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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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莲知道村长不像厌烦别人找他办事一样厌烦着她。金莲每次来陪表姑闲坐时候,村长只要有空,也都来闲坐一会儿。村长看见金莲的年轻文静,长得比刘街、县城乃至洛阳的漂亮姑女丝毫不逊,却还有山里人的淳朴之美,其穿戴虽都和刘街的女人一样时新,行为却和刘街女人完全不是一个样儿,连端屎倒尿都不把头偏到一边,说起话来,吐字清晰,有一说一,羞羞答答绝不忸忸怩怩。面对金莲的时候,村长委实感到累了一天的身子,仿佛忽然之间,被习习凉风吹了一遍,如若不是年龄上的千里差别,看上去他是她的父亲,而她却是他的女儿,他会对她生出许多荡心的想法。年龄使他的想法在萌芽的当儿就干旱死了。他不想别的,她来了他就过来坐坐,她走了他就忘了一切。他为让刘街在行政区域上,从一个村委会升迁成一个镇党委,终日跑县里,跑地区,吉普车的轮胎都跑爆了两只。他实在是为刘街的繁荣出了过量的血力,需要放松着喘些均匀舒畅之气。而这饭后的抽烟,就是他一天中最为解乏弃困的时候,然在今夜,他能闻到烟叶烈烈的浓香,却是抽不出那纸烟的香味,于是,他就每抽几口,都把鼻子仰在半空吸上几下。

    金莲说,村长你吸的是啥儿烟呀?

    庆把纸烟在手中转着看看,说这烟,他妈的有价钱没烟味。

    金莲犹豫着把那白色的塑料袋儿往村长面前推推,像推一个去找失散父亲的孩娃。她说,你尝尝这个,怕没有纸烟好呢。

    村长盯着金莲。

    ——啥儿?

    金莲羞惭地瞟着村长,

    ——烟叶。

    村长咚一声把目光落在那塑料袋上,

    ——是烟叶呀?闹半天是烟叶的味儿。

    金莲不好意思地解开了那袋儿的捆绳,

    ——你尝尝,在娘家时我爹、我爷都吸这个,有钱能买纸烟了,我爹还吸这个呢。

    村长就看见从那袋儿里飞散出来的烟香气息,在灯光下金黄灿灿,如被日光照透了的薄云,在他眼前缓缓地升腾飘散。他抓了一撮在手上捻捻,放在鼻子下猛烈地闻闻,从口袋取出一个记事簿撕下半页,在那纸上折出一条渠沟,撒一撮烟叶,又撒半撮烟叶,卷成一段炮筒,从牙缝中刮出一点饭泥粘了,点火吸上一口,闭嘴用牙嚼嚼,让烟在嘴里停顿一会,咽进肚里,停顿一会,又吐将出来,接着又猛吸几口,脸上的笑便满山遍野堆了起来。

    他说,

    ——金莲,这是哪的烟叶?

    金莲说,

    ——我娘家村里种的。

    他说,

    ——种得多吗?

    她说,

    ——好多家责任田里都种。

    他说,

    ——是你爹炮制的吧?

    她说,

    ——不是,是我。

    他静静地望她一会,

    ——你会炮制烟叶?

    她羞着脸笑笑,

    ——原先还怕你不爱吸哩。

    他说,

    ——以后我出门办事拿纸烟,回家就吸这烟叶。

    她说,

    ——你吸吧,吸完了我再给你炮制。

    村长狠狠地一连吸了三根自卷的炮筒烟叶,他媳妇说看你那副恶相,像要把那烟叶吃进肚里。他说你懂啥儿,这和南方的喝茶人碰到了好的茶叶、绣花人碰到了好的丝线一样。然后,灭了筒烟,抓一把金黄细碎的烟叶在手里看看,将那袋烟叶细细捆严,生怕那烟味跑了一般,最后把手上的烟油在墙上抹了一把,说金莲,你表姑给我提过老二的事儿。

    金莲说老二他满肚子文化,想跟着你干一辈子事哩。

    村长说我看那老二干事还算利索,又有魄力,能干好治安那一摊儿事情。

    金莲说,好歹他是自家的人,处处都和你一个心眼,都维护你的威信。

    村长说你跟他说不要让他声张,待我有空组织村委会开上一个会,让党支部过一下讨论的形式,我就在全村宣布他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

