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阻拦道,“让大家歇着吧,强兵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站出来的。”
团长似乎很抱歉。
“很长时间没搞越野了……这两年,生产经营搞得多,要施工干活,部队行。”
你没有理团长,你懒得和他说话。一个团垮了,无论多少原因,责任最大的无疑是一团之长。这个时候,你心里格外狭窄,容不下阻拦了你愿望实现的任何一个人。你在心里甚至固执地认为,这次若不能开拔到云南,团长他应该负全部责任,应该首先把团长撤下来!
“首长,”团长说,“把部队集合起来,你做做指示?”
“不讲,”你拉下脸来,“没什么讲!”
“你,各营都看了,不……说几句?”
“垮了。就这一句话——部队垮了!”
很静。你周围的人,要立正,显得太拘谨严肃,不立正,又怕你说太随便散漫,一时就都站着不动,僵在尴尬中,不知该说什么话。
“上午……”倒是政委聪明些,打破僵局道,“给你汇报汇报部队面上的情况?”
你转过身子,打量一眼部队,又用手朝部队那边扫一下,有力地向地上一摔:
“不要汇报了——都看到啦,好坏都摆在面前。部队的作风、军纪、素质……什么我都看到啦!这就是你们带出来的部队。你们自己也看看自己的团队吧……这次要真的换防到前线,这些官兵的生命会葬送在你们手里的。我给你们的是一千多官兵的生命,是一支军队,不是一个老百姓民工队……失职!失职!你们团三年没死过一个人,其实你们死得最多,是最大的失职!”
紧急集合以后,沙干事心里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早上,军长只喝了半碗稀饭就走了,作训参谋和团里领导,见军长吃得少,自然不敢多吃,也都跟着垫个肚子底,就离开了饭桌。沙干事本来也想走,搁碗时见端上来了半盆牛奶和一盘烤饼,就索性一个人坐下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喝了两碗牛奶,吃了三块饼。看到部队垮了的样子,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竟会产生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怎么会这样呢?他自己问自己。你是怕上前线吧?怎么会!不是又何苦幸灾乐祸呢?我幸灾乐祸了。敢肯定作训参谋心里就没和我一样的感觉吗?可以说,我要给军机关打个电话,说一团肯定考不好,一团垮掉了,准会有一半人长出一口气,甚至会有军官高兴地跳起来。毕竟这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我也从没打算把自己变成真正的军人,我很清楚我自己,我是军人的外表,农民的躯体,骨子里流的是乡下人的血。
景况已经十分清亮,军长把自己放在一团的现状里想:我完了,彻底没有希望开拔了。一团在军区考核中的败北已成定局。他不怪军区为什么偏要考一团,只怪一团垮了,只怪自己五年没有到一团,只怪一团的班子没能力,忘了自己的团队是军队,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军队,而不是一个工厂,一个机构,一个乡、县的农村。凭一团争取开拔是无任何希望了。作为一个军长,一个将军,他将背着一生没有指挥过一次战斗的军人的耻辱离开这个位置,而成为一个普通老人。一次战斗,仅仅一次战斗,对一个四十余年戎马生涯的老军人来说,这要求并不过分。并不是说民族四十余年没有发生过战争,那样倒是军人的幸事,是将军们的功绩。而民族,四十余年如和邻里关系不好的家庭一样,磨擦、争吵、小规模的战争时有发生。他想南线,持续了八年之久,和一个完整的抗日过程一样长,为什么我就不能到那住一年?半年也好,一个月也成!哪怕让我组织一次团进攻、营进攻,甚至连进攻,也算我将军的史册里有段战例,曾经指挥过一次战斗。可我连带上一个班的人马在战场冲杀的机会都没有了!军人,这就是军人?将军,这就是将军?都知道我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可又有谁知道,抗日战争中我没有打死过一个敌人,解放战争中,转战西北,真正参加过的战斗是淮海战役。可那是一个人海战役,战壕里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谁也不知道谁打死过几个敌人。我放了多少子弹,打倒了几个敌人,鬼知道,也许你的子弹一个敌人也没有射中过……将军。军人。你是真正的军中一将,将下一军吗?