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站住,通令嘉奖指导员?
教导员缩头回去,通令嘉奖,指导员是支部书记嘛。说着,车开走了,车屁股在雪路上摆来滑去,白烟吐左一股,又吐右一股,像不断摆动屁股的狗。
竟就定了,祁忽然觉到,不需自己一趟儿路,是很遗憾的事,且还要在全师通令嘉奖指导员,仿佛没用上他最后的努力,连队得到的事情有些不值。不过,指导员还是值得的。照理,祁该回身到阅兵台那儿,将消息传于杨,说定过了,说还要通令嘉奖你,说你该请一顿客,可祁却觉得,这一些杨似乎已经知道了,或者猜到了。最少,杨是知道他要被通令嘉奖的。我怎么预先想不到?祁想,一个支部先进了,支部书记怎能不嘉奖?指导员真行,祁想,有一天杨一定会青云直上的。祁没有去告诉杨,祁去了炊事班,说辛苦些吧,烧菜加餐,弄些酒来。然后祁让一兵去通知杨,说晚上加菜,干完收工,祁就回了屋。
祁回屋坐下,又从屋里出来。
祁在门口站站,又立到了雪地。
祁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面前的雪,随物赋形,树枝上是条条的白,房坡上是斜斜的白,地上是平平的白。白得单调无韵,无休无止。雪似乎落得无力了,轻飘飘絮样恋着天空,不肯落下,可还是柔弱地落了下来。也不再像早先一样冷,许是冻得麻了。时间也许是四点,也许是四点有余。天空有了暗淡,显得闷胸压肺。祁在雪地立下一刻,信着步子走路,他不往阅兵台那儿,就在门口旋了一圈,留下一圈脚印,朝路上去了。有三连的兵披着大衣下哨,大衣外又罩了雨衣,枪在大衣内顶起高高一竖,走路弄出坚硬的声响。那兵祁曾带过,同祁相对而过时,说连长好,祁说你好。兵说好大的雪,连长去开会?祁说走走。兵去了,祁走着。祁一步步走到了兵营门口,在门口同哨兵闲了几句,又信了步子。
祁到兵营外,同是雪天,同是飘飘雪花,祁猛地觉到心胸宽了很多。他立在田地边上,地埂白蟒样横在脚下。雪在田野上落,原来和兵营不是一样的落。兵营的雪落得扭扭歪歪,相互交错,田野的雪却落得一线一线,都有轨迹,下一片是沿着上片的路走,只是触着地面时,才略微地一拐,把雪在地上铺得绒平。天地也自然开阔,虽都是茫茫一片,这儿挡了视线的是迷迷落雪,而不是兵营的营房。营房挡了视线,是什么也想不到了,只盼着雪住;迷迷落雪挡了视线,却使祁想到,也许那迷迷的后边,天高日丽,一片开阔,麦苗正绿绿满地,有羊在啃着苗儿,牧羊的孩娃,取出小鸡,在田地中央撒尿,一只山羊歪着脑袋接那尿喝,孩娃飞起一脚,尿止了,羊走了,孩娃又接着撒尿,冲出一个田地窝儿,麦苗根白亮亮裸在窝里,孩娃用脚踢些黄土,盖了尿窝,在那田地中的阳光里翻起筋斗,扔腿打着车轮,和羊群混在一起。祁以为那孩娃就是祁的影子,心里充满了愉意。祁儿时牧过羊的,做过那孩娃的事。祁抬脚翻过雪埂,朝田地里走去,期望能把自己溶入田里。雪抚着祁的脸和脖子,冷得舒适。他在田里走了很深,看见有绒绒一个团儿,在雪地滚去不见了。祁心中颤抖一下,以为又是一只兔子,快步地跟去,眼前就竖了一道田埂,埂脚下有一小洞,毛臊味从洞里香出来,扑进祁的鼻子。祁把胳膊伸进洞内,捞了一把热暖和几根黄鼠狼毛,爬在洞口深深吸了几鼻暖臊,通身的舒坦。祁望着雪地黄鼠狼跃跳的痕迹,走了几步,痕迹隐埋进了积雪,祁感到一种惬意的失落。黄鼠狼在雪地一般不会出窝,出窝了,不用多久,它就看不见了,眼迷了。
祁想起了儿时寒冬里封雪,自己在一个爷家围着柴火听古,手里剥着玉米,火里烤着红薯,同龄的孩娃都听得迷时,自己趴到那爷的床上,从墙壁上摘下爷的猎枪,等大家都正吃热香的红薯时,自己溜出门来,在雪地上拔着小腿,悄没声息地消失在山梁上。
山梁上静的白,白的静,祁从这块田里拔进那块田里。忽然看见对面有东西跳了一下,忙默涉几步,趴在雪埂上,等那东西又动时,瞄上了,再动时,枪响了。以为没有打中,跑过去,却见有东西卧在血里,溶了一层雪。以为是兔子,提起方知是只黄鼠狼,又扫兴,又高兴,转身时,那爷已领着娃们循着枪声走来。爷吼了几句,又拿手轻轻拍了祁的后脑壳。提上黄鼠狼回去,剥了皮煮肉吃。肉有香味,也有臊味,吃了一些,端锅倒进雪地,方才闻到香味比臊味更浓。把那黄鼠狼皮塞一桶麦秸,挂在房檐风干后,用皮做了耳暖,用尾做了毛笔。耳暖成了,护着耳朵上学,毛笔未成,大字也没写好,考上中学了,再后就当了兵来……
立在雪地回想时,祁心如一张白纸,洁洁素素,周身流着温暖的血液,仿佛自己被雪白的棉花包了,柔柔的暖,柔柔的快乐。然就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兵营门口有轰轰哼哼的车声,转过头来,看见营部那辆吉普,急急地驰出营房,吐一路黑烟,上了雪封的公路,朝团部那儿去了。祁忽然感到扫兴,发现天已模糊黑下,开始拔着雪地,回了营房,心里沉沉。如压着一块烟熏的冰雪,适才的惬意不知何故就失了,无影无踪,想努力提起些兴致,无论如何,却是不行了。
到了开饭时候。
连队的兵们陆续从阅兵台那儿撤回。
祁问:扒完了?
