,湖心还建了一座亭子,四角飞檐,极是清雅。

    段凌藏身树后,见那亭子里挂着盏灯,依稀可见有人在亭中饮酒。

    这样热的天气,也只有湖面上有一丝微风了,而那亭子两边竟放了两大块冰块,冒着丝丝寒气,令人一见之下,只觉得暑意顿消。

    跟踪段凌的黑衣人并不敢走进亭内,他只跪倒在湖边,朗声道:“属下参见左护法。”

    段凌心下一惊,暗道,原来这人就是左护法?

    亭中那人背对着段凌而坐,因此看不见容貌,但见他的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只墨玉做的杯子,衬得那只手如玉一般。

    那左护法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嘶哑,听不出是什么年纪。他抬了抬右手,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黑衣人立刻回道:“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那两人一个姓柳,一个姓段。姓柳的是青山派的弟子,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姓段的名叫段凌,却是当初杀害右护法之人。”

    那左护法听了,登时大笑起来:“哈哈,杀得好。”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天绝教内派系复杂,左右两位护法向来不和,他会大笑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的笑声怪异,听在耳中,未免有些刺耳。

    笑过之后,那左护法将手中的杯子一转,以打暗器的手法打出来,正击在湖边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应声倒地,噗地吐出一口血来,道:“左护法……为何……”

    “你办的好差事!”那左护法冷笑道,“我叫你去打探那两个人的底细,你倒好,被人跟上了也不知晓,还将人引到我这里来。嘿,是替我开门迎客么?”

    段凌浑身一震,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行踪。在别人的地盘上,再怎么躲躲藏藏也无济于事,他干脆大大方方地站出来,拱手道:“在下段凌,夤夜拜访,多有打搅了。”

    “原来是段大侠。”那左护法又变了语气,笑说,“来者是客,段大侠不如过来和我共饮一杯?”

    段凌自是不肯。

    左护法道:“段大侠年纪轻轻,就能手刃我教右护法,我心中是十分佩服的,只可惜……”

    他故意叹了口气。

    段凌问:“可惜什么?”

    “可惜所谓的正道人士,多半是沽名钓誉之辈,有真本事的人反而被埋没了。段大侠若肯投靠我天绝教,那可大不一样了。待我将来光复圣教,坐上教主之位,这左右护法的位置,都可任你挑选。”

    段凌料不到他有这样的野心,更想不到他竟会招揽自己,倒是有些哭笑不得道:“多谢阁下抬爱,不过我早已立誓,此生与魔教势不两立。”

    他说得斩钉截铁,左护法也不动气,只说:“从前教内确实有不少倒行逆施之辈,但等我当上教主,一切自然不同。”

    “你要当教主,现在也可当了。”

    “那可不成,我尚未替教主报仇,如何能够服众?”

    段凌冷哼道:“既是如此,我更不可能助纣为虐了。”

    左护法自斟自饮,给自己倒了杯酒,惋惜道:“我是诚心招揽段大侠的,段大侠一再推拒,真是叫人伤心。”

    他以礼相待,段凌也不好直接跟他翻脸,便道:“阁下不必多言了,我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哦?段大侠尽管问吧。”

    段凌喉头微动,将深藏在心底的那个疑惑问出来:“天绝教中……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秘术?”

    “若我说有,你会不会信?”左护法嗤笑一声,道,“所谓起死回生,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段凌闭了闭眼睛,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又问:“你们割去这许多人的首级,又是为了什么?”

    “这用处可多得很,譬如……剥下那人的脸皮来,制成人皮面具。”

    段凌听了这话,脸上倏然变色。

    陆修文的首级亦是魔教之人抢走的,若是被这般对待……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根本不敢深想下去,足尖轻轻一点,身形几个起落,飞快地向湖心的亭子掠去。

