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就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连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都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儿?”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两个人抱着孩娃,到寡妇的店里各吃了一碗捞面,轮换抱着回了四号禁区。没有再说到小镇买老鼠药的事。他们一早起床,说说笑笑,一路的欢天喜地,仿佛就是为了到这丁字路口捡这女娃,仿佛这女娃就是为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回去的路上,鸢孩抱着女孩娃乐笑,小菊说:
“你做爹了呀。”
鸢孩说:“你做她娘?”
小菊说:“我还不满十七。”
鸢孩说:“这事儿违反条令规定。”
小菊说:“你们部队规矩太多。”
鸢孩说:“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东西南北,商定给这弃婴暂定名叫妮子。鸢孩说这名有股土腥气息,小菊说人要入乡随俗,进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圆圆、莎莎、娅娅。至四号禁区边上,听到有黄黄的吠叫,鸢孩一个冷惊,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阵地,看见洞口前黄黄正逗着一条蛇玩,喝了一声,蛇便乘机爬进了草里,在黄黄脸上留下了一抹儿遗憾。依着往日惯例,外出回来先要检查所有设施,鸢孩不消说,进屋放下挎包,习惯性地提起枪来,开始检查哨楼、电网、电盘、水道、电话线路和阵地的洞门。鸢孩发现了一个异样,值这深秋天气,万木凋零,一片萧气,连果青树的红叶也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红一天淡将一天,可洞顶的那束野菊,却开得争魁夺艳,黄灿灿每瓣叶儿都柔韧着不肯败谢。旧花未去,新花又来,小碟儿般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把一个洞顶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雾香味,见人扑面,串得鼻孔儿发痒。最为奇的,从那串菊花中贸然生出一条细枝,光溜鞭子样耷挂下来,到了洞门的锁处,忽然不再生长,却开了一盘艳菊,手掌大小,严严把那洞锁遮了起来。在那厚重钢筋水泥的灰色大门中央开设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上,盛开着这么一朵菊花,实在有了意味。鸢孩把那菊花移开,特号大锁赫然显出。打开这锁,推开小门,扭动几道机关,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车似的钢铁巨物和它周围的钢铁林地。
鸢孩每每想起洞内的钢铁林地,都有一阵莫名的渴望袭击而来,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时说不远处有一片梅林。鸢孩望着门上的大锁,摸了摸系在裤上的钥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层干渴,又用手拨弄一下那盘儿垂持的黄菊,黄菊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锁遮掩去了。回身时候,太阳刺了一下鸢孩的眼睛。鸢孩进屋,从枕下摸出那粒子弹。压入弹仓,推上枪膛,站着瞄准了太阳。太阳在鸢孩的瞄准星里,变得软弱好欺,一杆一杆的光线,菊瓣儿一样柔美黄亮,温和得无以言说,如一个女子再三梳理过的头发。那圆圆的秋阳,被准星牢牢地钳了,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却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摊瓜汁般的汤水。鸢孩就那么瞄着太阳,微微地张开嘴来,让那温热可口的汤水通过枪口、枪膛,沿着一条笔直的发着旋光的通道,流入枪底,盛满弹仓,淹没了撞针、枪机,漫浸上枪柄来,之后,就流进了鸢孩的嘴里,渗落遍鸢孩的全身。鸢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儿女情长样包围着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脉、日月和命运,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劳,在倏忽之间,消失了许多,方才收枪、验枪、退弹,回到了哨楼。
鸢孩在床上坐下歇了一阵儿,拿起电话,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接通了连部,找到了连长。连长喘着粗气来接电话,鸢孩嗅到了连长刚吃过捞面的大蒜气味,浓烈地把鸢孩嘴前的送话器吹走好远。连长说,鸢孩呀,有什么情况?
鸢孩说没什么情况。
连长说连里正吃饭,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鸢孩说老家的信吧?
连长说忘了看那地址。
鸢孩说,连长,我拾了一样东西。
连长说,什么?
鸢孩说,女孩儿,在丁字路口。
连长说,扯淡。
鸢孩说,真的,有半岁。
连长说,你别给我找事,在哪儿拾的你还放到哪儿去。
鸢孩说,放那儿活活饿死她,饿死咋办?
