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耙耧系列(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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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也都聚在了张海身上,仿佛弟弟们读书,都要向着大哥讨要学费路费。张海先是扶锄勾头,后就忽然抬起,毅然决然地——这样吧,他说,广州、北京,哪儿都不再去了。每个人兑上五千块钱,哪怕借钱贷款,也要凑足两万,我去送到县上礼贿一下,设法承包县上修路的一段工程。

    说完了,目光盯着大伙,仿佛征询意见,又像催着大伙交钱。就都彼此看看,默死一阵,豹子忽然惊震道,凑啥钱啊,我老婆的堂哥,是乡里民政干部你们知道的。他睡的屋里,藏着十万块钱你们谁都不信吧?可是我老婆亲眼见了,亲口跟我说的。不如我们今夜闯进他的屋里,把他捆起来,揍一顿,把那十万块钱逼出来。说了看着周围兄弟,还又瞟了一眼身后和头顶的桃花与日光,看其他三个还是默着沉着,只是似惊非惊地把目光投在他的脸上,便又补充道,十万块,逼他交出来,咱们四个每个两万五千块。两万五,值了呢。多大一个数啊。话之后,又将自己的目光,从杨木森和牛林的脸上,移到年龄最大的张海,问说大哥——干不干?千载难逢哦。

    说那钱是那鸟人准备盖房用的,今夜不动手,怕他明天就走存银行了。

    说这样吧,只要你们三个陪我,我捆他,我揍他,由我把钱给兄弟们逼出来。

    最后看张海死口不语,豹子把目光落到了牛林脸上,似是求着牛林的鼎力。可是牛林,却也笑了,浅淡一抹,挂在嘴角,如一抹桃红挂在唇的两边。他笑着,看了身边的张海,又瞅了身子这边的豹子和木森,将目光走往远处的桃花枝上,歇了一息,盯着远处一枝红上的两只麻雀,待那麻雀飞了,桃园又归着花静,他把手里的那一桃红朝半空抛去,拍拍手,一胸成竹地说,都听我的吧,咱们写信到乡里、县里,诬告他村长修路时贪污强奸;告他村支书计划生育时不光超生,还在水里溺死过自己生的女婴。把他们告下来,我们弟兄来当村干部。说有了这村落大权,这村落就是我们弟兄的。我们让这桃树别开花,桃树他妈的也不敢开花结桃子。话到这儿,牛林有了兴奋,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白沫,又看了一眼大伙,拿脚在地上跺一下,说实说吧,如何告村长和支书我都想好了,状子我都写好了,就等你们几个按上手印了。说一冬天我为写状子,专门买了笔和纸,改了整八遍,村长和支书的罪状我给他们每人各列了十二条,每人写了十八页。有我写的告状信,不把他俩告下来,你们把我牛林的牛字从我的姓中抠下来,把你们的姓按到我牛林的名前去。

    话完后,牛林得意动情地再瞅大伙儿,看每人脸上还是厚着沉默和不语,就又想想接着道,告下他们俩,大哥来当村支书,我来当村长;木森你当经委会主任和会计,掌握村里的财政和经济;豹子你当治保主任,专门负责村里的安全和治安,谁不服就揍到他妈的头上去。

    以为有了分工和分配,各取名利会让几个兄弟动了心,然扭头去看时,张海还是扶着自己的锄把不动弹,只是将下巴搁在锄把头顶绷着嘴,如在思虑世界样。而木森和豹子,豹子似乎动了心,还问了治保主任能让我兼管村里的水利、用电和树林吗?可那杨木森,却是自这次来了这桃园,始末都未说上一句话,把一张下地用的铁锨在下颚顶一会,又将铁锨横在脚地上,一会站到锨把上,一会又蹲在锨把上,起落着,没有一刻的安宁和踏实。然却又只是听着别人说,自己终是不说话。直到这时候,直到牛林把目光移过来,说豹子兄弟同意我的意见了,木森你同意不同意?

    可豹子却又忽然说,只要把我媳妇的堂哥揍一顿,让他交出十万块钱来,你们谁的意见我都同意哩——我都跟着干。

    牛林乜了豹子一眼后,仍用目光逼着木森的答。

    杨木森从地上站将起来了。他歪头看了面前的人,用脚把地上的铁锨挑起来,拿在手里用力朝地面插一下,又狠狠蹬一脚,让整个铁锨都插进土里去,大大声声说——

    我杨木森已经离婚了。你们只是都把老婆打了一顿住了几天院,可我杨木森已经离婚了,已经没家了。既然春醒了,都要做点事,咱们四个都离婚,都重新找老婆,然后再惊天动地干上一番大事业。

    说完这番话,杨木森和别人一样话毕去看大伙儿。他发现大伙的脸上似是不再木然静寂了,都有了多多少少的惊诧和异光,仿佛大家扭头看他转动的目光声,也如明澈的水样流在桃树下。桃树下,这时的日光已经从半暖到了午时的热,有蝴蝶和黄蜜在那桃林里飞,嗡嗡声,澈清黏稠,拉不断的低音胡弦样。远处山脉下浇地的村人们,在朝着另一块田地唤着啥,似是上家田里截了下家的水。争吵声奢华慷慨,不见丝毫吝惜。倒是桃园里的静,还一如往日往时的美。一如往日时,他们在这桃园的激烈和动情。

    豹子嘴上挂了笑,望着木森问,真离了?不等木森答,就又旋即扭过来,望着别的人,大声激昂地——既然木森都离了,咱们也离吧。

    张海瞪了豹子一眼睛,朝前挪半步——木森,你真的离婚了?

