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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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基地司令员的声音:

    既然这样,你就在家办完父亲的丧事吧,我提前赶到发射场去就行了。

    为了证明这声音确实是从司令员嘴里发出,汪洋对着话筒呼唤,喂,线路不好,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司令员的嗓门加大了,什么线路不好,声音好得很。我先自作主张同意你的假,你在家安心把父亲的丧事办好,完了去戈壁滩把部队接回来。

    汪洋的声音变小了,首长,这次发射不同以往,这样……合适不合适?

    首长想了想,说半个小时内,你接不到我让你归队的电话,就算合适了。

    随着电话挂机的咔嗒声,汪洋就回到了耙耧山脉的现实里。汪海拨通司令员的电话是怎么回事?他从里屋走出来,那些为了不影响他通话的人们,又开始为丧事忙起来。大家忙着为父亲净脸换衣,忙着计划该通知来参加丧事的人员名单,忙着去城里通知民政、文化馆等部门和各局各委,忙着把父亲的遗物整理出来,准备入殓时一并装入棺材。汪洋从屋里出来时,看见父亲躺在乡俗的门板上,枕着白布枕头,脸上搭了一方白巾,露出的半边脸上,在灯光下透出微亮的红色,倒真如在日光下遮了眼睛熟睡一样。而身为县长的哥哥,正在试戴孝帽的大小,准备完全进入守灵孝子的角色。哥哥看了一眼汪洋,践踏着汪洋注视自己的目光出去了。他知道汪洋寄希望于半个小时内的电话铃响。他知道就是铃响,也不会是那位他素昧平生的少将司令来电话命令汪洋归队。最后他戴好孝帽,跪在了父亲灵前,进入了自己的角色。

