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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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入了第五个夜晚时,傍晚的落日一尽,夜黑就噼噼剥剥到来。漫山遍野都被覆盖在无月无星的墨色里。山野上焦干的枯树,这时候摆脱了一日里酷烈的日光,刚刚得到一些潮润,就忙不迭发出绒丝一样细黑柔弱的感叹。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秆边,让玉蜀黍叶在他的鼻子上撩拨着,他大口大口地吞下了几股青稞气。粮食的气味,便似穿街而过的马车样,从他的肠子里呼呼隆隆轧过去,待那气味终于行驶到他的小腹时,他猛地一收腹,把肠子闸住了,将那气味堵截下来,存在了肚子里。这么吞到听见朦胧月色落地时,他说瞎子,你也过来吞几口,吞几口你就不饿了。唤了两声,不见盲狗动弹,一扭头看见狗像一堆软泥样瘫在苇席上,伸手去抱拽,忽然吓了一跳。狗肚鲜明地突在皮外,像刀子样割着他的手。先爷去摸自己的肚,他先摸到了一层干裂的垢皮,揭下来扔在地上,再去摸那虚软如水的肚皮时,一下就摸到了背后的底椎。

    瞎子,先爷说,你看,月亮出来了,睡吧,睡着就不饿了,梦也能当饭吃。

    这时候,狗从地上站起来,趔趄着要往棚架边上去。

    别爬棚架了,先爷说,就睡在这地上,把爬架子的力气省下来。

    狗就又回来卧在原处不动了。

    一弯上弦细月迟迟缓缓从一片云后露出来,山梁上开始有了水色。朦胧中先爷睁了一下眼,望望蓝瓦瓦的夜色祈祷说,老天爷,我快饿死了吗?你快给我一把粮食吧,让我多活一些日子呵,最少让我活过狗,狗死了我也好拣个上好地方埋了它,别让老鼠啥儿把它疯抢了,也不枉它来人世走一遭。狗死了你再让我活过这棵玉蜀黍,我就是为了它才留下的,你总得让我有个收成吧。玉蜀黍熟了你也别让我死,你让我等到一场雨,等到村人逃旱回到山脉来,让我把这穗玉蜀黍交给村人们。这是一个山脉的种子哟。先爷这样祈祷着,一手摸着一片玉蜀黍叶,一手从自己的胸口揭着污垢皮儿往地上扔。又将睡着时,他把双脚轻轻蹬在狗背上,说睡吧瞎子,睡了就把饿忘了。说完这一句,他的上下眼皮哐当一合,踢踢踏踏朝梦乡走去了。

    先爷睡得正香时,他蹬着狗背的双脚动了动。随后,狗吠声青色石块样砸在耳朵上。他猛然从地上坐起来,听见山梁上有低微一片的老鼠的叫,还有老鼠群急速跑动的爪子声。狗立在苇席外,正朝着梁道上吠。先爷走出来,拍拍狗的头,让它回到苇席圈里守着玉蜀黍棵。正是天将白亮时,月光清淡透亮,空气中有淡薄潮润的馨香。爬上棚架,蹲在面对山梁的一边,先爷首先闻到空气中有很强一股暗红色的鼠臊味,还有腾空的尘土味。他把双眼眨了眨,只看到梁道上溜着地面,有一层云一般的黑色在急速朝南运行。他从棚架上下来了。他害怕鼠群会突然掉头朝这棵玉蜀黍扑过来。到围席里一看,玉蜀黍棵依然青翠地直挺着,瞎子竖起两只耳朵黑亮亮插在半空里。千万不能叫,先爷摸着狗的耳朵说,不能提醒老鼠们这儿有人烟,它们知道有人烟的地方就有粮食吃。

    这时候,山梁上暴雨来临似的声音小下来。先爷拍拍狗的头,自己悄悄朝梁上摸过去。到梁道边上时,他看见不时地有十只、二十只掉队的老鼠尖叫着沿路朝南行,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原来板结如铁的梁道路面,这时有了指厚的一层灰,老鼠的爪印一个压一个,一张路面上没有可给插针的空地方。

    先爷立在路边惊呆着。

    先爷想,它们大搬迁要往哪儿去?

