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上午,我仍在街角的椰子树下等她。她来了,仍然背着她从邻国乡村几毛钱一个收购来的一兜竹编工艺品。到那棵树下,她给了货,我交了钱,闲扯几句她要走,要去街上买些食盐、辣椒、醋、油往她们那边贩。我说阿芹,你来一下,我有事给你说。她问啥儿事?我不答她,只管转身往村外的林地去。那是南方杂树,乔木,绿茵茵一片,大多我都叫不出树名儿。林子里有不知名的鸟叫。半空散着极厚的阔大树叶,像一个绿色的大厅。树与树之间,有东拉西扯的蛛网。地上是一层霉腐的枯叶,湿热馨香的气息蕴藏在霉腐的下面,脚一踏下,那白浓浓的气息就在林地弥漫开来。阿芹跟着我走来了,街上的繁杂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树林那端,有个布依族的老人在干着啥儿。到林地边上,阿芹惊觉地站着不走了。我看她站着不动,也就不再引她往深林里去。折回身来,我突然跪在阿芹的身边,抱着她的双腿,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脸说,阿芹嫁给我吧,我求你了,你看有多少人都嫁到了这边来……
你看我爱阿芹真切吧,操,那时候,我是愿为阿芹赴汤蹈火的。
阿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手忙脚乱地说了一堆我似懂非懂的当地话,大意是马光你别这样,快起来,有话起来说。我说我不起来阿芹,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嫁给我吧,我真的求你了,嫁给我,我们离开这儿,你有吃有喝,有衣穿,有钱花,再也不需要这样一日一趟的背来背去了。
说实在,阿芹心里是有我的。她被我的举动吓着了,感动了。她哭了。她哭着来拉我,拉我的时候我又吻了她,狂风暴雨一样吻了她。她一边嘴里说着我不能,我不能,一边还是由我吻了她。
后来,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就很像咱们中国人说的好人好事了。这好人好事决定了阿芹和我的终生。阿芹热昏了。是一天中午,气温高达四十度,她除了给我送来了竹编小玩意,还背了一些别的东西卖,有四十余斤重,几十里山路下来,一到我面前她就热昏了。我的娘哩,你说这不是机会难得吗?不消说她怕是爱上我了,我背着把她送到了一家医院。在医院醒过来,她拉着我的手哭了,还居然叫了一声马光哥哦,操,她竟颤颤抖抖叫我一声马光哥,我听了浑身酥软。(我一笑。)我给医院付了钱,带她到一个小餐馆吃了饭,她就完全恢复了。还记得你养伤的时候吗,那时候你是轻伤,没有送到后方医院,就在野战营救医院养着。记得我们时常到烈士坡的山下静坐吧。河水潺潺,从我们身边流过去。天又高又远。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烈士墓地,墓碑森林一样排列起来。从墓地吹来血红腥腥的风,凉飕飕的裹挟了阴气。让人不时想到死在前线的战友。我们躺在草地上,隐约听到来自前线的枪炮声,鸟鸣一样在身边萦绕。我曾经问你,说你想回后方吗,我能给你弄一张重伤报告单,填了就可以回后方养伤了。你说行吗?我说行,你说算了,留下来我就是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也许战争结束后我就能提干啦。战争结束以后,你如愿以偿,我带着三等战功的证章回乡了。也是天意,这医院就建在烈士坡的山后,从餐馆出来,我想带她走走,就从一条小路爬上了烈士坡。中国人都知道,烈士坡是那场战争后留下的最大的烈士陵园,那里风景秀丽,青山秀水。我们从后面小路上山时,我拉着她的瘦手,如同牵了一只羔羊,不断地攀着树枝荆条。林地的风,吱吱响着,笙一样吹在我们耳边。清香味十足的鸟屎落在她的身上,我去擦她身上的鸟屎时被她挡住了我的手。自然,她感觉到了走在这林地的危险。我松了她的手,操,这事儿你不能操之过急。我走在前面,她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爬到山顶,找一块坦处我便坐下了,她站在我的身边,看着那满山遍野密密麻麻的墓碑,脸上微黑微红,渐黄渐白。那时候日光正好,站高望远,天空湖水一样蓝着,有一丝两丝游云,洁白如洗地挂在天空。成千上万的青石墓碑,正面都刻写了烈士×××之墓的字样,字的右下方,写了烈士的生卒年月、籍贯、职务等等柳公小字。那些小字,大多数都埋在绿茵坟草之中,虫鸣凄厉地响着,在每一块墓碑下面,听起来如一溪泉水在无休无止地潺潺。漫无边际的虫鸣,把世界弄得忽然孤独起来,仿佛满天下就剩下了我和阿芹这一男一女。其实,在陵园的山里,山脚下的远处,正有一个守墓老人在打扫院落。我们能看见他缓缓起落的扫帚,却听不见他扫地的声音,好像他那样迟缓地扫着,没黑没白,不分昼夜,已经扫了数千年似的。我不知道我是有意把阿芹领上烈士坡的,还是无意的举动。阳光在墓碑上是青白的颜色,在她脸上也是青白之色。她的脸忧愁而又哀怨,有淡淡的意想不到的吃惊滴滴答答落下来。她说这是哪儿,我说烈士陵园,她说什么烈士,我说都是和你们那边打仗时牺牲的。
我的奶奶哟,我这平常闲谈,在她身上竟生了奇效。她极慢极慢地吸了一口凉气,痴呆地蹲在我的身边,目光却在那森林似的墓碑上一动不动了。
她说有这么多人死?
