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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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丧事很快办完了,快得就如从老屋门前刮过一阵风。匆草草的,仅让爷在老屋门板上躺了两天,伯和叔就把他送到了世界的那一方。

    需要爷旋急地把老屋让出来。

    爷走了,春天便来了。老屋瓦缝间的草,经过一场雨淋,太阳照几日,就都扭着身子长出来,一天到晚摇摆在半空中。有野葛芭、抓地龙、黄花藤。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毛毛茸茸,半筷子高低,每一条瓦缝都有那么一行,精心栽种似的。早早晚晚都有稀薄的草腥味在老屋和院里散漫着。

    眼下是二月末,梨花已经白了树枝,桃树上也染了红色,山梁子整个都浸透着和老屋房上一样的颜色。爷死了,春天来了,叔和伯家的日子一天天朝着旺处过。关于老屋,不消说归了叔家。然伯换房前有个条件,说为了让大闺女和上门女婿有把握生下男娃,得先让他们搬进去住到把孩娃生出来。叔同意了,说谁让我是他们叔哩,他们无后断根我做叔的一样儿急。

    伯家大女儿和女婿就搬进了老屋里。

    老屋归了叔家,叔和婶就断不了常到老屋走走,看老屋有啥儿变化,别又少了敢挡石啥儿的。婶第一次来老屋时,伯家大女儿正在爷的床上换铺草,不见啥儿异常。半月后再来老屋,伯家大女儿正在老屋门口做一件婴娃的红布兜,婶一见她,倒吸一口冷气。婶没想到她住进老屋才半月,孕肚子发得那么快,半月前刚刚显些鼓,这一会鼓得就如肚里塞了两个草枕头,把她的两个小腿都压得肿起来。

    婶问娘:“大侄女怀上了几个月?”

    娘答婶:“四个月。”

    婶说:“好像快生啦……”

    娘说:“我找人看过啦,说是男娃双胞胎。”

    婶存着疑心从老屋院中走出来,没有回家,径直上了东山梁。叔在东山梁上锄小麦。小麦地夹在几家责任田的正中间,一片绿绿旺旺,刚开春麦苗就开始罩地了。田地的事让叔极奇怪,同在一块坡地上,同样做活路,自家忙着跑生意,底肥也没别家施得足,往年都是人家比叔家庄稼长得好,可今年叔的庄稼偏就疯长了,四周的麦苗都还稀稀落落零散着,叔地里苗草就都绒绒铺开来,到了不锄不行的时候啦。叔说咋回事?伯用鼻子哼一下,说有了老屋,福运从四面八方来,没了老屋,跟头从四面八方栽。叔不信连地里庄稼也同老屋归了自己联系着。然地里的庄稼确实和周围不同,色浓秆有力,一看便知会有好收成。在这东山梁上,远看近看,自家的地都如一块毡子,苗色如涂染一般。且老大娃儿订了婚,那女娃爹说只要有老屋,一分彩礼都不要。女娃又秀又勤快,果真一分彩礼也不要。更甚是老二娃儿回来说,冷丁儿生意好起来,似乎所有的赶集人一夜间都爱吃了炸酱面。铺子一早开门,半夜关不上,每天都能赚个三百多块钱。所有的事都是猛然发生的,叔不能不和老屋连着想。他跟婶说:

    “你说都是因为老屋吧?”

    “还能因为别的啥儿?”

    “你说老屋真有这么怪?”

    “在你眼下你都看着的嘛。”

    “这么说把哥坑苦了……”

    “你已经把新宅院全都让给了他。”

    “总算把老屋要到了手。”

    “就怕你的三个孩娃将来也为老屋争。”

    “先住一天说一天吧……”

    叔锄地腰酸了。他躺在地头上,眼望着高天白云彩,日光在他身上温暖着,好像天冷时有块棉布包在他身上,舒服得肉就要从骨架上酥下来。初春的风又轻又绵软。从他脸上小心小胆地刮过去;山梁上的清香,随风走来,全都在他鼻下立了脚,由他任意地吸进肚里去。几十年了,还是这个山梁子,还是山梁上的老田土,还是开春时的梁上风,先前叔也不断地这样躺在山梁上,可他一向没有觉得这些对他这么热切过,这么亲近过……

    都是因为有了这老屋!

    有这老屋我也算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就这么想的时候婶来了。婶来了,老屋的事情就跟着走来了。婶气喘吁吁坐到叔身边,说不得了,老屋真是不得了!叔从地上折起来,老屋咋的了?你哥家大妞住进去才半月二十天,肚子就大得像是鼓。叔又躺在原地上:“大就大嘛碍了你啥儿?”

    婶翻了一下眼皮:“都说是一对双胞胎。”

    叔看着半空飞的鸟:“就是三胎又咋样?”

    婶用手朝地上打一下:“男娃呀是男娃!”

