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最后一名女知青(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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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缘起于都市商业、服务业的迅速发展。

    二七广场那儿,已经成为国家最负盛名的商业区。长年持续不断的商业大战,在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商城大厦、人民百货大厦之间再三再四地升级。国家的新闻机构如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篇累牍地进行旷日持久的跟踪报道,进一步刺激了各地顾客和大战的操纵者。加之一些作家、导演的介入,制作成畅销书籍和卖座的电影及三十集之多的肥皂连续剧,使商业区更加红极一时,名扬天下,其竞争和管理经验,也被国家的商业系统推广全国。最终,一切推波助澜之举,使那个商业区,被政府列入计划,要以惊人之速尽快扩建为商业中心城。二道胡同在一些市领导人勘查之后,被列入商业城的主要街道,将更名为亚细亚大街。

    如此,亚细亚的繁华崛起,便遇上了千载难逢的黄金良机,一些早就看上亚细亚商业区的本市人、外地人,还有在国外算不上大亨,但在中国却备受敬仰的外籍华人,纷纷到亚细亚街购买地皮,设计营业性楼房。就在这时,唐和梅做了最后的分手。

    唐说:“这条胡同被划为商业大街啦。”

    梅说:“听说了。”

    唐说:“据说要进行地皮拍卖。”

    梅说:“都这样传说。”

    唐问:“你不乘机买下一块?”

    梅说:“看政府开的价格吧。”

    唐说:“我想另立门户,自己搞些经营。”

    梅说:“由你。我这饭庄也不是藏龙卧虎之地,只希望你生意大了,不要吃了我。”

    唐说:“我不开饭庄,你放心。”

    梅说:“真的不开?”

    唐说:“真的不开。”

    梅说:“为啥?开饭庄你轻车熟路。”

    唐说:“不为啥。因为我轻车熟路,我开饭庄酒楼,就必须和你争拉客户,就必须千方百计把你的生意搞垮。同行无亲。我不做你的冤家。”

    梅盯着唐看了许久。

    “这样说,你需要钱可以先从饭庄借些。”

    唐说:“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知道你的钱对我无济于事,留着你自己多买一寸地皮吧。眼下寸地寸金,希望你也不要把钱借给别人。”

    这就分手了。在一个满是雨气的早晨,天空朦朦胧胧,有毛毛细雨的飘落。就在那种情景之下从雨雾中来了一辆小车,停在饭庄的门口,下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唐豹没作任何介绍,让其把简单的行李扔了一半,另一半搬入了小车的后仓。大家都出来送唐。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虽时有争吵,但都早识唐非一般之人,也不是光在嘴上夸夸其谈的口头商人。他是一个有足够经营商智的实干家,加之涉世甚深,历经人生挫折,又是眼疾手快的角色,饭庄上下,都感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送唐的时候,饭庄笼罩着解体的凄惨之气。梅立在饭庄的招牌下面,几位厨师和服务小姐反倒过了门前的水道,立在马路边上,说唐哥,有一天发了,别忘了同甘共苦的弟兄。有唐介绍进饭庄的两位姑娘,竟当众留下了清清白白的眼泪。惜别的依依深情,出乎梅的料想。当下梅说:“如果豹子的生意大了,需要店里的谁,大家尽管过去。豹子也尽管来这儿要人。只要你那儿比这里钱多。”

    话里的意思,虽含而不露,如深闺秀女的言语,但到底大伙还是明白了自己主人那点嫉意,都不再说什么,也站在原地不动。唐却对此话抱以宽宏之笑,说有一天我唐豹栽了,望李经理念起旧恩,还给一碗饭吃。梅说那当然,随时欢迎,就怕栽的是我。至此,唐豹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说些流行的客套话,便上车关了车门。直到车走的时候,梅和大伙才看见,那辆车上除了那位搬行李的小伙,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妇女的模样,连一点模糊的印记也没留下,大伙只看到她似乎穿了件粉粉的纱衫,好像头发也梳得十分光洁。

    后来的传闻,罩着一种北京故宫的神秘,有人说那个女人,是唐豹继母的姐姐,有人说她是唐豹在饭庄偶然结识的朋友,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是一个老寡妇,云云。说他们之间颇有忘年交的桃红色的意味。无论哪一种情况,今天在梅看来,心里都十分难以容忍,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油烟样堵在胸里塞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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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然也想象不到,唐豹能以最低的价格,买下了亚细亚街最中心的一块大地皮。那儿原是本市第一鞋厂的大仓库。鞋厂濒临倒闭,被一家私人经营的皮鞋公司所吞并。国营鞋厂的先进进口设备,被私人公司的卡车小心翼翼地拉走了,国营厂的工人被公司经理选走一半,另一半去自谋出路了。国营厂的大仓库,被唐豹在本市最豪华的四星级宾馆的一顿盛筵买下了。用五十几万元人民币,对仓库内壁、地板进行了装修和柜台添置,十五万元的门面改造,就这样建起了亚细亚街最早营业的星光商场。

