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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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

    东京汴梁,河南是开封在宋元明时代的古称。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人情,在八百年的时光里,延续出万千故事和人物传奇。东京九流人物系列攫取了这些传奇中的五个。《横活》鲁耀是东京城里的风流人物,他好交游,急人难,善诙谐,有术智,为人之所不敢为,道人之所不敢道,忤漫不羁,口齿生花,岂曼倩之再现,文长之复生欤!?第无意上进,甘于淡泊,布衣终身,如浑金璞玉,未成大器,惜哉!然快人快事,生死洒脱,亦足不朽矣。

    《艺妓芙蓉》苹成为艺妓,很难说是从哪个年月正式开始的。从分析看,她不厌这个职业。她感到这职业中有乐趣可以吸引她。

    《斗鸡》东京的繁华,令人终生仰慕。但当姥爷过世之后,回顾他一生的时候,我才发现,使我们骄傲的,并不因姥爷是东京人,而是他本人的一生。他活得十分机巧超然。

    《名妓李师师和她的后裔》根据周家的史考和一些有关载说所记,周邦彦在李师师准备开苞的春天赶到东京,二人一见如故,便频频往来,谈诗说画,下棋议古。而现世的周明——周邦彦的后人也在烟雾缭绕的樊楼里回味着他祖先的爱情传奇,领悟着自己的爱情。

    《金莲,你好》她说,我嫁给你哥你咋样对我好?他说,你嫁给我大哥,我像敬着母亲一样敬着你。大嫂如母,她说,别的呢?他说,凭你说,咋样都行哩。于是,她便怔怔地望他,看见他身后公路上开过的汽车像一团流云夹着响雷飞过去,她如玉一样的身子嫁给了他矮丑憨直的大哥,只为他可以成为她的小叔,可是……

    我不知道是时间在水里流淌,还是水在时间中潺流不止;不知道时间的出生要早于水的来世,还是时间在水中孕育后漫出水面而有了时间的存在。但是,我知道他们彼此永不消失的生命既可以互不依存,而又必须以对方的存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比起水和时间来,小说的生命简直短如尘星的半径。我们说某一部经典生命不息,永垂不朽,这话只可以在人群中流传和相互传递,决然不可以让水和时间听去,那样它们会笑掉大牙,一如我们偷听到了蚂蚁说地球太小,不够他们做一个随风起舞的舞台。

    在水和时间面前,文学没有永远的经典。在人类的理想面前,文学必须有经典的存在。如果人类不遴选自己的经典,就会在时间那里失去文化特征,失去人类在时间和水面前存在的坐标。所谓经典,其实就是时间腹内的舍利,是因水的流淌而从粗粝的石块上磨损而出的、微弱的沙石的钻光。

    也因此,对聪慧、明白的正常人来说,很少可以有人做到,别人说他经典而不脸红、并觉得受之无愧。一如今天的文坛想骂谁就称他为大师,听起来似乎受用,可冷清起来,可以轻易就品出其中的嘲味和讥笑来。

    谈到自己的作品,无论是长篇、中篇或短篇中的相当部分,写作时真的是动情动心,乃至于内心无法隐忍地激荡,真的是用自己粗粝的旧体钢笔,日日蘸着自己每天流动的脉管之血,一个字又一个字地伏案书写,宛若我那未曾出版的长篇小说《四书》中的那个作家,每天用自己的鲜血去浇灌他种的小麦,直到他把自己的动脉血管豁然割断,让那殷红的动脉之血,顺着雨水如雨滴样洒落在他的庄稼地里;也一如一个痴呆的人,要用刀剁碎自己的心去滋养一份爱情。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作家用鲜血种植的小麦能拯救他的生命和人活着的尊严吗?用剁碎的心去滋养一份爱情又会有怎样的收获?而我的这些小说,一本本地出版和再版,在如水的时间里又能怎样呢?读者买了、看了,甚至会为书中的语言、情节、人物、叙述和写法感慨、哭泣或震撼,可这又能真的怎样吗?能拯救一个作家内心的孤独和无法言说的他对世界和现实的某种绝望吗?

    我总是希望用文学的理想之光来支撑自己内心的疲惫、不安和虚空,希望文学的光芒可如水中的粗石细沙之光样,照亮总是出现在我眼前漂浮不散的一团团的黑暗,可我和我的写作,又总是无法做到和完成这一点。如果有人看了这些小说中的哪一本、哪一部,可以真诚地告诉我说我做到了或做到了一些,我将会向他含泪致敬并永远、永远地为他而祝福。

    2011年6月14日凌晨

    横活

    《东京九流人物系列》之一

    鲁耀这个人物,在清光绪中叶至民国八年,是汴梁城著名的光棍,独霸杠局的杠头。是时的士大夫阶级褒其豪爽豁达、肝胆照人,称之为名士,尊之为先生;一般骚人墨客,赞其倜傥不羁、滑稽风流,誉之为诙谐家;城市贫民,因其常解义囊,时受赈助,呼之为鲁善人;而走江湖的,更以其有求必应,讲江湖义气,公认为众望所归的把子,三百六十行的“点穴师”。因之声震中州,誉满梁苑。迄今汴市八十岁以上的耆者,对其一生之所为,仍津津乐道。