你不敢说是,你没有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我站在屋里,面对着窗外的大山,感到了羞愧,领略到了耻辱。六十多岁,要离休了,干休所的小楼已经造好,那栋所谓的将军楼,将伴他度过脱下军装的余生。他最后的生命,将暗淡地、悄无声息地结束在那里。漫长的人生,是一条由高向低淌下的河流,没有高潮,就那么一日一日流下去……不,不能这样。人生不能没有高潮。军人的高潮不在别的地方,而在战场。只有这样,军人才是军人,才有别于其它人。或胜或负,或凯旋而归,或流血牺牲,都是军人人生的高潮,都是军人光辉的一页。这一页真的要在他生命的最后失去吗?真的就这样因为一团而终生抱恨吗?还有什么办法?没什么办法了……军区方副司令带的考核组后天就要到一团,你即便是巴顿、拿破仑、刘伯承……也不能在两天时间,把一团的素质恢复到五年前。一切都来不及了,参战的机会使命般落到了兄弟军,你将等他们开拔以后,等着一道命令,永远地脱下军装,告别四十余年没有高潮、平平淡淡的军人生涯。战争、指挥战斗,都将是遥远而遥远的事情。一团垮了,你也完了。一团的素质决定了你军长的命运,而不是你军长的权力决定一团的命运。这样的团队,两天,两个月也难以恢复当年的雄风。除非是在战场上!战场上一天时间,对部队的训练,要超过军营里对部队一年时间的全训。若在前线,你相信只用一场战斗,就能把一团训上去,把一团变为一支硬牌部队。你有这个能力,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你感到了悲伤,感到了哀痛,感到了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对你的压迫,心里又闷又胀,觉得要像当年那样,端着什么枪,朝着什么地方,压下扳机半个小时才能出了那口气。可我能对谁发泄?你这样说,一团是我的部队,它垮了我没有责任?集团军数十个团队,认真检查,和一团一样的团就没了吗?比一团更烂的团队就没有了吗?
那时候,他从窗前抽回身子,软软地把自己扔进沙发,心像被人剖开来放在面前一样疼痛,且清楚地看见疼在哪里,又对那疼处无力医治。他突然明白,人最大的痛苦不是内伤和外伤,而是知道那伤处,又无回天之力去医治,就如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亡一样。那一刻,他像一个衰老的人一样,对命运屈服了,认可了,顺从了,不想抗争了。以为自己和战争彻底无缘了,最后一次机会也失之交臂了。可就这个时候,作训参谋推门进来了。
“军长,有人揭发一连早上紧急集合用老百姓冒名顶替。说他们连有一个战士回家给营长买电视机,一个月没归队,怕查出来,就请了地方一个退伍兵,以每天五元的工钱,在连队充人头。我去问了,一连长满口承认有此事。”
他从沙发上猛地坐直了身子。部队竟垮到如国民党的军队出钱请人头的地步!非整不可了,就是不能开拔,也要全面整顿,也要让一团成为“军队”,而不是民工队……然他坐起时,心却突然说:承认出钱请人总比那些虚报人数强,总说明心里还有军长,不敢像别的部队那样,三十个人,硬报五十人;人死掉了,却还说出差不在家……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别的连队都像一连,整个一团在考核中都采取一连的做法,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使部队开拔到云南吗?
“你看一团能过考核关吗?”他看着作训参谋问。
“军长,”作训参谋看着他,停了一会儿说,“像你这样组织考试是不行。”
“那……怎样行?”
“其实……往年军区,总部组织的军事考核,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有我们军一是一,二是二。听说有的军……军长亲眼看见部下在高炮射击比赛中,抱着炮弹在落下的拖靶上戳一个洞,再用火柴把洞边烧黑,连问都不问。部下拿了总分第一,夺了优胜红旗,回去照样发给五千元奖金。”
这一些他知道。五八年大跃进的“虚风”几十年在部队没有断过,他曾在集团军处分过八个弄虚作假的团职干部。他的部属,在整个军区是以“实”著称的。一团的上一任团长就是在考核中因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被降职处理转业的。然而他……到了今天,难道也要这样吗?这样不行吗?这样能够考出优秀成绩吗?能够把部队开到云南前线、组织几场战斗吗?
不能这样,这样有悖你的人格!
那就白白放弃这次参战机会?
更不能。在你的生涯中,不能没有一次战争,不能不组织几次战斗!