    也许这场大旱,要无休无止下去了。先爷说,不旱下去它们会这么搬迁吗?不是说老鼠除了怕没水,有木板、草席就不会饿死吗?现在连老鼠都举家搬迁了,可见这场大旱还要持续多么久远呵。先爷独自思量着,欲转身回去时,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北边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他知道那不是雨,是又有老鼠队伍过来了。身上紧缩一下,站到一个高处,借着亮色朝远处一望,身上的血顿时凝住了。他看见翻过一道梁子朝南涌来的不是鼠,而是一道沿路而泄的洪。青青紫紫的鼠叫在那洪水似的鼠队的最前边,狼嚎一样尖怪地引着道,后边潮样的队伍,一起一伏朝着前边涌,波波浪浪,近了些就由细雨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暴雨声。许多老鼠突然跳起来像鱼群从水面跃起一样,又啪地落在水面似的鼠队里。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青色的空气中愈发臊臭,刺鼻呛人。先爷双手忽然捏满了汗。他知道这队伍只要一转头,他和瞎子、玉蜀黍棵儿就谁也别想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已经饿疯了。饿疯了的老鼠连人的鼻子、耳朵都敢咬。他想跑回去告诉瞎子,千万别弄出一丝响动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鼠的队伍黑漆漆雾团一样哗哗啦啦卷,先爷忙疾闪了一下身,躲在了一棵槐树下(那槐树仅比他的胳膊粗)。鼠队前的几只老鼠,硕大无比,浑身都是灰亮亮的毛,个头像小猫或是黄鼠狼。先爷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鼠。先爷想这就是祖辈上说的鼠王吧。他看见最前的几个鼠王眼睛又绿又亮,闪着蓝盈盈的光。它们像飞马那样一下一下跳,跳一下少说有一尺五寸远,腾起来的尘灰毛毡子样铺在鼠队的背上边。先爷想咳嗽。他用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没敢咳出来。天色白亮了,凉爽的清晨如期而至,瓦蓝的天空中雪白的云如鳞片般。不消说,太阳犀利的光芒,怕要比往日更加锐利了。不锐利鼠群会这样逃走吗?先爷从树后闪了出来,没有一只老鼠正视他一眼,它们害怕的不再是人,而是天,是太阳,是酷烈的大旱荒。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路边看着老鼠队伍嘶鸣着跑过去,听着掉下路面的老鼠熟透的软柿子样不断啪啦啪啦响。他弄不明白,这些老鼠要堆起来会比一个山头大,它们是如何集合到一块的?它们有号令似的统一向南迁。南边是哪儿?那儿有粮有水没有日光吗?东方有绚红透金的日光了,先爷忽然发现所有老鼠的眼睛都变成了亮红色,一粒粒在路上如一片滚动的珠。有成千上万只被挤下路来的老鼠朝两边的田野跑,一转眼不知消失到了何处。

    太阳出来了,阳光里飞舞着一根根银灰、银黑的鼠毛,如春三月的柳絮杨花。先爷在梁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下梁来,脚步声在清寂的晨日中,显得苍老而无力,到围席里的玉蜀黍边,他看见瞎子正用盲眼盯着梁道的方向,冷汗一珠一粒挂在耳尖上。

    他问,怕了吗?

    狗不语,软软地卧在了先爷腿边上。

    先爷说,是要有大灾大难了?

