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松手退后三尺有余。
鸡斗开始了。
鸡头家燃了一支细香,香上每隔一寸画一记线,分出三寸,每寸记时为一局。他把香插在正前方六尺处,转身站在鸡边。
姥爷的鸡子七斤有余,骨骼很大。毛色依旧不纯,红中杂白,是只花鸡,两岁,看去并不十分显眼。而方老板的鸡就不同,青色毛羽,底为白绒,背上闪着绿亮,尾是白沙尾,东京典型的“乌云盖雪”鸡。且头小耳环微,面皮紧薄,脑门宽厚,眼窝深大,冠小正直,五官十分协调。嘴是黄色,像金铸似的,在日光里灼灼发光。东京斗鸡,各罩派对眼也十分讲究。鸡眼一般分白黄红三种。白为上品。而方老板的乌云盖雪,鸡眼不仅是白,其中还有青亮,眶大珠小,目光锐利有神。鸡腿是“大腿弯”,极有弹跳力。这样的鸡子,在东京鸡界,百里挑一,几年难遇一个。它从老板手里一出,就聪明地扎了后蹲守势,稳稳站着,不退不攻。乌云盖雪每次下场初局都是如此。
我姥爷的鸡,貌无惊人之处,离开手后,虽攻势站定,然却一动不动,并不真的攻取。这花鸡虎视眈眈,双目暴突,就那么站了很久,似攻非攻,非攻似攻。这是一种招式,听我姥爷说,叫“空攻”,是在斗鸡时,连续不断地等鸡进攻了,忙收回,让它呆站,等它又进攻了,再收回,再让它呆站,每斗必此,持续不断,鸡就学得聪明,不“空攻”一阵,不会真的下口。东京斗鸡,第一局多是“勇阵”,从来还没出现过这样的对峙不斗。各罩派的鸡把式对乌云盖雪的“守攻”都清楚,但没见过花鸡的“空攻”,以为是被乌云盖雪的镇定吓住了,不敢上前,于是,都为姥爷担着一份心思,毕竟压注是一所宅院呀。时间久了,连方老板也有些泄气。他本来对姥爷的鸡貌都不看进眼去,一见花鸡只摆出一个架势,不敢上前,心想,看来今儿要三斗三胜了。
香在一点一点地烧着,一缕青烟,离开香火,艰难地升到尺高时,变得金黄,一丝一丝化在明亮的日光里。
鸡头家有点耐不住,朝姥爷身边靠了靠。
“清本,咋回事?”
姥爷不吭,一脸平静。
他又看了看方老板。
老板浅浅一笑。
就这个时候,第一段香快烧尽了,我姥爷轻推了一下鸡屁股,花鸡如得了号令,突然跳起,来了个“高头大咬”,腿重嘴狠。乌云盖雪等它进攻久了,许是有了麻痹,花鸡真地攻了,它竟不及躲闪,被花鸡正准咬着冠子,一下就鲜血直流,恰又流进眼窝,糊了左眼。花鸡乘势高空一跳,从乌云盖雪身上翻过,下落时,来了个“海下腿”,把乌云盖雪摔在地上,风急火快在鸡头、鸡脸上又猛啄了几口。方老板一看这阵势,生怕伤了乌云盖雪的锐气,灭了后勇,误了下两局,慌忙上前一步,把乌云盖雪抱了过来,并向鸡头家伸出了一根食指,示意认输。
第一局,方老板认输。但一局的寸香还未燃尽,他借这个机会,用蘸水毛巾擦了鸡冠鸡眼,又在水里涮了毛巾,冷敷了乌云盖雪的前胸、翅下气眼和后档各处,最后口含清水喷入鸡口。
姥爷没有这样繁琐,他只捏了捏鸡腿各处,让鸡腿上的筋肉松活松活。
细香烧到了第二寸。
鸡头家唤:“拢鸡——”
双方又把鸡抱进了圈子,各占一端。
“放鸡——”
又开斗了。
这一局极精彩,完全不同第一局。乌云盖雪一出场,似乎被上局激怒,不飞就跳,嘴勤腿快,招式也变化多端。路数有扛脯拉尾、下刷头、四平头、插花头和跑调等;招数有掐冠门腿、海下腿、脑后腿、斜腿、干脚腿、接腿。观望的行家,一向没有在一个鸡身上见过这么齐全的路招。一般说来,一只鸡都有自己的几路几招,不可能啥儿都会。然乌云盖雪多招多路,让东京鸡客着实开眼。观望的人,一个一个伸长脖子,明睁双目,生怕少瞧了一个招式。连方老板都为自己的鸡惊讶了。有的招式,他并没有教过,完全是急中所出。可惜斗鸡坑有一严规:为了免生纠纷,无论哪方鸡打得如何精彩绝伦,观者皆不准拍手叫好。不然,坑沿的人此时会为方老板和他的乌云盖雪吼得山呼海啸。这样一个招式又一个招式,一道路数又一道路数,正在高潮之处,鸡头家却跳进斗圈,把双方鸡分开,朝方老板轻笑一下。
“香烧到了,方老板——平局。”
