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过得平静安然,使他的追忆得以深入到幽远的岁月和感情的边角。这一夜他心潮激荡,使他的人生在他心里又一次起伏跌宕。这一夜他毫无睡意,坐卧不宁,不停地拧着收音机的频道旋钮,使父亲棺头的香火灭了几次。直到凌晨,他才安静下来,脸上堆满了红亮的兴奋。在灵棚前站了一会儿,待那兴奋从脸上噼里啪啦落下一地,他才想起父亲的头前,那三炷香不知灭了多久。他燃了三炷新香插到香炉里,不到天色放亮就叫醒在他旅里服过役的退伍兵,说你去把前后左右村庄的响器班都请来。退伍兵问要几班响器?他说有几班要几班。问请人家啥价?他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问你这是怎么了要这么多的响器?他像对他的部下一样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你当几年兵连这都不懂。那退伍兵愣了一下,二话没说就往各村跑去了。
汪家沟人早早醒来,忽然发现灵棚前有五班响器,正在被那退伍兵调度排队。他们两班被命令在灵棚前,两班被命令在灵棚后,还有一班被命令在村中央的十字路上,不等司仪到来,退伍兵就下达了吹奏的命令。骤然间,汪家沟音乐声哗哗啦啦落下一片,在潮湿的晨曦里,民间的音符,带着铜声、竹声、弦声,带着日出的灿烂,叮叮咚咚地向四周扩展。这是耙耧山脉空前绝后的一场葬礼,老人有红军的身份,八十七岁无疾而终。两个儿子,一个是旅长,一个是县长,何样的热闹和排场都不过分,都嫌不够。吹乐的人,脱了他们的衣服,吹得青筋鼓胀。敲鼓打锣的人,手腕子不敢有片刻的停歇。汪海从疲乏中醒来,说怎么了汪洋?汪洋说是几个退伍兵组织的,又说也算我做儿子的最后为父亲尽一份孝心。汪海也就只好由着音海乐潮了,由着鞭炮在村落上空长时间不停地炸鸣了。到父亲晨八时正式出殡,所有喜庆的音乐都已反复吹奏了三遍四遍,连田埂地头都堆满了绚丽光彩、珠子一般的乐符。两个半小时鞭炮声响个不停,满村满街铺满炮纸的红屑黄屑,灵棚前后如雪样埋了脚面。鞭炮特有的焦香气息和到处流淌的音乐,把整个世界都送进了大年初一似的红艳艳的欢乐里。很长时间以后,人们说起这场葬礼,说起那响器声、鞭炮声,脸上都还带着前所未有的欢快和喜庆,说汪荣贵在天有灵,耳朵都该震聋了。可在葬礼以后,回村的路上,汪海和汪洋弟兄有了这样几句对话。
一个说,我没猜错,是昨儿半夜你们部队的发射成功了。
另一个没有说话。
一个说,你不参加发射,不会影响你下一步的升迁吧。
另一个还没说话。
一个说,要影响了,我让从北京来咱们县代职扶贫的一个副县长出面说句话就行了,他父亲在部队上层人熟得很。那天我就是通过他请的假。
另一个还是没说话。
十四
从耙耧山脉回到部队,汪洋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庆贺发射成功的表彰大会上,把全旅因发射不能回家参加父母葬礼的三名战士、两名干部的亲人的遗像摆在主席台中央,组织全旅官兵,编成五个方队,由他站在方队最前,在雄壮的军乐声中,一律致礼,从那遗像前,迈着正步激越而过。第二件事情,是这之后不久,就有两位将军找他谈话,内容是组织上有意调他到基地司令部升任正师职副参谋长,然后过渡一下,就像在某个台阶上停顿一下,等待接任副军职参谋长。可最终他没有上任,仍然当着他的大校旅长。其缘由据说完全是因他自己在那次谈话中的委婉拒绝。为什么拒绝,一说是他本来想去上任,却听说哥哥汪海手眼通天地在他这次晋升中,替他在某个环节上做了某些工作,使这次至关重要的晋升变得索然无味,就如自己人生奋斗中用尽心血浇灌的一棵花果之树,到了收获累累的时候,才知道那桃红李白和杏香橘甜,都是别人挂在树上的一种恩赐,都是别人买来送你的果实,于是,他也就只能深怀遗憾地婉言谢绝。再一说是他本来想去上任,可上级又把下一年的一次更为重要的发射任务交给了他们旅,使他又重新获得一次作为一旅之长独立审定、上报发射方案,独立组织指挥并亲自下达最后一道“点火”命令的机会。