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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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哪儿都不好,她是城市人。”

    她说:“就为这你就不要我了?”

    他说是为这。说就为这我这三年在部队上吃尽了苦;为这我把胳膊都练肿了;为这我为干部洗过裤头儿,挤过牙膏,挖大便池,全连没人下,我一人跳进粪池里,蛆虫爬了我一身。他说妮子妹,我求你了,你到部队只说一句话,我一辈子全完了,那姓吴的会和我退婚,部队会撤了我的干部,我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息了。树林里有风,地上潮着湿气,凉意顺着他的膝盖渗进关节里。他跪下求着时,额门上汗如雨注。他说了很多求她的话,他说妮子妹,你不答应我,我就跪着不起来。说完了,便等着妮子说,你起来吧林其哥。可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有声音,慢慢抬起头,看见李妮子两手抱着槐树,泪像河样淌在脸上。他说:

    “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下死心不要我了吗?”

    他说:“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娶我,让我做牛做马都行呀。”

    他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我愿伺候你们全家一辈子。”

    他说:“你就成全了我吧,妮子妹。”

    说完了这句话,郁林其重又勾下头,他等着她打他一耳光,把他嘴角打出血,然后一了百了了。解了李妮子的恨,自己坦坦荡荡回到部队去,做自己的警卫排长,和吴萍堂堂正正结婚,过安安稳稳的城市的日子。他那么弯着脖子,看着面前一片黄叶,那黄叶上爬了两只蚂蚁,在争咬半粒碎麦。

    他说:“打我吧妮子妹,打了你也消消气。”

    没有应声。

    再次抬起头来,李妮子已经不在面前。她走了,在槐林的小路上,她那浅黄的洋布衬衣,缓缓朝前移着,就如有风的清明节里,坟上的黄裱纸没有烧尽,随风而去,一飘一飘,竟飘了七八年的光景,不见休止地飘在郁林其的面前。即使他和吴萍躺在床上,枕着一个枕头,那一片黄色也在他眼前起起落落。

    那次的三天以后,李妮子的父亲给她准备好了上路的行李,找人写就了上诉郁林其的诉状,逼她上路时,她喝了老鼠药,被人抬到邻村的小诊所,醒来时,她说谁再让她去告林其哥,她就死在谁面前。

    雨下得很大,一注一注的,洒洒脱脱落下来,天反倒显出一层亮色。能看见雨滴在马路上碎裂出的白光。在师部大院,警卫连肩负着四个执勤点。正门哨,偏门哨,首长院和办公楼。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淌在雨里,脚下是哗哗啦啦的声音。查至第二个哨点时,指导员说,郁连长,你算幸运,找一个城市老婆。我他妈找个农村的,一辈子的包袱。郁林其没有说话,这一会儿他忽然很想见李妮子。他决定,这边和吴萍离完婚,那边就去找妮子。他想告诉她说,我离婚了,我快死了,最多还有三五个月的寿限,你们谁也不用恨我了。

    七

    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外科特级护理室,墙壁白得如马文缺血的脸,地板是蜡光的水磨石,窗户差不多和一面墙样大,内里仅有一张床,其余是吊针架、氧气架和床头的呼救器几样医疗器械。瘦瘦小小的马文躺在床上,越发显得这特护室的空大了。

    只一天工夫,整个师部已知郁林其疏忽压进0478号枪一颗子弹,才伤了新兵马文。都知道了,他就不能安然在连队,除了重新改写检讨外,就得当面来给马文赔不是。说实在些,是亲自来赔罪。

    他来了。

    手里提的是指导员出钱买的补养品、苹果、桔子、香蕉、麦乳精。医院门口能买到什么,他全都买了。来时指导员说,我陪你去吧。他说不用,你在家组织部队训练,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指导员给了他一百块,说冤枉你了老郁,郁林其说啥也不要说,都是农民出身,都是套在一架车上的牛。

    他只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指导员说:“都拿去,买包烟抽。”

    他又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特护室里静极,只有吊针滴水的声响。马文的哥哥还没来。护士换上水液出去了。郁林其推门进来,马文怔怔瞅着他,轻声叫句郁连长,眼角悬了两滴泪,如乡间草地的早露一模一样,晶晶莹莹亮。他把手里的一兜东西放床上,拉过凳子坐到马文面前,看着那张白得如墙壁一样的脸,他说:

    “小马,我来赔罪了。”

    新兵马文眼角的泪滚落在了枕头上。他说:

    “我哥说,他要揍你……”

    郁林其怔一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人。”

    马文晃了一下头。

    “你也不是有意害我的。”

    郁林其说,我今天来一是赔罪,二是看你对我、对连队有啥要求。反正事情已经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全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连长有意要害他手下的兵,我真是一时大意了,才忘了那颗子弹,要是我唤验枪时你从厕所赶回来验枪就好了。新兵马文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连长,你走吧,我哥一会儿就来了,他说他要揍你的,说不定他真的要揍你。

    又坐一会儿,郁林其站起来,准备回师部。

    “你对我和组织还有要求吗?”

