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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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邻居哥和邻居嫂已经被马夫用刀捅死了。

    上房屋里供桌上的饺子还蒸腾着素白的热气。邻居嫂就死在供桌下。她穿的是那件十分漂亮的洋布布衫,像是上供后跪下磕头时后心被刺了一马刀,就那么带着跪势倒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从正面和脚地贴在一块儿,血从后背泉一样热腥腥地涌出来,在她的一边摊出一个短袖衫的形状。

    不消说,邻居嫂怀上的娃儿也死了。也许那马夫是为了和那三个坟墓对等地杀死了三个人,可他不知道他已经伤了四条命。邻居哥是死在上房门后的,头向着墙角。他的右手被砍掉了,孤零零地落在屋子中央,五个手指和手腕离开胳膊,还用力地握着一把劈柴斧子。想必他是握着斧子还手时,手被砍断了。接下,头上、脖子、胸膛都挨了砍,最后终于倒在了门后。邻居哥的血流得格外多,从他刀口的各个部位汩汩地淌出来,沿着他的双腿,流到脚前,两股汇成一股,在地面上开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渠道,流到屋子中央,成了一个血摊。邻居哥的手和斧子泡在血摊里。从血摊散发的浓烈的棕红色的血腥气息,在上房屋里滚来滚去。最后就从开圆的屋门出去,满天飞舞在院落里。邻居老汉一进院落,就被这种气息盖住了。未近屋门,他看到了邻居哥那只握斧的手。然后,他突然钉在屋门口的不远处,死死地瞅着屋里的景况,就如马夫钉在坟墓前痴痴瞅着坟墓一样,脑子里白得如几天前还未化尽的茫茫白雪,整个儿人身,都成了死了多少年月焦干的木头……

    除夕夜的鞭炮声像一条哗哗响的锁链一样在十三里河村的上空盘缠着。各户都闭了门户,在围火讲古熬年。邻居老汉坐在屋子里,油灯光在柔弱地晃动。邻居嫂和邻居哥的尸体已经僵硬,血成了乌黑色的饼子。那腥热的血气也已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是骤然间产生的恐惧和寂寞。邻居老汉把油灯掌上以后,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再也不去看儿子和媳妇。他们是实实在在地死了,被日本军的马夫用刀砍死的。无论如何,他们在大年三十煮熟饺子的时候,未及吃上一个,就永远别离了这个世界。小的去了,把老的留下,和一人没留一样。邻居老汉的脸上,是板结了的黄土颜色,每一条岁月刻下的纹络,都比往日深了许多,硬了许多,看上去像纵横交错的锈钢丝在脸上绕着。他不说话。没人和他说话。从闻见屋里的血气到现在,他的嘴唇都如马夫在河边看他时一样紧锁成一线青色。脑子里,直到眼下,啥也没想。啥也用不着想了。一切都没了。儿子、媳妇,还有刚怀上的孙子或孙女,全都死在了马夫的刀下,再想啥都属多余。门外有瑟瑟风声。后胡同张家哭娃的声音在风声中走进邻居老汉的耳朵里。望着邻居哥那节握着斧柄的手,邻居老汉的目光痴痴如死了一般。老鼠从各个洞里出来叫出疯了似的饥饿的声音,它们一个个都眼珠绿亮,盯着地面的血饼,邻居老汉像一个守尸人样把老鼠吓住了。事实上,邻居老汉啥也没听见。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斧子上。那斧子年前他磨得锋快,劈柴时斧落柴开。眼下,斧子已经被儿子和媳妇的血给淹了,只露出半块黑腥的铁块……

    邻居老汉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好像要永远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似乎要把那半块黑铁吞进眼里去。

    是谁家放了一挂响鞭,其间的大炮不断,如雨前的炸雷一样轰鸣。

    似乎,那血中的斧子在响雷中抖了一下。

    邻居老汉终于眨了一下眼。他起身沉沉地往屋外走去,到屋中央踩着血饼时脚下一滑。外面,天气极冷。没有月亮,星光点点。空气里流动着黑色的炮药味和薄薄的棕色血气。邻居老汉仰头望着天空,星光如雨般落在脸上,过一阵儿,他默默地回身进屋,站在儿子的断手前,最后瞟了一眼弓趴着的儿媳和侧卧着的儿子,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斧子。地上血饼里留下一个斧痕,就如半个斧模似的。

    斧子上的血又冷又黏。儿子的手还紧紧抓住斧柄。邻居老汉说:“松开吧……”就用力去掰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关节发出了竹裂那种清脆的响声。当邻居老汉一个一个把儿子的手指掰开时,那土黑色的断手就像一节木头似的落在了血饼上。血饼像胶块一样弹了一下。

    把斧子捉在手上掂了掂,邻居老汉就大步地出去了。老鼠群立马朝血饼扑上来。邻居老汉听见了老鼠们欢欢地叫。他没有回头,步子又重又快。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他脚下抖动,脚下通往十三里河的小路像一条绳子般被他踩得扭来扭去。迎面扑来的月青色的河风,抚摩着邻居老汉那紧绷着的脸。

