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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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叔家大孩娃真的一早来看老屋了,在屋里指画一阵子,走时对伯家大闺女说,姐呀你早些搬出去,我得把老屋收拾收拾。那时候,伯去三奶奶家没回来,娘到村中借筛淘麦了。待伯脸上死着一层冷冰颜色回来时,大孩娃已离开老屋子。听了大闺女讲,伯就问了一句话,老大说没说他啥儿时上镇上?大闺女说他说吃过早饭和叔一道走,饭馆子半晌就有人吃饭啦。听了这话,伯问你叔也去镇子上?大闺女说好像是说他也去,伯就没再讲啥儿,转身到老屋房檐下扛过一张铁锨,如同往日下田一样,静静默默朝大门外面走去。

    大闺女说:“爹,你去哪?”

    伯没扭头:“一会就回来。”

    娘说:“立马就吃早饭啦。”

    伯说:“把我的饭留锅里。”

    伯走出大门,朝东一拐,进了胡同里。饭早的村人们,有的已经把饭碗端到了大门口,见伯问说吃没有?伯说吃过了。又问去哪?答说下地。再说好早哇。伯说不早。就这么问答着,伯就出了村,上了东山梁。早上的太阳灿灿一片,如化开的金水摊在东天边。山梁上的草,每片叶上都挑着几粒露水珠,在日光中映出银白的亮。远处山脉,青青黛黛,水洗了一般。近处的梁上田地里,小麦已经铺满地面,翠绿得好像天从空中一块一块落在了山梁上。有放羊的老人在这个时候把羊群赶在田里偷吃麦,那羊群如同天上飘动的一团云。出了村伯的步子就快了,上坡,西拐,又下坡,径直到叔家红薯苗地里,用铁锨极快地去铲红薯苗,一下一棵,不一会就是一大片。被铲断的红薯苗,嫩嫩生生滚落在地垄下,活像被锄去的草。叔家的这块地,大小有半亩,伯用吃两碗饭的工夫便全都铲尽了,一棵不留。然后,伯朝着梁下走,往沟里河水的方向去,到坡腰的槐树林间,猛然一拐,到了林间的空地上,僵僵呆呆站到了那三个死男娃儿的小墓前。

    墓堆依然是被叔踢平的样。

    做棺用的木箱依然是被叔跺碎的样儿。

    伯在小墓前稍站一会儿,默不作声动手用锨去堆那小墓。他把散开的黄土重新拢起来,一锨一锨,不紧不慢,仿佛是日常做活儿。到把土堆拢圆了,拢尖了,伯用脚踢踢锨面上的土,转身出林子,上山梁,沿着梁上土道朝西去。正西的方向是集镇,叔家的饭铺就在那镇上。然伯没有沿着土道去镇上,当土道朝山下平地伸去时,伯却依旧从梁脊往前去。他绕过一个乱石堆,朝半坡的崖下走过去。那崖上不是地,堆满乱石头,长满酸枣树。蚂蚱、蛐蛐、蚰子啥儿的,满草满树满石缝,吹叫声响天扯地。伯从枣树缝中穿过去,不断把挡路的枣树用锨砍断掉,最后走到崖边上,站住不动了。

    那几丈高的崖下,是通往镇上的路,如同一条布带子,从前边一拐弯,突然飘到崖下来,伸到山下去。伯在崖边站一阵,朝那路的弯处瞅了瞅,回身朝身后看了看,就扔下肩上的锨,弯腰去枣刺缝中搬石头。他把周围的大小石头,都搬到一蓬野枣树后的空地上,然后胡乱堆起来,又动手把几个大石头用铁锨挖出来,用肩扛着滚到石头堆顶上,弄得整个山坡都是石头的碰撞声。有几只黑老鸦,从山沟里飞出来,落到他身后的一棵树上不停地叫。他搬开石头的那些地场上,新土灰白灰白,有温暖的霉味,有土蝎子从那石下钻出来。有只蝎子爬到他的手腕上,猛地蜇了他的手关节,他把手中的石头一丢,捏住蝎子的头,把蝎子掐断成三节,扔进草丛里,把手腕上肿起的红包挤出一滴清水,抓一把黑土按在红肿的手腕上,就又抱起石头朝那一蓬枣树后边走。