    左护法泰然自若,依旧一口一口饮着杯中美酒,等段凌跃至身后时,才将杯子一洒,杯中酒滴灌上了内力,竟像暗器一般射向段凌。真正是摘叶飞花,皆可伤人。

    但段凌亦非等闲之辈,他在半空中无法借力,便斜身避了开去,双脚踏在亭柱上,咚咚两声之后,他顺利落到了亭子里。

    他伸手就去抓那左护法的肩头。

    左护法不闪不避,任他抓个正着,接着肩膀一沉,自然生出反弹之力。

    段凌掌心一烫,不觉缩回手来。

    左护法趁势回转身来,一掌拍向段凌。

    这一掌虽是来势汹汹,但凭段凌的本事,并非避不过去,可是他瞧见那左护法的面容后,整个人如被施了定身术,完全僵在了原地。

    只听“嘭”的一声,左护法那一掌正打在段凌的胸口上。

    段凌倒退数步,眼睛却仍盯着他看。

    他俩人刚才一番打斗,震得亭子里那盏灯也晃动不休,昏暗的光线下,但见那人俊眉修目、容颜俊秀,眼波微微流转,正是已经死去多时的陆修文。

    段凌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只是怔怔地瞧着他,声音如在梦中:“陆修文,当真是你?”

    “怎么?段大侠见过我这张脸?”那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容里带几分邪气,“是你认得的人吗?”

    他顿了顿,恍然道:“啊,或许正是从那个人脸上剥下来的。”

    段凌心下一沉,眸中杀意陡现,伸手向他脸上抓去。

    左护法微微一笑,仰头避了开去,道:“看来段大侠挺喜欢我这张脸呐,待我用得腻了,送给你也无妨。”

    说着,他往后疾退数步,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按了按。

    段凌虽是怒不可遏,但并未失了理智,见他如此作为,料想定有诡计。果然听见“咔”的一声,那桌面竟翻了起来,“唰唰唰”地射出几支利箭来。箭头乌黑发亮,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亭子中不好施展轻功,段凌若是闪躲,恐怕就要落进湖中了,所以他干脆迎了上去,衣袖一振,用掌风震歪了那些毒箭。

    “好功夫!”

    左护法赞了一声,依旧不与段凌对掌,只从指间射出一枚暗器来,“嗖”的一声,灭掉了亭中挂着的那盏灯。

    这夜无星无月,灯光一灭,四周便陷入了无边黑暗。

    段凌一时不能适应,稍稍一怔,就听背后风声响起,却是那左护法施计偷袭。段凌身形一矮,回身挥出掌去。

    两人的在黑暗中连过数招,正是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段凌的掌法大开大阖,气势逼人,那左护法却最擅奇诡之道,出招刁钻狠辣,小巧腾挪的功夫更胜一筹。

    段凌心知在对方的地盘上,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索性提起一口气来,跟那左护法对拼了一掌。

    两人的内力激荡,震得那桌子也碎裂开来,一掌过后,两人双双后退了一步。

    段凌先前已受了内伤,自然没占着什么便宜,奇的是,那左护法似乎也内力不济。他与段凌过招时,招式何等精妙,相比之下,内功却差了许多。按说魔教左护法自是一等一的高手,岂会有这等弱点?

    除非……

    段凌的心中一凛,蓦地冒出一个猜测,他顾不得自身安危,接连又出了几掌。掌声呼呼作响,却是故意用内力压制对方。

    那左护法果然不敢力敌,一退再退,差些从亭子边缘掉下去。

    段凌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岂料他轻笑一声,道:“段大侠是舍不得这张脸么?”

    说罢他顺势一扯,竟将段凌一起拉进了湖中。

    水声哗哗。

    两人在水中又是一番恶斗,然后一前一后地跃出水面。

    段凌浑身都湿透了,头发湿漉漉地淌着水,却连擦也不擦一下,他施展擒拿术扣住了左护法的手,另一只手则扼住了他的喉咙。但他手上并未用劲,反而顺着纤细的颈子慢慢往上,抚上了那张跟陆修文一模一样的面孔。

    他的动作十分温柔,惹得那左护法挣扎不已,叫道:“你乱摸什么?”

    段凌没有出声,只是一点一点地摸过去,一颗心仿佛在热油里翻滚而过,最后他的手指停在那人颊边,心也落回了原处,重新怦怦跳动起来,他道:“这不是人皮面具。”

    那人一愣:“那又如何?”

