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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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道,不想兄弟了,也还来得及。用话和目光逼视着,鄙觑着,直到杨木森慌着手脚和表情,说老二,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看看大哥来没有。然后着,逃离一个世界样,跟着姑娘走进那间屋,把门关上了。老板小红在外边,为着若无其事的安全和责任,在外把那道门给锁上了。

    过道里,除了灯光和安静,还有从楼外马路上过来的带着尘灰的汽车声,赶集人奔着生活的脚步声,还有老板娘成了生意的快活和情趣。可待她也锁了豹子进的门,走到牛林领着姑娘进的房间门口时,看那门却正大方圆猛开着,牛林竖在正屋吸着烟,姑娘在他身边穿着(不是脱)羽绒红袄系着扣。

    老板说,怎么了?

    姑娘道,他不要。

    牛林将吸的香烟朝门墙框上拧了拧,把烟头扔在脚下踩一踩,微着声,狠着音,说小红,四个姑娘不管用不用,今儿一分不少都给你。说,你去把第二间我豹子兄弟的屋门打开来。

    说愣啥呀,开门去,声音小一点。

    将豹子进的屋门打开了。豹子和姑娘还没做事情。也许还没来得及做事情呢。两个人都坐在床沿上,好像姑娘有些冷,披着袄,抱着胸,让她的乳房挤压着。而豹子,只是木木怔怔坐在床边上,拿手捏着姑娘的手。这时节,屋门悄着响开了,牛林轻脚竖在屋的空旷里,直至他和老板最终走进来,那空旷才似乎有木有草了,有春有冬了,屋里显着人气生气了。

    豹子从床上弹起来,看见进来的是牛林,脸上的惊色退着成了浅白的红。

    牛林说,豹子,你要和这姑娘真耍了,由我去把杨木森的媳妇叫过来。你要不想耍,你去把她叫过来。

    豹子便怔着。

    牛林说,你把剪子捅进媳妇肚里了,我把媳妇胳膊打折了,可他木森做了啥?

    豹子还怔着。

    牛林说,你要真爱这一口,那你在这儿和她耍,动作快一些,我去把木森的媳妇请过来。说着往外走,义无反顾的,脚步却轻着,可也决绝着。从床边走到门口时,豹子仿佛洞觉什么了,轰然醒过来,狠狠说,二哥,我不爱好这一口,我去叫他木森的媳妇来。说话间,脚步灵明有力地走,在门口和牛林擦了肩,就朝过道和楼下里袭,还朝楼道最里的屋子探了一眼睛。然后着,人就风过一楼酒家的厅,顺手顺嘴喝了半杯刚才喝剩的茶叶水,闪闪的,消失在了大街上和这世界里。

    牛林轻着脚,和老板还有姑娘们,从楼上跟着豹子淡下来,扭头说,哎,去给我续上水,再给我取包烟。

    事情就这么简单呢,简单中也显着深阴和怪蹊。

    杨木森媳妇就来了,怀里抱着几个月的娃,风火着,身后还跟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孩子们。本来着,杨木森家距这也就半条胡同远,几十步的路,转眼就到了。转眼怨怒和凶狠就挂在他媳妇的脸面上。转眼间,她恼恼羞羞地闯进小红酒家里,看见牛林正襟危坐在厅里喝着茶,抽着烟,两个人目光对着时,牛林没有从凳上站起来,只是欠了一下身,说弟妹,你来了?

    说木森在楼上最端头那间屋子里,你来得正是时候呢。

    说上楼吧,也不全怪木森兄弟呢,那个姑娘浪骚得很,我每次来这吃饭她也勾引我。

    说抓住了,你先给那姑娘两耳光。

    木森媳妇是邻村人,高中生,有文化,头年考大学,只差一分就可录取了。来年考大学,复读成绩上了十几分,可大学录取也水涨船高十几分,结果着,还是差一分,也就不考了,胸怀委屈地嫁给了杨木森。她是瘦身条,柳儿高,头发一辫儿独在脑后边。看上去,人不漂亮,可是有魂儿,有韵味,主见足。在乡村,她像独自立在世间的一棵风杨树。进得门,看了一楼餐厅的饭菜和闲客,又看了身后跟的一群人,脸青着,把怀里的孩子往一个熟客手里塞一下,独自健步地,就往厅角楼梯上踏。

    咚咚响,脚步如男汉的脚锤样。

    老板小红从哪儿冲出来,哎哎着唤,想去拦,牛林哼一下,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猛一磕,老板竖着不动了。

    木森媳妇冲到了楼梯上。

    牛林说,你往东拐。

    木森媳妇就往东去了。

    牛林说,钥匙挂在门上哪。

    木森媳妇便闪进过道里,在一楼瞅着不见人影了。而跟着追求闹热的孩子们,还有已经在厅桌上点了菜吃的客人们,明白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与根由,但都明了有一桩好戏开幕了。世间里又有好看了。嗷嗷着,呵呵着,也都跟着朝那楼梯上涌。一时间,酒家仿佛庙会般,楼梯仿着戏台般,人头涌涌的,繁华着,鼎沸的人声如夏季潮暴狂落的雨,哇哇白白响。还有挂在大人、孩子门牙上的笑,如烂黄灿红的石榴花。牛林已经从那桌前立起了,他知道好戏开始了,他该退场了。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里,躲着看,像黄雀躲后看那蛇蚌的斗。然就这当儿,火口上,风和油都已备下了,引子火也都烧下了,只待楼上最端里的门一开,戏就锣鼓喧天、惊天闹地开场着,真相大白着,明光与黑暗,万物与世事,都该水落与石出,让人们豁然开朗,认出端的时,杨木森的媳妇却又从那过道里折身回来了。