    终于,四周的石头被他搬净了。

    这崖上有了好大一个石头堆,大石头少说有篮子一样大,小的都如人的头。做完这一切,伯撩起衣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泥水,坐在石堆后面燃了一袋烟。太阳这时候已经从化开的火糊样儿凝成一个正当模样儿,圆圆滚在天边上。山梁上四处响亮,好像田地、荒坡也亮得一捅就要破。伯吸烟的时候,平静闲适,脸上除了有汗水和土灰的泥线,找不到别的啥儿东西,神情淡得如同一张洁洁素素的纸。他吸的烟每一口都到他肚里绕一圈,从鼻孔出来,在他脸前化散开,升到空里去,和日光融到一块儿。

    他就这么平静闲适地静坐着。

    乌鸦还在他身后树上叫,且越来越多,一树乌鸦如同一树黑柿子。

    在他吸完第七袋烟的时候,崖下路上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挨得很近,步子极细。他们的影儿在日光中拖得老长老长。

    这两个人是叔和他的大孩娃。

    伯看见叔和他的大孩娃从路的拐弯地方显出来,他把烟灰磕了磕,将铁锨把儿穿进乱石堆的一个小洞里。

    叔和他孩娃到了崖下面。

    伯用力将锨把朝上一锨,乱石堆隆隆地响着朝崖下滚过去。石头的撞击声、滚动声,砸倒枣树的喀嚓声,像雷一样轰鸣在山梁上。伯就这么一锨,又用脚蹬滚后边的几个大圆石,让后边的石头将前面的推下崖,他就转身走开了。看都没朝崖下看一眼。

    伯沿着来路回家了。他依然走得不紧不慢,如收工回家吃饭一样,铁锨在他肩上摆来摆去。做完这一切:从三奶奶家出来回家;到叔家田里铲净红薯苗;到槐林看那小坟堆;将坟又拢成原样儿;到崖上堆石头;将石头迎着叔和他大孩娃轰轰隆隆滚下去……就像他早知道有啥儿事情要发生,自个儿将要这样儿,也早想这样儿,终于也就这样了。于是就平平静静来,又平平静静回。

    伯到村头时,娘和大闺女在胡同口上等着他。见了伯,娘问你去哪儿了?伯说到梁上地里看看。大闺女说叔和他娃刚来过,让早几天把老屋让出来。伯说回家吃饭吧,我给他们说好不让了,以后老屋就归咱家啦。

    伯说着独自往老屋院里走,娘和大闺女怀疑地望着伯肩上晃动的锨。

    回到家,老屋的房上正落着一只红毛鸟,在叽叽喳喳叫。那鸟身上的红毛在日光中像燃着的一团火,有极亮极亮的光。

    ·

    《耙耧系列》 Ⅰ 鸟孩诞生

    一

    说起来都市的三月二十一日,事实上也是极尽的大众,与通常的都市岁月比较,并无什么特殊的鲜艳之处。新任市长依然在做他的长篇广播电视演讲,希图从深层阐述,他就任期间,将使这个城市的建设更加欧西文明。马路上的行人,也依旧忙忙匆匆,走动着他们的人生旅途,仿佛为了一步便踏入自己的墓地。脱轨的电车,停在马路边上,司机在忙着入轨的线路,车窗里伸出了许多黄色的面孔。亚细亚商业大楼、华联大厦、商城大厦和天然时装大楼,也依然在竞争与吞吐着他们天真的顾客。被这四家商业大户围就的二七广场上,除了青紫艳艳的鼎沸的人声,就是警察风云突起的吆喝,委实是找不到与往日相比的异样。如果硬要去找些不同,怕就是二七纪念塔上,落了一只许久不动的鸽子,纯净白亮,在落日中灼灼生辉,宛若在乡村的夕阳之下,田野的上空凝固了一尾蒲公英的白花。也就如此罢了。可是,往常的日子,也时有鸽子或别的什么鸟儿,疲累时落在塔顶歇息。确真是找不到三月二十一日的都市,与往日有了什么不同。

    鸟孩选择这一天的落日时分,让电车把自己轧死在二七广场,不过是这一天他确真想死而已。

    死了以后的鸟孩,跳起来落在纪念塔的飞檐上,看着为他的死忙乱惊呼的人们,不免产生了一丝暗喜。原来大都市的市民,也并没有了不得的地方,见了流血,也一样是要脸色惨白,一样要手忙脚乱,大声惊呼。原来他们也是这样平常。

