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Ⅰ(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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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声清清脆脆,如山林上落下的什么果儿,不轻不重地砸在山坡上,由近及远地消失去了,如同败谢在山林里的几朵野花,无影无踪了。

    来日,他心神不宁地去了分部,参加了由营里专门为他组织的表彰大会。当教导员在会上宣读了他的简要事迹和“五好战士”、三等功的嘉奖命令时,他举手敬了礼,却再也没有先前的激情和兴奋,脸上如日光下的一片灰白色的云。灰色被日光照淡了,光亮被灰色遮去了。心里既不为昨夜间的事情遗憾,也不为今天的荣誉光彩。去政委手里接那“五好战士”的证书时,他从那红皮证书上看到的,却是雪梅最后离开时那张轻轻一笑的脸……

    是夜,他没睡,等着她去,她却没有去。

    他一直以为她会在哪个夜半再去的,可过了很多夜,她还是没有去。

    他等不及了。他感到七月的阳光就要西落,感到三月的春风就要消失,初一、三十的星涛也不再灿烂,十五十六的月光也不再碧辉,就像一样东西要从他手里溜走那样,他终于感到女人雪梅再也不会到七号库房来了。

    他便去了。是一夜的两点以后,又背了一袋面。他很有把握,好像到彼岸桥面宽阔、桥梁结实,只要不慌不忙走几步,就可以走向对岸的。一切都已到季节,花开了,果熟了,伸手一摘就是了。心平气和,像往日无聊时到张家崖走门串房那样,在树头站一站,听听动静,就拐进了胡同,到雪梅家的柳木门下,如往常约定俗成的那样,砰砰砰敲了三下门。

    没有应声,他便又敲了三下。

    过了好一阵儿,院里有了开门声。她出来了,走路的脚步极轻,到大门后边时,站住了。

    她问:“谁?”

    他说:“我。”

    她说:“是春生?”

    他说:“听不出来你?”

    她问:“有啥事?”

    他说:“你把门开开。”

    迟疑一会,门开了。他咚的一下把四十五斤重的面袋卸下来,竖在她脚前,正要跨门进去时,她忽然拦住他。

    她说:“别进来。”

    他说:“我‘五好战士’当上了,功也立过了,我什么也不怕了。我等了你多日,以为你会去……”

    她说:“你别进来。”

    他问:“怎么啦?”

    她说:“队长在屋里。”

    他浑身一震。

    “谁?”

    “队长。”

    “干啥?”

    “还能干啥。”

    “雪梅嫂……”

    “我有粮食吃,队长给的,你把这面背回去。他还答应把以前你给的面都还你。”

    他哑然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我不是好人,”女人雪梅说,“你别和我来往,春生兄弟,当姑娘时我就为了十斤小麦和我们村的会计睡过了,我早就不是好人了……你走吧。春生,你走吧,别叫嫂子我染坏了你,别让嫂子我害你一辈子……”说着,她将他背来的面提起来放到门外,把他朝后推了推说:“没有粮食的日子,我谁都可以睡,瞎子瘸子,只要真的他像个男人,可我就是不能和你睡,我不能害你一辈子!”

    说完站一会儿,她又说你走吧,便把门给关上了。

    他怔在门外,很清楚地听见她回屋去的脚步声。

    已经看得非常的清晰,距地面只还有半米距离,距头上的那块石头还有尺余。那是一块红色的三角石,石头正对着他头部,不消说,落地时他的头是要开成一朵红花的,腰也要如春桃绿梨一样结出许多青皮的果。必死无疑了。盯着头下又红又锋利的三角石,中年男人看到了自己的脑浆开花,也看到了二十五年前那段往事的最后一幕,就是那年家里接到他立功的喜报不久,从老家来了人,专门来给他撮合媳妇的。女的没来,来人也没带女方的照片,说女的长相不错,就是照相不上相,一辈子没有进过照相馆。家里是贫农,身体很好,没什么病,人家看上你当“五好战士”了,还立了三等功,对你没意见。

    春生同意了。

    家里人说,没意见了就早点办婚事,夜长梦多,最好来部队操办,省钱省粮食。春生说那就办了吧。

    家里人就走了。

    指导员在家里人走后第三天,来了七号库,对他说政委有意把自己的外甥女介绍给他,说那外甥女有工作,人也长得好,说政委主要看上你的表现了,不在乎你是农村人,要你对今后的前途用不着多忧虑。“要慎重,”指导员说,“三思而行,家里那女的一封信就解决问题了。”

    春生想了想,说:“算了吧,何苦换来换去,女人都是一个样。”