    她都已经到了木森和那鸡妓情事的门口又折身回来了。

    已经见了挂在门上的钥匙又折着回来了。脸上原有青愤的颜色转成了白。咬着的唇,也不再死死咬下去,只是闭绷出一根线。像上台亮相样,走折回来时,到楼梯口淡了一下脚,若戏上的主人走了几圈台步后,到前台立下脚,掀着金银褂袍猛地昂一下头,打量一眼台下的观众般。木森媳妇就那样,淡了脚,抬昂了头,朝身下楼下瞟一眼,又不慌不忙从那楼梯上边下来了。脚音轻轻咚咚着,眼睛朝上看,在一片惊愕寂静中,下了楼,从那熟的女子怀里要过自家的娃,冷冷瞟了酒家的大厅和人群,竟就毅然决然地朝外走去了。

    像不曾来过这个酒家样。如不屑这酒家里的人事样。从人群缝中挤出大门时,看见豹子、张海也在外边人群里,她立下看豹子,又对张海说,张海哥,春天了,你都领着他们出去干活吧,我死都不愿再在家里见到木森了。

    说完后,走去了,让张海、牛林、豹子感到了自己的浅贱和无聊。

    牛林从酒家走出来,追着木森媳妇的影,脸上挂着失落和败相,大声唤着说,我操,天下还有这等女人,竟就不在乎自家男人跟鸡搞。

    张海恶了牛林一眼睛,朝面前地上吐了一口痰。

    豹子似乎弄不明白发生的事,望望木森媳妇快步的脚,又扭头回来望着面前一世界失望的脸,自己脸上的惘然也如这世界地上的灰。

    三

    入夜深,村落静默着,月光水在村里的房舍、街道和草草木木上。醒了春的夜,润润暖暖的清淡在各家院里、檐下走动和缠绕。听着春味在夜里的流,像月光穿了林里的洒。都睡了。猫和狗都把眼给闭合了。老鼠们也回窝歇脚息神了。一世界的安宁和没有世界样。可是,杨木森和他媳妇没有睡。他俩的孩子也睡了,团在床头上,酒窝在梦里时浅时深地笑。木森坐在窗口下的一张矮凳上,媳妇坐在床沿和他对着面,一步的遥,两个人的声音一出口,就能碰着对家的耳,却又似乎远得很,你说一句话,半晌后对家才会接着答,如那话必得翻山越岭方能飘至对家里。

    媳妇说——

    离了吧,别吵也别闹。

    木森用力抬起头,望过去——

    我压根儿就没碰那姑娘一指头。

    媳妇默许久,用鼻子哼一下——

    鬼才信。

    木森抬起头,挺了胸,壮了自己的声——

    不信咱去问问她,让她当面说。

    媳妇扭身给孩子扯了被子角,盖了孩子伸在外面的手,才又转回脸——

    去问?我恶心。

    杨木森有些妥协地把头低下去,长时长间后,重又用下力气抬起来——

    反正我不离。

    便都又默着。

    木森想吸烟。原是会吸的,结了婚,媳妇泼烦时,便自戒去了。现在又想吸,去自己身上摸,扭头去身后窗台上七找八寻着看。记得那儿是扔着一包烟,像秋天在地上扔着一片叶。可是却没有,只好又回身坐进安静里。这时候,媳妇突然从床头那儿找了那包烟,丢过去,鼻子里又飘出细微一丝的哼。木森接了烟,听到了那丝哼,看看媳妇脸上冷冷的情,回身把烟扔在窗台上,站起来,到媳妇这端把自己的枕头拿到床那端,然后脱着鞋,不扭不看要睡了。可是媳妇看他屁股沾了床沿时,愣一下,自己从床上豁然离开了。

    木森望着她。

    媳妇说,你要睡床上,我和孩子睡到那间屋。

    木森的手,僵在了脱了半程的皮鞋上,犹豫着,再又穿上去,自己毅然地往外走,要去另间屋。到了界墙门口时,他回头用硬生生的口气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碰那野鸡一指头,就是没碰她一指头。话很硬,有些了破釜沉舟的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对家信自己。说完就走了。出了屋,看院里有寒意,月光冰白在地上和院落空旷处,像冬野里的水,随缘自由地流,这儿一摊,那儿一摊儿,明白明净着。木森望着院里擎在半空的泡桐树,吸口院里树下的清明气,随手要关门走去时,听到身后有了脚步声,扭回头,看见媳妇跟在身后着,竖在门框后的月光里,脸上有着平静和熟虑,望了他,轻缓地说——

