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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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中午一罢饭,日头就昏花,像有了一丝疲累那样,炽白没有了。三爷一走,小娥家的老屋,冷冷清清的。宰相六伯搁下饭碗,嘴没擦,就来了三爷家。要召集沟里各户主人议事了。这是他第一次主持沟里的朝议会,没到三爷家,他就扯着嗓子叫:

    “小娥!”

    没回应。老屋门上挂了锁。

    “小娥——”

    依旧没回应。到处都很静。

    “哪儿去了。”六伯嘟哝着,走进灶房,见没人,就又到房后茅厕前咳几声,不见动静,就大唤:“有人没?”然后,进茅房看一眼,沮丧地走出来,到石桌前等一会儿,又等一会儿,到那三间老屋门一看,锁是开着的,心里一亮,开了门,独自进屋,到三爷床前,见那老线枪原样挂在墙上,七尺长筒贴墙闪着亮光。想到这支老枪今后就由自己鸣放召人了,六伯觉得浑身的血都由下朝上涌。没有犹豫,他跪在床上,卸下老线枪,很有味地掂了掂,然后到屋外,借日光看看筒里,药已装好,就找来三爷的火香,点上,插入香孔,站在石桌上,把枪托朝肩上一架,正想勾,觉得太阳耀眼,就转过身子,枪口正对着头顶焦饼似的圆日,抠响了扳机……

    “轰——”

    随着枪响,六伯尖叫一声,就倒在了血滩里。

    朝廷三爷留下的老枪爆炸了。那炸声人们一听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猎炮声。近邻从家里跑来时,六伯半边脸被掀掉搁在石桌上,血流一地,那人一见,就对着村子叫:

    “不得了啦——枪炸啦——炸着六伯啦——快来人啊——”

    叫完,去晃宰相六伯,六伯不动弹,于是,又急叫,“快来人呀——六伯过去啦……”

    说话间,三爷家和三爷死时一样,立马又挤满了山人们。有人一眼看出来,朝廷三爷的老线枪里,装的不是火药,而是炸药和铁沙。火药是前射的,炸药是横炸的,把六伯炸死了。

    宰相六伯就死了。

    ……

    宰相六伯的葬礼远不如朝廷三爷的那般隆重,可还是去了不少人。去的人,孝子或帮工,都问小娥哪儿去了,又都说不知道。直到六伯入土,一七、二七、三七、百日、周年,还没有人知道小娥哪儿去了。

    ·

    《耙耧系列》 Ⅰ 玉娇,玉娇

    一

    二姐有了对象,娘对大姐说,不行的,得让她换一个。大姐说你别管了,娘,我来劝她。

    这样说的时候,是仲秋的一个上午,日头很高,秋风很黄,院里有只母鸡咕咕叫着,娘从鸡窝抓出一个鸡蛋,半扔半搁放进蛋筐,把筐里鸡蛋砸破两个,快步朝院外去了。

    二姐的对象是位高中生,长得极为清秀,为人也极是文静,村里姑娘多半都爱他。二姐和他同车去过一次县上,回来又相约到镇上看过一次电影,就这样好上了。有次,他们同去责任田里做活儿,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见了,事情便真相大白。家里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门口淘麦,邻居从她面前摇过,说:

    “哟,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对象。”

    娘直起腰来。

    “别瞎说。”

    邻居淡下脚步。

    “没瞎说。”

    昨黑,罢了夜饭,二姐说我去东村听瞎子说唱了,娘说你去吧,在家里也是闲着。二姐去了,娘撇弃锅碗,猫在二姐身后,一步追着一步。那时候,月光水明,秋香气漫浸一地,村人们都闲散在自家门口。娘绕过村人们的眼,到梁脊一看,果见高中生在那儿候着二姐,于是,娘便抓紧二姐手腕,将二姐领了回来,整整开导一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锄荷在肩上,走到门口,又闪回头来说,娘,我的事情我来管,你少操闲心。