    指导员感到不可理解。他在七号库住了两天,闲时在张家崖村走了几遭,谁也不知他听说了什么,后来就对春生理解了。当时国家规定的晚婚年龄是男二十六,女二十四;双方相加五十岁,指导员走了不久,不知是按什么特殊情况上报的,组织上就批准了春生和家里那姑娘的结婚报告。

    结婚时他才二十一岁半,女方刚二十。

    婚礼是在七号库房举行的。教导员、指导员、连长、班长们和几个同他一块参加背诵语录赛的战友都来了。张家崖村没人来,他们不知道。教导员是结过婚的人,知道的事情多,没有让大家久闹房,天一黑就把大伙带走了。

    他媳妇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要回家去。走那天,她哭丧着一张脸,背个小包袱,那里是她准备常住的换洗衣服什么的。她慢慢走在前边,春生小心地紧跟着。

    他说:“你好好想想,我不拖累你。”

    她就哭了,眼泪流得落地有声。

    他又说:“你回家跟你娘说一声,来信我就回去和你办手续。”

    她只哭,不接腔。

    “这是一辈子的事,离婚了,你再找个好的男人过日子。”

    她还是不吭声。

    “我不是存心坑你的,先前我是好好的,没病,不知怎么的……这就废了,不能用了。”

    这时候他们已快到张家崖了,女人雪梅在自家房后杨树下用长镰钩那干枝当柴烧,看见他们,就放下活儿走过去,站在路边等一会儿,待春生媳妇过去了,把春生拦下来。

    “你可真是没良心!”

    他不吭。

    “办喜事也不给我说一声。”

    他依然不吭。

    “我哪儿对不起你春生兄弟了?没有害你你还恨我呀。”

    他照旧是不吭。

    “眼下去哪儿?”

    他低着头说:“送她。”

    “去哪儿?”

    “走。”

    “咋啦就走?”

    “她……不想住。”

    女人雪梅想了想,笑一下:“我见她哭了……初房你不要太狠……她还小……”

    红一下脸,抬起头,春生默默看她一会儿道:“不是……是我不行了。废了……一点也硬不起来了。”

    怔着,她问:“病?”

    他摇摇头说:“前不久还好好的……这就不行了……”

    雪梅不再说话,不知想了哪些,脸有些白。春生也不说话,看着她,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他在她面前说了那个说不出口的话,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双手没处搁,只好插进口袋里,右手在袋里碰到了随身带毛主席语录的红色塑料皮,不自在地颤一下,忙慌慌地把双手抽出来。他媳妇已经走远了,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也不等,只管自地朝前走。他俩也都扭头看了下。那里是一片树叶早已开始枯落的野林子,林下的杂草丛生在石缝之间。溪岸上的水草,也都开始黄枯起来,季节已经是秋末,冬天前面的几步已经踏了过来,山梁上已经光秃秃成一种灰黄的色调,一世界都是冷冷清清颓败的灰色,连人心也紧随时局的季节变化,转换成了阴雨的气候。

    她说:“你找个医生看看,春生。”

    他说:“不用,我自己知道我是怎么废的。”

    她说:“因为我?”

    他说:“不是,是因为我自己。”

    她说:“你女人在回头看我们。”

    他说:“我是废人她什么也不用怕。”

    她说:“日后你咋办?”

    他说:“什么也不想了,争取当全军的背诵冠军,立个特等功。废就废了吧,占着一头就行。”

    中年男人是头先着地的。死亡来得急促而又快捷,似乎他的太阳穴刚刚挨着那块三角石头,死亡便紧随其后,不期而至。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仔细回忆,死就把他的回忆打断了,使得他仅仅记住了石头挨着太阳穴的当儿,那石头凉冰冰的,有一股冷风吹着他的耳梢,仿佛是寒冬腊月的穿沟风从他耳边一掠而过。他来不及去想那风是从房上跌下时就有的,还是他的头挨着石头时产生的。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奋力扭头朝对面山梁望了一眼,终于又看见从房上坠下时看见的那个红袄女人,果然极像女人雪梅。他想对着红袄女人大叫一声,可张开嘴时,风却像一团乱草样塞进了他的喉咙。他用力咽了一口冷风,看见那红袄女人一团火样跳到了他的面前,竟是女人雪梅。

