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清那只是从房顶落在瓶口的一粒土。可正要把土粒抹去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里。他清晰地听见了从营部后边库房那里传来了山呼海啸的号哭和吵闹。他看见从窗里飞进外间屋,又从外间传进套房的吵闹声,犹如疾风样从门缝挤进来,形成一股股黑色的气流,在屋里旋转几圈,停在长条桌的上边,把所有的器皿都吹得动荡不安,把所有的流体都摇得荡荡晃晃,其中两种实验液开始因为摇晃而生出满瓶的气体泡沫,像被震荡的啤酒和汽水。
他努力地把耳朵竖在门后边。
教导员和副营长及三连长们的唤叫声响亮刺耳地传过来,完全把那号哭的声音盖下去,及至他想听清他们是说了一些啥儿时,那老兵家属的哭声、骂声又把他们说话的声音压下了。少校听到了一场声音的血战,看见吵声、骂声、劝声、哭声、辩解声、质问声在老兵的尸前扭打不止,砰砰啪啪,把那十几个花圈上的花叶撞得满库飞落,红绿一片。
他没有再做任何犹豫,拉开套房门,从床上跳到桌上,从桌上跳过窗户,便往营部后边跑过去。
午时的日光在山脉的阳处烧成通红的一片。库房前的两棵山槐不断有耐不过酷暑的黄叶飘下来。郭营长跑到这临时改为太平间的库房里,看到安静像月光下的水样漫溢着。屋里原来静躺在军旗和白床单下的老兵已经人去屋空,摆在周围的十几个花圈也都不在了。有两个新兵正在打扫太平间,正在把太平间变回到库房那模样。他们把老兵睡过的床板收起来靠在门后边,把原来库房中的凌凌乱乱,一件一件从房后搬回来。看见猛冲进屋里的营长像突然刹车一样栽在屋子里,两个新兵和营长一样惊呆着。
——老兵哩?
——走了呢。
——去哪了?
——到城里火化了。
他们说老兵在冰块和花圈陪伴下,他的老父亲一到就装上灵车往城里开去了。说陪着老兵去城里火化的有教导员、三连长和三连他的同乡卫生员。
营长问,老兵的家属都去了?新兵说:老兵家里没啥亲人了,自小就跟着父亲长大,来办后事的只有他一个六十岁像是七十岁的老父亲。
营长惘然迷惑地在从太平间又改为库房的屋里立一会儿,便默默地往营部那里走回去。从屋里走到太阳地,他站在日光下,回身又眯着眼睛问,老人看见他的儿子哭没有?说了啥?那两个新兵说,报告营长,老人看见他儿子躺在这儿,怔了怔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只要他不是为了自己死了就行;另一句是快去火化吧,这么热的天。营长问,他没哭?其中一个新兵说,老兵的父亲没有哭,只是眼里流了泪。
营长回去了。
郭营长到自己房前并没有发现门外上了锁。他一推屋门就开了。看了看门后的垃圾斗,那叠着的纸片还扔在斗边上。捡起那纸片打开来,才知道那是营部值班室为了不打搅他,从门缝塞进来的电话通知:
营长:
接旅司令部电话通知,请你务必在处理完老兵的后事以后,尽快返回旅里,总部机关有首长到旅里,要亲自和你谈话,也请你务必认真考虑,回答好上级首长有关起竖导弹的询问。
少校郭松刚仿佛已经预知了什么似的,仿佛打算不再回到发射一营似的,在落日之前,怀着诀别的心情,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将被子卷起来堆在床头,用报纸在被褥上盖了一层,将墙挂的挎包、水壶、武装带、集合哨等七七八八的零碎收到一个纸箱里,把纸箱塞到了床铺下。最后,他到套房站一会儿,挑了几种必须扔掉的装有青白液体的鹅颈瓶,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到鱼塘边的荒野之处埋掉了。那一片荒野,在将来的日子里会有人去重新进行挖掘,像考古人员的重大发现一样,小心而又谨慎。在那深埋在地下有透明流剂的鹅颈瓶子走进豪华密封的实验室的时候,少校走后这里发生的故事的每一个细节,都会重新获得不可估量的价值和意义。
少校到旅部去接受更高首长的询问了。他离开鱼塘之后不久,鱼塘里的鱼全都翻着肚子漂在水面,白白花花一片,腥味漫天飞舞,兵们目瞪口呆。然在全营官兵都围着鱼塘不知所措时,那些翻肚的鱼却都又陆续醒转过来,如睡了一觉样,几分钟后又都钻回到水里去。
鱼塘就在一、二、三连房后那片低洼的沟边。
旅部在几十里外的另一片山脉中的禁区内。
保安连