    娘近五十岁。多年以前,她说觉得自个儿入洞房的脚步走快了,当初要是迟缓一步,几十年的家道,也许会十分殷实。我本来是要嫁给西村一户姓张的,娘说,人家那边地广土肥,粮食年年有余,光景很好过的。可在镇上赶集,碰到你爹年轻利落,还是队干部,他问我愿不愿嫁他,我说我再有半月就出门到西村去了。你爹说新社会你想嫁谁就嫁谁,谁也没有权力包办。我说你们村日子咋样?你爹说新社会还能饿死人?粮食不够吃了国家给,吃不完了给国家,过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说西村那边婚事东西都准备齐全了。你爹说新社会破除迷信和封建,时兴新事新办,我一天都能把办婚事的东西准备完。你爹是在会上学过理论的人,话都是政策上的话,很能吃掉人的心。这样,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进了洞房。谁知道,开始日子还见些光明,生下你们仨孩娃,村里就开始闹革命,你爹便带着证明出去讨饭吃。人是活着出去的,死了回来的,吃了武斗的亏。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凄惶着。可人家西村姓张的,解放后家里就没断过馍吃。那当儿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个自然日子也好过。哪还用你大姐穿我的旧衣裳,你穿大姐的旧衣裳,一递一换轮下去,不能穿了还要纳鞋底……

    这都昨夜的话。前年大姐找对象,娘也这样说过,很见效的,轮到二姐,已经不行了。

    娘说:“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情。”

    大姐说:“我要好好劝她。”

    娘说:“眼下我去地里把她叫回来。”

    大姐说:“你去吧。”

    娘一出门,大姐收拾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二姐和娘从门外走回来,院落里已是一片明亮,日光晃下一地。娘进上房做事去了。大姐给二姐递上一张板凳,姊妹俩便对面坐下。

    “找我回来有事儿?”二姐问。

    “听说你在邻村找了一个对象?”大姐也问。

    “是找了一个。”二姐答。

    大姐:“他家几口人?”

    二姐:“老少八口。”

    大姐:“娘呀……住几间房子?”

    二姐:“五间。”

    大姐:“挤死了……瓦房?”

    二姐:“草房。”

    大姐:“还草房……他是老几?”

    二姐:“老大。”

    大姐:“大是大穷,小是大富……有爷有奶?”

    二姐:“爷、奶、娘都在病床上。”

    大姐:“不行的……他给你买过啥儿?”

    二姐:“那次进城我给他扯过一条裤。”

    “颠倒了!”大姐说全都颠倒了,自古哪有女方给男方买衣裳。大姐拉着二姐朝厢房西屋去。西屋里摆了大姐的床、大姐的箱、大姐的用品。大姐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七条裤,八件上衣,五条围巾,四双皮鞋,还有别的。衣裤是料子,围巾是纯丝,皮鞋都是羊皮、高跟。二姐说在咱这儿穿不上这号鞋。大姐说穿不上放着,都是东西。东西摆了一床,一床都是花颜色。日光从窗里进来,在那颜色上跳来跳去。待二姐眼睛满了,大姐又从箱底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个戒指便亮了出来。

    “是真的?”

    “纯金。”

    二姐把戒指在手上戴了一阵,卸下,放回盒去,软软坐在床上。大姐把东西收拾起来,装箱时对妹妹说,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

    “我想要金戒指。”

    “不行,你要别的。”

    “我就要戒指。”

    “让你对象给你买。”

    “他家穷得叮当响。”

    “那就和他吹。”

    “我看上了他人。他人好,好人品。”

    “人品顶吃喝?”

    “不顶。”

    “就是嘛,人品不当饥也不当渴。”

    “我俩在一块有讲不完的话。”

    “话是人找的,听姐的,和他吹。”

    “不!”

    “姐是对你好。没看娘为自己嫁给爹后悔一辈子。”

    “我认准了路就十牛拉不回。”

    “娘和姐不会眼看让你往火坑跳。”

    “是火坑烧死我情愿。”

    二姐从大姐屋里出来了,脸上挂着气,呈出青白色,还把大姐的屋门啪地摔一下。大姐从屋里追出来,有你吃的后悔药,大姐唤,那时候叫你受苦受难一辈子。二姐没扭头,回话说,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一块!