    段凌牢牢地扣着他的手,像拥着一个随时会消散的梦,低声道:“你就是陆修文。”

    “笑话,陆修文这名字,我连听也不曾听过。”

    “那你更不可能是左护法了。”段凌反而笑起来,道,“左护法曾派人追杀我跟陆修文,不会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那人静了片刻,说:“原来如此。”

    他手腕一扭,竟从段凌的手底下挣脱出来,道:“既然被你识破,那我也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段凌急道:“陆修文,你不认得我了?”

    “认得啊,你是年轻有为的段大侠,我教的右护法,正是死在你的手上。”

    段凌听他这样说话,就知道内中必有蹊跷,而那罪魁祸首,自然就是左护法了。他道:“你现在是替左护法办事?”

    “哼,区区一个左护法,我还不会放在眼里。”陆修文勾唇而笑,道,“我跟他不过是互相利用,他要替教主报仇,而我则要教主之位。”

    “那你为何扮作左护法?”

    “段大侠不妨猜一猜?为何我的手下这么轻易就被你发现了?为何你跟在后面也没察觉?他又为何带你来这里?”

    段凌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道:“你是故意引我来此的!”

    “不错不错,段大侠还不算太蠢。”陆修文击了击掌,道,“可惜,跟你同来的那个青山派弟子,这时却落了单。”

    柳逸!

    难道魔教的目标竟是他?

    段凌已中过一次调虎离山之计,这时不敢耽搁,他立刻掉头就走。

    走出两步后,却突然回过身来,一掌挥向陆修文。陆修文猝不及防,连忙抬手格挡。段凌这一掌却并未拍实,临到他胸口时又变了招,出手如电,一下点住了他的穴道。

    陆修文被他点中了睡穴,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软倒下去。

    段凌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伸臂揽过陆修文的腰,低头凝视那熟悉的容颜,到了此时此刻,方有失而复得的喜悦一点点漫上来。

    他已错失过一次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放开手。

    段凌担心独自留在客栈的柳逸,不敢再浪费时间,弯身将昏睡中的陆修文背起来,快步离开了那所宅子。

    半夜的街道寂静无声。

    段凌健步如飞,感觉背上那人身体温热,能清楚地听见一下一下的心跳声。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这样背着一个人走路,就能令自己如此激动。就像是经历过长久的屏息后,终于吸入了第一口空气,又是欢喜又是疼痛,简直让人落下泪来。

    陆修文还活着……

    就算他忘了自己又如何?只要他还能说话,还能微笑,还能走路,就已足够了。

    段凌赶回客栈后,先将陆修文抱进自己屋里,然后去隔壁柳逸的房间察看情况。这等深夜,柳逸的屋里竟还亮着灯,段凌在外头一望,见那门上映出了两道人影。

    莫非柳逸被魔教的人制住了?

    段凌不愿打草惊蛇,便没有破门而入,只抬手敲了敲门。

    “谁?”屋内有人模糊地问一声。

    段凌压低声音道:“店小二,客官要的糕点送来了。”

    “我没要糕点啊。”屋内的人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开了门。

    门只开了一条缝隙,段凌就伸进一只手去,一把扭住了对方的胳膊。

    “哎哟!”

    那人痛叫起来,竟是一点武功也没有。而原本坐在桌边的柳逸也惊讶地站起来,叫道:“段大哥,你回来了?咦,你抓着魏前辈的手做什么?”

    “魏前辈?”

    段凌呆了呆,低头仔细一看,见被他抓着的那人两鬓斑白,面有风霜之色,确实是魏神医没错。他当即松了手,奇道:“魏前辈怎么在此?”

    柳逸上前道:“这事可巧得很,我傍晚一个人在楼下吃饭,正觉闲着无聊,没想到就遇上了魏前辈。恰好这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我就邀魏前辈跟我同住,这会儿我们正秉烛夜谈呢。”

    “除此之外,没有别人来过吗?”

    “当然没有。”

    段凌好生疑惑,难道陆修文又在诈他?以他的性情来说,倒也不是不可能。

    柳逸既然平安无事,段凌便暂将此事放在一边,他转头看向魏神医:“魏前辈为何离开了陈家村?”