方老板呆一下,脸上有了白。他看看细香,不仅烧到了记线,还略微过了一点儿。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花鸡在这一盘中除了“里外磨”的路数,别的什么路数也没有。它以一应百,你千变万化,它却始终如一,只转动身子,或退或进,无论乌云盖雪如何攻击,它都用脖子迎上去。乌云盖雪啄到了脖子上的鸡毛,它就用头在乌云盖雪的脖上一扭,使乌云盖雪不能用嘴再咬,这样搅着脖子在圈中左转右转,结果也只被啄掉几根鸡毛。
从局势看,花鸡显然被动。然而它却没有自动退出斗鸡圈,且乌云盖雪也确真没有将花鸡斗败——无可奈何,平局。
形势很明白,结局最好是方老板赢了第三局,总的斗个平场,赌注各归各有。
然而第三局仍然是平。局中乌云盖雪斗得更加快捷嘴狠,可花鸡依旧不变里外磨的路。直到香将尽时,花鸡都未还攻一下。鸡头家是偏了方老板的,香烧到记线处,他本想唤“三局——平!”可方老板一脸死相,像得了危病,他终于没有唤,直到西罩派的一个把式上来说:“斗家,香过线半寸了,”他才上前将斗鸡分开,却不说谁胜谁负。
三局结束了。
东、西、南、北各派的头面人物,都围近了斗鸡圈。乌云盖雪气昂昂地站在圈中;花鸡的头微微低着,站在圈边。它从头到脖子,没有一根鸡毛,全被咬掉了,露出红血血的一个小锤头,似乎极其疲惫。但它到底没有倒下过,没有退出斗圈。
鸡头家没法说花鸡败了第三局,他望着一直呆坐不动的方老板。
方老板当然不会丢了男人的脸面。他上前从中人手里要过首饰店的房子契约,亲手递给我姥爷。
“清本,我想输个明白,你这花鸡是不是不会别的招数?”
把房子契约捏在手里,姥爷放心了。
“我这鸡除了高头大咬和里外磨,别的什么也不会……不瞒你方老板,它是赢在腿爪上。”
抱起花鸡,方老板仔细掰着鸡爪鸡腿看了又看,发现花鸡是“明腿”,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腿肉。腿间距离宽,爪片大,爪趾又干又细又长,趾间大角空心,这是有名的“十字大爬爪”。
方老板明白了,自己是输在第一局的“守攻”。如果乌云盖雪习惯一局起攻,即使耐力抵不过花鸡的十字大爬爪,至少也会打个平场。
“三天内我搬完首饰店,”放下鸡子,方老板说,“明年二月初二,我训下鸡子,咱在这儿接着斗。”
话毕,抱起乌云盖雪,方老板顶着明净的日光,去叫快骡马车了……
五
败于鸡,盛于鸡,鸡关人命。我姥爷家的境况就是如此。收回了马道街的门面房子,老姥姥在其二弟辅助下,先经营乡下特产,如核桃、板栗、木耳、花生、干菜什么的。弟送货,她出手。因为占据的是马道街正中,不远又是大相国寺的东门,客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生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加之,东京四处传讲,说姥爷一场斗鸡赢了三间金屋,人们都想看个究竟,这下更使生意门庭若市。来年,老姥姥一算计,索性请人书了金字匾额:“达宏杂店”。这样入了正行生意,由其乡下弟弟掌办,按月交钱,母子俩干脆坐享其成。
说我姥爷,一场斗鸡,声望鹊起,名震东京鸡界。西罩派和南罩派是京城鸡派中两大派别,自老姥爷走失,西派就威信扫地,实际上,南派已成了东京斗鸡主流,方老板是实际的鸡皇。如今情况不同了,以民国初始为界,南派昌盛的时代已告近尾,西派又开始了新的崛起。姥爷的鸡不是西派的代表,但姥爷斗败了南派鸡皇,自然也就成了有脸面的鸡界人物。
老姥姥靠着儿子的一场斗鸡,重又获得了她年轻时的太太一般的生活,不消说,对儿子终日斗鸡,再也不说什么。儿子斗鸡去了,冬天她要让他多穿衣裳,夏天她要让他戴上阳帽,回来时例必把可口饭菜端在桌上。有了家中这等援助,姥爷喂鸡、调理、斗养更加专注,由实践而理论,姥爷索性精心探究起斗鸡学问,一年不到,其道行深了许多。
下年,袁世凯在北京,立洪宪年号,当了皇帝,其四子袁四少爷在东京也有了地位。袁四少爷有一特性:少从政,多玩斗。对栽花、喂鸟、养鱼、驯狗、放鸽子、玩斗鸡、拨鹌鹑、斗蟋蟀都有兴致。尤对斗鸡,嗜之如命,曾雇了好几个鸡把式为其调教。把式中的柳中元最为行手,是东京鸡界的名人。
一日,柳中元在鸡中碰到了我姥爷。
问:“听说你斗败了方老板?”