    狗不语,望了望那棵青枝绿叶的玉蜀黍。

    先爷一下怔住了。他看见玉蜀黍叶上有许多白斑点,芝麻一样。这是玉蜀黍久旱无水才可能得的干斑症。可尽管天大旱,这玉蜀黍从来没缺过水呀。先爷在这玉蜀黍周围用土围了一个圈,几乎每天都往那圈里浇水。他蹲着把那圈里的褐土扒开来,一指干土下,湿得一捏有水滴。先爷抓了一把湿土站起来,明白了那干斑症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这漫山遍野的鼠臊味。

    所有的粪肥中,老鼠屎是最热最壮的肥,先爷想,不消说这鼠臊的气息也是一样的壮热了。一夜的鼠臊把一棵玉蜀黍围起来,它能不热得干斑吗?把耳朵贴到一片叶子上,先爷听到了那些斑点急速生长的吱吱声。转身吸吸鼻,又闻到从周围汪洋过来的干黑的鼠臊味,正河流样朝这棵玉蜀黍淌过来。

    就是说,这棵玉蜀黍立马要死了。

    就是说,这玉蜀黍要活下来得立马下场雨,把满山毒气似的鼠臊味压在山野上,把玉蜀黍棵上的毒气洗下来。

    盲狗感到先爷的惊慌了,先爷说,瞎子,你守着,我得回村挑水了。他不管盲狗说啥儿,就挑着水桶回村了。

    村里依然安静得不见一丝声息。村街上的老鼠屎密密麻麻一层儿,一成不变的太阳把各家的门缝晒得更宽了。先爷顾不了别的许多事,他径直走到井台上,去绞系在井下的水褥时,手上的分量忽然轻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往日这时水褥哗哗啦啦朝井下滴水的声音消失了。先爷往井里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便成了苍白,双手僵在了辘轳把儿上。

    过了许久,先爷才把井绳卷尽在辘轳上。水褥没有了。水褥仅剩下一层千疮百孔的布,那布上有一层死后被水泡胀的老鼠,到井口时扑扑嗒嗒又掉进井里十几只。

    水褥被跳进井下的渴鼠吃尽了。

    先爷开始往谁家去找褥子或被子。

    先爷首先到他找粮食的家户去,每到一家他都只在门口呆片刻。村里被老鼠洗劫了。各家的箱子、桌子、柜子、床腿等,凡装过衣物粮食的,大洞小洞都被咬得如吃过籽儿的向日葵的盘。黄白色的木料味,和鼠臊味一道盛满了屋子,漫溢在院落里。

    先爷跑了十余门户又空手出来了。

    从村胡同中走出来,先爷手里提了三根长竹竿,他把三根竹竿捆接在一起,又去一家后院的茅厕找了一个掏粪用小木碗(所有人家灶房的风箱、案板、木碗、陶碗都被老鼠咬得破裂了),他把木碗捆在竹竿的最头上,三次伸到井下去舀水,舀上来都是死老鼠。借着头顶的日光,先爷往井里望了望,他看见井里没水了,一堆老鼠如半窖坏烂的红薯堆在井里井底,还有几只活鼠在那死鼠身上跑动着,往井壁上边爬出几尺高,又啪的一声掉下去,尖细哀伤的叫声顺着井壁升上来。

    先爷挑着空桶回到八里半的坡地。

    空旷的山脉在四周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周围几里十几里之外,天和山脉的相接处,都如熊熊的火光一样燃烧着。先爷到坡地边上时,盲狗跑来了。先爷说井干了,没水了,被死老鼠们把井给填满了。又问这儿有没有老鼠来?狗朝他摇了一个头。他说你和我都要死在这老鼠手里了,还有玉蜀黍,我们活不了几天了。

    狗惘然地立在棚架的阴处望着天。

    搁下桶,先爷到围席里看了看,玉蜀黍棵每一片叶子的干斑都已经和指甲壳儿一样大。先爷在那玉蜀黍前沉默着,岁岁年年的不说话,直眼看着第十一片叶上的两个干斑长着长着连在一起了,变成长长一斑如晒干的豆荚时,他老昏的双眼眨了眨,脖子的青筋如突出地面的老树根样翘起来。他从围席里走出来,从棚架上取下马鞭子,瞄准太阳的正中心,砰砰叭叭,转动着身子连抽了十几鞭,从太阳的光芒中抽下许多在地上闪移的阴影,然后脖子的青筋下去了,把鞭子往棚架柱上一挂,挑起水桶,不言不语往梁上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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