完了,兵说,不好了连长,出了事故。
祁一震,怎么啦?!
兵说一排的阅兵壁还有一段,一米高低,推倒时,不知怎么就砸到了副连长腿上。
惊着,祁问,伤得怎样?
流了一地血,兵说不知骨头断没。
副连长呢?
送团卫生队了。
指导员呢?
扶副连长去了。
祁急急回到连队,推开杨的屋门,杨正在倒热水洗脸。热水的蒸气,把杨的脸蒸得红润如血,有亮亮泽光。见了祁,杨说你去了哪儿,沾一身冰雪?祁说副连长怎样?杨说没事,破一层腿皮。祁说需要住团卫生队?他想住,杨抬脸笑笑,让他住几天,住了一排的兵会全体同意他入党,都以为他伤了,伤得不轻。祁默下,不知该言说什么,他说过苗,说我理解你,眼下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在杨的门口,祁立住如栽着一柱桩子。杨说过来呀,祁说不了,该吃饭了。事情到底办成了,杨笑意飘飘,说真不容易,全团就评咱一个四连的支部,已报到师里了,要发奖的。还真是事在人为,祁跟着浮出一层笑,说我回去洗一洗,杨说你回吧,当连长才几天,就踢好了头一脚,晚上多喝几杯。祁又笑,笑得很干。祁转身要走时,看见杨的床头放了一卷粉红的卫生纸,那卫生纸先前杨总放在抽屉,祁知道的。现在一卷在枕头边,淡红如霞,艳艳夺目。祁想起杨和妻中午在屋里,窗帘封了,门锁了,他令通信员守在门口,不许有人打搅。杨妻走了,妻说出差路过,今天必须回去;杨说妻是专门来的,怕她影响工作,打发走了。祁的心很乱。祁又痴了几秒,对杨说,等一会儿你集合部队,我好好洗洗,换换衣服。说完,祁转身走了。
祁回屋没洗,也没换衣。祁又给自己的妻写信,信上说,妻你接信后,迅速到邮局给我拍一封电报,电文是妻病重或母病重,速归速归。祁告诉妻说,我想你,我想枕着你的胸脯睡一觉,胸脯撑不动了,再枕你的胳膊。祁给妻的信写得依然很长,三四页,正写时,连部门口响起了号声,号声清脆,在雪天穿透着散开。一九八五年整编后,连队已没号兵了,集合都是吹哨子,大的营区,是用喇叭扩放录制的号带和号片。这号吹得很卖力,是进攻号,是电影上常见的那种胜利来临时的进攻号。祁很惊奇,搁下笔走出屋子,看见政指杨正在雪地倒着铜号中的口液。兵们听到号声,都出来集合会餐了。祁说是你吹的?杨笑说,我当过两年号手,是师里的优秀号手。然后拔出号嘴擦着,又说这号是我军旅生涯的纪念品,就回屋藏号去了。
雪依然地飘落,兵营迷迷的一团,世界也迷迷一团。
和平寓言
这年夏天的一个早晨,起床号刚响,军机关的同志们便醒了。醒了的同志们,动作快的在楼下球场上做自由体操,略慢的,还在楼梯上系扣子。等到号到尾音,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大机关,基本上已经列队成行,在那儿等令出发了。
法定的星期一早上会操,无论春夏秋冬,从不更改。这时候夏日的晨风,裹挟了透骨彻心的惬意,撩开同志们的军衣往皮肉里钻,同志们一起床就精神焕发了。机关大院,到处是一派盎然生机,连各家阳台上,都是山清水秀、这边风景独好的样子。组织处的龙干事,跑下楼梯时候,队伍已经出发,他唤声报告,一边的副军长说,怎么搞的,拖拖拉拉。副军长是少将。少将的批评自然很有分量。龙干事有些心慌。政治部主任站在副军长旁边。主任虽然职务也属副军,可军衔是大校,又是部门首长,比副军长晚当兵一年,这时候面对副军长给下属的批评,就不能不严肃起来。他说我三令五申,你们出操还迟到,打仗了怎么办?!