答:“方老板的鸡……好鸡!有智有勇,腿稳嘴狠,攻快守牢。”
“袁四少爷曾被方老板斗败过,输了十两银子……你要想见他,我可引荐。”
如此,姥爷择了一日,随柳把式进了袁府。偏巧,那天袁四少爷到黄河渡口出游,不在府里,姥爷在柳中元处吃了便饭。同时,柳中元看姥爷也是鸡界一杰,送了姥爷一筒茶叶,并叫了马车。
到家已是日暮时分,很多鸡界朋友,都在摇扇坐等,见了姥爷,一个个忙起身迎着,自然都新添了几分恭敬和羡慕。
我姥爷满面光彩,和大家一一打了客套招呼:“都坐都坐——娘,给叔、伯、师傅们泡上水。”
“不要了不要了,刚喝过。”
姥爷从口袋取出一个精制竹筒,摇了摇。
“这是袁四少爷送给我的茶,都尝尝——皇上专门派人从北京给四少爷送来的。”
这下,把朋友吓着了。谁能想到,斗鸡走狗,竟也能喝到皇帝送的茶。换到几年前,清朝不垮,这就是御茶呀,那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娘提来了一壶水。
姥爷狠心从竹筒盒中撮出半撮红黑茶叶,犹豫一下,手一抖,又抖进了筒中几根,正要往开水壶中放,北罩派的斗鸡主持上前拦住了。
“清本,少放点儿,大伙尝尝就行。”
往壶中放了一点儿,手中留几丝又放进了竹筒里。姥爷说:“这个竹筒是皇上用过的,送给四少爷,四少爷送给了我。”
鸡界朋友们把竹筒传看了一遍,见竹筒古香古色,上边刻着芙蓉花和“清心”二字,别无特色,但是还议论了一番。
“这怕是袁大人十几、几十年前用过的。”
“皇帝的东西都是宝。”
“听说乾隆用过的一个牙签,一千两黄金还不卖。”
……
姥爷十分乐意听这些,中间又插了些奉承袁四少爷的话,就说到斗鸡的正题。
“见了袁四少爷,那是太子呀,谁能想到,袁四少爷竟就不见架子,一张嘴就问咱们东京斗鸡的几个罩派,各派都有哪些主持。东派我说了张二爷你,南派说了三伯你和方老伯。汪叔,说到北派,我把你介绍给了袁四少爷。西派呢,袁四少爷问我是主持吧?我说哪能呢,有前辈高爷和汪爷。袁四少爷就笑了笑,问了我各派的异同,还有喂养。最后让柳中元抱来一只纯青公鸡,和我的花鸡斗。玩儿的呀,袁四少爷能和咱斗鸡,就是施了皇恩的,咱能赢?赢不得!我让花鸡连斗三局都输了。袁四少爷也看出来西派鸡的‘单招迎百招’,‘不变应万变’的特性,不是轻易可以斗败的,当时就问我要只西派鸡,我立马把花鸡送给了四少爷。后来,我说走,四少爷又请我和把式们吃了午饭,炒了十八个菜,那菜有色有味,我连见也没见过,都是皇宫菜,一下吃到后半晌,走时袁四少爷送给我一个茶筒,半把茶叶,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回来了。”
姥爷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堆话,连个嗝儿也不打,把鸡界长辈们都听得入耳入脑。到话末了,他上前打开壶盖看看,给每位倒了一杯。
“尝尝,品品御茶味儿。”
长辈们纷纷端起钧瓷杯子,每人都先用舌尖沾了一下,就一同歇嘴,相互看看,各个皆满脸兴奋光彩。
“果然好茶!”
免不了又是好一阵赞叹。最后长辈们问了袁四少爷统共喂了多少鸡,有几个鸡把式,天就彻底暗黑下来。蚊子成团在头顶嗡叫撕扭,风也时有时无。这种时候,往日人们早奔到龙亭湖边纳凉去了,今天却没一个有要走的意思。老姥姥点上灯,挂上熏蚊的艾绳,大家在灯下,直谈到深更三时,才慢慢散去。
姥爷是个慷慨人,临走时,给每人捏了一撮“袁四少爷送的御用茶叶”……
自此,姥爷在鸡界威望日高,在整个东京成了头面人物,富豪巨商见了,都点头搭话,喜迎笑送。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后来竟连警察署的人,途中见了姥爷,也要慌忙跳下马车寒暄一二。
再说南派主持方老板,输了房子,生意折损三分之一。回到家,把各个店铺分给儿们掌管,自己只是抽空过问,把其余时间都用在养鸡调理上。自己亲自选蛋,寻母鸡孵出。赶上两次嫩鸡相斗的初试,从十二只公鸡中,定养两只,七只母鸡中,定养一只。三只鸡子,都是纯色,性格、体型、骨架、身重、头部、腰背、腿爪,务必可意尽心。除了赶鸡,方老板依旧把这三只鸡子关在后院暗训,加上十几只陪训鸡子,日用开支都在八百制钱到一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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