    一切都在转眼之间。

    营业那天,市领导在商场门口举行了剪彩仪式。电台、电视台、报纸等喉舌机构,因市领导的出面,无条件地为星光商场做了不取分文的软广告和硬性广告。星光商场的开业,成了本市商业中心城建设的快速度、高收效的典范,被主抓商业城建设的市长,作为嘴边的例子,再二再三地提起或表彰,以促进商业城的崛起和繁华。至于星光商场是如何开的业,那一笔启动资金的款源从何而来,不熟悉唐豹的人从不过问,熟悉的也只是私下议论而已。

    和唐豹分手以后,梅整整三个月没有谋他一面,连在地皮交易所穿梭的日子里,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说唐很早就同人合谋过一笔大的买卖:向俄罗斯输出劳务。且说为了国家税收上一些法律,唐和伙友还费尽心机地办了俄罗斯国籍。据说在这笔生意中,唐的任务就是要到豫东农村和安徽淮河一带及别的灾区招募农村过剩的劳力。消息是否确凿,也亦未可知。在梅看来,这样的生意无异于太空冒险。但再一转念,并不是没有可能,至少说劳务输出,也给国家赚回了急需的外汇。而经营的一方,每个人分得一二百万人民币,或者大笔外汇,都是可能的事。不然,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有能力买下一块商场的地皮。那块地皮最早拍卖的价格是一百五十万元。因数字的可怕,人们只能叹为观止,很少有人问津。

    因为星光商场的开业,引来了大批好奇的顾客。在二七广场商业区购物,无论是亚细亚商场、华联商场,还是商城大厦,都带有官办的性质。至于人民百货大厦,你依据其名,就更能品嚼官办的滋味了。尽管这久负盛名的商业中心商品丰富,种类齐全,货架上琳琅满目,加之交通方便,价格公道,但因为官办,便一分就是一分,一元就是一元。顾客可以任意挑选货物,服务人员决不表露厌烦情绪,但却不能讨价还价。人是活人,价是死价。而星光商场的开业,恰巧满足了人们的贪欲心理。各种商品的标价,都有一定的浮动性质,你甚或可以把标价从中一刀斩断,也许成交还是很轻易之事。在星光商场的里边,有一部分柜台,唐采取了租赁形式,那些将过小康日子的买卖人,从那儿租来一米半长的玻璃专柜,每月要向唐豹交纳五千至一万元的管理费。不消说的,价格明显偏高,然却不需他们自己去同横眉冷对的工商、税务人员交往,自感也是一种省心。在那些柜台购货,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卖者可以漫天要价,买者可以就地还钱。成交了,前者叹息做了赔本生意,后者窃喜以为占了很大便宜。事实上,吃亏的总是消费的顾客。买到假冒商品,也是常有之事。那时候,你便只能怪你自己眼睛不锐了。但亏虽吃了,却有了讨价还价的乐趣,下次冒着上当的风险,仍然还要来星光商场。

    总之,星光商场带动了亚细亚大街的繁华。唐豹在一年之内,成了本市商业上的一颗明星人物。说到商业城,不能不说亚细亚大街。说到亚细亚大街,又不能不提星光商场和豹子。

    星光商场开业以后,自己是见过一次唐的。梅依稀记得,似乎是去给自己的饭庄改为亚细亚酒楼求盖最后一枚公章的路上,刚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下来,有一辆风驰般的轿车戛然而止,门开处,走下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汉子,很有滋味地叫了一声李老板,抬起头来,唐豹已经笑着站在了自己面前。从根本说来,彼此没有实质的矛盾,相处的日子里,相辅相成,合作算不上多么愉快,但却十分顺手。梅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顽固分子,生理上也不到更年期的时候,关键时刻,常能放弃己见,采纳唐的建议而实现自己的意图,这多少也体现了唐在经营上做人的价值。所以这次偶然的相遇,彼此都还有一份惊喜。立在马路边上,让城市建设和发展的尘土落在双双的头上,彼此亲热地问了一些双方情况,道了生意上发财的祝福,最后唐说:

    “我开张那天,你该赏脸去凑份热闹。”

    梅说:“去的都是市政要员,我算什么呢。”

    唐说:“我在人群中到处瞅你。”

    梅说:“你又没发帖子给我,瞅我干啥。”

    唐说:“我真的没发请帖给你?”

    梅说:“发了我能不去?”