    金莲说,不会有啥儿变化吧?姑夫。

    村长说,笑话,村里哪个党员、干部,敢跟我说一个不字,日他祖先,我不撤了他算我白跟着共产党干了半辈子。

    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已经铺定到位,只待着东风吹来,水到渠成。从村长家里回去,金莲像考了高分的学生孩娃似的,一路小曲儿低声唱着,到家不仅没有停嘴,且因家里没人,反而放开子嗓门。她唱着她爱看的乡戏,洗了手脸,洗了锅碗,闩了大门,想睡又没睡意,便拉开被窝,把老大的枕头从床上拿下,放进柜里,不让它在床上占那一席之地,然后她才脱衣躺下。因自嫁给老大以来,这是第一夜老大不在家里睡觉,虽然他们从未有过床上真正的男女情事,夫妻之间,多半时间宛若兄妹那样有规有矩,然而今夜老大不在床上,她反而有些不适,觉得猛一下,屋里人烟稀少,床上空空荡荡。一面觉得轻松而又安静,另一面又觉得寂寞而又空虚,心里如被人掏走了一些东西一样。她钻在被窝里边,如一条鱼孤零零地游在一面湖里,随心所欲着年轻媳妇各样的睡觉姿式,脱了往日睡觉从不脱下的贴胸的兜肚衫儿,又解了嫁到刘街以后,才学着戴的乳罩兜儿,单穿一个针织的三角裤衩。轻薄的夏被,是红绸表面,为了天寒时被里不冷刺身子,那被里就用了娘在她出嫁前特意纺线机织的白色粗布。如今粗布的被里已经成了稀罕的贵物,听说城里人为买粗布被里还特意开着小车跑到深山沟里,出的价格比买绸子被面还愈加昂贵。可是,金莲却从来没有觉得粗棉被里有啥儿好益,布面上留下的纺线疙瘩,虽只有半个谷米大小,在她身上划着,却宛若砂纸在她光洁的皮肤上拉来磨去。她拿手在自己肚上摸了一下,又在大腿上摸了一把,皮肤的滑润使她自己大吃一惊,就像她出嫁时才发现自己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一样,到眼下静无声息,只有独自时候,金莲才发现她的肌肤如玉般的光滑,絮一般的柔软。她的手放将上去,又不自觉地滑将下来。她为自己光润的身子激动起来,学着十几岁前的模样,脱了仅穿的那条针织裤衩,浑身一丝不挂地在被窝里翻动游荡。她觉得身上的轻松,如累了一年的身子在温泉中泡了一场。在耙耧山脉的中段,有一个叫烫池的地方,那儿的温泉不热不冷,每次农闲或是年前,去那儿泡上半晌,走路轻得能飞到天空。眼下,金莲觉得自己只消一跃身子,不飞到门外窗外,也能跳到房梁上去。她望着瓦屋的房顶,听见新瓦新砖的硫磺气息在屋子里缓淡流动的声息,听见汗从身上向外浸润的滋滋的音响,听见脉管里的血液湍急的铿锵叮当。她觉得她的脑里云里雾里一团,看见了老二,看见了老大,看见了刘街,在那雾里时隐时现。她有了些激动后的急躁,将手按在自己的乳头儿上去,心里咚地一下,那手就又被饱胀的乳头弹了下来。

    她从床上坐起,久久地低头盯着自己裸天露地的双乳,脸上的热燥到了火烧火燎时候,便穿上针织裤衩,戴上乳罩,下床到镜前审看了一会自己的玉裸,开门从屋里走了出来。

    院子里盛满了习习凉风。时值上弦月正为尖利当儿,水泥地上的月色厚如铜钱。院中央留下的树坑里,由于桐树的疯长,居然把水泥地面撑胀下许多裂口,夏夜欢歌的蛐蚰,就在那裂缝中舒弯着嗓子叫唤。金莲坐在桐树黑淡的荫里,双手交在胸前,弯腰护着她那兔头似的双乳,把脸仰在半空,迷傻地盯着一颗蓝莹莹的星星。热躁从她脸上,身上立马消散去了。大街上简陋舞厅的音乐,一如既往地从院墙上漫流过来,像丝绸一样从她的心里滑了过去。树荫在不知不觉间慢旋到了别处,月光在她的身上浴淋得又明又亮。有一只麻雀不知为啥从房檐下飞了出来,撞在稠密的桐树叶上,扑棱着落至半空,又闪着翅膀飞进了夜里。

    她望着麻雀飞去的方向。

    她想它又不是蝙蝠,在夜里无异于盲瞎,它会飞到哪呢?

    她想也许又落到了谁家的房上。

    她想一个院里没人,我要能睡着了该有多好,安静得和没有了世界一样。

    可她没有一星儿瞌睡。

    她想老二现在把老大送上了火车吧。

    她说老二你是明晚儿赶到家吗?又说金莲,明晚你去接不接老二?

    金莲说,想去倒是想去。

    她说不去算了,你在家给老二做上好吃的等他,把洗脚水倒在盆里等他。

    金莲说我还是该去接他,接他到村头的岔路口上,他只要从末班汽车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我立在路的中央。四处空无一人,只有我穿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身上的香味顺风飘到十里八里之外。

    她说,那你就接他去吧,倘是路上有人,你就站到王奶的茶屋门前。倘是没人,你就站到路边的树下,待老二从车上下来,那汽车又朝别处开着走了,你突然走到他的面前,叫上一声兄弟,接过他手里的行李,他说这行李不重,还是我来拿吧,你就说,你坐了一天汽车,还是我来拿吧。你说你拿,你却提着行李不动,不走,就那么痴痴地借着月色看他。他为人熟练,又长你三岁,你看他时候,他啥儿也都明了在心,这当儿他会说,咱回吧嫂子,大街上不定让谁撞见,回到家里多好。然后你就跟在他的身后,踩着路灯下他的人影,躲着偶尔碰到的熟识的目光,回到家里,闩上大门,一直跟着他走进他的屋里。

