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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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4号说满天下男人就你路瘸子窝囊,和女人生过了孩娃,还他奶奶欠着女人的钱,想要钱坐起来,给我叫声爹,叫一声我给你五块钱。

    路瘸子说,叫十声哩?

    024号说,十声五十。

    路瘸子说,二十声哩?

    二十声一百。

    他说你要不给呢?

    024号说不给我是你路瘸子的孙子。

    路六命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把烟拧灭在床腿上,将024号拉到门口的光亮里,再把裤子向上提了两寸,规规正正跪在024号面前,大声叫了人家二十声爹,最后说,你不把钱给我我就跪着不起来了爹。024号朝路瘸子哼了一下,从床头的席下数了十五张十元的票儿,丢在他面前。那十五张票儿,秋叶样在屋里哗哗落下散满一地。路六命就那么跪着将钱捡了,点了一遍,又数出五张出来,过去放到024号身边,拿碗出去打饭吃了。

    年前他女人又来看他,他把那一百块钱交给女人,说拿回去过年,那七百你给我存着,村长再找你说那件事情,死也不能答应。

    经了唤爹挣钱,路六命发现一样事情,原来劳改犯人,凡在窑上工作,如装窑、出窑、码垛、上煤、压火之类,竟每月都有补助。024号是烧窑好手,管着窑的火候,一窑砖烧好烧坏全由他定夺,因此,每天场里补助他三块钱。其余装窑、出窑,又脏又累,见天补助一块、两块不等。整个劳改场的犯人,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养猪、种菜、放羊、烧饭之类,余皆或多或少,每天都有钱的,就是在窑场转转走走、擦擦机器,也每天有五角钱的补贴。路六命没想到做了劳改犯人,居然还能挣钱,忽然之间倒有些感谢张老大、埋怨这劳改场的科长了。能挣钱你让我路瘸子放啥羊?这人成了瘸子,连来这儿劳改也受人欺负。这一天他去找了那科长,天正下着鹅毛大雪,一世界白白亮亮,排列开的十四座卧窑四周,雪花未及近前,便都成了晶莹的水粒。窑周围些微泥泞,窑坡上倒还是干地。忙的犯人在忙着,闲的都躲在空窑取暖。因为下雪,羊也不消放了,把夏天存下的干草、红薯秧儿和买来的稻草扛到羊圈几捆,撒开扔在雪地,路六命从山坡上走下,便看见看守科长在一个窑前骂那偷闲的犯人,待科长骂完了,气消了,要走时他瘸到科长面前,说科长,哪儿活累,让我瘸子去干。

    科长说,出窑最累,你瘸子能干?

    他说,能哩。

    科长说,两年刑也就转眼之间,放羊去吧。

    说完科长走了。

    他又瘸到人家面前拦住,说:

    真的,让我出窑去吧。

    科长仔仔细细看他一阵,说:

    窑里边四五十度高温。

    他说不怕,在家种地大夏天不也照样收割。

    科长说出窑危险,经常砸伤人呵。

    他说我来了三个月也没见砸伤一个。

    科长说并不是谁去出窑都能减刑。

    他说我不图你给我减刑,我放羊闻不得羊膻味,在家时我闻到膻味就恶心。

    科长说妈的,一个瘸子你还耍娇气,放羊是犯人们求之不得的轻活儿,不怕死你就去出窑吧。

    路六命就去第十四孔窑里背砖了。

    眼下,路六命帮着小青姑娘在田里收拾牛草,两个人一运一捆,语多渐熟,他向她说起那段过往的事情,都禁不住一阵寒气袭身。

    她说,你该早些来到这边过活。

    他说,谁能想到这边有这么好的日月。

    她说,我等了你十五个春秋,等得眼角都有了纹路。这边有地种,有牛耕,日子神神仙仙,真不知你在那边是如何一天天的熬了过来。路六命一生没有听过温话暖语,这当儿在小青面前,他双眼红了。

    “他哭了?”