我原来是保安,后来是班长,现在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东边日出西边雨。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了水转——给你说,现在我是保卫科长了。
你说的那个科长他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撤职了,就像一颗流星一闪也就落了样,被开除公司卷着被子回家了。我知道他是大学生,转业军人,在部队干过一营之长呢,可咱这儿庙小装不下这么大的神。他以为他转业到这儿是让他练兵打仗呢,是让他来保家卫国呢。是来当英雄勇士呢。他错呢,保安就是给公司看家护院,就是让闲人免进,小偷莫入,内贼莫出。说难听一点,就是公司养的看家狗。可惜他压根儿不懂这一点。他以为他转业到公司当了保卫科长是从营长提了团长呢。
我们公司可是大公司,大得如一片新栽的树林中的一棵几个人抱不住的参天大树样。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利税都来自我们公司。要没有我们亚太通讯器材公司,什么市长、市委书记吃香喝辣,坐豪华轿车,出国旅游,想他的蛋吧。信不信由你,我们公司的产品遍及全国,出口东南亚,说不定你或你老婆用的手机和BP机电池都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呢……
好,听你的,咱还是回头来谈我上一任的保卫科长吧。他是秋末初冬来到我们公司的。有天刮着风,黄沙天气,我们都猫在屋里头待着,公司的副总气气派派进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人,单瘦儿中等个,脸上有些饱经沧桑的模样儿,看人时总要盯着你看几秒钟才会看另外一个人,像要把对方通过眼睛吃进肚里去,吞到心里去。不用说副总进来我们都站起立正了,这是我们保安们军训时统一规定的,就像部队的兵们见到官时要立正敬礼一样儿,只是我们这礼节只献给公司的总经理,对别的工人、干部、技术人员则一律零礼节。当然,对外国的技术人员见了也还是要立正致礼的,这是公司规定的,你知道我们公司是国外资本,国外技术。一句话,咱们吃的是外国人的饭……你看,我又说远了。我刚才说副总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穿了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式半毛的绿军衣,当然是干部服、军官装。
副总说,这是我们新来的保卫科长。
从此他就是我们的保卫科长了。
副总说,以后你们保安直接归他管,他有权招聘你们,也有权解聘你们。
这就是说,他不仅是我们的直接领导,而且也是我们保安们的皇上了,皇上就皇上吧,我们领的是公司的钱,吃的是公司的饭;他也是领公司的钱,吃公司的饭。他有权解聘我们公司也有权解聘他。其实他算不得皇上,顶多算公司的一方小诸侯。可这个诸侯了不得,我们起初真的把他小看了,想他不就是个转业干部嘛,如果他有能耐就不会转业到公司里,早就进了市委、市政府的机关啦,最不济也进个公检法。我们真的是把他小看了,就像看见一片云,以为顶多下点毛毛雨,没想到那是雨夹雪,是冰雹和雷电。
副总走了,他从口袋取出一个花名册,把我们五十六个保安集中到宿舍前的篮球场,点了一次名,重新排了一次队,问了我们先前的值班情况,说原来谁是连长站出来。大家问什么连长呀?他说排长呢?大家说什么排长呀?他说你们没排没连呀?我们说我们执勤上班是三班倒,分了三个班,每个班有个班头儿。
他在队前不再吭声了。
不吭声儿想一会儿,他突然到队前看一看,又到队后看一看,指着在队列里站的那几个腰板正、脚跟齐竖在那儿像棍儿样纹丝不动的小伙问:
——你是退伍军人吗?
——是。
——你呢?
——也是。
——还有你?
——今年刚退伍。
他的眼像吸铁石在沙堆吸寻铁渣样,一看一个准。当他走到我的背后时,我把胸脯挺直了,把脚后跟紧紧地拔在一块儿,双手的食指贴在裤线上。他在我身后看了好一阵,说你没当过兵,可你军训过。后来我问他是从哪看出的,他说我贴在裤缝的手掌太平了,每一个当过兵的人立正时双手都不会伸成平巴掌,而是窝掌儿。可那时候我的立姿还是把他感动了,他和我都没想到,这一感动就成了他的接班人——也是掘墓人。
他说,你参加过军训吧?