    魏神医揉了揉被他抓疼的手,唉声叹气道:“还不是去年冬天被你们那么一闹,害我泄露了行踪,我那对头找上门来了,我不得不出门避一避风头。”

    段凌等人曾被魔教追杀,幸得魏神医收留,还治好了他们的伤。他们在魏家宅子里杀了杜枫,此事若走漏风声,确实会惹来麻烦。

    段凌想到这里,忙向魏神医赔礼道歉。

    魏神医连连摆手道:“好啦好啦,我正忙着逃命,只要别再跟你们扯上关系,我就谢天谢地了。”

    柳逸好奇道:“魏前辈的对头当真这么厉害?”

    魏神医双眼一翻,说:“若不厉害,我用得着逃吗?他可比什么天绝教的左护法右护法厉害多了。”

    段凌听他提到魔教,不由得想起了睡在隔壁的陆修文,道:“魏前辈可否替我医治一人?”

    “什么人?你知道我的规矩,我可不会随随便便治病救人。”

    “魏前辈过去一看就知道了,治或不治,自然由您决定,晚辈断然不敢勉强。”

    魏神医跟段凌也算有几分交情,想了想道:“那就去看看吧。”

    柳逸最爱热闹,也吵着要去。

    段凌便引两人进了隔壁的房间。

    见到躺在床上的陆修文后,两人皆是大吃一惊。

    “陆大哥……唔唔唔……”

    柳逸惊得大叫起来,亏得段凌眼疾手快,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否则一个客栈的人都要被他吵起来。魏神医倒是沉着得多,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床前,先是探了探陆修文的鼻息,接着抓起他的手把了把脉,闭上眼睛沉思片刻后,他开口道:“是姓陆的小子没错。”

    段凌虽然早已确定了,但听他这样说,仍觉得心中欣喜。

    柳逸这时也安静下来,扳开段凌的手,小声道:“陆大哥不是早已死了吗?他的坟还在落霞山上。”

    魏神医瞧了瞧段凌,说:“我记得他是除夕那天断的气,初一早上我推门进来,他的身子都已凉了,按说是绝不可能再活过来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练过龟息大法一类的武功。”

    段凌道:“他练的是魔教的七绝功。”

    “七绝功?”魏神医喃喃道,“这门功夫可歹毒得很,练到第七层时,需得同门相残,吸取别人的功力才能有所精进。”

    段凌的眼角一跳。

    他跟陆修文一样,也练了这门功夫。

    魏神医自然不知其中曲折,接着道:“就算这七绝功有龟息之法,能令人闭气假死,但姓陆的小子早该下葬了,又是谁将他救活的?”

    “我和修言带他的灵柩回去时,曾遇上魔教之人,他的尸首被人换走了。”

    魏神医颇有些不服气,酸溜溜道:“如此说来,这人的医术倒比我更为高明。”

    “若我料得没错,此事应当是左护法暗中所为。”

    段凌一边说,一边将今日遇上陆修文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魏神医听后微微皱眉道:“他非但不认得你,而且也不承认自己是陆修文?嗯,照你的说法,恐怕是他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柳逸插嘴道:“一个人的记忆也能动手脚么?”

    “这有何难?魔教多得是蛊惑人心的妖法,只要先用药物让他失忆,在他迷失神智的情况下,再灌输一段虚假的记忆就行了。”魏神医瞥了柳逸一眼,道,“你若不信,大可以亲自一试。”

    柳逸一下躲到段凌身后去,干笑道:“我就不用啦,魏前辈你还是快些医治陆大哥吧。”

    段凌也问:“有没有办法让他恢复记忆?”

    “这要等姓陆的小子苏醒过来,了解过他的病情后,方可对症下药。”魏神医说到这里,猛地一顿,摇头道,“不对不对,差点上了你们的当了。我是要逃命的人,岂可在此多管闲事?我明天一早就走,治病救人之事,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他抬脚朝屋外走去。

    柳逸怎肯让他走脱?立刻追了上去,连声道:“这世上还有哪个神医,及得上魏前辈你?陆大哥能不能恢复记忆,可都要指望你了。”

    “嘿,死人都已复活了,区区失忆小事,治不治也无妨。”

    “那可不成!陆大哥不认得我也就算了,却不能不认得段大哥。魏前辈,你是自认本领不及那左护法,所以才不敢治么?”