    夜有了厚重凉意,院落里秋天的气息清晰而又浓烈。汪洋躲开忙丧的人们,站在月光里的树下,听到树影在他脸上有绸布滑动的声响。如果情况没有变化,三天后就是那枚新型导弹飞向太空的时候。他入伍二十五年,参加过七次导弹发射,九次导弹调试,而真正意义上全部发射方案都由他审定的仅有此次,由他发出最后一道命令:“点火——”然后导弹才能腾空而起的也仅有此次。他渴望能听到发射前倒计时的报数声:10、9、8、7、6、5、4、3、2……所有的军人,包括在场的军委首长和国家领导人,那时候都将屏声静气,等待他最后一道命令的发出。那神圣的一刻,每一个军事发达国家的重要将领,都有可能在某一个屏幕前,等待着他的一声口令。当班长时他下达各号手训练口令,当排长、连长时,他向全排、全连下达过成百上千的各号手准备令,直到当了营长,口令还伴随他终日不止。对于一个军人,没有什么比下达口令,使他更感到幸福惬意了。他笔直地挺胸站立,双眼望着导弹的某一部位,双手紧贴裤缝,双唇紧闭,养气片刻,然后猛然开口:“各号手注意——各就各位——”随着他清脆的口令,号手们肃然庄重起来,仿佛战争的乌云压在头上,待他口令最后长长的拖音结束,各号手就踩着脚点,跑步到自己的操作位置,无论是运弹、连接、起竖还是供电、瞄准、测试、加注,十余种专业的数十名号手,都在规定的口令声中,寂静又娴熟地进行操作,钢铁与钢铁的碰撞连接,却没有丝毫冷硬的响声,仿佛是野战军的一名技术老兵在闭眼装卸伴他几年的一支步枪。而浓绿色的口令声,则此起彼伏,洪亮有序,宛如《十面埋伏》那首罕见的古典军事题材音乐中最为动人心魄的激烈震荡的音节。无论你是发布口令,还是静听那林涛水浪似的口令的音乐,都将使你在转瞬之间,把心里的私欲杂念忘得一干二净。如同一个对生死多虑的士兵,真正进入了枪林弹雨,置身于血肉横飞的战争场面,他会立刻把生死置之度外。所有兵种中,仅有导弹发射部队才有的如涛如浪、如枪声炮击般的密集的口令,是这个兵种独有的军人的供给,它把汪洋从一个士兵养育至一位营长。待他职至旅里的副参谋长之后,他忽然发现他丢失了一样东西,又不知究竟丢了什么。他曾很长时间开会走神,夜不成寝。后来在一次夜训中,有位营长生病,他去替代指挥该营实弹演练,把憋在嗓子半年之久的力气都用在口令上,训练时兴奋不止,结束后却又瞌睡不止,他这才终于发现,他丢失的是像发布命令一样下达口令和站在导弹边上像听《十面埋伏》那样倾听波涛荡漾的数十人集体口令的习惯。后来,他只要一下部队,就要替那些营长、连长组织训练,眼望弹体,下达口令。待官至正团职旅参谋长时,这样做已不再适宜,他便下定决心,除了阅兵,从此不再在部队面前发布那些该由营长、连长下达的口令。他渴望着发布一道货真价实的“点火——”口令,要让那枚导弹,在他最后的一道口令声中,跃然腾起,火光冲天,令发射部队欢呼雀跃,令所有注意这枚导弹的国家的军人瞠目结舌,令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新闻媒体都予以报道。从当参谋长开始,到当旅长五年后的今天,他等这一天整整等了八年。漫长的八年,一个民族把另一个侵略的民族打得无条件投降。可他汪洋,仅仅为了那一声“点火——”的口令,就从三十几岁越过了不惑之年。然而,八年的积蓄,八年的训练,待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时候,却被哥哥几分钟便接通的一个电话极富人情地击打得梦破泡灭。仿佛用八年时间建造的人生大厦在即将竣工之时,转瞬间轰然倒塌一样。汪洋在月光中的树下静静站了三十分钟、四十分钟、五十分钟,到终于认定电话铃声再也不会响起,而能够听到的只有孝子哥哥悲伤的哭声时,他才回到屋里,拿起那部缩小了世界的电话。他知道,司令员明天将乘机到发射场,这位发射旅长出身的司令员会安排好一切发射工作,可他还是千方百计通过多次转机,用这部地方电话接通了戈壁滩上的军线总机,在不泄密的情况下向参谋长叮嘱了一个旅长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有的一切婆婆妈妈。

    十

    作家最常犯的错误,是在创作中忘记读者的存在,忘记读者最关心的情节和事件。应该让笔墨尽量回到动人的情节上——现实、婚姻、爱情。汪洋已经脱了他的大校军服,和哥哥一样穿上了地域文化味道十足的全麻孝服,半是无奈,半是必然,他完全扮演了任人摆布的孝子角色。也许这样更好,因为丧事的过程,必不可少地要牵涉到他妻子的出现,无论是生活的实在,还是小说的虚构,这都是逻辑的必然。这样我们就能把笔墨引到故事中他和妻子有关的婚姻爱情上来。这是故事中最有可能精彩的一个部分,是读者始终关心的章节。

    排长汪洋不喜新厌旧被树为典型

    本报讯 记者刘华力报道:近些年,从农村入伍的战士提干后和农村的对象解除婚约的现象又开始在有些部队抬头蔓延,这种喜新厌旧的“陈世美”表现,是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结果。某部排长汪洋,入伍前在家订婚,对象比自己大三岁,按说并不符合一般婚姻习惯,但汪洋不喜新厌旧,接到提干命令不久,便回到老家耙耧山脉,同姑娘结为良缘,在该部队传为佳话。干部战士一致称赞排长汪洋是“训练中的标兵,婚姻中的模范”。最近,该部队把他树为连队基层干部的典型,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一场训练向汪洋看齐、婚姻向汪洋学习的运动。