我说我原来是一家工厂的保安室主任兼民兵连长,到军分区集训过半个月,工厂倒闭了,我就到亚太通讯公司了。
他说,大家注意。凡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向前三步——走!
有五个小伙向前走了三步。我向前走了一步半又停下了。就这样,他来的第一天,把我们五十六个保安编成了一个连,三个排。连长由他亲自兼。三个排设三个排长,三个副排长。我就当了副排长。排长负责日常保安工作,副排长负责保安们的内务和卫生。而他自己,不仅负责全公司的安全,而且还亲自负责我们的军训。他把我们当成你们部队的一个连队了,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就像你不该把黄牛当成老虎样,你不能忘了我们是老百姓。那一天,来自黄河故道的尘沙飞舞,漫天灰黄,我们五十六个保安除了值班的,全在篮球场上直直站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屋全都腿麻了,没有一个人不说一句他妈的。你现在要去我们保安宿舍找,第一张床上都还有大家骂的他妈的像破袜子烂鞋一样扔在床下边。我们已经知道新来的保卫科长的厉害了,可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厉害得像狼吃了小鸡、鸭子后还要吞刺猬。
第二天,公司是八点钟上班,他七点五十分到了我们的宿舍里,看见去接班的保安员还在床上懒睡着,看见大家鞋、脸盆、毛巾、衣裳都随意乱堆着,没有像昨天第一次进来那样惊惊怪怪皱眉头,却在屋门口大声命令说,五分钟内起床穿衣叠被子,十分钟内洗脸刷牙整内务,十五分钟内到篮球场上集合完毕。
有人说,科长,我们还没吃早饭呢。
他说,没有吃就饿着。
自然,那五个退伍兵在十五分钟内都到篮球场上集合了。我也在十五分钟内到了篮球场。其他人都用了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最长时间的是王师傅竟用了二十八分钟。王师傅是我们保安上的老门卫,将近五十岁,是公司刚成立就招来的合同工,算我们保安队的元老了。他到篮球场上时,脸上挂着笑,对保卫科长说,我老了,和年轻人不能比了哩。你猜保卫科长说了啥?保卫科长站在队列前,脸上平平静静,不青不红,说王师傅,没想到你这么通情达理哩。你以后就不用和他们再比了。
王师傅很高兴。
保卫科长说,算我对不起你吧王师傅。
王师傅站到队列的最尾上,说这有啥对不起,体谅我一点就行了。
保卫科长说,真的对不起你了王师傅,你不用再往队列里站了。以后再也不用站了。
王师傅一怔,怎么了?
保卫科长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不再是保安了。
王师傅瞪着眼,你说啥?
保卫科长不紧不慢,你被开除了。
王师傅吼,你凭啥?
保卫科长说,就凭你迟到了整整十三分钟。
王师傅说,就凭这你就开除我?你以为这保安是你们家的碗和筷子呀?不用了想扔就扔、想踢就踢呀?
保卫科长说,不服气了你可以到公司去上诉、去告我。我做错了公司可以开除我、撤销我。
王师傅在队尾把胳膊一甩,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不敢去告你?说完王师傅就离开队列了。离开队列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一个保安员推了一车迷彩服,是部队发的那种训练服,是保卫科长给我们带来的军训工作服。其实穿上那衣服我们也差不多就等于是穿上寿衣了。可我们不明白,领衣服时大家都还对他心存感激哩。我们一人领了一套,王师傅眼巴巴地站在边上看着,当车上还剩下一套时,王师傅很可怜地站到了他面前。
王师傅说,科长,把衣裳发给我吧。
他说,你已经不是保安连的人了。
王师傅说,我改了不行?以后积极一点不行?
他说,法有法规,军有军纪,你走吧。
王师傅说,咱们这不是不是你们军队嘛。
他说,从我来到这儿,保安连就是军队了,就必须按条令、条例办事了。
王师傅说,我老婆下岗,孩子上学,一家人就靠我这份工作呢。
他说,你应该早点想到这。
王师傅说,现在晚了?没有一点松动了?
他说,军令如山倒,宣布了,就没有半点松动了。
王师傅说,侄儿,那我真的就去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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