    金莲就走进了老二的屋里。

    院子里的树影转涂到了她的背后。星星悄无声息地稀落下去,月光变得淡薄如纱。村街上往日夜里繁闹的红绿声音,也都悄然去了。村落的静谧无边无际,耙耧山脉在夏夜的呼吸声,使金莲脚下的地面有些轻微的晃动。如月色一样柔洁的皮肤,在夜深之处生了一层细密的因寒而起的疙瘩。金莲把手在胳膊上抚摸了一下,她摸到了皮肤上的冷凉,如井水一样清明,也摸到皮肤下的血液,热旺腾腾如文火上的水流。

    她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想我该去睡了。

    她就起身进屋去了,没有再走进她的屋里,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向右一拐,进了厢厦老二的房里。她知道电灯开关就在进门后的一侧,可她没有开灯,而是摸黑进了屋内,虚关了屋门,试着脚步走进界墙东的门框,蹑着手脚到了老二的床前,探一会步子,摸着拉开被子就钻进了被窝,头一挨着枕头,瞌睡便如期而至地仿佛一块黑布蒙在了眼前。直至第二天醒来,她在床上闻到了一股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男人的浊汗的香味,她才顿时灵醒,这一夜她睡得又香又甜,却是睡在兄弟老二的床上。

    在这张床上,她上演了和老二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二果然是坐着来日夜里的末班长途汽车赶回村的。那时候夜还较浅,王奶的茶屋里还有闲人从刘街出来,在门口磕吃着她降了价的茶叶煮蛋。酒楼里碰杯的声音清脆欲滴,那些到山里淘金的外地人,喝得醉醺醺地在街上唱着黄浪的情歌,有的商店见了他们,闪躲瘟疫样忙慌慌地关了店门,有的所谓的发廊和洗脚屋子,正敞开着门户等待他们。老二背了一包顺路捎脚进来的便宜衣货,从街上走过时候,朝那些酒醉的男人们吐了一口,想我要做了治安室的主任,首先惩治的就是他们。这么想着走到西门中街,推开自家关着的大门,进去又将其掩了,在过道叫了一声嫂子,不见回应,便踏进院内,把衣包放在地上,接着又大叫一声,回应仍是无声无息,这才看见嫂子的屋里没有灯光,想她也许是上了厕所,坐在衣服包上歇了一息,不见金莲从上房山墙下的风道出来,就到风道口上,迎着厕所连叫几声,证实了金莲不在家里,想夜半三更,她会去了哪儿呢?思摸着推开自己的厢厦屋门,顺手拉亮电灯,撩开界墙的门帘,他的眼球咣的一声,就被打了一下,人顿时桩在界墙下面,如镶在门框中的一个木人。

    金莲就在他的床上。

    金莲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脱下的衣服挂搭在她身后的床头。灯光又明又亮,她坐在那儿,用被子盖了下身,上身端端的直立在床头,宛若城里街头上那些女人的汉白玉的雕刻。她看着老二,往日和老二说话时的羞怯仍在脸上淡淡薄薄,微红在她白嫩的脸上,如一点粉脂一样。头发乌乌地披在身后,有几缕不听召唤地披搭在她的肩上,使她那玉裸的坐姿,显出了十几分的美静。她看见他撩帘进来,身子一动不动,表情也一动不动,连眼珠也都一动不动,那样凝固的姿势,仿佛是从昨儿深夜睡到老二的床上,到今早醒来之后,她就未曾走下过床,未曾扭动一下肩膀。她就是这样等了他整整一天。且仿佛等的不是一天,而是十年百年,一个世纪。仿佛她来到这个人世,从一个女婴长到亭亭玉立,到嫁给老大,再到老大离开这个宅院,她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夜晚,为了让老二进屋,突然看见她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屋子里静得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流动到一块的碰撞声,像风中飞舞的麦秸和鸡毛那样撞到一块儿,能闻到老二的目光落在她热辣辣的身上那种被烧糊的焦燎味,宛若头发在火盆沿上被烧烤了一样。她竟就天长地久地望着他的脸,看见他凝在门框下的身子晃了晃,那张脸却始终没有动,直到有一层细汗出现在他的额门上,积聚起来,沿着眼窝、鼻侧、嘴角,一路叮当着流进他的脖子,他才把他的目光无力地从金莲的身上轰隆一声软塌下来了。

    他说,

    嫂子,你把衣裳穿上。

    她说,

    老二,我把你的事情办好了,村长庆答应让你当衬里的治安主任了,还说要培养你入党,让你当村委会的委员哩。

    他说,

    嫂子,我哥今夜就到武汉了,也许眼下人家正给他在治着那病哩。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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