    以上《汴梁琐记》中的一段颂赞文字,说的就是我鲁公。照今人交往之规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鲁名耀字明远,祖籍山东,迁居大梁,生于公元一八五六年,卒于公元一九一九年,享年六十三岁。自幼家贫,父母早亡,无力供读,仅上两年私塾。一百三十多年以后,我回忆起来,还依稀记得,其时学习算不得努力,但写字背文诵诗都还算得伶俐,这也为日后飞腾垫了基础。说飞腾,不仅词不确切,意也过了。然无论如何,一世活得还算精神,乐哉悠哉,洒洒脱脱,现今的世人,是万万不能和我并论的。可惜死得过早,成了一种后悔。不过话又说回来,死也就死了。有一段年月,你们千万世人,都如学生跟着先生诵书一般,齐声高呼:“人总是要死的,只要死得其所……”我们那边的人听了,觉得这话在理。我想我死了,也算得了其所。活着精神,死了也自然精神。向你们招呼一声,这是因果。

    客官,以下便是正文。

    清光绪中叶,仲春时节有一日,风和日丽,东京城里的国槐,其时候叶都墨绿,枝条被旺盛的汁液鼓胀着,鞭子般扬在空中,大叶井然有序地叠在枝条上,把大街小巷裹在浓荫里。城中心的鼓楼广场南,大相国寺东门大街,就是现如今人们到京必游的马道街,在树荫下伸展着,来往行人闲散商客如雨天蚂蚁搬家在街面拥涌。脚步声、唤卖声、寻人声、吵闹声,汇成一条浊水大河,翻翻滚滚。酒楼、饭店、香药铺、茶肆、戏园,像礁石般稳在那河水中,把千万种声音撞得哗哗稀碎。这个时候,正是午饭的当儿,从鼓楼西北角的“京古斋”下走过来一个人,穿件薄布长袍,油污把本色盖了,一身都是亮腻腻的脏,像是剃头匠的洗刀布,谁见了都觉恶心。他相貌极是平常,长脖子尖嘴,眼又小又圆,走路有些微趔趄。肩上背一个脏污叉褡,内里鼓鼓突突。他来到鼓楼广场四下打量一阵子,从叉褡里取出一副香骨板。这香骨板是两条牛的大腿骨,干了,呈出黄白色,上扁下圆,如半个扇面,下端的自然手柄末梢上,系了多色的红绿绸条,上端中心骨的两侧旁,打了两个不透眼,各系一对铜铃,饰着五彩丝穗。他略一定神,两手就各执一块香骨板,在空中哗哗一摇,把周围的人先警醒一下,然后两板相敲,铃铛伴奏,高声唱起来:

    平生头次到东京,一步三迷难出城。

    东瞅瞅,西看看,眼前一片杂货店。

    杂货店,杂货行,走过苏州漂过洋。

    海参海带出海外,陈州出的黄花菜。

    黄花菜,不用刀,做时不离花胡椒。

    小小胡椒圆又圆,漂洋过海到河南。

    花椒小小麻又麻,出在东北山旮旯。

    不是香料卖的贵,一道关口一道税。

    说真罗,唱真罗,掌柜报税我见过。

    长的香,短的炮,初一十五它先到。

    大火鞭,小火鞭,逢年过节它占先。

    黑糖香,白糖甜,谁要买糖来找咱。

    东街大嫂有了喜,来买咱的江南米……

    这人唱的是“莲花落”。莲花落需有竹板伴奏,就像那段年月时,学生们打着竹板唱“竹板一打哗哗响,有段佳话我来讲,俺村有个王大娘,忆苦思甜泪汪汪……”那样唱,离开竹板是不能出口的。可这人,不仅不用竹板唱,且香骨板还敲得那么有节奏,铜铃也响得那么有致,这就把人惊了。接下去,又听他唱出那么一排子马道街的杂货曲。于是,街头上立马围起了人群,像看名旦演戏般把他围起来。半是热闹,半是惊疑,人们都站着不动,静静听着,只几个矮子在人的胳膊弯下朝里猛挤。短短一曲莲花落,唱尽了马道街杂货经营、花色品种、产地来源,着实让东京客商大开眼界。当他唱到“生意好,生意旺,光卖现钱不赊账”时,从人群里挤进去一位先生,眉开眼笑,不言声,拿出几个制钱塞进他的叉褡,转身便出了人群。这先生是马道街专门经营佐料的“兴隆香料店”的掌柜。那唱莲花落的松松肩上叉褡,瞅着掌柜后身,转口就唱道:

    生意好,样样全,掌柜不在乎几个钱。

    赏了钱,我道谢,再到下边把盘缠借。

    唱罢,他以惯常的“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七下”,连击十三而告终。最后一下击过时,立即两板相合,以手扪之,余音未发,戛然而止,然后朝着四方三鞠躬,共计十二礼,又收了几个制钱,走出人群,就正式进了马道街。