    “臭小子,说了激将法对我没用。”

    柳逸歪缠的功力也算一绝,魏神医被他吵得没办法,大步逃了出去。

    柳逸回头对段凌道:“段大哥放心,我一定让魏前辈帮忙治病,你好好看着陆大哥,可别再让他跑了。”

    段凌轻轻颔首,心想,这是自然。

    他俩人离开后,屋内又安静下来。段凌在床边坐下,低头望着陆修文。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寻常人这时早已睡了,段凌却睡意全无,他反而握住了陆修文的手。

    他舍不得闭上眼睛。

    只怕稍不留神,陆修文又要消失不见了。

    就像陆修文死去的那个夜晚一样,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由天黑一直坐到了天亮。当熹微的晨光射进来,照在陆修文脸上时,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会清醒过来。

    段凌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又等了一会儿,陆修文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瞧着陌生的环境,先是现出一点迷茫之色,接着视线落在段凌身上,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

    段凌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寒光一闪,从陆修文手里射出几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朝他的面门直飞过来。段凌将头一歪,那银针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避得惊险万分,出了一身冷汗。

    陆修文坐起身来,赞道:“段大侠真是好身手。”

    他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段凌这才想起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修文了,他不记得自己,甚至随时可能跟自己刀剑相向。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左护法费尽心机救活陆修文,总不会是为了让他们重逢的。他改动了陆修文的记忆,必然另有阴谋。

    想到这里,段凌将陆修文周身的大穴都点了一遍,然后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暗器?”

    陆修文懒洋洋道:“这可多得很,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段凌便伸手到他怀中去找。

    陆修文眼波流转,笑眯眯道:“段大侠何不将我的衣服脱了?这样找起来更方便一些。”

    段凌一下子面红过耳。他料不到陆修文失了记忆,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脾气,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真不知该进该退。

    陆修文虽被封了穴道,手脚却是行动自如,他伸手一扯,就把段凌拉了过来,鼻尖慢慢抵上去,问:“段大侠将我抓来此处,可是为了我这张脸?那个叫陆修文的……是你的什么人?”

    段凌喉间发涩,说:“你就是陆修文。”

    陆修文挑了挑眉,显然并不信他。

    “你不承认自己是陆修文,那你倒是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陆修文眼珠一转,道:“只有我未来的娘子才能知道我的名字。”

    段凌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昨夜赶回客栈,却发现柳逸平安无事,他并未遇上魔教的人。”

    “哦?那他运气不错。”

    “你昨夜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陆修文反问道:“你我正邪不两立,我难道该同你说真话吗?”

    陆修文伶牙俐齿,段凌从前就说不过他,如今更是落了下风。不过两人离得这样近,彼此气息相闻,段凌的语气便软下来,摸着他的头发道:“你是失了记忆才会如此,等以后恢复了记忆……”

    “我记得一清二楚。”陆修文打断他道,“我是天绝教教主的徒弟,将来自要继承教主之位,与你这正道大侠……正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他的眉眼间神采飞扬,一如十年前那个骄傲无比的少年。

    段凌心如刀绞,忽然明白左护法改动了他哪些记忆。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陆修文。他记得天绝教,记得教主,却独独不记得他。他不曾为他赴汤蹈火,更不曾为他废尽武功。

    ——若是没有遇见段凌,陆修文就该是这般模样。

    段凌恍惚了一下,心中忍不住想,或许这样更好。

    若是不曾遇见他,陆修文仍是意气风发的少教主,自然不会被废了武功,受尽病痛折磨。

    只不过是忘了他而已。

    只不过,世上再没有那个想着他的陆修文而已。

    段凌的眼角发酸,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听见屋外响起敲门声。原来是柳逸费尽唇舌说服了魏神医,一大早就带他来给陆修文治病了。

