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最后一名女知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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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蚂蚱从坟丘的蒿草上走下来,爬上张老师的鞋,爬上张老师的脚。张老师微微一怔,从地上站起来,天色愈发阴沉。乌云流水一样地向西北运行。风也冷得可以,枯草在坟上嗖嗖摆动。曾经一次,儿子强为捉蚂蚱,误了午间的饭时,直到日将西暮,才提一串蚂蚱回家。那时候他欢蹦乱跳,如同生活在阳光照耀的小河中的鱼。今天,这都已成为过去,不像过去的季节。季节无休无止。而儿子却像枯在季节初的幼苗,还没有真正体味春天的滋味,就匆匆去了,更不要说能见着夏、秋、冬三季的风光了。张老师弯下腰,把脚面的蚂蚱捉住,放在儿子坟墓避风面的一个窝里,又从身边揪一把干草盖在蚂蚱身上。权作为送给儿子的玩伴,他想,愿你能同儿子一道安全过冬。就挑起粪筐,转身走了。

    若步子快捷,挨黑还能送两担粪来。

    回村的路上,张老师见了住在村前的张昌旺。昌旺大张老师十余岁,独自孤在路边蹲着,一脸愁事,却说没有什么事情。然张老师从他身边过去很远,他却又叫住张老师,说张老师,我不想活了,日子没法儿过。尔后又说,中饭时候,老大、老二孩娃因分家不均,闹腾起来。老二说他哥比他多分一根檩条,老大说弟比他多分一棵树苗。老二说树苗值多少钱一棵,也不过三块五块,可檩条却值三十五十。老大又说檩条再值钱也是死的,而树是活的,长大了一百二百也能卖。先吵后打,把家里锅都砸了。昌旺说张老师,你识文断字,我就给你一人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张家营一方小地,数十户人家,各户勺小匙大的事情,都瞒不过村人耳目。张老师知道,昌旺家不仅儿子不孝,儿媳指桑骂槐地对待昌旺也是家常便饭。几间房子分给了孩子,又上有双老,下有幼小,老婆是半疯痴人,日子的那种艰难,非一言能尽。张老师搁下担子,劝说昌旺许多道理,最后说,人活在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艰辛,大江大河你都过了,几句争拌还值得短见一场?

    “日子,实在没有味道了张老师。”

    “你死了双老咋办?谁来养活?”

    “村长不是讲过谁死了替谁将老人送终吗?”

    说这话时,昌旺打量着张老师的脸,仿佛责怪他的忘性。可张老师听了这话,心里顿生一个闪晃,突然觉到有一样东西,很贵重的,说不清是灾是福,自己正犹豫时,别人已经有心去将那东西拿回家里。张老师猛然觉到,那东西是自己的,现在昌旺叔要来拿去。他对昌旺说,你千万考虑清楚,你走了一身轻松,上老下小村里照看不错,到底别人替继不了你。婶她疯傻,谁来给老人递水端饭?谁来给老人缝补拆洗?你的孩娃为分家闹个天翻,哪还有这份孝心。

    “我想的也是这个。”

    路前是麦田片片,绿油油很见生机。昌旺家的地正对着他们。昌旺舍得在田里落力施肥,那小麦就肥头大耳,绿成极厚的黑色,明显摆出与众不同的势力,好像三朝两日,就打算泛浆扬花。望着那些土地,昌旺就如望着往后日子的光明。他不停地吸烟,也不停地叹气,至尾就如明洞了人生似的,说嗨呀,人在世上,受不完的罪呵。

    又给昌旺说了一些道理,那道理多是书本上印刷的话语,初听时很能感人,仔细去想,多半也是搪塞人的谎话。最后离开昌旺叔,连张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那些话对人世有多少语意。他走时昌旺叔还在那孤单坐着,阴天低垂,扣在昌旺叔的头上。回村走下梁路,要穿一片槐林。林地在腊月,萧条得伤心,一片树木没有一丝绿色,连枯叶也不挂树枝。林地里的路是随树稀疏而弯,扭扭绕绕,极像一挂鸡肠。张老师在林地弯着步子,觉得格外地对不住昌旺叔。怎么就料到活着定比死了要好?昌旺叔的日月,能找到一束光泽,他已决然不会想到去死。家庭中鸡零狗碎的不快,伤了昌旺叔多少活心,想死的念头,绝非今日产生。人在世间,谁没有上百次思想生死,无非都没有实施的勇气罢了。或者说,没有机会而已。这种想死的种子,都是在日常起居中播下,平素处于隐伏状态,到了有风有雨,是随时都要复萌。小李村的人被张家营打死了,明日公安局来张家营领走凶手。领走的是凶手,留下的却是烈士。昌旺叔果真如此,撒手而去,那该是一种轻快。可惜他做事缺少主断,被张老师一席话,劝得退让了三步。张老师这时才想到,人却是这样自私,连死也要通力去争。他有些庆幸昌旺叔对日子的留恋,也感到是自己断了人家前程。虽说是死,却是替村人解难慷慨,让张家营铭记后世,也让张家营接过死者摆脱不掉的困扰。可是,昌旺叔退却了,他对人生还恋有偏爱。

    怀着一丝惬意,张老师如得了什么,又逃了什么,心中那带些怪怨的轻快,仿佛萌发的草坡,一时间绿厚起来,终于就青草茵茵,一派盎然的生机。走出林地,来到村口,胡同中围了许多村人。人群中有女人的哭叫,有男人愤愤的骂咧。走至人群边上,寻着缝隙望去,才见大冈的女人,在抱着大冈的腿哭。大冈的女儿,是张老师教过的学生,因为爹的生意忙乱,要做一把帮手,读到十岁就退学回家,这一会也拉着爹的袄角,泪流涟涟,又默不作声。大冈却不哭,坐在一块石头上大叫,说村长他妈的说话不作数了,我去找他,说是我砍死了小李村的人,他说前几天打架我压根不在家,说我是怕还信用社的贷款才想到了死。他妈的,生意赔了,弄得连死都不成,我去哪弄两万块钱还账啊!