    牛林扭过头,盯着木森的嘴——不会吧,真的吗?

    豹子又说,他们不相信,你就把离婚证掏来给哥们儿看一下。

    杨木森果真从口袋取出那个小的红皮簿,朝地上甩一下,像甩一片用鲜艳桃花制成的一块薄泥片。且那——离婚证——三个字,还都天正地正地印在红皮上。也就不再说啥了,彼此默山默海地站在桃树间,静听着桃花的香味丝丝缠缠在头顶和半空,直到有人从桃园边上走过去,朝这望,还唤了一句啥,年长的张海才又开口公正说,哦,反正要做事,总不能同时去做四个人的事;就是做,也要一个一个做。说这样吧,抓阄儿,三个白阄儿,一个字阄儿,谁抓了字阄我们四个就都去做他说的那桩儿事。

    便都想想同意了。

    也就抓阄儿。

    抓阄是张海主持的,他把一张烟盒纸一分为四着,在其中一页上写了一个——春——字儿。叠了都抓了,那写有春字的团阄儿,竟就睁眼落到张海自己手里去。这时大家都沉默,牛林却发现,张海在阄里耍着手脚的事,抱怨着,毁了约,议定接下来的公正应该是抽签。

    抽签是牛林主持的,三短一长的签,说定长签谁抽了,四个人都去做那长签人的事。其结果,长签竟就落在牛林自己手里去。牛林得意着,说可以去告村长、支书了,大家马上可以政变上台了。可木森却是事前存了心,把大家扔的草签重又捡起来,发现牛林一只手中握着四支一般长的签;另外一只手,藏了一支更为长的签。就气了,动怒了,还张口骂了一句从未骂过的话。这一骂,事情就大了,沉默就深了,彼此盯着的眼,有了仇,有了恨,像要打架般。可终是缘于村间的情,没有动起手。牛林就有些嘲讽地,哼一下,朝着一棵桃树踢一脚,冷冷地对着杨木森——木森弟,不就是你把老婆离掉了,你也想让别人和你一样都把老婆离了嘛。

    说操,离就离,有多大一桩儿事。

    说你主持一桩手续吧,或抓阄,或抽签,哪怕也弄假,只要主阄主签落在你手里,我要不离婚,我牛林就是你儿子。

    话到这一分,杨木森反倒无言了,只是盯着一棵桃树看。看那桃树上似有杨树上的疤痕眼,半圆大,牛眼一般着。张海和豹子,分站他们两边着,看着他们的僵持不知如何是好着。太阳已经正着了顶,平南的光热和夏天一模样。没有风,只有桃花的艳红刺目耀眼在这个世界上。就那么僵持着,到了沉闷像石样压将下来时,豹子忽然说话了。

    豹子说了句不可思议的话。

    豹子说,别僵了,砍树吧,各自回去拿一柄斧子来,一段时间看谁砍倒的多,咱们四个就都照着他的主意去做他说的事。这话以为是说说,如晨风夜风随意地吹过村头般,可是木森听了这话后,没接话,倒先自往村里走去了。

    问,木森,你去哪儿?

    答,回家拿斧呀。

    就都果真回家取斧了取刀了。以为是取斧取刀来,待都再次返着桃林时,竟有两个手里提的不是砍树的刀斧子,而是早就盛行在乡村伐树的那种小型电动锯。村头有着胶合木板制作厂,专门购买木材和树木,刀斧和这电动锯,如锨锄镐锹一样家家都有着。常得很,并不是木匠家里才能特有的。见有人提了电瓶电动锯,也都回去借那电瓶电锯了。借了来,四个人横成一排儿,各自守着一行桃林树,彼此看一下,一齐开了手里的电动锯,就都弯腰伐起来。电锯的声音是铁色,碰了那青白色的桃木后,声音轰轰嗡鸣成青绿紫鲜了。四个人都脱了上衣去,豹子光着膀,余皆单穿白褂和布衫,弓着腰,让锯子从桃树最易锯断的半腰割过去,利刃收麦般,一转眼就有一棵桃树的蓬冠吱吱闹着从半空倒下来,开盛的花,立马从那树上纷攘攘地落。又有一棵桃树倒下来。又有一片桃花的落。转眼间,桃园就有了一片白亮的树桩直在半空里。有了一片桃树倒在桃园里。有了一片桃花厚在地面上,如了落下着一夜大红的雪。桃树被伐的白色树汁味,桃花艳红的香烈味,还有他们挥汗如雨的盐碱味,立马的,就在桃园汪洋了。平南的日光照了那五色的味,一世界便都亮足了味道和艳红。天下立刻和往日不同了,多了事件与情节。村落、山脉和形势,都显得丰饶丰肥了,连春天也立刻从初春醒来向着仲春了。直到一村人都从村里、田里奔过来,围着他们说,为啥伐树呀?为啥伐树呀?直到都把一行树木从这头伐到那一头,地上落的桃花厚得可藏脚,四个人都累得瘫在满地桃花上,这才歇了手,息下身,喘着粗气去数着自己伐倒的树。也数别人伐倒的树。一比论,竟是杨木森伐得最为多,二十几棵碗粗的壮桃数,正是他们四个人平均年龄的数。这也都意会,不能不依着木森的意愿去做了。

    而木森的意愿是,他已经离婚了,大家伙都该随他离去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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