批评组织处的干事,无疑等同批评组织处长。组织处长五年前就该调副师,正团已经干了九年,可阴差阳错没有调,今年是他或上或下的最后一个年龄线,要作最后的人生冲刺了。他不能让处里的同志,有半点不好的表现泄露在首长面前。他站在队伍第一排的第一个,这时扭回头来边走边解释,说龙干事昨晚加班了,给军长赶写讲话稿。主任便望着副军长的脸。副军长若有所思地噢一声,说入列吧。
龙干事跑步站到了处长身后。
龙干事昨晚并没有给军长写讲话稿。军长的讲话稿一周前龙干事就交给处长了。龙干事昨晚下部队调查研究回来,走下小车就被老乡扯去摸了半夜麻将。老乡是司令部的绘图参谋,军区作战绘图比赛第一名。自卫反击战时,在前沿阵地,团长把地图铺在战壕里,每说出一个连队,一个地名,他立刻能用箭头在地图上标出来,战后被荣记三等功。前几年在军区绘图夺魁,被军里荣记二等功,边区参谋长还把女儿嫁给了他,可惜一结婚,中将参谋长就光荣离休了。龙干事对他说,麻将这玩意儿,不敢常打,老乡说难得一次,下不为例。龙干事在老乡那儿打了八个小时的麻将,回到屋里已是下两点,没开灯便上床睡觉了,更不用说刷牙、洗脸什么的。八个小时,龙干事输了一块钱,龙干事觉得特别没意思。输十块也许好受些。不过输一块比不输不赢提精神。躺在床上,龙干事想,你堂堂的集团军组织干事,三大机关公认的一号秀才,再过三个月就该晋职正营,衔调少校了,说起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却打起价五角的麻将,要被抓住了成何体统。那时候屋里暗黑一团,龙干事自我批评着入了梦乡,而且有了一个悠悠境界。龙干事爱人在老家人民医院做解剖医生,结婚四年,因不愿随军到这北方城市,两人仍然分居。龙干事和爱人感情还好,每每做梦,断不了和爱人卿卿我我一番。龙干事从南柯回来,在床上懒了一会儿,准备起床,然灯一拉亮,却看见门后有一封信,慌忙捡将起来,拆开一看,信上只写了一行字和一串长长的感叹号: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信封上洁如白云,不见任何字迹。龙干事拿着信在床前坐下来,目光纯净如水地在那行字上清洗一遍,这时起床号吹响了。龙干事推开窗子,夏天的晨风夺窗而入,凉爽爽地拂在脸上,那感觉如被人吻了一下。他抓住这个感觉,很甜蜜地在窗口立着,让一股想象的女人的温馨弥漫开来,将自己淹得差一点窒息过去。今晚你一定来赴约。季节正夏,不过这句情言却使人心里如初春三月,桃红李白,春意盎然。你仔细想想,有一个女人每时每刻、迫不及待等着你去约会,就像一个港湾,等着你随时靠岸停泊,谁能不为之心旷神怡呢?窗外一排杨树正奋力托举着密匝匝的青叶,麻雀从树上飞起,蹬落一片白哗哗的声响。龙干事从那声响中惊醒过来,跑下楼,已经迟到了。
军营的事情都有其规矩。这种规矩的尊称叫军规,任何人不得轻易违背。军规在中国军队的通用说法是军纪。军纪将中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传统哲学,体现得充分而又具体,达到了一种完美无缺的境界。队伍在操场上行进时,司令部在前,后勤部在后,政治部居中,顺序是司、政、后依次排列。政治部的排列是组织处为第一排,干部处为第二排,宣传处为第三排。其三大处长做排头,余者如秘书处、保卫处、法院、检察院、生产经营办公室、党史办公室、电影队、食堂、打字室等单位与分队,都遵秩序各就其位。这种排列,多少体现了他们的工作性质、政治地位和人生价值。在组织处内部,龙干事一米七七,身材最高,文字有功夫,半法定地站在处长身后。
队伍从副军长和主任身边过去时,龙干事的步伐很规范,昂首挺胸,直至觉摸副军长看不到自己了,才将端起的架子放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