    “他哭了。”

    连路六命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年的朝朝日日,一天十二个小时,在十四号窑里出砖,日子是如何熬了过来。一个县里的犯人毕竟不多,偌大窑场,分到出窑这儿,一班只有八个。而装窑、烧窑、出窑,是七天一个轮回。就是说一窑砖几十万块,八个人七天必须出完码好。窑里需要一人从架上卸砖,卸下来码在别人背上。而窑外五十米远,又要一个码垛,从人背上卸下,二百五十块码成一丁。这六人背砖一天每人要三百个来回,每回十六块,八十斤重。算计下来,每人每天要背着八十斤重的热砖,走上七十里路。路六命就这样瘸着枯腿,整整背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初背时候,十六块砖在他背上码成一垛,从屁股那儿,一直码到后脖,像一段大堤搁在他的背上,每走一步,那堤就在背上摇摆。由于腿瘸,第一次驮至窑口,砖就塌了下来,砸在一个犯人脚上,那人说我操你八辈瘸子,你安心放羊去吧,来这儿添你奶奶啥乱子。他忙弯腰拾着那砖,说叔哎,对不住你,我家穷哩,放羊谁给一分钱呵。那人说钱是你爹你娘?劳改了还他妈亲钱。

    骂完走了。

    路六命拾起砖来再背。

    背了又倒。

    倒了又背。

    后来,路六命从肩头往屁股上系块木板,两边绳子刚好拴了那砖,也就能从窑上背至砖场。一趟一趟,瘸瘸拐拐,窑里来,窑里去,居然就和别的犯人一样了。一天驮下来,夜间躺倒床上,细短的左腿,热胀得似乎要立马炸开。别人睡了,他坐在那儿揉腿,望着窗外冰色寒天,浑身疼得要死要活,以为明儿怕是走不动了,怕是把这残腿弄得终于废了。然来日下床,那腿却依然,就又瘸着,断腿的牛样,朝窑上去了。这样苦受了四个月后,女人小竹又来看他,他竟给了她二百块钱,说没料到因祸得福,这样在这劳改两年,没准儿还把你弟的房子盖了起来。小竹说等你把房子盖了起来,怕我弟已经老了,有了房子也讨不到女人。

    之后,女人小竹就不常来了。实际上,柴米油盐的零碎,一月花不了几个钱的。路六命就把那补助按期领来,用一个烟盒包了,锁进分给自己的那个床头柜里。到了夏天,窑内温度陡增,驮砖的可以在窑外吹吹凉风,随时趴在龙头上喝口生水。在窑内卸架往人背上码砖的,就得一天十二个小时钻在窑内,有时窑温高达五十几度,热得人皮儿脱壳,那卸砖的犯人坚决不肯干了,无奈何就停工一天。科长说谁进窑卸砖,一天多补助一块钱。路六命便争先瘸了出来,干了在窑里专爬红砖架儿的活。

    半年之后,路六命的钱居然塞满了两个香烟盒儿,整整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照这样下去,再有四个月,他就可以存上两千块,而距他刑满获释,还有半年时间,到释放时候,大约存两千三百块钱不为难事。路六命合计好了,拿两千块钱交给小竹,还了欠她的那笔婚债,由她回去给她弟盖房娶媳,还有三百块钱,就在镇上盖一间铁皮小房,如同镇上的生意人家一样,摆上日常百货,如烟、酒、糖、瓜子、花生、孩娃玩具手枪、女人的针头线脑。春节时候代卖鞭炮对联,八月十五卖月饼礼品,五月端午到梁下的河边苇园,打些粽叶销卖。总之,只要有那一间铁皮房子,农忙时候种田,农闲时候住到镇上自己那间房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日子虽不能和村长及张老大家相提并论,但如此小桥流水,涓涓不断,倒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至于女人小竹,钱还她了,帮她弟立业成家,大钱没有,小钱不断,三朝两日,想吃肉了去打二斤,想穿衣了,去扯布,去缝制,去买市面上的成衣成鞋,夏天买两件丝绸衫儿,冬天买一套羊毛衫儿,她还能怎样?由不得她对你不好。女人在人世是个啥?就是喂的一只猫儿,家里有鱼有肉,它还抓什么老鼠,不天天守在家它守在哪儿?路六命盘算好了,把未来的日月描绘得改天换地,风景好生秀丽,有山有水,有青有绿。可就这个当儿,科长叫了他去。科长说,路瘸子,你有喜啦。他望着科长呆怔,说科长你也拿我瘸子戏耍。科长把自己的一根香烟扔过去,说你提前释放了。看你表现不错,报情况时将你报了上去,没想到批准你提前半年释放了,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劳改犯人了,想走你就可以卷着行李离开这儿了。