难道没有别的路走?难道像一连那样,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民族呢?军队呢?像一团这样的部队不参加战争、不沐浴炮火能从根本上转变为一支“军队”吗?那么多的干部、战士,不经过血与火的考验,能将其铸造成真正的军人吗?不能的。当然不能!我的生涯中需要有战争,我的部属——每个师、每个旅、每个团、营,每个连队和每一位士兵,有谁不需要战争的考验呢!没有从战火中走过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为了我,为了这支部队,也为了民族,一定争取开拔到云南,一定要设法让一团考优秀。
设法……为了民族……为了部队……啊哈哈哈哈哈!多么伟大!多么壮观!多么堂而皇之、正大光明、理所当然、英雄气概……
不要想那么多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好不好!
情况的变化,万不是我沙干事所能料到。我感到事情似乎是提前商量好的,当然不能说是预谋。但作训参谋和军长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一唱一和的地步,我感到违背了军长做人的原则。
上午八点二十分,军长突然决定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
地点在招待所会议室。
八点四十分,军长站在会议室东端桌前,神情十分严肃,瞟一眼来开会的军官们,镇静一会儿,把大家都压迫在一种紧张里,使得在座的尽管面前都搁着放了茶叶的杯子和水瓶,却没有一人敢动手倒水喝。军长和大家这样讲话是第一次,军长这样讲话前好长时间不发言也是第一次。他那略显小圆的眼睛,这时候更加像死鱼眼睛一般,红黑的皮肤铁青出一种冷漠的铁青色,凝在瘦长的脸上,就如一块木板上涂了青漆,绷紧着发亮。稍微高出一点儿的额门,一方面突出了他南方人的特点,一方面又体现了他自小成长在北方的特征,在这讲话的前一刻,闪出乌色的光芒。他抓着团长给他倒上水的景德镇瓷杯,轻轻地往桌面磕了一下道:“把大家找来,不是为了讲评早上的紧急集合。部队已经垮了,这你们心中都有数。哪个连队今年头几个月没有私自离队逃跑回家的?嗯……有的连队一天时间一次逃跑了十二个,和国民党当年的部队没多少差别啦!今天……把大家找来,是要问面对这样的部队,大家怎么办——后天——大家也都知道了,军区副司令要带着工作组来考核我们团。为什么要考我们团?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集团军能不能开拔到云南前线,就看我们一团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我们一团,我们一师,我们集团军不是能不能争取到边境防守任务的问题,而是必须得开拔,必须得到云南前线打几仗,必须得让部队到战争中经受经受烈火考验!”说到这儿,军长又把水杯抓到手里,提在半空,然后,彻底地放开嗓门讲:“不这样——你们一团垮了!我们整个集团军都要垮了!四十余年没有打仗,你们已经忘了部队是干什么用的,你们已经把部队当成了民工队!现在,我们能不能开拔,就看你们后天、大后天的考核了……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部队是在你们在座的各位手里垮下的。两天时间,只有两天时间,你们还要把部队扶起来,扶起来!一句话——军区考核你们一定要门门优秀,总分第一。如果我们军不能开拔到前线,我找你团长算账,找你们各位算账!你们不要说我军长不通情达理。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来给我叫难,谁也不要来给我讲理。我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两天内要把垮下的部队给我扶起来……”
说到这儿,军长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磕,水把茶杯盖弹起来,流到桌上,滴到桌下,他就什么也不管地转身回自己屋里了。
屋里的人全都呆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军长回来接着把火发下去。
然军长却再也没回来,他在和军区通话。仅仅到一团十个小时,他已经和军区通了六次电话。
整整等了十分钟,没人发言,没人倒水喝,大家全等在惶恐与紧张中。
我以为军长不该这样让人等。
“大家发言吧,”这时候作训参谋说,“军长不会来了,大家讨论吧。”
原来作训参谋是知道军长不会来的!
不消说,团长的头上是被军长压了一座山。
“两天,”他看着我和参谋,求救似的,“两天时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两天时间……”有一个营长动手倒水了。
“把我们职务撤掉算啦。”
作训参谋这当儿适时笑了笑。
“军长不是说不管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嘛!”
这话在大家心头拨亮了一盏灯。
“真不管?”
“不会管……这是为了参战,不是别的。”
“真不管了倒不怕考核……”
有几个人笑了,没声音但笑得很轻松。团长、政委、参谋长们相互看看。
“只要不管就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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