    这团女人之火,在他生命的最后,照亮了他人生命运的一个重要情节。他想到上月初时,他家里忽然来了两个部队的干部,说是他老部队的机关干事,说分部要进行建部四十周年大庆,要编写“分部史”,计划用八十万块钱筹建这项活动。要把全分部转业回地方的团以上干部和二等功以上或被总后勤部授过荣誉称号的英雄、功臣全部请将回去,一方面举行一次隆重庆典;另一方面请他们回忆一些情况,以供编写“分部史”之用;第三,还要开展一场空前规模的讲传统教育活动。来人说,他们是专门来请中年男人的。中年男人万不得已,迫于对盛请的无奈,也就去了。中年男人到分部一看,分部早已今非昔比,繁华得连往日的影子也不再有了。就是分部所在地的那条大街,也鳞次栉比地建了高楼、商店。热热闹闹开了几天会,想起来也是又孤又寒。原来回去参加庆典的团以上干部,不是厅长、局长,就是处长、科长,有一位当年点过他背语录的分部主任,居然就当了一个省会的市长,连那些当年的功臣、模范,最不济的也是一个厂长或者矿长,甚或经理什么的,唯他自己,还是一个农民。终于他就明白,请他回去,不过是表示着请了一个农民代表罢了。他怀着几分自卑的羞愧,去张家崖服装仓库给战士们回忆当年自己如何学习毛主席著作,安心军营,扎根深山,艰苦奋斗,奉献牺牲的共产主义高尚情操时,不想却在张家崖村口,碰到了人至中年的女人雪梅。那时候,她去分部所在地的镇上卖苹果回来,在村口同人说话,他坐着特意为他派的北京吉普212,到张家崖村时,他说想下来走走看看,就让小车先行开去,自己徒步往服装仓库走着。陪他的是仓库的指导员,刚刚二十四岁,未婚,大学毕业。他们边走边说,本已从女人雪梅身边走将过去了,他又觉得那站在路边的女人有些眼熟,回身一望,才发现那女人也正呆呆地望他。

    她说:“你是春生吧?”

    他说:“是啊,你是雪梅?”

    她就笑了,脸上荡起一层红晕,放下手中的篮子和秤,朝他走来。他也慌忙折回身子,朝她走去。两个人就站在秋末的路边,让飘零的树叶从身边旋旋落下。她说你怎么又到了这里?他说分部开庆典大会,他们让我来的。他说你上了哪儿?她说上镇上卖些水果,做些小本买卖。她又说你那年为啥儿退伍回家,不是立了个二等功嘛,为啥儿没有提干?他便默着不言。她说是因为有一夜你在我家坐到天亮被他们发现了?他说是误会了。她便进一步问将下去,他就简简单单告诉她,说他那年一离婚,指导员就怀疑我是为了你,是因为你比我媳妇长得好。没有处分,也没有批评,因为自己是功臣、是模范,怕造成不良影响,便悄悄处理我退伍了。

    “你走时咋就不给我说一声?”

    “我敢吗?”他说,“指导员派个党员天天跟着我。”

    “有天夜里我半夜去找你,”她说,“敲开门才知道那仓库换人了。”

    他问:“你现在跟谁过?”

    她说:“一个人。”

    他问:“没有找一个?”

    她说:“你知道我名声不好,谁敢要我。”

    他就不再问啥。年轻的指导员在远远地盯着他看,一脸的惊疑又硬又厚。从村头流过的一条溪水,潺潺出清脆哗哗的声音,一群鸭子在水边嘎嘎地欢叫。

    她问:“你呢?”

    他说:“也一个人。”

    她说:“没再成个家?”

    他说:“离婚后满世界都知道我是废人了。”

    她说:“也许换个女人就好了。”

    他说:“谁肯拿一辈子的大事跟我试一次婚。”

    这当儿,那指导员等不及了,老远扯着嗓子叫,催说快一些,回到分部还要举行一个欢迎老兵归队的仪式。中年男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到,可那指导员就是立着不动,岿然得很。女人雪梅瞟了一眼等急了的指导员,说:

    “你走吧春生,夜里来我家坐坐。”

    他说:“吃过饭他们还要开传统教育座谈会。”

    她说:“开完会人都睡了你来,别让人看见,我名声不好。”

    他说:“我是废人,怕啥名声。”

    她说:“我给你留着门,主要是怕你们部队知道。你们部队每一任干部都教育这些守库的战士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我来往。”

    中年男人点了一下头,就去追那年轻指导员了。追上指导员,指导员便怀着善良的好意,说那女人不是好东西,专拉当兵的下水,听说曾经有三个部队干部为她受了记过处分。中年男人问她是为了钱?指导员说她不缺钱,一分钱也不要,纯粹是为了快活。

    红色石头的角棱,是穿过中年男人新剃过的发茬而快速冲破他的太阳穴的。石尖穿过头发的声音,仿佛是一支响箭穿过一片浓密的林地,接着那响箭便射穿靶子,使中年男人感到犹如一块尖利的弹片,飞速射来,击中了他的脑壳。终于,他扯着嗓子,面对对面的山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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