于是,他权衡再三,还是要求留在了发射旅。第三种说法,是在那次遗像前的阅兵以后,哥哥汪海把他妻子秋霞和儿子汪平平送到了部队,而妻子的病情加重到了精神完全错乱的地步,每天在营区又哭又闹,说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候谁呀,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候谁呀。而且随着汪平平的长大成人,他知道了他身世中的一些故事章节,总向汪洋索要自己的生身之父。这母子二人,完全使大校汪洋陷入了人生尴尬的深井而不能自拔,自然他也就丧失了进取之心。
这三种缘由,都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它们都是我们故事的结尾,都是人物大校的一段军旅人生的里程碑文。我们没必要考究哪个结尾为伪,哪个结尾为真。我们应该想的是汪洋在哪一种结尾下将来会出现的哪一种命运。应该想的是,这部小说有几分成功,几分失败。
我想,这部小说的失败,与大校命运的失败有关。这部小说有几分成功,也与大校命运的成功有关。我想,大校的命运是很好的一道故事,是一道完全被我讲坏了的故事。也许,我把这篇故事换种讲法就好了。
寂寞之舞
开始或者结尾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结束的。少校郭松刚的命运就在这时进入了尾声,同时,也拉开了关于命运的真正序幕。
多少年月之后,对于整个世界来说,这一天都是无法忘怀的一日,犹如历史上被永载史册的事关世界各民族命运的重大事件。当这段时日所有国家的所有报刊、杂志进入各自国家历史的档案之后,谁有幸翻阅其中任何国家的任何一页,都会感到有股震颤的力量被尘封在发黄的纸中。但是,当年这段炎热的夏时,东方这块被人家神化、巫化的土地上,无人知道也正发生着一场惊人的事件。就是这一天,驻守在中国某山脉峡谷导弹部队的发射一营,如往日一样,在晚上九点三十分熄灯休息,各连排也都很快地齐步走着步入梦乡。只有哨兵的脚步声,仍像落入水面的船桨样,使潮湿的声音在营部周围,有节奏地起起落落。空气中,有鱼塘的腥味。营部以东山坡上的一连、二连、三连的红色瓦房,在腥味中显出深灰的颜色。各连营房前的单杠、双杠、木马及晾晒衣服的铁丝拉绳和砖砌的一溜儿晒鞋的架子,都在静夜中歇息安卧,一动不动。能听到空气游移的细微响声,也能听到树叶在月光中磨擦的幽怨私语,还能听到夜莺在十里之外山谷中的呢喃鸣叫。远处,通往这里的公路,像水浸的一条黑色布带,蜿蜒随意,遇物赋形。近处,草和树木,脱去白天的炎热,在夜晚散发着蓝绿的气味。有只从草地走出的野兔,大摇大摆地到营部面前的一片沙地平场上,东张张,西望望,然后绕开哨兵的脚步,径直到营长郭松刚的窗下,奇怪地站一儿会,看那扇半开的纱窗数秒钟,打下一个轻巧、响亮的喷嚏,突然撒腿向北跑去,像受到某种惊吓一样,细碎密集的脚步声,宛若一路撒下的豆粒,叮叮当当落在营部门前的月光下面。
就是这一瞬间,营长郭松刚突然从硬板床上折身坐起,急快地拉亮电灯,脸色惨白,额门挂汗。他在床头愣了片刻,旋即穿衣下床,抓起武装带、手电筒和他当排长时就已开始使用的黄哨子,从屋里冲出来,朝野兔跑去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是他惊动了野兔,还是野兔唤醒了他),立刻连续不断地吹响了哨子。像汽笛长鸣一样,转瞬间,这条山谷便充满铜黄的哨音。整条山谷,在他的哨音中,哆嗦着颤抖起来。
营部的哨兵是有三年军龄的山东潍坊地区的一名老兵,他军旅经验丰富,军事素质上良,听到哨音后,朝营长这边跑了几步,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快疾地跑去。到一连他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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