    新兵马文想了想,他说我家里还不知道我是中了弹,我最怕消息传出去,不说爹娘伤心,我一辈子连对象也别想找到了,你说郁连长,哪个姑娘肯嫁给一辈子少活十余年的短命人?马文的话,又一次勾起郁林其去想自己的癌,他说小马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你所有的老乡,告诉他们,谁也不能写信往家说。说完了,郁林其便要走,然他刚转身,马文的哥哥推门进来了,竖在门口,脸上怒着极厚的冷青色,两眼僵着打量郁林其。

    郁林其说你来了,我正要走呢,我回去替小马办件事,你让小马吃些香蕉吧。

    郁林其从马文哥哥的身边擦着出来了。走廊里是满是来苏水的味儿。走出特护室,郁林其步子加快了,然刚走几步,马文的哥哥就在身后叫了一声郁连长。他浑身惊一下,双脚钉在走廊上。他听见马文在特护床上唤了一声哥,他哥回头说我和郁连长商量一件事,便追着出来了。

    “郁连长!”

    “你叫我?”

    “你过来一下。”

    走廊又宽又长。病房和军医值班室、护士值班室的门全都关着,一条走廊上只有郁林其与马文的哥。洗涮间水管漏水的声音,响了一走廊。

    马文的哥朝洗涮间走去了。

    郁林其迟疑一阵儿,跟了进去。

    郁林其一进去,马文的哥反关了洗涮间的门,背倚在门上,两只胳膊交在胸前,郁林其便知道他要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动手了。郁林其心里很平静,脸上一层寂寞,清静得空空荡荡,他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还要回连队组织训练呢。

    他说我弟弟入伍四个月,花了三百块钱你知道花到了哪儿?

    郁林其说不知道,我可以回连队查一查,如果警卫连有干部花了战士的钱,接了战士的礼,我郁林其愿意加倍受处分。

    “不用查了,”马文的哥哥说,“你只回答我一句话。”

    郁林其说:“你问吧!”

    马文的哥说:“枪里的子弹真是你忘的吗?”

    郁林其说:“是我压进膛里忘了的。”

    马文的哥说:“你为啥到今天才承认?”

    郁林其说:“我今天不承认,也没人会知道。”

    马文的哥不再问啥,他突然吐出一口痰,射到郁林其的上尉肩章上,那痰粘粘稠稠,白浓浓一团,从他肩章上朝着胸前流。马文的哥,看着那流着的痰,骂道,你们这号做官的,整编咋不把你们整到庄稼地里去!然后拉开门,说你走吧,回家躺床上手拍胸脯想想吧。

    有两个军医和护士从洗涮间门口走过去。

    郁林其站直没有动,他没有扭头去看从肩章上流下的痰,两眼始终平视着马文哥哥的脸,依然的一脸寂寞,一脸空荡。他立着就像立正在全连的士兵面前一模样,衣服整整齐齐,军容正正规规,直得如竖直的一条杆。他从口袋取出毛巾,盯着马文哥哥的脸,摸着去擦了肩上的痰,又把毛巾装进了口袋里,说:

    “对马文的伤你还有要求吗?”

    马文的哥哥说:

    “你走吧,我半点要求也没有。能在一个连长身上吐口痰,算我没白当五年兵。”

    郁林其说:

    “你当兵五年,还不知道趁弟弟躺在特护室,抓紧让医院给你弟弟评残吗?能评个二等残废军人,你弟弟一辈子的生活不就有了依靠嘛!”

    八

    又到了一个郁香味的周末。

    星期六的天气明亮得像是一张纸。树都绿了,满世界清气弥漫。日光在上午是一种浅金,至午后成了粉淡,落时便血艳艳的红丽了。星期六在兵营里,俗称是为微型蜜月,那些家在驻地的部队干部,精心安排了工作,都笑嘻嘻地回家同妻团聚了。

    郁林其也要回家去。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他和吴萍六年夫妻岁月的终结。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里,等着他的是透心的凉意和人生的释然。布置了夜晚的一些活动,安排了晚上加菜的事宜,郁林其从兵营回到二十三号院,那狭窄的院里,已经夹了一条夕阳,曲曲弯弯,随物赋形,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顺风而落在这古城的小院里。周末的晚饭,城市人家都要改善伙食,不鱼便鸡,所以各户人家,都关了屋门吃饭,邻人也不知彼此吃了什么,那门关得死严,连香味也跑不出来。郁林其走进院里,先在自行车群里找了吴萍的车子,看人家的房檐下,有那辆斜梁彩车,心里猛然踏实,大步走进院底,左拐推开屋门,果然见吴萍在家,正坐着吃饭,饭桌上,一盘菜、一碗汤、一个馍、一双筷。听到门响,吴萍没有扭头,自管自地一嘴一嘴吃着,面前开了电视,边吃边看中央台的英语讲座。她不学英语,但二十六个字母还认得齐全,也和任何一城市女人一样,能把“拜拜”说得很流利。开着电视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任何一个电视节目,都是一道她下饭的菜。

    郁林其说:“没烧我的饭?”

    她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郁林其说:“你没把女儿接回来?”

    她说:“她姥姥、姥爷是她的靠山。”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地对坐,静默悄息地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脱衣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跟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脱衣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脱衣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她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随着这颤抖,浑身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嘴唇。用指甲掐着阳具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儿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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