    这马道街本是东京的繁华去处,商业中心。原名叫寺东门大街,因为坐落在大相国寺的东门前,这么叫了数百年。可到了明代中叶万历年间,坐镇东京的周王六世康王勤熄,笃信佛教,又酷爱骑马,时常驾临大相国寺拜佛听经课,他和他的随从就把坐骑拴在这条街上。日月久了,为了方便,就在街南建下马房一座,有专人为其照料马匹,寺东门大街也遂被他改名为马道街。到了明末时期,黄河一次泛滥,马道街也随之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空空的一片阔野水洼。水息后,大相国寺西面的铁佛寺以东,迁徙来了二百多户人家,多半是陕甘的回族难民,他们中间有一批伊斯兰教马贩子,在此做起贩马生意。马道街成了试马场。到光绪十五年前后,有位南方富商,姓王,在铁佛寺南开了个百货铺子,字号为“洋货大商店”。随后,马道街两侧就多了许多店铺。到清光绪中叶,这儿已经是店铺林立,商人熙攘的好去处。窄窄一条街上,店铺门前的镀金字号牌,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竖的,横的,一街两行,满满悬挂,极为醒目照人。这些字号,异常讲究,文章大都做在“吉利”二字上。如福、祥、乾、盛、仁、利、泰、益、丰、昌等,最有名的是老字号中兴楼、乾坤堂、马豫兴、元隆、老宝泰、义丰厚。

    此时,那唱莲花落的,进入马道街,两只小眼朝上吊着,盯着那些字号牌,痴怔一会儿,又打起香骨板,哼出一首油滑律诗来:

    顺裕兴隆瑞永昌,

    元亨万利复丰祥,

    泰和茂盛同乾德,

    谦吉公仁协鼎光,

    聚益中通全信义,

    久恒大美庆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广,

    润发洪源厚福长。

    念罢,走到马道街中间的“宏财馍店”前,看看那又白又大的麦面馍,朝掌柜深深鞠了一躬,把香骨板向前一伸,旋即拉回来,“擂鼓三通”以壮声色后,便振振有词道:

    拜罢他,再拜你,看看掌柜的好生意。

    走就走,挪就挪,掌柜卖的好蒸馍。

    馍又暄,面又硬,买主看看都高兴。

    蒸的卷子四方方,一个一个摆桌上。

    你的蒸馍圆又圆,能卖五湖四海钱。

    光卖蒸馍还不算,余外还带机器面。

    面条好,秤公平,买主吃了都传名。

    唱的掌柜高了兴,顺手拿钱朝我送……

    这店掌柜是个胖老头,腰里围了白腰布,听他唱完了,朝他肩上拍了几下,问:“哪里来的?”他说:“山东。”“好嘴口。”“不敢,儿子是跟着老爹你学的。”那掌柜一笑,从腰布兜里取出一个制钱,外加一个雪白蒸馍递给他,他就又深鞠一躬,退着出了“宏财馍店”。

    就这么,见了“顶德理发铺”,他唱“七步走,八步留,一行青丝挂门头。不论公子与王侯,按着头皮水中揉……”见了“同仁药铺”,他唱“同仁号,喷喷香,施礼搭躬拜药王……”见了粮行,他唱“三步高,两步低,迈步来到粮行里。先开粮行汉钟离,后开粮行伍子胥……”走过短短一条马道街,他统共唱了二十余段莲花落,讨要了二十多个制钱、一个蒸馍、两根油条、一碗胡辣汤。几天的饭食有了着落,他刚想坐下把两根油条吃下去,忽然一转身,发现身后竟围了十几个讨饭花子,一个个脏污衣服,蓬头垢面,大的有六十几岁的老头儿,小的是十二三岁的孩娃儿,眼睛都盯着他的手,眼珠仿佛立马就要流出来。那架势,仿佛他偷了他们物件儿,不还时就要下手抢。

    看着这帮讨饭花子呆了一会儿,他问道:“谁是‘当家的’?”

    老汉问:“你是刚入城?”

    他答:“从山东来的老二。”

    老汉说:“东京的花子少‘教行’,都是‘单杆儿’讨饭吃。”

    他想了想,道:“世上三大帮,有钱的财主为一帮,抢钱的绿林为一帮,乞讨的杆儿为一帮。‘丐儿不成帮,饿死没人扛’。没有教行哪成呀!”说着,把油条分给孩娃和老汉几个“杆儿”,又从叉褡和长袍袖里取出制钱,一人分了一个,把香骨板往叉褡里一丢,将叉褡摔在肩上,朝着铁佛寺扬长去了。

    他腿虽趔趄,路却走得极快,随着两只胳膊的摆动,叉褡在他肩上一跳一跳,若不是长袍屁股那儿有一片格外油亮的污渍,你断然不会觉出他是一个单杆儿叫花子。

    此人便是我鲁公。

    是年我二十九岁,饭已经讨要了十余年,南到武汉,东至徐州,西到洛阳,北过黄河,在“穷教行”当家也很有几年了,叫花子这碗饭已吃得轻车熟路。要不然,莲花落怎么能唱得那么溜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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