    唐说:“记得发了呀。”

    梅说:“真的没发。”

    唐说:“看我怎的把你忘了,忙得一塌糊涂。真是没良心的东西,怎能把你忘了。”

    这样说着,就握手告别。该往东的往东,该往西的往西。望着一溜烟儿跑掉的小车,去回嚼“怎的把你忘了”那句言语和唐说话时浮在脸上的轻快笑意,梅的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的尴尬,心头如吃了枚吐不出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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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豹的星光商场,转眼之间便矗立于亚细亚大街。相比之下,亚细亚酒楼的建设和开业,则是历经挫折和沉浮,不知自己为之多么的呕心沥血。也许别人的磨难,自己不知而已。星光商场开业以后,又有几家如美容中心、华艺时装店、发型新世界、如归宾馆相继开张。照理,别人都新打锣,另开腔地唱戏,要修装台子、建设剧院、招募角色,该比自己难出许多。而自己有饭庄的基础,也有一定资金,仅仅是请一支小型建筑队把酒楼承包后如期交付使用罢了。可就这些,却使梅整整瘦了十二斤,开业那天,眼窝已陷下许多。

    期间,父亲的病故,虽是常人的生老病死,却差一点使梅垮将下来。父亲得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心肌梗塞。馄饨馆子改为饭庄不久,由于唐的得力,便索性让他在家养老,也算享了几日清静安闲之福。可病危的时候,做儿子的弟弟以及弟媳,却从不到床前一站,并唆使其女儿不要去爷的面前,说爷身上有一身传染的病菌。酒楼那儿,开张前一天,自然是要请有关人员去大宴一次。请柬已经送出,所请人员也答应照时赴宴。可父亲病情岌岌可危,派酒楼的人去叫了弟弟,弟弟却到第二天早上八时,如上班一样姗姗来迟,且前脚入门就说,姐呀,我今天跟人谈一笔大买卖,侍候不了爸啦。话毕,后脚已经转向要走。父亲在床上说,让他走吧。他就果真走了。

    请人入宴在九时开始,客人八点四五十到齐,八点半,主家自然要到场照应。弟走了,梅急得满屋打转,父亲又说,你也走吧,那边要紧。苦于无奈,梅将开水和药放在父亲手边,交代了几句,出门时,租来接客的小车已经匆匆在门口停着。

    宴请人员,除了唐豹没到,送过帖子的,余皆全部到齐。且在宴上,工商、税务、卫生检查等各方,都异口同声,说要对亚细亚酒楼尽力关照。宴请从上午九时十分开席,至下午四时结束。回到家里,拖着疲惫的身子叫了一声爸爸,又叫几声爸爸,可是爸爸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手脚都已凉过,自己倒的开水和救急的药片,还安然放在床头。

    在去约会的路上,梅将出市时,看见了那个著名的街心花园,那里有孩子在倒骑着车子一圈又一圈地沿逆时针的方向转圈,把老年人的运动场骑得就地旋转。父亲向无进过那些老年人的娱乐场所,他一生孤独,死时也没能拉住儿女的手离开人世。而儿子强是在不足十岁便早夭离去。梅将脸贴在车窗的玻璃上,感受着一种不多见的寂寞。她在心里拷问自己,人生如此地奔波,到底是为了什么?环形车渐渐地接近郊区,把都市一点一滴地抛向身后。城里城外,虽然是一样的天空,梅却总觉得城外更好,视野也在慢慢开朗,脑子也渐渐清爽起来。嗅到的气息,似乎是一鼻子比一鼻子凉爽,有一种一步步走进自我天地里的感受,轻松地附在梅的身上。然而,时常把自己搞得昏头昏脑的平时琐事,却一刻也不能遗忘,整天像生活在练武场的感受,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酒楼开业以后,梅深深地感到自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人生接力赛的跑道,迟缓一步,被贻误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更多的人。由于酒楼初始,客户需量的扩大,顾客又少有一定,第一个月虽收大于支,但为了填补投资时挖下的债坑,给服务人员的工资迟发了几天,没想到一个叫翠的姑娘,就找到了梅的屋里。

    “我家写信催我往家寄钱了。”

    翠是唐豹介绍来的,模样算不上秀丽,比起流行的标准,略显胖了些许,脸膛也稍微显红。但她自小生长在县城的一个商业家庭,接人待物,极有分寸。跟着唐豹的磨砺,加之城市文化的熏陶,很能为店里拉住顾客。即便有的客人心术不正,吃饭时不免说些不够正经的话,甚至有挑逗的言行,如翠在场,也能三言两语应付过去,既不失姑娘的严肃大方,又不惹恼那些大款顾客和专吃公款的国家公务人员。梅知道,翠家境优越,只是为了混迹都市,或者说为了和唐豹的一些幼稚情感,才做了酒楼的服务小姐。翠说家里逼她寄钱,其实纯粹是些托辞。

    “工资晚两天发给大家吧。”梅说。

    翠说:“这个月不是发不下工资吧,梅姐。”

    梅说:“刚开张,我把钱用到了别处。”

    翠说:“我听说别的饭店开支准时,还比我们这儿工资高。”

    梅说:“高多少?”

    翠说:“十块。”

    梅说:“下个月我们涨上去。”

    正在用人之际,翠的手下又有许多固定的客户,许多单位过节和头们一时激动,单位的上司来检查工作,都不断被翠招来包间。翠的话有很大分量。为了刚开张的酒楼,自然需要稳住人心,是酒楼上下,同心协力,以振兴自己。但梅没想到翠的只言片语,却与唐有着关系。工资涨上去了。亚细亚酒楼的服务人员的月资,居全市同行之首。为此,梅曾很遭了一些同行非议,说她搞乱了整个酒楼、饭店服务人员的心理平衡。可事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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