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的床铺突然不再响了,传来了女人小竹的叫声——六命,你先把猪给喂上。
路六命对着上房哎了一声,到灶房端着一盆猪食,一颠一颠走到厢房的山墙下面,将水饭相混的食儿倒进了猪槽,提着盆儿回身时,村长已经从屋里出来,穿戴齐整,吸着一根香烟。他朝六命望了一眼,说喂猪六命?那平静、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如同路上相遇,随口问一句六命你去哪儿。路六命看见上房的灯光又明又亮,看见村长站在从屋门泄出的亮光里,像一棵常青的千年古树样巍巍立着,那条瘸腿不免有些无来由地哆嗦。他说忙完了村长?对面村里有人吵架,来让你评理说道,一会就该从沟里爬上来了。是吵架?村长问了一声,又从口袋取出一包香烟丢给路六命,回身看了一眼上房,就从从容容踩着月色走出大门,朝村委会那儿去了。路六命又抠出一支烟吸着,看着远去的村长的背影,软软地席地瘫坐下来。女人小竹这时从屋里出来,如同一条扶不直的柳枝,倚在灯光下的门框上,说你还有脸吸他的烟呀,他便把那包刚开口的香烟,顺手扔进猪食槽里,进屋给猪挖糠去了。
“路六命是为了这事死的?”
“那倒不是。”
说起来,女人小竹也许原本就不是路六命的女人。他跟着银须老人从这边路尾村的村街上徐徐走过,回望村长在他家和他女人睡时的一幕情景,心里再也没了当时的烦躁不安,平和的心境,倒令他自己有些吃惊。路尾村的村街,弯而又弯,长而又长,没有止境,使人怀疑这不是一处真的村落。他跟着老人来到一座小院。房主是位少妇,又像一个姑娘,她含羞朝老人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如飘浮在空中的一丝游云,便进房里忙活起来。路六命问这是哪儿?老人说也许是你这边的家哩。他为这话惊怔,老人脸上却是一本正经,毫无儿戏模样。回头扫视房舍,姑娘端着饭菜飘忽而至,仿佛这饭菜是几百年前就已做好等在这儿。老人慢吃慢喝,路六命狼吞虎咽,饭后姑娘过来收拾,老人说地里有啥活儿,让六命去帮你干些。姑娘说有一担牛草需要担回。他就跟在她的身后,走出胡同,穿过一片林地,问她你叫啥儿,几时来了这边?她不回头,走路如飞的蜻蜓,说我叫小青,来了十五年了。他说没有成家?她半嗔半怪,说为等你我都等得老了。路六命猛地立下,盯着姑娘的后影,她的后影如一张秀丽的剪纸在风中飞动。她知道他已立下,依旧不回头地走着,悠悠然,到了一片田地,忙着收拾割倒的牛草。
路六命呆在田边不动,望着面前的姑娘,他想到了村长和他的女人小竹。村长总是如期而至,等他帮小竹在水缸洗了身子,铺了床铺,村长就来了。他们把床铺弄得天崩地裂时,他就落水的狗儿似的,虚汗淋淋地缩在院里,抽着村长扔来的香烟,或把大门关上,让穿沟风从胸前吹过,打个寒噤,若无其事同村人说几句闲话,领着孩娃在村里转悠。这样一次一次,两个月转眼即逝,终于到了初冬。起初,路六命曾经担心村长会无休无止,可村长守了信用,说和小竹睡上十次,一次未少,也一次未多。只是第十次村长竟在他家睡了一夜,那一夜路六命就在院里守至天亮,待天破晓时分,他自己躺在院落的石板上睡着了。他听到了门响,听到村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脚步声有气无力,他才醒了过来。那一夜,似乎上房的床铺响着没停,他就是在那无头无尾的床铺咔嚓声中睡着了。是女人小竹拉他起来的。
屋里睡吧,村长走了。
他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说:
走了?咋就没完没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说:
最后一次了,由他去吧。
他眼睛亮了一下,瞌睡荡然无存,说:
我都忘了他是第十次了。
她看了看门外,依势坐在他的身边。
村长让我给你商量一个事儿。
他望着她:
啥事?
她说:
村长说数我侍候他好哩,说让他再同我睡上一年,他把我家的房子盖了,花多少钱都给我弟讨房媳妇。
他盯着她看,冷声说:
不行。
她问:
你欠我弟的房钱、娶媳钱呢?
他说:
我还。
她说:
我弟都二十多岁啦,你啥时还?