    叔看了婶一眼:“不要男娃谁住老屋呀。”

    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你愿意他家生男娃?!”

    叔慢慢从地上坐起盯着婶的脸:“你真想让哥家绝后啊?”

    婶朝叔前走一步:“真能绝后才好哩!”

    叔从地上弹起来,将拳头凝在腰间里:“有胆你再说一句!”

    婶又朝后边退两步:“他家人丁兴旺,那老屋哥还不一定真给你。”

    叔的拳头松开来:“全都说好的……”

    婶又朝前走半步:“老屋归哥都已写到文书上,你不是照样讨要回来了?”

    叔忽然身上如同少了啥儿,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很空洞,那地方本来就该很满的,可有人从那地方把一样东西拿走了。对面的山上有人赶牛在晃动,他朝那人看一眼,看清是伯赶着他的腱子牛从坡上往下走。叔一下就灵醒到拿走那东西的就是伯,就是他亲哥。哥永远都不甘心把老屋让出来。是没有办法才答应把老屋给我的。我有三个娃,个个都壮在他面前,要他也有三四个男娃儿,横看像门板,竖看像杨树,往人前一站塔似的,他会把老屋给我吗?

    不会。

    压根儿不会!

    要他大闺女真生一对男娃呢?

    妈的,没想到女人家也有长见识。

    不求别的他叔,就求能人丁兴旺。

    你家人丁兴旺了,还要老屋吗?

    老屋本来就分到了我名下。

    那时候分家是我不明白这老屋。

    就是各人一半我也不能让你全占去。

    你不是说老屋住单不住双?

    现在我家有人继后了,不能总让你家占老屋。

    老屋有二主就不成老屋了。

    那你就把老屋全归我家住!

    奶奶,女人家的见识倒还真的提醒人!

    叔的拳头全都松开了,他把目光从婶的肩上投过去,村落清清亮亮收在眼睛里。老屋坐落在村中央的最高处,黑黑灰灰如同一座老庙房。就在老房的后房坡,叔忽然发现瓦背中间长着一棵树,在山梁上望着像一蓬大蒿草。啥儿树?叔心里极奇怪,瓦缝的水竟还能营养一棵树。是榆树还是槐树?叔也去过登封县的少林寺,那儿的塔林中有座塔,不在塔林正中间,塔也不显大不显小,不显高不显矮,就那个塔的最顶上,直直地生了一棵小榆树,胳膊一样粗;人说那树虽小,已经长了几十年,还说那塔下埋的是汉武帝多少代的孙,是开封府的啥儿王,在哪个朝代曾经称过帝,是因为他在塔下埋着塔顶才长了那么一棵树。是因为他称帝的时间没完突然死了那树才总是死不了。老屋上的树我先前咋没发现?也是因为这些天才长树的吗?娘的,自家的老屋自家的树,竟不知房上有棵树,竟不知那是啥儿树……叔脸上忽然生出一层悔,淡云一样漂浮着,那神情、那对老屋和树的专注都让婶懵懂,她先还以为叔是看自个儿,以为叔明白了她的话想要问她啥儿,可过了半晌叔却不吭声。

    婶朝身后扭了一下头。

    “你看啥儿?”

    “不看啥儿,”叔叹了一口气,说,“她已经怀上男娃了,眼下让她搬出老屋,她也一样生男娃。”

    “让她吃些菠芨她就不生了。”

    叔的肩头颤一下,猛地睁大一下眼,实实在在看着婶的脸,就如刚才看着老屋上的树,详细看一阵,他弯腰拾起锄,说走吧,回家再说,就扛锄出了地,上了梁上的路。

    婶紧步跟在他身后。

    七

    伯家大闺女肚子隆得山似的,见酸脆水果嘴就馋,偏初春时候,啥儿水果都缺,镇上有卖过冬水果,如苹果啥儿的,一斤一块八,吃苹果和吃命差不多。也是活该她没口福,如再晚几个月,至少山梁上还有几颗酸枣、野杏,可这阵,虽是满山碧青,却不见一样果实。

    这会儿,婶到老屋看房子,坐到侄女的身边说,你的肚子这么大,不吃酸脆水果哪能行。怀孕不吃水东西,生时就干疼。且那娃儿出世也是干干巴巴不长个。侄女说想吃水果买不到,我一见水果嘴里就流水,连生萝卜一气都能吃两根。婶便叹了一口气,我明天进城给大娃的对象买衣裳,看有啥儿东西给你捎一些。

    来日晌儿里,婶进了老屋院,手提一个大布兜,兜里凸凸鼓鼓很见重,一进大门把兜往院地上一丢说,嫂子,我这趟进城算专程给大侄女进了一次货,布没买一尺,便宜的菠芨一下买了四十斤。

    娘从屋里走出来:“啥儿菠芨?”