    陆修文见了生人,丝毫没有觉得不适,他悠然自得地掀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还反客为主地招呼大家坐。

    柳逸傻乎乎地坐到他身边去了。

    段凌怕陆修文又使暗器,一把将人揪了回来,道:“先让魏前辈瞧瞧。”

    魏神医昨天已经把过脉了,今日便只是观他气色,随意问了一些问题。

    陆修文一一作答,言语间滴水不漏。

    他说自己从小在天绝教长大,因为根骨奇佳,被教主挑作了徒弟。之后他在教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人知道他是教主的继任人选。之后天绝教覆灭,教主身死,他一心光复圣教,便与左护法联手,手刃仇敌为教主报仇。

    比起仇恨,他对教主之位的野心,似乎更为炽烈。

    魏神医想了想,突然问:“那么陆修言呢?你连他也不记得了?”

    “陆修言是谁?”

    “是你弟弟。”

    陆修文目光平静道:“我没有弟弟。”

    段凌听得一怔,他知道陆修文有多在乎这个弟弟,为了他不惜替教主试药,没想到他竟连修言也忘了。

    魏神医又跟陆修文说了几句,然后将段凌拉至一旁,悄声道:“若我猜得没错,他心中有一个心结。正是被人抓住了这个弱点,他才会受妖法蛊惑。”

    “什么心结?”

    魏神医意味深长地瞧着段凌,道:“他有一个双生兄弟。他跟弟弟面貌相似,即便是最亲近的人,有时也分辨不出他们俩人。”

    段凌霎时明白过来。

    他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陆修文冒险偷出教主令牌,拼着性命帮他逃出了魔教。

    而他竟认错了人。

    这便是陆修文的心结。

    所以他受了左护法的蛊惑,在虚假的回忆里,成了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段凌朝陆修文的方向望了望,嗓音微哑道:“有没有办法……”

    “普通的方法怕是不行了。”魏神医叹气道,“我试试银针刺穴的法子,看能否让他恢复记忆。”

    “有劳魏前辈了。”

    陆修文当然不会乖乖配合,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段凌先叫小二送了些吃的过来,四个人围着桌子吃了饭。

    陆修文虽然失了记忆,但跟柳逸依旧投缘,不到半天,两个人又变得亲亲热热的,陆修文甚至还想游说柳逸加入魔教。但柳逸也非等闲之辈,他反过来叫陆修文改邪归正,到他们青山派去学功夫。

    段凌在旁边听着,真有些哭笑不得。

    到了下午时,日头愈发好起来。陆修文从前的习惯没变,他取了本书在窗边翻看。段凌见他没什么戒心,便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又点了他的睡穴。

    陆修文应声而倒。

    段凌将他抱回床上,魏神医则取出了他那一套银针。施针时需绝对的安静,段凌跟柳逸不敢打扰,因此都在门外候着。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虽有柳逸在旁插科打诨,段凌依然有些坐立难安。过了大半个时辰,忽听屋里有人大叫了一声。

    段凌听出是陆修文的声音,立刻破门而入,快步冲了进去。但见魏神医满头大汗,银针撒了一地,陆修文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着,身体瑟瑟发抖。

    段凌忙把人抱进怀里,问:“怎么回事?”

    魏神医的脸色也不好看,摆手道:“不成,他被人下过药,若强行恢复记忆,只怕不是变成疯子,就是变成傻子。”

    柳逸也跟了进来,问:“那怎么办?”

    “只能换些温和的手段了。我开副方子,慢慢化解他体内的药性,你们再多跟他讲讲从前的事,水滴石穿,过得五年、十年,他也就想起来了。”

    柳逸骇然道:“要这么久?”

    “这还是好的,若运气差些,他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

    这时陆修文皱了皱眉,含糊地低喃道:“疼……”

    “哪里疼?是头疼么?”段凌轻轻拭去他因疼痛而冒出来的冷汗,对魏神医道,“那就算了,一辈子想不起来也无妨。”

    柳逸道:“可是,陆大哥他……”

    “你不知道他从前为我做了多少事。”段凌的目光一直落在陆修文身上,低声道,“往后,换我来对他好吧。”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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