    过河时邻居老汉没有脱鞋。

    水极冷,哗哗的响声在河滩上铺了一层,又铺了一层。风把那响声均匀地送到各处,邻居老汉感到流水像蛇样在脚脖上缠着,他每抬一步,都要先把那蛇抖落进河里。

    斧子在随着邻居老汉的胳膊摆动。邻居老汉的手温已经化开了斧柄上的冷血。他又闻到棕红色的血气。他感到斧柄在手里有些打滑,一趟过河水,他弯腰抓了一把沙子揉在了斧柄上。邻居老汉握斧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圆圆的沙粒一半入了他的手骨,一半钳进了斧柄。

    马棚已经能够模糊地看清。那两个帐子,靠坟的一个露出了斑斑点点黄亮的灯光。邻居老汉朝着那灯光走过去。近了时,脚步声就被他压掉了许多。他已经能够闻到马棚里特有的气味。空荡荡的马棚没有了以往马嚼草料的声音。不远处河滩上冷森森的风吹打着帐子。

    邻居老汉站了一阵儿。

    没有别的动静。

    一弯月亮浅浅地挂在如月色一般冷清清的天空。河滩上飘游着朦朦胧胧的冷色光亮。有一只夜鸟,不知从哪儿飞来,从马棚的上边飞了过去,那一声细腻婉转的叫声,留在河滩上久久不肯散去。

    邻居老汉躲在了帐子边的三个坟墓间。坟墓里的阴气朝他卷过来。他不由得打个寒战,忙掂了掂手中斧子。

    奇静。

    过一阵儿仍然奇静。

    邻居老汉朝帐子门口摸过去。他走路的声音和没有走路一个样。

    想来,该邻居老汉成功。这就是一个马夫死去的时刻。马夫居然还没睡,帐篷门也居然没反锁。从半掩着的薄门缝里,邻居老汉清清亮亮看见,马夫像中国的祭奠一样跪在一张小桌前,看不见桌上摆了啥。马夫的肩膀把桌上摆的东西挡住了。也许马夫从杀了我邻居哥和我邻居嫂回来就跪着没有动;也许他睡前必然如白天一早一晚要在坟前默站一样,有这么一道虔诚的仪式。邻居老汉感到手里的斧子开始沉重起来,沉得仿佛是捉着一座山。他手上出了汗,也许不是那一把沙子的作用,他会握不紧斧柄的。马夫还跪着没有动。该动手了。破门而入,斧起斧落,马夫那硕大的方头就会如木柴一样被一劈两半;也许,斧子会陷到马夫的脑壳里。可以跳起推门了。可邻居老汉忽然就有了一丝心慌。他想稳一下心境,就让自己去想死了的儿子和儿媳。他害怕自己的心境会慢慢乱下去……

    又一阵冷森森的风从河滩上吹打过来。邻居老汉就乘势跃起,一把推开了帐子门,大跨一步,跳进帐屋里,把斧子抡向空中……

    就在这当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他看清了马夫面前的小桌上,摆了马夫的马刀,刀上凝着乌红色的血。那刀前是三张手掌大小的人头像。邻居老汉看清了,靠前的两张,模样儿和马夫一模一样,只是面相嫩一些。这一刹那间,邻居老汉突然明白那三个坟墓里,有两个埋的是马夫的亲兄弟。这一明白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晃了一下。当邻居老汉一晃过后,把斧子落下时,马夫已经抓过马刀滚到了一边。

    斧子把小桌劈裂了。斧头钳进了桌面里。桌面裂开的声音像房子倒塌一样隆隆哗哗。邻居老汉用力拔了一下斧子,没能拔掉。当他再次用力拔时,未及拔出他就感到心口有一道腥热的东西顺着肚皮流了下来……

    邻居老汉终于没能把斧子拔出来,就如一个竖着的水袋样软软地略带弹性地倒在了马夫的帐子里。

    十三里河村熬年的鞭炮声依然在霹雳似的响着,满村的街巷里都汩汩地流动着雾一般的炮烟和黑色的药味。鞭炮声一直响到天明……

    祠堂

    一

    那年,天下乱了,采取应急措施:支左。也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营长当了市长,连长当了县委书记,连我也有了一个任重道远的位置。这是军史上独特不朽的一页。你如果有兴趣听,当年那官运亨通的军人和潦倒退役的军人都会告诉你很多确实发生过又叫后人无法相信的故事,我也能说出很多我亲身经历了你却认为是作小说的人胡编的事情来。下面,就开始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以粮为纲,生产是关键。眼下正值抢收抢得火烧眉毛,麦子在田里焦穗,谁也不能在家闲睡觉!后边的,听不见前边来!不要贪荫凉……对,就坐那里。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从明天开始,各生产队都要狠抓出勤,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牌插到田头上。不伤不残,能挪动爬动的,一律五点半起床,六点钟下地。晚上汇报思想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从八点开始,十点结束。谁要偷懒偷闲,怕天热,不下地割麦,一律按反对抓革命促生产论处……大家听见没?”