    杨木森,算我求你了。离了吧,离了我今年还想再考一年学。我有个同学比我大一岁,比我学习差,可他离婚了,上年考到郑州了。

    说完这几句,她没有了刚才占理得势的样,声音哀哀的,不再居高了,不再临下了,像现在是求着她的男人杨木森。木森就直在树下光影里,脸上斑驳着亮,想一会,用了刚才和她一样居高临下的腔势说,原来是想离了接着考学去奔前程哦。你前程那么大,那么重,压根儿就别和我结婚嘛,你和我结婚是为了毁我还是害我呀。

    说完后,就走了。到对面一间屋子睡,把一世的沉静默然都留在院落里,留给媳妇了。接下去,有了一声关门声。又有了一声关门声。世界便往深处沉。彻底宁静着,月光在院落里的移,像春柳白絮在风中的飘。桐树下面动着的影,响着不见声的音。都睡了。整个人世也都渐着入了梦。从村后飘过来的桃园的味,水红色,清浓的香,在村街上浅明哗哗的响。仿佛桃园那儿还有啥动物的叫,尖一声,糙一声,细滑粗粝地飘着闯进村子里,撞在木森的窗棂上。木森没有睡,他在院里靠西的厢厦里,那屋子原是给亲朋客友留着的,有被褥,有床桌。还有沉寂和死静。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望着窗棂上的光,让时辰和泼烦从脑缝汩哗哗地流,淌过来,荡过去。淌着荡着时,像船撞在了岸上样,一猛然,他忽地从床上弹起来,愣一下,趿上鞋,到门口拉圆屋门迎着对面屋子唤——喂——你听着,要离咱俩离,可你别拿今儿酒家的光彩跟我说事儿。唤着说,声音大得能破天分海般,然后着,世界就彻底安静了,连一丝一毫的声息都没了。

    对面屋子里,有了孩子的哭。

    相随着,灯亮了。孩子不哭了。世界又静了。

    果真是离了。戏一样,上场一完结,下一场的大幕转瞬拉开了。

    快得很,来日就去乡政府。村子是乡政府的所在地。和转眼到了小红酒家样,转眼就到了乡政府的民政办公室。乡政府驻设在村街正中的一所大院里,民政办设在三层楼的二层里。楼房外迎阳一面镶了立地连天的大玻璃。走道梗在那玻璃后,日光折进来,如水从河流插进湖里去,无遮拦,通畅地流,然后聚着间,热暖烈烈着。在外还得穿薄袄或毛衣,在政府地楼道里,就可脱下这些了。外面树上将才发芽吐着了绿,玻璃后的盆盆草草便大红大紫了,如季节仲春大春般。

    管民政的四十几岁的人,爽朗又和蔼,脸上挂着笑,说我管民政十几年,操办结婚、离婚的事,多得如牛毛马毛和庄稼地里的草,可在咱们乡村的地界上,农民们,来离婚不打不闹着,商商量量着,不争孩子不争财,你们俩还是第一次。

    管民政的说,要尊重那些第一个吃了螃蟹的人。今儿个,我就尊重你们俩。

    管民政的说,你们俩,别站着,快坐呀。

    管民政的说,最后给你俩几分钟,思想定了不再后悔了,我就给你们盖章了。盖了章那可就是法律不认你们再是夫妻了。

    还又说,盖了啊。我真的盖了啊。

    就把一个大红钢印押在了和结婚证一样醒目亮眼的两个红皮小本上。手续费是三十元。管民政的说,你们两个谁缴手续费?按道理是各交十五元。收了钱,他把两个红皮小本一个给了杨木森,一个给了他媳妇。从接了那红皮小本儿,她就不再是他媳妇了,他也不是她的男人了。这是午时候,太阳浓得很,稠光密集地从头顶泄下来,如倾倒下来一柱一柱滚烫的雨。杨木森接了那小本,没有翻开看,卷握在他手里,瞟了一眼原媳妇。

    媳妇翻开看了看,读了一遍内里的字,才抬头看了杨木森。然后间,两个人前后跟脚出来了,媳妇文明着,还回身谢了管民政的人。木森没有谢,轻轻朝民政办的屋门框上踢一脚,尔后下楼来。下了楼,看见楼下有三个和媳妇年龄相仿的乡村人,都是女性着,样儿如媳妇又似姑娘的貌,高低着,胖瘦各异着,抱着他几个月的孩娃在楼下候着。她们都是他媳妇的高中同学和朋友,都是高考落榜的复读生,有两个结过婚,却又都离了,动些隐匿的手脚就又可重新复读和考试。有一个,自着根儿没有谈朋友,发誓说考不上大学一辈子就不完婚了。木森看见她们时,明洞她们是商量着都才离婚的。商量彼此离婚后,都去再奔那考学前程的。便就对她们有了隐忍的恨,于是回头对着跟下的媳妇说,满意了吧,又可以复读考试了,可以考上大学进城了,还可以正正堂堂对人说,是我去找鸡你不得不离的。

    媳妇立在楼角下,眼角垂了泪,说木森,算我对不起你,我只考二年,考上了我去上大学,再把孩子留给你;考不上,我抱着孩子回来复婚你还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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