他钩着头看脚前的一根草棒。
她站了起来,往屋走了几步,又回头:
回屋睡吧,别把你那条腿也潮得瘸了。
四
自此,路六命又接着开始了那条漫长的还债道路,依然是卖豆芽、卖红薯。他还在河边开出了二分菜地,种菠菜、芹菜、白菜。那里距沟底的河近,日常天气,地有水分,不消浇的,待至着实旱得厉害了,他乘午时村人睡着,把河里的一股细水集中起来,一担一担挑水浇地,菜长得绿绿油油,怕被人偷,就在地边立四根木柱,架一棚睡床,夜夜睡在棚床上。熬至秋天,菜该卖了,没有山洪,二分菜地能卖上百块钱。有时一年也卖一百五六。倘若雨季到来,连天下雨,就只好看那青菜,转眼之间,都随水去了。雨过天晴,沟道里留下许多石头泥沙,二分菜地里,圆白亮亮地晒着一层鹅卵似的石头,大的如篮,小的如拳。将那石头滚出地界,然后把零碎的蛋石,挑出去倒到河边,下一季依然种菜。自家山梁的薄地,不消说也是要季季种的,夏小麦,秋蜀黍,日积月累地耕种劳作,丰年丰些,灾年减些,颗粒不收,也都十分平常。村落的人,多在农闲时节,外出打工挣钱,路六命因是瘸子,便只能就近待着,卖红薯、豆芽、青菜,已经算他有了天大的本事。三年过后,终也有了积存,准备给五十里外的妻弟家先垒上根基,买些砖头,忽然之间因连雨四十余天,家家房子漏雨,梁檩潮湿生了木耳。有几家还房倒屋塌。路六命家还好,只断了两根檩条,落下几根椽子,在房上开下两个天窗。待至天晴日出,不消说要先修缮自家房屋。虽是草房,却也是要花一笔钱的,买檩条、买椽子、请木匠、泥匠和小工,房修好了,钱也尽了,积存补了漏缺。夜间他去睡在自己的女人身边,女人把冰冷的后背放在他的面前,说路瘸子,你一辈子也还不起我家的钱了。
他说日子还多哩,我一定还呢。
她说你别碰我,我娘生我就是靠我给我弟成家立业,可你害我受穷,害我弟单杆儿苦熬。说你要真还不起,咱就离婚,或让我去侍奉村长,村长家里有钱,几万几万地花,我去侍候村长一年,也是为了你不再瘸着腿儿受累。这话说来虽是商量,然其中要挟的味儿也是浓得很哩。那一夜,外面有风,冬天将至,寒气袭人。路六命从媳妇身边回到她的脚头,被窝儿凉得寒心。他睁着双眼,望着窗外冰青的月色,直至天亮,起床给媳妇烧好饭,匆匆吃了一碗,上镇上卖烧红薯去了。
这样熬至正冬,路头村发生一件事情。
政府部门要把电线架入耙耧深山,完成十县通电的三年计划。待几株线杆,三根猪尾电缆从梁上横空过去的当儿,忽然在一夜之间,电杆被人刨走三根,电缆被人截去四档,据说线杆和电缆连夜被卖往了镇上。乡村警察不出三日,就抓了案犯。犯人是村头张家老大的孩娃,因为那一夜全村就他一人不在村里。然而,即使乡村警察把耳光掴在脸上,他也不说那夜他人在哪儿。这孩娃在十五六岁时候,有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今年已经十九,仍有一身乡村赖气,村人谁都怀疑是他作案,盗卖后赌钱输了。这一日黄昏,路六命刚从镇上回来,张家老大就把他拦在路上,请回家里,烧了一桌下酒饭菜,说了孩娃被抓的根根梢梢之后,张老大往他面前坐了,说兄弟,现在哥只能求你救你侄儿一把,你救了侄儿,让哥咋样哥就咋样。那当儿路六命不知所措,连说我路瘸子能有啥法?张老大也就明明白白道:
你去政府那儿顶你侄儿一把吧。
路六命说我咋顶?
你就说是你偷了电杆和电线,说是你偷了,也就住上一月三十天,罚多少款由我张家出,待你从监里出来,我给你六命五百块钱。说到这儿,路六命心里不禁一动,说你家孩娃咋就干了这种事,他不知道那是犯法吗?又说,照理五百块钱也就不少了,在家里干一年我也挣不到,不过那是住监,五百我是不去的。
张老大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说个数吧。
路六命知道,这张家是耙耧山梁的殷实人家,私下里做药材生意,常把山里的天麻、麝香弄到洛阳、郑州去卖。有些时候,还直接把麝香弄到广州那边儿。在路头村方圆数十里,除了村长富有就数张家了。不富有能力盖这青堂瓦舍?不富有能力花一万块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书吗?路六命看了一眼面前粉白的墙壁,看了看城里人家的摆设,不知该要八百还是要一千,于是思谋半晌说:
九百吧。
张老大把腰板挺了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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