    婶擦了一把汗:“城里的鲜货。我也是先前听说没见过。你尝尝。”

    听说婶从城里回来了,大闺女忙从老屋颠出来,见婶脸上就赶紧挂上谢。婶也乐意让人谢,说了很多又热情、又抱怨的话,然后解开兜,捧出两把菠芨来。原来菠芨大伙儿都知道,有耳闻没种过也没口尝过,闹半辈子菠芨原是地上生的水果,核桃一般大,红皮,模样像大蒜头,水里一洗,削去薄皮,内里的白仁又脆、又甜,还有一种清香味。一个菠芨吃进肚,浑身筋脉都舒展。娘去洗了一碗,婶、娘尝了几个鲜,其余大闺女全吃了。吃完自个儿去洗了二十来个又都落了肚,直吃得嘴角起粉末。娘说不敢吃得那么多,婶说才四毛钱一斤,都是女人家,一辈子能怀几回孕?不要苦了嘴,眼下钱又粪似的不值钱。

    倒也是,娘对大闺女笑了笑,说想吃你就吃吧。婶说吃完了我去城里再给买上十几斤。大闺女不好意思地将兜口扎起来,忙进屋取出十六块钱递给婶。

    婶接过钱就扔在了娘的怀里:“嫂子,这是啥儿意思?”

    娘捡钱僵在尴尬里:“不能让你花钱呀……”

    婶把眼睛瞪起来:“我做婶的为侄女花几块小钱不应该?”

    娘就无话了,憋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他婶,我家鸡蛋吃不完,要么走时你拿些鸡蛋回家让他叔补身子?听了这话,婶的脸上就放出一层光,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了嫂,大侄女生完娃儿给我家腾让老屋时,把老屋窗下的生蛋鸡窝给我原封留下来就成。婶说我就看上了那鸡窝。

    娘脸上的喜兴立马没有了:“那鸡窝不过是几个土坯架个坑坑儿。”

    “不在好坏,在它聚财。”

    “你只要挨着老屋墙垒就是了……”

    “嫂又不是不知道,挨着老屋的东西一动就没灵性了。”

    “你要真想要那鸡窝我就留下来。”

    “我就看上了那鸡窝。”

    把鸡窝原样给婶留下来,这是娘极不情愿的事,然婶说出口,又给大闺女捎回这么一袋菠芨来,娘就不能不答应。答应了留鸡窝,吃婶一袋菠芨娘也就觉得极应该。婶一走,娘就把菠芨提到老屋里,对大闺女说你吃吧,要咱家一个鸡窝能顶她十袋菠芨哩。于是,都觉得无愧于婶啥儿,吃起菠芨不怜惜,渴了吃,饥了吃,不渴不饥仍是吃,十天不到,一袋菠芨也就吃完了。吃完了娘把菠芨袋儿送给婶,很正经地说,她婶呀,烦你再去城时给大闺女再买回一袋儿,她越吃越想吃,钱你回来我就还给你。

    婶又给大侄女儿送一袋菠芨来,娘和大闺女绝口不提钱的事,婶也从不说起一个钱字来。

    时间过去一个月,大闺女吃了三袋菠芨果,一夜睡觉时,她觉得肚子隐隐疼,且肚里的孩娃胡乱动,仿佛立马就要生。算算时间,才怀孕六个月,离作娘还有三个多月哩,便觉得这是怀孕女人常有的事,并不放心上,断不了要同往日一样做些家常事。到了这日后晌,山梁上卷了云彩,不一会就淅淅沥沥落了雨,一柱一柱斜着射下来。眨眼时候,老屋院里就积起一潭水,白水泡船样满院漂。老屋窗台下的生蛋窝里有只母鸡咕咕叫,娘想去收鸡蛋,看雨柱不断,就对老屋的大闺女唤,说你离鸡窝近,去把鸡蛋收回去。

    大闺女把头从老屋勾出来看看天,说雨住了再收吧娘。娘把头勾出屋门看着天,对着老屋唤:“这是连阴雨。”

    “那就等明儿再收也不迟。”

    “不怕鸡蛋在窝里过夜被啥儿吃了去?”

    “前几天我还在院里看见几根黄鼠狼的毛。”

    大闺女就沿墙根去窗台下边收蛋了。她一手举个伞,一手扶着墙,双脚挑着水浅的地方走,到鸡窝边上时,一脚踩在一个瓦片上,身子一歪,便坐到雨水里。

    当即,雨水里有了一片红。大闺女一惊,回头朝着厢屋叫,娘——快呀,我流了一地血。娘从厢屋跑出来,趟着雨水把大闺女搀扶起,那血就有筷子一股顺着大闺女的两腿往下流,立马院子里的积水都成了粉红色,又清新、又鲜艳,还有一股腥味儿。

    “疼不疼?”

    “不觉疼。”

    “先把两腿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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