    鸟孩骑着二层塔的飞檐,手扶着檐角,就如在家时骑在山羊背上,双手扶着弯弯的羊角,像浏览乡村风光一样看着这都市的忙乱,和对自己那具小尸体的惊惧,幸灾乐祸的欢愉,潺潺流水样在他心里汩汩地淌动。他看到亚细亚商业大楼的14407号服务小姐,穿着浅绿色的毛呢礼服,路过这里时,挤进人群,看了一眼汽车轮下自己开花的脑瓜和仍在一张一合、抽搐着的嘴角,她润红的嫩脸,便白成了一团粘连的面粉,原本漂亮的秀容,扭曲成了坑坑洼洼的地瓜,鸟孩便高兴得忘乎所以,差一点从塔檐上掉将下来。电车是从自己的肚子上开过去的,过去时鸟孩觉得像谁在自己的肚子上踩了一脚,于是鸟孩便达到目的了。他坐在飞檐之上,看到紧急刹车的司机,转眼间脸色变得蜡黄,像他车轴上用的黄油,糊状而又厚重;看到车上的旅客,身子突然地后倒前趴,有几人的额门上撞出了青包;售票员在门口,车轮子样,飞速转了一圈,爬起来时,脸上的血殷红殷红,汩汩地潺成几条黏稠的溪水。见此情况,鸟孩差一点儿失声笑将出来。初到这个都市,鸟孩无票乘车,这位售票员曾经不遗余力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他的皮鞋底儿又硬又大,三年之后的今天,鸟孩的屁股依然疼痛不止。现在好了,一报还了一报,也是罪有应得。还有那14407号服务小姐,别人在起哄傻子和凤子做男女恶行之时,她在一边偷偷发笑,现在也就有了报应,看了鸟孩四零五落的尸体,她便在人群边上呕吐不止,使男人发痴发狂的脸蛋,终于扭曲成了一块半白半红的地瓜。而这些,还不是鸟孩最值得庆幸的事。

    在鸟孩跳上塔檐不久,他意外地看到了电车的屁股下面,钻了辆黑色的卧车,前玻璃全部碎了,星月灿烂地落在马路上,被夕阳一照,反光斜射,二七广场四周的商业大厦、双塔宾馆、亚细亚酒楼以及纪念塔的迎面墙壁,竟都五彩缤纷起来。更有趣的是,卧车的司机,居然完整无缺,而一边坐的一位胖子,像足球样在车前被踢将出来,投射到了电车的后壳之上,又反弹下来。因为他胖,血就多,流起来哗哗啦啦,声音又宏又亮,倒像了在乡村的夕阳中,唢呐独奏的一首曲子,欢乐无比地在广场上回荡响动,委实是出好戏。为了看清广场上热闹的风景,鸟孩从二层塔檐,跳到了三层塔上,手扶着塔壁的青砖,被风雨蚀磨的砖粉,如同沙子样落了一手。他接过那一抹沙粉,朝广场上的人群撒了一把,终于迷住了几位西装革履者的眼睛,于是他就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他看见他的笑声,薄薄淡淡,一块青紫,一块粉红。青紫的如他挨打后身上的淤血,粉红的如他让电车轧死后盛开的满地桃花,还有一些别的赤橙黄绿。总之,他十二分地惊奇,始料不及自己死后的笑声,竟如这个时节郊野荒地上空飘动的花蕾的气息,实在是美丽得无以言表了。没想到自己一个十二岁的鸟孩,能给这繁闹疯狂的都市,增加如此一丝大自然的气息,他便冷丁感到,委实是便宜了这个都市,就慌忙打住了笑声。可惜,鸟孩的笑声,已经蝉翼一样,飘在了那所谓的交通事故的上空。有人抬起了头,鸟孩做贼心虚一样,纵身又是一跃,跳到了四层塔上,躲在双塔的缝间。

    抬头的都市市民,又扭头看鸟孩的小尸去了,终于没有对那一抹粉沙和花味的笑声,引起什么应有的戒意。鸟孩开始坐在塔檐上歇息。开始静观自己的死去,给这个都市带来的一个不安的战栗,开始走进过去的岁月之中,翻垃圾样寻找自己那居然也能被称为人生的一些往事,他便看到了岁月的倒流,如同一棵金水河边倒栽的柳树,枝条胀绿柔韧,垂落在树冠下面,躲避着阳光的直射,却是一样的青青绿绿,春暖花开,风雨四季。只可惜这样的美好年月,他和凤子仅仅才有三年,就被傻汉子和这都市文明,搅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了。最后凤子为此死去,傻汉子也为此死了,自己也就只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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