    那一天是九月二十五号,离国庆节还有五天,离八月十五还有十三天。正值仲秋,天气爽爽朗朗,在看守科长的办公室,能望到后边的山岭,荒草半青半黄,羊群一点一滴地白成一片,挂在草坡上,如同扭成一团一团游移的云。十四个卧式砖窑,白烟股股,时疏时密。密起来烟在天空,仿佛一堵粉白的墙;疏起来如同匹匹白绸,悬在半空,天长日久地随风摆动,边边角角都已发毛,都已有根根的白线在空中曲转伸缩。路六命过了半晌说:

    咋就让我提前出狱哩?

    科长说:你表现好嘛。

    他说:我表现不好,你让别人出去吧。

    科长说:凭你这句话也该释放你。

    他说:我不出狱科长,我真的不想出。

    科长正经把目光搁在他脸上,说你疯啦?

    他说:我还有半年才够两年哩。

    科长说:你已经提前释放啦。

    他说:我不想让你提前释放我,我想再在这儿住半年。

    科长说:这是监狱,不是你的家。

    他说:不是监狱我还不来哩。

    科长说:这儿有你女人,还是有你孩娃?

    他说:反正不住够两年我是不出去。

    科长说: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这儿的犯人了。

    他说让我当两年犯人是盖过红章的,你不能一句话就给赶走了。

    科长把一份文件摔在桌子上,说提前释放你也是盖过红章的,最迟明天你就得离开这。

    他眼巴巴地望着科长问:

    不能让我再住半年吗?

    科长说:再住半年你就真的住成疯子了。

    他说:再住两个月行不行?

    科长说:一月也不行。

    他问:半月呢?

    科长吼:两天也不行,最迟明天天黑你就得离开劳改场。

    路六命懵懵懂懂离开科长办公室,回去悄悄又数了一遍那一千五百一十八块钱,坐在床沿默默吸了两根烟,就又去第十四号窑上驮砖了。晚上十二点下班,没吃夜饭躺下睡了觉,一夜无话。第二天日将偏西时,科长不见他去办理提前释放证,带上两个人到027号寝室一看,他的床上一如往日,被子叠好放在床头上,两双旧鞋摆在床下边,换下的编有犯人字号的工作服挂在床头上,饭碗、筷子、鞋刷,都还放在桌头的柜子上。领着人到十四号窑一看,他正精光赤背,穿个裤衩,在窑里砖架上卸着砖,红砖粉和着淋淋大汗,糊了他一身酱红色的泥。

    科长说:路瘸子你下来。

    他便从砖架上下来了。

    科长说:最后说一句你出狱还是不出狱?

    他猥猥琐琐蹲在科长面前说:

    打死我也要再在这儿干上两个月。

    你是觉得我一辈子还没受过处分吧,科长说着,就吩咐两人架着路六命的胳膊,拖拖拉拉,把他架出铁狱门,如同扔一只小狗样扔到了狱门外的草地上。路六命就这样出狱了,提前获释了。

    走过的地方,所有的犯人,都盯着路六命,直到出了大铁门,院里还有上百双眼睛扫过来。路六命坐在地上,望着狱门,望着门里的犯人,望着犯人们身后的砖窑,望着窑后岭上的羊群,犹豫着自己是不是重新起来进去时,科长和另外一人把他的行李全部兜着出来了。

    科长说:路瘸子,回家吧,你自由啦,再有五天是国庆节,再有十三天就八月十五了。

    “他走了吗?”

    “只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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