    没有人接话。

    代理排长张三才站在改做大队部的祠堂前院土台上,手按着一张抽屉桌讲着。太阳在那圆光光的头上像烤红薯的火,也映亮了代理排长神情严肃的脸,他的领章、帽徽在日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也很严肃。台下的人不讲话,他心里有些慌,脸就渐渐红起来,像是一块红彤彤的窗帘布。为了体现军民鱼水情,支左组的五名军人,和大队班子里的五名同志,一对一,交叉着坐在土台两侧。台下是七个自然村的十二个生产队的队长、副队长、民兵队长、妇女队长和会计、记工员,百十个人散乱地坐成一大片,所有的目光,全都被代理排长严厉的讲话吸过去,望着他的脸,像看戏台上的一个漂亮武生一样儿。只有后一排,齐齐整整蹴在一条直线上,约有二十来人,都把头勾在两腿间,后脑勺对着火毒的红太阳,仿佛在认真地寻找一根绣花针。这一排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他们听得最认真。

    “你们听见没?”

    一只麻雀唧喳几声飞走了,屙下一泡稀屎,很响地摔在树下的半截砖头上。生产队长们有人吸烟了,有人隔着肩膀伸手要烟叶。一会儿,青烟缭绕在日光里,变成黄亮的细烟丝,轻轻慢慢升腾着。很静。

    张三才看见自己鼻尖悬了一滴汗。

    这当儿,女支委红妹走过来,趴到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轻声说:“农村人不兴部队那一套,都看你就是听见了。”

    散会了,拍屁股的声音,像风吹杨树林那样儿,噼噼啪啪,灰从队干部们的屁股上腾起来,雾嘟嘟地升降着。

    后排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不动弹,依旧那么蹲蹴着。

    “张排长,他们呢?”红妹过来问。

    “叫他们走嘛。”代理排长说,“散会了。”

    “你不去讲些啥?”

    “会上都讲了。”

    “再强调强调……都是对立面。”

    想了想,张三才给台上的干部交代几句,就和女支委红妹一道走过去,到地富反坏右们的面前道:“大忙季节,这是你们改造的好机会。回去吧,明早六点钟开镰割麦,去晚了扣工分。”

    有人走了,没有人敢拍身上的灰。

    蹲在最后的一个年轻媳妇走过来,她样子很惊恐,步子虚虚飘飘,穿件对襟小花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旧灰裤的膝盖上,有两方大补丁,手缝的,针脚很密实,很匀称,一眼就知道这媳妇的手上活儿很利索。

    她到代理排长面前不走了,站住没话儿,双眼盯着张三才脚上的解放鞋,那样儿仿佛鞋是她给缝制的。

    女支委红妹瞟着她:“吴秋霞,有啥事?”

    小媳妇惊恐地抬起头:“我爷……”

    “出工。”红妹说,“张排长不是说过了,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还有啥好问。”

    小媳妇缓缓地把目光搬起来,在张三才脸上留一下,慌忙移开拿走了。

    这叫张三才着实吓一跳。他心里忽悠一下,就像塘里的一汪清水,水纹一圈一圈荡开了。她不是小媳妇!那老相的衣着没有遮住只有姑娘们才有的俊俏脸。她那样面嫩俏丽,脸上忧愁着一抹淡红,就像生病了。她整个人儿衣服和身子,就像一捆稻草卷了小奶娃,粗糙的越发显得粗糙了,细嫩的越发显得细嫩了。

    “她叫什么?”

    “吴秋霞,活妖精……找了几个婆家都没人敢要她。”

    “怎么啦?”

    “都说一看她的脸,就知道不是安分人……加上爷是大汉奸。”

    后一句话就像锤子样在他心里的弦丝上敲一下,弹出了很长的一声颤音。汉奸的孙女!带着遗憾最后瞟了吴秋霞一眼,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女支委。要说,女支委也不丑,他暗想,若她要生在城里,说不定也是机关的打字员,或是部队首长的保健医生、护士什么的。想归想,到石涧快有一个月了,他这样想了好多次,可今儿见了吴秋霞,他的想法就又复杂了:那张脸长在红妹脸上该多好!满天下,真是阴差阳错乱组合。

    好像女支委从他眼里看见什么了,笑笑,问:“张排长,我走吧?”

    他收回走了错路的心神儿,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说:“走吧,没事啦。”

    红妹没有动:“生活习惯吧?农村里,就这样……吃得不好。”

    “习惯习惯,”代理排长说,“能和贫下中农同吃一锅饭,比什么都好。”

    “小组里要有人洗衣裳了,言一声,我派妇女来。”

    “自己洗。我们不能把自己和群众隔开来。”

    “哪能哩,”女支委又笑笑,“张排长衣裳脏了,给我说,我没你学习好,衣裳可比你洗得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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