    大姐把脸镶在门框上,叹下一口气。

    娘在上房,哭了,挺伤心。

    二

    大姐的对象是块好料,家境殷实又富足,住在镇上二道街,高门楼,瓦房院,地上糊着一层亮水泥。整个院子,像是大城中的小机关、小镇上的大机关,且各房窗台上,都摆有一盆两盆兰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儿的,把院落映衬得极文静,知道的,说这就是大姐的对象家。不知道的,说这大概是镇长家。

    大姐寻了这对象,娘就很满意,说大姐总算给家里争了一口气。去年冬天快过年,四邻五乡煤紧张,手里有钱也难买到煤。河南洛阳这地方,有那么几个县,自然资源极差劲儿,有山没有矿,有坡没有树,弄得煤和柴火都极缺,庄稼人连麦秸秆儿都要烧,所以过年过节,老百姓们都要千方百计买上两担煤。煤是从几百里外的高山煤矿运来的,不知在矿上买是啥儿价钱,反正在镇上卖着一斤三分钱。三分钱一斤你还买不到手。大姐的对象是煤站的会计,因了大姐这对象,家里烧煤问题解决了。还说去年年前那件事——各家为买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开垛到灶房口,可忽一日,有人从梁上下来对娘说,你家大女婿带个汽车进山了,给你们家捎了两千斤煤卸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见路边堆了一堆煤,就一担一担往家挑。

    挑的过程中,发生一件事儿。

    家里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垒院墙,靠路边那面院墙朝外滚了滚,多占了公家一墙地,变成了三分六。村里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让院墙重扒掉,把吞掉的一墙公地吐出来。

    “不像话,”村长说,“春节前扒掉!”

    “村长,”娘说,“就这么一墙地……”

    “一墙也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门口抬了手,到别家门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这村长还当不当?”

    “村长,垒堵院墙不容易……”

    “你以为我这村长当着就容易?扒掉扒掉!”

    还没来得及扒,大姐的对象把煤运来了。那时候,日头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闪着黑色的光,村人们从那煤前走过去,都恨不得把煤装进自个儿眼睛里。不一会儿,就有五户人家,来求娘先借一担煤,把春节顶过去,过完年还钱还煤都可以。不消说,因为女婿有了煤,因为煤才有人来求娘。一个寡妇家,一辈子都是求着别人做事情,忽然间,别人也来求她,娘就满口应承下。

    “别说还不还,挑走一担就是了。”娘说。

    大姐横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邻右舍的……”

    “你以为这煤来得容易呀!”

    “说不让还人家就真的不还了?”

    “无论还不还,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惊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儿为啥儿要生气。

    大姐径直挑着煤担从娘身边擦过去。

    大姐当然要生气。自个儿对象能慷慨把煤运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牺牲的。当初大姐对对象不满意,嫌他长得丑,且左手还没有大拇指,小时候被一头母猪咬掉了。找这么一门亲,本身大姐就觉吃了亏,且刚向对象点头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对象就动手摸了她,亲了她。这件事大姐很后悔,总觉得是该入洞房以后才有的,可他偏偏提前动手动脚。当时大姐很想把他手脚挡回去,可不知为啥儿,他一挨了她,她身上就发软,就没能把他挡回去。幸亏他的胆量小,胆量大连大姐的关键部位大概也摸了。事后大姐冷静下来想了想,不能这样没骨气,不能这样白白让他占便宜,以后就不让他摸了,不让他亲了。坚决不让了。除非有事让他办,比如大姐在镇上看上了哪双鞋;比如大姐想请他帮忙办件啥儿事,没人时才会让他解那么一口渴。为了这堆煤,大姐差一点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镇上看古戏,为了抢个好座位,后晌就到了对象家。

    “来啦?”

    “来看戏。”

    “我夜里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结账。”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吗?”

    “不多……你家煤又烧完了?”

    “要过年了,你该记住给我家送点煤。”

    “回头再说,我急着上厕所。”

    大姐的对象就上厕所了。接下来是吃饭、去看戏,没机会单独和他说煤的事儿,直到散戏回到对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儿。

    “到底有煤没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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