我说这是一小部分,几分之一。
她说真的?
我说碑上面不是都有名有姓嘛。
她坐了下来,目光从碑林收回,看着脚前的一蓬草下,正有一行蚂蚁在草间忙着。我阿哥也死在那一年,她说,阿哥是被炮弹炸死的,还有男朋友,还有父亲。她说男朋友就死在了她肩上,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她全身。说父亲是逃走了的,在山上躲着,三天后回村看风时,被地雷炸瘫了。阿芹她那次向我说了许多话,边说边哭,后来就哭倒在我怀里再也不能起来了。后来我们就那么偎坐着。再后来,我们就有了那件事。回想起来,我操,我马光也是迫不得已,挡不住我对她的喜爱哩,吻了她,抚摸她,最末,就在那坦处的草地上,在烈士陵园的山顶,阿芹把她的全部给我了。那边女人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不一个味。阿芹在我的身下先是涨红着脸,半将半就地挡着我。后来,当我彻底插进去时,她惊叫一声,抱着我的脖子哭起来,泪水晶莹透亮地落在草地,有几滴露珠一样挂在草尖上,映了白亮的日光。她激动极了,大唤大叫,要死要活的模样儿。那时候我也是忘了一切,顾不了许多事情,任她声嘶力竭地唤,直到我看见守墓老人丢下扫帚往墓地里走,我才听见阿芹他奶奶的,原来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不是我,不是马光,而是一个叫金良的人。她叫金良阿哥,金良阿哥,一声接一声地唤,声音又嘶哑又尖厉,似乎一个烈士坡都能听得到,然而她叫得越急,就抱我越紧,似乎要死在我的身下了。
我从她的身上下来了。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阿芹,你叫谁?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在叫谁?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啥,不言不语地把头歪在一边。泪水流了出来。我穿好衣服坐在她身边抽烟,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穿衣服,默不做声,任那泪水天南地北地流。可就这时候,在我从忙乱中安静下来的时候,才真正看见阿芹她冰清玉洁,身子白如游云,满山遍野都是乳色的毛儿,而且,她的两腿之间,血浆浆一片。
想不到她竟还是处女哩。
这使我立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的心猿意马,原谅了她在我身下一声声叫的是金良,我把香烟扔了,我说阿芹,你还是处女?她似乎那样躺着就是为了等待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看她那鲜艳红嫩的处女血,等我知道她是处女了,她便坐起身来,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远处是贸易街上落潮的喧嚣。西去的日色浅红,淡淡地涂在村街的房屋上、树木和弱了的吵嚷上。她穿好衣服,说马光哥,我该走了。我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
她就真的走了。她说她对得起我了,她就真走了。
我知道阿芹她不属于我。她走了,沿着来路,一步一步迟缓地走,走下了烈士坡,把成千上万陵园的墓碑和我孤零零地留在了山坡上。
此后,五天、十天、半月,阿芹都没有再到过商贸街。起初,我是每到逢双的日子到街角去等她,后来逢双逢单,我都去等她。我坐在那棵椰子树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那当儿我特别没出息,操他奶奶的腿子,我失魂落魄,抽烟喝酒。去那馆子找她的表姐,偏她表姐又去干了别的营生。老板说她下身有病辞退了。我真如丧家之犬,在那街上东走西串,我想她表姐一定还在哪里干着老营生,就一家一家餐馆换着进,一家家旅馆换着住,这样,等到月底,阿芹不来,生意的路子也断了。本还可以做些别的买卖,但我不和阿芹联手,那钱就挣得索然无味了。忘不掉阿芹在我身下叫着金良的名字,也忘不掉阿芹走时面无表情地说马光哥,咱们两清了,我对得起你了。我就这样鸡飞蛋打,两手空空,忽然之间,想起来我已经出来浪了四个半月,家里有老娘,有田地,我必须回一趟河南老家。我从商贸街上回到那间最便宜的旅馆单间,推门进去,突然梦一样看见阿芹就坐在我的床上。
她瘦了,面色蜡黄,脸上风平浪静。三十天不见,她仿佛经过了许多世事,显见得沉稳而又老达。我想她见我会扑过来叫一声马光哥,可她却木然坐着,只微微欠了一下身子,说:
我阿爸死了,你可以娶我了。
我说阿芹你瘦了,有病啦?