    摘自一九七九年×月×日《×××报》

    风雨同舟夫妻患难

    ……不幸,连长汪洋的妻子患了精神病。休假回家的汪洋,四处求医问药,为妻子治疗。一次,他听说四十里外有中医能治疗此病,就连夜冒雨步行四十里路,向医生说了病情,开了处方,又跑十几里山路抓药,回来的路上,雨大路滑,摔倒在山坡上,又滚到一条沟里,幸亏被一棵槐树挡住没有跌下几丈深的山崖……当天亮时汪连长赶回村里,把中药给妻子熬好,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破了多处,血把一双鞋都染成了红色……

    摘自一九八三年×月×日《×××报》

    舍小家爱大家

    “两家”关系的辩证法

    本报讯 特约记者洪强报道:在爱国主义教育中,和平年代不打仗,不流血,如何体现一个军人的爱国主义精神?某发射旅副参谋长汪洋的感人事迹对此做了回答:他为了工作,为了训练,妻子、孩子没有随军,又五年没有休假回家……

    摘自一九八六年×月×日《××报》

    十一

    汪荣贵的丧事办得热闹而又简朴,既符合他的文件上规定的红军身份,又贴切了他的儿子一位是县长,一位是旅长,这在耙耧山脉可谓显赫的家世。这是政府和民间合办的一桩丧事,县各局委,在县长的再三拒绝下,还是派来了帮丧的领导和一些红白事上的行家里手。他们把丧事装点得简繁得体,井然有序,没有半点混乱。汪荣贵所有的寿衣,都是儿子汪海给他的军衣。寿衬是军用衬衣,寿袄是军用棉袄,寿大衣是军用棉大衣。儿子汪海的设计,符合了他对父亲的某种愿望,对此汪洋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内心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罢了。村人觉得这样似乎太过简朴和脱俗,但在心理上早已接受了老人是一位红军的事实,也就在地域文化和风俗习惯上认同了老人这种寿装。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插曲是汪洋妻子的出现。她本来是一位轻度的精神病人,最常见的症状是目光发痴,你唤三声两声,她都似乎没有听见,有时也忘了洗脸梳头,可在侍奉老人方面,她却没有一点异样,给老人烧饭,给老人洗衣,给老人端碗递水,甚至冬天给老人生火和提罐倒尿,从没出现过丝毫差错。倒是某些时候,作为公公的汪荣贵,自己动手洗了一件衣服,让她碰见了,她会异样地坐在门口石头上痛哭一场说自己对不起了汪洋,对不起了公爹,竟让老人自己洗了衣服。二十余年,老人没有离开过她,进城去两个儿子那儿住上一周半月,她也没有离开过公公回娘家住三朝两日。他们这样一种相依为命,不知是因为老人对她病情的担忧,还是她对老人的年迈不能放心,直到几天前老人忽然头晕,忽然躺倒在床上,忽然间大儿子汪海带着名医,坐着小车回到汪家沟,她才显得多余,才被送回娘家暂住几天。她再次回到这个院落,是老人死去的第二天晨时,所有的孝子都在集中着穿戴自己的孝衣孝帽,县乡来的干部,以吊唁一位红军为由,都戴了白花,或在胳膊上系了一条白布。大家在灵前,如白云一样铺了一片。这时候,那位做了司仪的县文化馆的馆长,忽然扒在汪洋的耳朵上问了一句,要不要让你家里人回来,不然女孝行中少了一个角色。这是这场丧事中最为敏感的话题,似乎是因为他们夫妻间,一位从农民成了旅长,一位却还是一个乡土的病人,怕这天壤之别的不够般配,爱情上的不够谐调,使旅长汪洋面子上尴尬和自尊上受损,所以汪家沟人和汪洋的哥嫂,都没有触及这个问题,但这时候司仪说了出来。汪洋跪在父亲的灵前,脸上掠过了一层怔色,说了一句得体动人的话。

    ——她侍奉老人一辈子,就是她是傻子,也该让她回来和爹见上一面。

    在场的人,无不为此话动容。就有人拿着孝衣去村南接大校的妻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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