    39

    入夜了。张老师睡在床上。

    睡在床上的张老师,命运虽然一无门扉,可在黑暗中却等来了一个天赐的脱身良机。

    村长家被招呼开了门,走出一个微胖的女子,身上穿着很厚的棉袄。这才明白,村长家请了保姆,原来并不是谣传。村长的孙子老幺都已八岁,是用不着照看的,村长的媳妇也才人至中年,无病无灾,又不常下田走地,做饭又是好手。据说这保姆曾帮人开过饭庄,转眼之间,能烧出十几个菜来,略加整制,就是一桌酒席。这一点就强了村长媳妇。不消说人也年轻,富有水色,洗衣也更有气力。村长家有洗衣机,可村里除了过年过节,却总是停电。这一点村长没有办法,县长也无可奈何。有保姆便解放了村长媳妇。保姆毕竟年轻,脸上含着许多水嫩,看上去也顺心可意。问她村长在家吗?她没有说话,回屋去了一会,出来说让你进去了。

    村长家承包了一个砖窑,没人敢包的时候村长包了,应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老话。眼下那砖窑已经发展为砖厂,不仅四邻八村盖房要用那砖,就连县委县政府盖办公大楼,也得来砖厂拉货。更要紧的是,村人能做生意者无几,其余皆在砖厂做工。这砖厂给村长家带了多少收入,村人向不过问,确实因为砖厂,村人才大都盖了瓦房,却是铁的事实。因此村人拥戴村长如同拥戴一个党和救命菩萨。进了村长家,上了楼去,村长极平易地让保姆倒了茶水,把通红的炭火推到屋子的中央,说有事?

    说没啥儿事。

    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瞌睡。楼外的腊月,却是冷到公平,无论山上、梁背还是张家营别人的住户,都阻挡不了腊月的到来。村长坐在藤椅上,打了一个哈欠,笑笑说不会没事吧,他才如实告诉村长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村长端起保姆倒的茶,吹吹漂浮的红叶,咂了一口。

    “不会吧。”

    “是真的。”

    “你有那份儿胆?”

    “一时失手,哪想到人就死了呢。”

    “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我不连累咱张家营。”

    村长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最后站在窗前,凝目而视窗外的天空,说这是去死,少说也是无期徒刑,你可要想清楚,趁现在公安局的人还没有到,把话收回还来得及。想了想,村长又说,来投案的不是你一人,他们都说是一时失手,哪儿想到人就死了呢。也都说杀人偿命,不连累张家营。我思前想后,让别人走了好些,留下你村里还有用些。村长的话慢慢晃晃,带着一丝丝暖气,飘过来却使人感到像穿壁的冷风袭向心坎。想既然好不容易地来了,成了这个角色,那么,就如唱戏似的往下演唱着再说。顺着命运所示的方向,尽自己的胆略往前走吧。于是,忙不迭儿跪将下来,哀求说:

    “村长,你让我死了去吧!”

    村长没有回头,审问似的问人到底是不是你砍的?想说是,又怕村长料定不是,反弄巧成拙,倒不如索性诚实,博得村长一份怜悯,成全了期望也许更好。默过一阵,嗫嚅着说,人不是我砍的,可我是诚心不想活了,你就把这机遇赐给我吧。然而事情,孰料适得其反。村长转过身来,脸上硬了腊月的冰清,说看不出你一个笃笃实实的文弱书生,谎话说出来和真的一模一样。老婆走了,再娶一个;孩娃死了,再生一个;老娘病了,到我的砖厂借钱去治。这一点小事就想短见,那还算个男人!不是我不让你去死,你死了清凉寺小学咋办?孩娃们谁来教他们识字?上边来查孩娃们上学率我怎么交代?回吧回吧。村长连连摆手,去床上披他的羊毛军用大衣。那大衣是村里的一个退伍兵送给村长的。退伍兵在新疆服役,用退伍费给村长买了这件大衣,村长安排他在砖厂做了推销员。村长穿大衣时背对张老师,嘴里直说回吧回吧,以为张老师已经走了,又去柜里从容地取烟,合柜,转过身却看见张老师依然跪在那里。

    “起来吧,你这套刚才还见过,大冈来和你一样,说不让去死就跪着不起来,我踢了他一脚,他才从这滚出去。”

    张老师依然跪着不动,仿佛把戏被人看穿了,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羞愧。连刚才说的许多话也都在村长面前片片青紫,失却了原来的颜色。本来是真的,被人看作了假的,就只有把心割出来,血淋淋摆在面前让人信以为真。望着村长那一张生气的脸,张老师觉到血管里流的不再是血,而是红彤彤的火。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取一把刀子,冷光寒寒地抵在自己心口,说村长,你让不让我死我都死定了,你不成全我那只好我自己成全自己了,只求你明天公安局来领人,你说一句我是畏罪自杀就行了……

    醒来的时候,张老师的双眼在夜里惘然地睁了一夜。

    40

    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混成一种蒙蒙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趴在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还明明活着的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黄能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黄去小便,一步一步爬着,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它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黄竟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在它小溲的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独。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新中国成立前,张家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如此。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几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五元的费用,长期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都说我留在乡下倒好。

    张老师沉默一会儿,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些。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就回吧。”

    梅说:“你不想留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去。”

    有你这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剩余的就是理智而有情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张家营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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