她说我可能怀孕了,那个不来了。
我说真这样你就死心嫁我吧。
她说你想娶我就像娶你们自己的人一样来娶吧。
我说你想热热闹闹办婚事?
她说我人不花你分文钱,我把赚的钱也全都交给你,我要你像娶你们自己这边的姑娘一样来娶我,要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那边的阿芹是被堂堂正正娶到这边的,不是我逃穷逃到这边儿的。
我便依照阿芹说的娶她了。
七月二十九日,我雇了三辆小车去边界接阿芹。正午时分,贸易街上人正多时,从界地开回了这三辆小车,其中两辆伏尔加,一辆丰田,都依着中国风俗,自车近街前,鞭炮声便爆响起来,噼噼啪啪,声震云霄。那时候,贸易街上生意正旺,尖角草帽在半空一个挤着一个,好像是晒在半空的一层板栗壳儿。娶邻国女子,用小车去接,这在当地本就罕见,且用了三辆,拉开如一支车队。天气酷热,人都心情烦躁,忽然间听到鞭炮齐鸣,且久响不断,似乎还夹有雷鸣的炸音,先还以为是街上又有一家商店开业,及至扭过头去,看见缓缓驶来的三辆轿车,披红挂彩,都在日光中泛着耀眼的光芒,就都知道是迎新嫁娶。在当地按三辆轿车的规格娶一女子,那女子的家境、地位,是一定不一般的,父母不是县长或书记,也一定是处局级的干部。然而,这车却从边界那边开来。从那边开来,就只能是邻国的女子了。娶女人为妻,在边界不要说用小车去接,就是赶个毛驴到小路上等她一阵,也是未曾有过的事。成百上千的邻国女人偷越过来去侍奉我们这边的男人和公婆,又有哪一个不是卖不掉的椰子样送到门上呢?人都惊疑了,买东西的转了身来,蹲着守摊位的主儿站了起来,顾客从商店涌到门口,在馆里吃饭的干脆拿了筷子站到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又自觉地给驶来的小车闪开条通道,其架势,仿佛是贸易街开商首日欢迎两国政府人员光临剪彩。而实际上,就是开商首日,就是有几次省长、省委书记到这街上,人们也没有这么给以关注。我和阿芹坐在第一辆车上,她在车前,胸前别了碗大的绸花。她到街口,也打开车窗,脸上凝着傲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嫁到中国这边,而是来中国进行一次检阅。日光从一侧照着她那浅红的脸,脖子下精美的黄金项链,闪着一道半圆的光环。那光环在她胸前随着小车的行驶游来荡去。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车到哪儿,人群慢慢让开几步,车子开过,车后的人们立刻又扇子一样合上。谁都不敢相信,这阵势不像是要娶一个邻国边界女人,而似乎是在娶一个邻国公主,或者至少,是哪个学子娶了美国或日本,再或是别的哪个了不得的国家的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人们就这样猜疑着,阿芹就这样在那猜疑中昂着她的胸脯,游行似的驶过贸易街的大街小巷,驶过县城,又游行一样驶向火车站的月台上。
凭着在边界给阿芹办的当地百姓的临时身份证,我就把阿芹领回了老家,终于让她做了我的媳妇哩。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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