连长说,人命关天,你拾了饿死你负责,你不拾饿死谁也不负责。
鸢孩说,所以我打电话请示请示你。
连长说,拾一块黄金你就不打电话请示了。
鸢孩还想说啥,连长挂了电话,大蒜的气味戛然而止,空气立刻新鲜起来。鸢孩重又闻到了阵地洞顶的那一束鲜嫩的花。然心里却被连长挂下的耳机压得喘息,想连长嘴上常说人道主义,原来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从哨楼出来,太阳已经悄然落山,听到小菊立在岩石上唤他,问去不去吃饭。回唤了一声,说不去,自己已经烧好,吃完了还有工作,就看见小菊转身花瓣一样落下岩石,两手空空,想那女婴一定熟睡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婴,他又不知如何是好,连长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是自己不能收养,军纪不容;二是不能随便扔了,人命关天。至夜,鸢孩给黄黄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没有抄那条令,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哨楼挂了如柳絮杨花一样的炊烟的遗物,听到禁区星星滑将出来的声音,在天空微细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声响,也一如清水泼地样洒落在哨楼的门前,潺潺地流进屋里,漫至床前。深秋的夜气,静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鸢孩的军床。
终于睡了。
六
来日起床,太阳已经被森林萧败了的枝梢,回报似的割成了一条一条,旗帜样挂在树上猎猎作响。已经看不出那太阳原为一圆,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发光而又凌乱的红色绸布。洗了脸,检查一遍阵地设施,在门前做了一套广播体操,开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鸢孩已经不再为妮子的去向发愁。昨儿夜做了几个妙梦,最后一个是他的手抄条令也卖给了国外一个华侨。华侨原是一位军界的巨富,十几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条令,特意地撕给他一张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写,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鸢孩从未见过支票,不知该填哪儿,该填多少,填多了怕华侨说没想到大陆军人也贪得无厌,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机。但鸢孩知道,一般收据之类的纸条,都写汉字繁体壹贰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笔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写,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场美梦,不免心中一阵空落。然却在这空落之时,想起该把妮子抱回原处,在包裹边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过的人看见那钱不能不拾,拾了那钱,又不忍丢了妮子,为了那钱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广播体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连学操时的军旅生活,依着惯例,进阵地检查了仪表、洞气、温度、湿度。出来时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库,一晃方觉沉重,独个儿难以胜任,便迟疑着回了屋去,打开床头木箱,取出积蓄,为拿五百还是二百,犹豫了一阵儿,最后一刀从中割断,数了三百五十块钱,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来唤鸢孩过去吃饭,帮着给妮子喂奶。路上二人碰面,鸢孩说,我有办法把妮子送回原处,不容别人不捡。
小菊说:“不用了,我养她。”
鸢孩站住。
小菊说:“是个伴儿,有妮子我夜儿胆大许多。”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
小菊说:“你们连长管不了我。”
鸢孩说:“这是禁区,你爷一死谁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鸢孩一眼,说鸢孩你这是赶我回村?鸢孩忙一笑,说连长来了,妮子咋办?小菊说我抱着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计谋合算,觉得还是养了妮子为好,在小菊,是个伴儿;在鸢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钱,也就最后决定养了。至于日后妮子长大,该如何处理,那是日后之事,当急的是真的要到镇上一趟,给妮子买回几袋儿奶粉,一个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儿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红脖儿。想到连长那儿还搁着自己一封家信,鸢孩说:
“我今儿就去镇上。”
小菊说:“明儿不迟。”
鸢孩说宜早不宜迟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饭,安排了黄黄的饭食,鸢孩往连队走去。歌声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风顺地搭了百姓的一个货车,行了三五公里,汽车转弯,鸢孩下车步行,又听到身后有车笛的鸣响,正欲转身招手拦车,看到竟是一辆挂了红牌的军用轿车,据鸢孩的见识判断,部队团长才坐北京吉普,这坐轿车的至少是旅长或者师长不等。在这大山中,首长到来,不消说是检查阵管工作。鸢孩旋即整了军容,立正路边,向驰来的轿车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轿车竟猛地停在了鸢孩身边。
司机开门:“搭车呀?”
鸢孩惊慌:“不搭车。”
司机说:“神经病,不搭车敬什么礼。”
车走了,一股烟尘。
鸢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长的小车,要立正路边,向小车致礼,虽条令上没有,可也是本部队上的规定,为何就骂神经?准他妈不是一个部队的小车,不然不会不懂这条军规。这么说倒真不如搭那小车一段路程,鸢孩想,搭那车不到午时就会到连队。不过,没搭那车,鸢孩照样不到午时就赶到了连队。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车停下问路,鸢孩就自己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说我领你去吧,不让你走一丁点儿冤枉路程,也就坐车多、步行少地赶回了连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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